摘要:他啊,每年冬闲那阵子,别人家的男人都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抽烟聊天,可张大爷却埋头在那条通往青山的小路上,一锄头一锄头地干活。
村里人一直不明白张大爷为什么这么固执。
他啊,每年冬闲那阵子,别人家的男人都聚在一起打牌喝酒、抽烟聊天,可张大爷却埋头在那条通往青山的小路上,一锄头一锄头地干活。
他的锄头好认,木头把手上有一道发青的裂缝,是十几年前从集市上买的,磨得锃亮。
我第一次注意到张大爷修路,是在我十岁那年。那会儿我上小学放学回家,看见他戴着一顶发白的解放帽,帽檐上落了层灰,裤腿挽到膝盖,蹲在路边填坑。
“张爷爷,你在干啥?”我好奇地问。
他抬起头,脸上的皱纹挤成一团,眼睛眯成一条缝。“修路啊,娃儿。这路坏了,人走着不方便。”
我不理解。“可这不是通村大路啊,这条路又窄又偏,几乎没人走的。”
他没回答,只是笑了笑,继续他的活计。
后来我听村里人闲聊,才知道张大爷年轻时在这条路边有过一段故事。听说是和他早逝的媳妇有关,但具体的,谁也说不清楚。村里的老支书李叔倒是知道些内情,可他每次被问起,就只摇头叹气说:“那是人家的伤心事,别提了。”
我奶奶曾告诉我,张大爷的媳妇是青山那边村的姑娘,当年走亲戚时认识的。两人成亲没多久,就赶上了那场大洪水。
“啥大洪水啊?”我问。
“就是1979年那场啊,你爷爷那会儿还在呢。山洪从青山那头冲下来,路都冲断了。”奶奶嘬了口茶,“张大爷他媳妇当时怀着六个月的身孕,回娘家待产。洪水来得突然,等张大爷赶过去,人已经…”
奶奶没往下说,但我明白了。这就是为什么张大爷执着地修这条路。
“傻兮兮的,”村里人常这么评价他,“修那条破路有啥用?现在谁还走那条路去青山啊?大路不好走?”
王婶子最爱念叨:“张老头这辈子就这么个怪癖,年轻时倔,老了更犟。”
街上开小卖部的刘婶也附和:“谁说不是呢?那条路年年修,年年坏,一到雨季就冲垮。傻子才干这种没完没了的活。”
张大爷对这些闲言碎语从不理会。他就那么年复一年地修着,春天填坑洼,夏天清杂草,秋天垒石头,冬天铺砂土。
村里的年轻人都外出打工了,我当了乡村教师,调到了镇上的中学。每次回村,总能看到张大爷佝偻的身影在那条路上忙活。有时候我会帮他一起干会儿,主要是想听他讲故事。
张大爷话不多,但只要提起他年轻时的事,眼睛里就有光。
“那年她怀上了,非说要回娘家去。”他这么回忆,“那会儿这条路还窄得很,一到下雨天就是烂泥巴。我说我送你去,她不让,说我还要上工挣工分。”
他顿了顿,拿起放在一旁的军用水壶,里面装的却是村里谁家送的剩茶水。水壶绿漆掉了一半,露出铁锈斑斑的本色。“她穿着我给她做的蓝布鞋,我看着她走到山那边拐弯的地方,还回头冲我笑。”
但张大爷从不提他后来是怎么得知消息,又是如何赶过去的。有时我刻意问起,他就突然变了话题,问我教书累不累,最近吃了啥好东西。
村里修了新路后,通往青山的这条旧路就更少人走了。但张大爷的身影依旧雷打不动。
我结婚那年,回村办酒席,张大爷带了两瓶自酿的米酒来。酒精度不高,但喝着有股说不出的甜。
“娃儿,知道这米酒为啥甜吗?”他问我。
我摇头。
“因为用的是山上的泉水。”他指了指那条小路的尽头,“山那边的泉水,甜。”
那天他喝了点酒,话多了起来。“以前山上有个小庙,她总爱去拜。我媳妇信那个,说保佑能生个儿子。现在庙没了,路还在。”
他说着,目光飘向远方。我第一次发现,张大爷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太多故事。
村里人说他傻,可他只是把悲伤埋在了那条路里,年复一年。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放假回村,看见张大爷在零下的天气里,用冻得通红的手指一点一点地把石块摆整齐。
他的工具箱就放在路边,是个旧铁盒子,原本应该是装饼干的,上面的图案都磨没了。里面放着钳子、锤子、铲子,还有几枚生锈的钉子。
“张爷爷,天这么冷,您回家歇着吧,”我劝他。
他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又看了看山的那边,摇摇头:“不碍事,趁着没下雪,多弄点。”
路边有块大石头,是他平时休息的地方。石头上压着一个褪色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干粮和水。袋子有个洞,用红线缝了几针,一看就是用了很多年的东西。
我在村口的小卖部给他买了副棉手套和一包蛋糕。他接过来,手套直接戴上了,蛋糕却小心翼翼地放进了工具箱。
“留着慢慢吃,”他说,“现在的零食保质期长着呢。”
张大爷的儿子在县城开了个修车铺,隔三差五会回来看看。每次来,都劝张大爷跟他去县城住,可张大爷总是拒绝。
“那边噪音大,我睡不着,”他这么解释,“再说了,我这还有活儿没干完呢。”
他儿子无奈地摇头:“爹,您这是何苦啊?那条路就算修好了,也没人走了。”
张大爷不说话,只是摆弄着他的工具箱。
我有次在街上遇到张大爷的儿子,忍不住问:“叔,您爸为啥这么执着啊?”
