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头发乱蓬蓬的,比鸡窝还要杂乱。深眼窝,黄眼珠子,鹰钩鼻,皮肤黝黑粗糙。这也罢了,还络腮胡,胡须也是黄胡须,卷曲。外号匈奴人。”大宽嘴角叼着一支烟,脚踩在矮板凳上,躺在破旧的躺椅里,吊儿郎当地说。
雨夜胡笳声
文 | 刘梅花
“头发乱蓬蓬的,比鸡窝还要杂乱。深眼窝,黄眼珠子,鹰钩鼻,皮肤黝黑粗糙。这也罢了,还络腮胡,胡须也是黄胡须,卷曲。外号匈奴人。”大宽嘴角叼着一支烟,脚踩在矮板凳上,躺在破旧的躺椅里,吊儿郎当地说。
“呃,匈奴人?你是说他块头大?又有股凶神恶煞的劲儿?可真够呛。他叫啥来着?”老破布坐在火炉前喝茶,想心事。他秃顶秃得太厉害,脑门闪着光。
“那家伙乍一看,就是个土匪样儿。叫哈易简——”大宽的话没说完,听到房顶上噼里啪啦的声音,下大雨了。
哈易简一下午都在割苜蓿草。苜蓿草浓烈的青草味道,让他有些恍惚,以为自己是一头牲口。潦草吃过晚饭,他急匆匆地走出庄门。妈妈追到村口,塞给他半盒烟。
妈妈不能说话,一句都说不出来。她的日子一路上都是急转弯,如果光阴有回响,就会一直听见“咚咚咚”撞墙的声音。妈妈听得见声音,尽管别人以为她是聋子。
沙漠里天黑得迟,最后一丝亮光在大风吹来时暗下去。哈易简闻到风里有一股土腥味,很潮湿的那种。果然,他才走到沙枣树林子边,暴雨就倾泻而下。沙漠里下大雨简直就是下鞭子,劈头盖脸猛抽,哈易简抱紧膀子,雨点打得骨头疼,差点把他给打碎。
漆黑的夜里,看不清有多少雨,反正眼睛睁不开,被雨点糊住。路熟,不用看也行,高一脚低一脚跟着感觉走。沙漠里全是平地,乱走也没关系,最多也就是走歪走到庄稼地,踩倒几棵玉米或者被成熟的西瓜绊倒。
沙漠里下大暴雨很少打雷,大雨就那么干下,连闪电也极少。土门墩村不远,吸一支烟的工夫就可到达。然而眼下雨太大,大雨劈面一顿噼里啪啦,打得他晕头转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埂上。这场雨脾气够粗暴的。
拐过沙枣林,是一条细瘦的林荫小道,通往土门墩村。不用看他也知道,路两边的庄稼地里头茬蜜瓜已经摘了,剩下些垫窝拉秧的二茬生瓜蛋子。不用看,那些脆皮的生瓜蛋子肯定碎了一地。大雨总得砸碎些东西才行。
沙路上不起水,但走起来还是拖泥带水。天地之间全是沉闷的雨声,连耳朵里也灌进去,湿漉漉的。牙长的一截路,他觉得像走了一整天那么累。哈易简不是鼓,但是大雨可不管,拼命敲,看能不能敲出“咚咚”的声音来。
他记起来,很小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大雨,妈妈背着一口锅,牵着他,跌跌撞撞在大雨里扑腾。他甚至能记起来妈妈的眼神——怯弱,绝望,但又无所畏惧。
沙漠里啥都脾气暴躁。骆驼,风沙,大雨。给暴雨浇成落汤鸡,哈易简好不容易才走到土门墩村,村口就是大宽家。大宽的院子是个敞院,没有大门,几间土房子,一截土墙。他城里有楼房,这个院子不过是他寄托乡愁的一部分,隔几个月回来待几天。要不是哈易简一直修补,早就坍塌掉了。
院子里很乱,柴火堆,黄草垛,狗窝,晾衣绳上晃荡的干茄子,架子车,老树桩。全是大宽父亲留下的旧物件。大宽不让动,原模原样保持着。哈易简小心地绕过这些破烂,磕磕绊绊摸索到屋檐下。一脚踩到软绵绵的东西,吓得一激灵——看院子的土狗蜷缩在屋檐下避雨,冷不丁挨了一脚,痛得尖叫。大雨淹没了狗叫,屋子里的人并没有听见。
绕过一架破木头风车,乱七八糟的几个树墩子,石头磨盘,老式木犁耙——大宽是搞艺术的人,却把院子弄得如此乱,流浪汉的家一样。哈易简好不容易走到堂屋门口,摸到了木头门。他觉得自己也太狼狈了,被暴雨浸透,身上全是雨,往裤脚滴。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喘口气,正要抬脚进门,却听见屋子里的说话声:
“你那个大块头像刺客的朋友,唱功怎么样?”
“不是刺客,是土匪样儿。刺客敏捷干练,土匪粗鲁莽撞,有区别的。要说唱功嘛,几乎没有。就是胡诌一些词儿,随口乱吼。”
“落魄的民间艺人嘛。”
“呃,依我看,落魄是真的。至于艺人,倒也未必。不能说随便划拉几嗓子就是民间艺人。”
“他到我的乐队怎么样?”
“犹如乐队里进了一头狗熊,效果震撼。”
“那你还让他来。白瞎工夫。”
“我发小嘛,见见无妨。”
屋子里传来的笑声,被大雨压下去,几乎听不见。
哈易简僵在门口。他喘着粗气,一些东西往头顶涌。雨水顺着脖子往下灌,冷得浑身发颤。靠在土墙上,极力睁大眼睛,看着夜色里的暴雨。雨太大,折返回去可真够呛。进屋子,可又觉得尴尬。
大雨一波一波扑到屋檐下,雨点粗大有力,打在他脸上,像扇嘴巴,噼里啪啦响。屋子里传出的话显然让他沮丧。虽然大宽从小就挖苦他,但哈易简不在意,毕竟是发小,没必要生分。然而,不知为啥,他现在非常难过。他在屋檐下摸到一个树墩,水淋淋坐上去,摸摸口袋里的烟,湿透了。那是妈妈珍藏的半盒紫兰州,价钱贵,见客人才拿出来。在妈妈的世界里,大宽绝对是重要的人物。
雨越来越大,天地之间全是雨声,屋子里的声音一点也听不见了。哈易简简直是被大雨拍进门的,或者说是被大雨一脚踹进门的。他睁不开眼睛,冲进屋子里。木头门板潮湿滞涩,在他身后关上时听不到声音。
“匈奴人来啦,哈哈,瞧你这落水狗的怂包样子。”大宽没有起身,还躺在破旧的躺椅里,嘴上叼着烟卷嚷嚷。他的粗鲁是故意的,打量人总是斜着眼撇着嘴,像个痞子。大宽一直躺着,如果他站起来,屋里的两个人就会立马矮小下去。大宽戴眼镜,身材魁梧,寸头,头发粗硬,比猪鬃毛还要戳手。
老破布站起身,默默看着被雨水几乎泡塌的哈易简,没忍住,扑哧笑了。大宽确实没有胡诌,哈易简凌乱的样子,仿佛就是依照大宽的话长出来的,只不过眼下乱蓬蓬的头发被雨糊住。
哈易简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摸索到墙上挂的一条破毛巾,使劲擦着,嘟哝道:“沙漠里竟然下这么大的雨,抽签抽来的吧?”