“这条路,”他叹了口气,“是我妈出事的地方。我爹这辈子就认定了,是路的问题…”
2019年春节,村里来了个搞摄影的年轻人,说是想拍拍乡村振兴的成果。不知怎么的,他听说了张大爷的事,专门去采访。
那天我在家,听见外面有吵闹声,出去一看,是张大爷在赶那个摄影师。
“不许拍!不许拍!”平时脾气好的张大爷,罕见地发了火,“那是我的路,你们别来乱拍!”
摄影师一脸莫名其妙:“大爷,我就是觉得您的故事感人,想记录下来…”
“有啥好记录的?”张大爷手里握着锄头,“这是我和她的事,不需要外人来掺合!”
摄影师灰溜溜地走了,张大爷却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了很久很久,一动不动。
那年夏天,连着下了半个月的大雨。
山上的水越积越多,村里的广播一遍遍播着防汛警示。县里来人疏散村民,可那天张大爷不知道去了哪里,没人找到他。
晚上九点多,雨下得最凶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敲门。我打开门,看见浑身湿透的张大爷站在门口,神情慌张。
“娃儿,快,叫人,山那边的水要下来了!要冲垮堤坝了!”
我懵了一下:“您怎么知道的?”
“我看见了!刚从山上回来。快去叫人!”
我赶紧打电话给村支书和其他干部。起初大家还半信半疑,但看张大爷那样子,还是决定再次组织转移。
深夜十一点,山洪如期而至。
那声音,像是一群野兽在咆哮。山上的水夹着泥沙和碎石冲下来,直奔村子。
但奇怪的是,洪水在接近村子的地方,突然分成了两股,绕过了村子的主要区域,顺着两边的低洼处流走了。
村子保住了。
等天亮了,大家才看清发生了什么。张大爷这些年修的那条路,不知不觉中形成了一道天然的分水岭。他垒的石头、挖的排水沟,竟然在关键时刻改变了洪水的走向。
更让人惊讶的是,张大爷昨晚竟是冒着大雨爬上山察看水情,才及时发出了预警。
村支书激动地拍着张大爷的肩膀:“老张啊,你修路这么多年,原来是在给全村做贡献啊!”
张大爷却摇摇头:“我就是不想让历史重演。”
那天下午,雨停了,村里人自发来到那条小路上,帮着清理被洪水冲刷的痕迹。
我注意到,张大爷的工具箱被冲走了,他在路边找啊找,最后在一处淤泥里发现了它,铁盒子已经变形,里面的工具散落一地。
他蹲在那里,小心翼翼地捡起每一件工具,擦去上面的泥。
我走过去帮忙,忽然看见泥水里露出一角发黄的纸。张大爷发现了,赶紧捡起来,那是一张老照片,边缘已经模糊不清,但依稀能看出是一个年轻女子的笑脸。
“是她吗?”我轻声问。
张大爷没答话,只是用袖子轻轻擦拭那张照片,动作小心得像是在抚摸什么稀世珍宝。
这时,村支书从后面走来,手里拿着个老旧的红布袋。“老张,这是不是你的?在路边的树丛里找到的。”
张大爷接过布袋,手有些颤抖。他打开一看,里面是一双小巧的蓝布鞋,已经陈旧发黄,但还能看出当年的款式。
“是她出门那天穿的,”他低声说,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找了四十年…”
村里人都沉默了。没人再说张大爷傻,没人再笑话他痴心。
在场的人都懂了:那条路于他,不只是一条路,而是一段无法释怀的记忆,一个未完成的告别,一份深埋四十年的爱与愧疚。
那天晚上,村委会专门开了个表彰会,给张大爷颁了个”模范村民”的证书。县电视台来了,还有几个记者。
张大爷却对这些不感兴趣。会后,他悄悄回到那条路上,在月光下坐了很久很久。
第二天一早,我去找张大爷,想帮他修复被洪水损坏的路段。走近一看,发现路边的石头上,整齐地摆着那双蓝布鞋,旁边放着那张发黄的照片,还有一只从未见过的陈旧口红。
张大爷坐在一旁,嘴角带着浅浅的笑。
“张爷爷,”我问,“您这是…”
他摸了摸那双鞋:“我答应过她,要把这条路修好,让她回来时不再走泥巴路。现在,路好了,她的东西也找回来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陪他一起坐着。
阳光照在那条路上,几十年的风霜雨雪仿佛在一瞬间消失了。我仿佛看见了一个年轻的张大爷,和一个穿着蓝布鞋的姑娘,在这条小路上缓缓走远。
那天之后,村里人路过这条小路,都会放慢脚步,向路边点头致意。年轻人不再嘲笑张大爷的固执,老人们也会在茶余饭后,讲起张大爷和他的路的故事。
张大爷依然每天来这条路上走走,只是不再带着工具了。他说:“路已经够好了,她回来时不会再走泥巴路了。”
现在,村里的孩子们都知道这条路叫”张奶奶回家路”。
虽然没人见过张奶奶,但所有人都知道,有个人,在这里等了她四十年。
转眼又是一年冬天。张大爷的儿子从县城回来,带来了一个小小的惊喜——他在县文化站的支持下,在路的起点立了一块小小的石碑,上面刻着”爱的守望”四个字。
张大爷没说什么,只是每天都去擦那块石碑,就像几十年来擦拭他的工具一样认真。
有时候,我会想起那天山洪过后,在张大爷工具箱里找到的那张照片。照片上的女子眉眼弯弯,嘴角微微上扬,风吹起她的头发。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为什么张大爷执着地修了这条路四十年。
因为在他心里,她一直在路的尽头,含笑回望。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