“不、不,是谁在渡劫。幸好你跑得快。”大宽幸灾乐祸看着哈易简,吸了一口烟。淡蓝的烟雾笼罩着他粗硬头发下的脑袋。
哈易简被冷雨激得筋疲力尽。墙角的柜子里,是大宽不穿的旧衣服。他拿出来换掉身上的湿衣服,走到火炉边,和老破布打招呼:“我是老哈,风沙村的。”
“你看上去快要被泡塌了,”老破布说,“想不到沙漠里下雨也很疯狂。”
“皮糙肉厚的,哪有那么玄乎。”哈易简嘟哝着,喝了半杯热茶,大口喘气,灯光下脸色苍白,头发粘在头皮上,非常可怜。不知为啥,他看人时眼神里总有些躲闪的怯懦,甚至有些惶惑,跟老破布想象的凶神恶煞劲儿天差地别。
“我跟你说的那个民谣歌手,姓布。老破布是艺名。”大宽指着老破布说。
很难想象,像个秃葫芦的人能当民谣歌手。哈易简心里嘀咕。老破布身材矮小,秃顶,圆脸有棱有角,鼻尖通红。他给人一种精明感,像古代粟特商人。哈易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他总是怕被人算计。
屋檐下的土狗笨手笨脚推开滞涩的木头门,挤进来,眼神哀怨地看着大宽,希望不要被撵出去。大雨几乎把它锤死,它身上的毛湿透了,滴着水,看起来沉重不堪。湿淋淋的狗悄悄贴在墙角卧下,浑身颤颤巍巍,毕竟初秋天气,寒气挡不住。
老破布有些懵懂地看着哈易简——块头果然大,深眼窝,黄眼珠子,鹰钩鼻,头发胡须全都卷曲,活像壁画里的昆仑奴,简直是穿越过来的古人,压根不像现实生活中的人。
大雨一轮接一轮扑到院子里,屋顶上如擂鼓般的嘭嘭响,窗子上的玻璃,快要被雨点击碎。三个人都扯着嗓子大声说话,声音小了听不见。
几杯热茶,哈易简脸上有了气色,在大宽的怂恿下,扯起嗓子唱一曲古老的民谣:
“雄狮威猛,黑熊强壮。何须争斗,我来调和。牛蹄锋利,虎牙狰狞。何须争斗,我来调和。
虎豹威风,野狐凭借。水草深长,老马添力。狼犬脚印,霜雪掩盖。牛羊足迹,蝇虫扑来。”
被冷雨一顿猛泼,哈易简的嗓音沙哑,但是那种独特的边塞味道,还是让老破布心头一震。至少,这是一种古老的调子,有点西域味道,像龟兹乐的那种。老破布是个民谣歌手,对音律很敏感。他知道这趟来对了。
“呃,这个调子风格有点像山楂呀、梨呀那个。叫啥来着?”大宽突然问了一句。
“老哈,有曲谱吗?”老破布看着嘴角起白皮的哈易简问,没有理睬大宽。他后悔说了那句“落魄的民间艺人嘛”,虽然哈易简没有听见。
老破布很好奇:“你跟谁学的民间小调?是你父亲吗?这种东西家族世代相传得比较多。”
“他父亲去世早,不然也不会落魄至此。”大宽扔掉烟头,大大咧咧地说。大宽是画家,现在顶着一堆头衔,这个那个的,成天被人追捧,说话自然口气大,哈易简早就习惯了。
作为发小,哈易简一直跟着大宽混,是因为他的整个童年,都是大宽为他遮风挡雨。每次他饿得腿发软的时候,就不由自主跑到土门墩村。大宽的母亲给哈易简的特权——可以不用打招呼,直接拿蒸笼里的馍馍吃。
沉默了一阵,哈易简对老破布说:“妈妈天生不会说话,但是收藏了一些老调子手抄本,可能是父亲留下的。”
“哼哼,风沙村那些杂种,专门欺负孤儿寡母。你不知道土匪那时有多凄惨。不是吹牛,只要我到风沙村,哪个都不敢动他一指头。对吧土匪?”大宽愤愤地大声说。
“嗯,那确实。我家没有牲口,耕田打场都是借你家的骡子。”哈易简的表情里带着感激。
“为啥不离开那个鬼地方?”老破布一脸惊讶。
“离开?到哪儿去?我生在风沙村呀。”哈易简一脸惊讶。
老破布一时不知道说啥才好。他暗自思忖,哈易简的身世和他的相貌确实都不可思议,像随口编出来的故事,粗糙得不行。然而哪样才算合适呢?生活就是这样,无论哪种事情都符合逻辑。一个哑巴寡妇,养大了很会唱歌的潦草儿子。老天还算有良心。
其实老破布有些尴尬,他刚才的言谈举止不够得体,他轻视了一个可怜人。他审视自己的言行,觉得实在过分。但是,无论如何努力,他也没法尊重哈易简,觉得不过是个穷苦人。
大宽扔掉烟头问:“土匪,带家伙了吗?来一曲凉州词。”
哈易简摇摇头,忘了。他走出屋子,又被大雨一顿猛泼,跑到屋后一片沙芦苇丛里,摘了几片芦苇叶子回来。他擦干脸,把水淋淋的芦苇叶子卷起来,轻轻吹。
一丝苍凉而神秘的气氛弥漫在屋子里。芦叶卷筒发出的声音,凄美哀伤,和胡笳声非常接近。婉转的旋律丝丝缕缕流泻,大宽眼眶湿润,即便是外行,他也能体味到绵延不绝的那种乡愁,大漠落日烟云,时空深处的一种呼喊。
应该是龟兹乐的一种——老破布沉浸在古老而悠长的音调里,芦叶卷一顿一起,他听到一种万马齐鸣的气势,这种气势是吹叶人藏在内心的气势,音色美得惊天动地。这种张力,哈易简有,他没有。他浮在红尘里追逐名利,哈易简沉在谷底呼风唤雨。
哈易简只用一片芦叶,把老破布打得落花流水。老破布心底升起熟悉的绝望,颓废,嫉妒,愤怒——这惊天动地的才气,竟然属于别人而不是自己。如果这才气能直接拿过来安装嫁接,老破布会毫不犹豫掐死哈易简。
如果他老破布能有这个才能——仅仅就这一曲,他也能掀起来大风大浪,在音乐圈混得风生水起,荣耀一辈子。然而他没有。
一曲吹完,大宽突然记起来他老父亲收藏的一支笛子,跳起来翻箱倒柜地找。一个破旧的匣子里,躺着那支沧桑的长笛。
拂去尘土,试试音。哈易简吹笛子,像个贵族——音色浑厚柔和,清亮圆润。一顿一顿的虚颤音,直击心底,让老破布嫉妒得想去死。舌起音,飞指,历音,哈易简利用腹部力度控制,吹出的气息如波浪,连绵起伏,带出来一种强烈的绵密感。这境界没有几十年功夫,绝不可抵达。
大宽注意到了老破布脸上的惊诧,明白他内心的嫉妒。才不如人,道行不深,自然会这样。当然,老破布的民谣,在大宽看来,也不过是鬼哭狼嚎的噪音而已。他看中的不过是老破布的人脉资源罢了。
哈易简吹另一曲的时候,老破布心里在打转转,他要在这个凌乱的粗糙人身上,找到线索,从而打开他生锈的民谣之门。或者,他要窃取哈易简核心的东西,让它成为自己的。
老破布浑身已经伸出无数透明的卷须,朝着哈易简摸索——像藤萝植物那样,卷须抓住哈易简,吸取养分。哈易简是个不错的宿主,懦弱,穷,容易吸附。他的卷须尝试各种角度攀附,胶黏,甩不掉。如果把哈易简的这些老曲子全变成自己的,那么他老破布飞黄腾达指日可待。
这些年,大宽对哈易简的友情渐渐变淡,如果不是偶尔来老窝,他都想不起来哈易简。太多人挤进他的生活,他需要各种各样的资源开拓事业,哈易简渐渐离他远去。现在,哈易简就是他乡愁的一个驿站。
于是等笛音落下,他说:“不错呀,土匪,到底还是我家的老笛子吹出来的曲子好。你们风沙村,全村都找不到这样一支好笛子。”
哈易简难为情笑笑:“风沙村,就我家有乐器,别家没有。”
“风沙村的人很野蛮吗?”老破布终于开口问道。他想岔开话题,不打算对哈易简的曲子评价。一股嫉妒的怒火在他身体里乱窜,差一点摁不住。
“风沙村很美,巷子里全是胡杨树,村口一大片沙枣树。院子里栽满葡萄树。明儿你到我家看看。”哈易简答非所问,像是自言自语,脸上的表情松弛下来,不拘谨了。音乐让他恢复了一些自信,或者是尊严。
“老破布,你生活在另一个时空吗?对于弱者来说,周围全是野蛮人。你像个白痴。”大宽骂骂咧咧,笑话老破布犯傻。他生老破布的气,每说一句话都不在调上。
“确实,宽哥,我打小就不知道看人眼色,周围的人全是笑脸。”老破布嘟哝着,想心事。
“那是你爹厉害。没你爹,你周围全是唾沫和拳头。”大宽的脸上总是倔强又拧巴的样子。
“老哈,你可以做网络直播,肯定赚大钱。”大宽建议。
“我是个种地的,做不来那个。”哈易简低下头,捏着衣角。
哈易简伸出一双大手,捉起茶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口热茶,接着说:“那时候,妈妈每年养好多鸡,然后拎着肥母鸡,领我去拜师。学过二胡,学过武功,也学过木匠。我不上心,都学得马虎粗糙。村庄里年年闹社火嘛,我打小就高跷踩得好,喜欢跟着大人们唱社火小调。后来宽哥父亲认识一个戏班子,让我去跟着学了几年,能上台了,嗓子还不错——”
老破布打断他:“你会唱戏?”
“是的。但是妈妈病了,我不能跟着戏班子到处走,又回村子种地。”哈易简老老实实回答。
大宽斜眼瞅着屋顶上糊着的报纸,又叼一支烟,叹口气说:“前些年一直想给土匪申请个非遗传承人。结果事情都差不多了,被人截和,土匪彻底没戏了。”
大宽猛吸了一口烟,气呼呼地喷出来。他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人,生的气多极了,他喷出来的烟雾也多极了,他对老破布的意见也多极了。若不是考虑到人脉资源,他很想一脚踹走老破布。
如果哈易简像他这么爱生气,那简直气不过来——卖瓜的时候,被瓜贩狠狠忽悠,赔了钱。接到一个多年未见面的邻居电话,傻乎乎相信了他瞎编的故事,白白打过去一千块钱。很多人就是为了骗他而扯谎,而他深信不疑。被骗一回,被邻居们笑话一回。大宽都懒得骂,世界上竟然有这么没脑子的货,活该。老破布太精,土匪太傻,两个极端。
然而,哈易简依然相信别人。他从不怀疑人,眼神里闪烁着清澈的愚蠢,或者说单纯也行。五大三粗的外貌,乱蓬蓬的头发,和他懦弱的性格,简直就是开了个天大的玩笑。
“我说,哈哥,你长得这么狂野,性格却过于柔和。人家摸透了你的脾气,才欺负你的。”老破布想也没想就说。
哈易简侧脸看着老破布——秃顶的脑门圆圆的,发着光。棱角分明的脸颊,目光坚定又虚无。这样的人,城府深,老奸巨猾。
“呃,我就是厉害不起来。天生就软弱,又胆小怕事,斗不过别人。人活着就这么难。”哈易简小心翼翼回答。
门外大雨还在咆哮。大宽打呵欠,他最近总是头昏脑胀,回到老家来清静清静。哈易简起身收拾火炕,从柜子里抽出褥子,用手掌拍打瘪掉的鸭绒被,跪在火炕上抖枕头,屋子里尘土弥漫。
老破布习惯熬夜,打开电脑,急于投入工作,坐到破旧的桌子边上去,避开哈易简捶打过来的灰尘。
大宽一扬脖子,三口两口吞下一把药片,躺到炕上,片刻就传来打鼾声。哈易简坐在火炉前,一直看窗外的雨。半夜,雨小了一点,他换上自己的湿衣服,推门,披着一身细雨走进深深的雨夜里。他的脚步声有些沉重,拖泥带水不爽利。
“一个粗粝的大男人,却活成这个落魄样子,真令人难过。”老破布暗自思忖。他推开窗,呼吸冰凉潮湿的空气。大路上传来隐隐约约的小调,芦苇叶子吹出的音律像极了胡笳声。哈易简在雨夜里,吹着芦苇叶走回家。那曲调,忧伤又悠长,是他对生命的呼喊,让他在混乱的日子里找到精神的寄托。
蜷缩在屋角的狗偷偷看了老破布一眼,慢慢挪到火炉边,身子紧贴着一堆干柴趴下,闭上眼睛睡着了。那种偷看的神态,贴着墙根走路的姿势,有点像哈易简,哀怨,拘谨,无可奈何。
对于哈易简的出现,老破布内心升起一丝希望,精神略微有些振奋。已经三年了,他的创作几乎跌入深谷,像被整个世界抛弃,没有人知道他怎样煎熬这极其苦闷的日子。民谣来自民间,来自大自然,需要捕捉吸收。然而他内心的激情似乎耗尽,找不到灵感,跌跌撞撞,他怀疑自己江郎才尽了。
老破布和大宽的交情,也不算深。只不过时不时在酒吧碰面,随便聊聊。大宽得知他的状况,就主动提出让他到土门墩村来,到处采采风,找到创作的感觉。大宽顺便提到发小哈易简,这个粗糙的汉子唱了几十年民间小调,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
“哥们,别顾影自怜,城里只有石头水泥,民谣在乡间。可以到我的老窝,白吃白住。”大宽知道老破布是个锱铢必较的人,小气得简直令人生气。
老破布陷入创作困局,简直烦透了自己,他不过是混迹于各个酒吧的浪子,但一心一意想出人头地。于是,想都没想就跟着大宽来到了土门墩村。大宽曾经说起过,哈易简搜集了大量的民间小调,有几个厚厚的手抄本。老破布有自己的打算。
大雨下了一夜,沙漠里很难有这样的雨天。清晨,雨才渐渐停下。哈易简很早就喂羊喂骆驼,中午大宽和老破布要来家里吃饭。三十来只羊,一看见他就像沉睡的野兽被捶醒来,疯狂地朝他吼叫,拿脑袋撞他,拿蹄子踢他。长角公羊一头顶过来,哈易简一个趔趄,差点摔倒。
哈易简心不在焉喂草,又想起昨晚大宽的话,不免有些心灰意冷。他俩的旧交情越来越淡,大宽甚至不愿意给他打电话。这么多年,大宽是他精神世界的依靠,导师一样的存在。可是他自己对生活毫无野心,总是赚不到钱,穷困落魄,让大宽失望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喂牲口,他身上总是散发着羊粪味道。时常潦草地裹着一件蓝色大褂,上面污渍斑斑。冬天戴一顶旧帽子,看上去邋遢苍老。
然而哈易简对日子很满意。他看看自己的院子,苹果树,山楂树,杏树,一院子花,青草垛,葡萄架下自己打造的木头桌椅,也很惬意呀。母亲老了,越发瘦小,但是一刻也不闲着,家里干净整洁。他觉得大宽瞧不起他压根就没有道理。活人嘛,谁有谁的活法。
老母亲在后院宰鸡——她养大一群鸡,基本被大宽和大宽带来的朋友们吃掉。偶尔也会吃掉一只羊。大宽回旧屋,动不动跑到风沙村蹭饭,他只有乡愁,不想做饭。老屋做饭得烧柴火,大宽可不想那样辛苦。
那条土狗“丢丢丢”先跑进院子。大宽回城,土狗就自动跑到哈易简家。大宽回来,土狗就走了,它也是大宽乡愁的一部分。
“哇,好漂亮的葡萄架!”老破布已经走到院子里,大叫,“一院子花,哇,紫藤瀑布,哇,牡丹。哇呀,隐士的院子嘛。”
“唔,说到境界,老哈也算是世外高人。你看看墙头那些萱草,一般人还真种不出来。再看看紫藤——”大宽跟在后头,抱着膀子,斜眼看了一眼墙角的紫藤,吸了一口气,牙疼似的。他一直想把那棵紫藤挖走,哈妈妈不同意。那是她刚嫁过来那年栽下的,现在已经覆盖了半壁后墙,花开得像下雪一样。
他俩其实连早饭都没吃,喝了几杯茶就来蹭饭。既然老破布吃白食,大宽就没有必要给他做早饭。
大宽走到墙角,痴迷地看着紫藤一串一串的花串。这些紫藤也是他乡愁不可分离的部分。他在哈家,就跟自己家一样。自从母亲去世,他更愿意来,哈妈妈的饭菜能让他找回童年的感觉。
哈易简顶着一头花瓣,乱糟糟的,从紫藤花墙里冒出来。他在后院喂完羊和骆驼,端着半簸箕苜蓿梢出来。苜蓿梢也是大宽的乡愁,拣嫩尖,开水烫过,凉拌了给他过乡愁瘾。
和所有大宽带来的朋友一样,老破布兴奋地满院子乱窜,很带劲儿地惊叹:“我的天哪,蜀葵开得比碗大。瞧啊,晚杏子才熟,红彤彤的。”
哈易简不可能闲着,劈柴,烧火,擀面,洗菜。大宽吃饭排场大,爱面子,一定要吃柴火烧的饭菜,很费力气。他回乡,除了哈易简,别的老同学可没闲工夫搭理他。
大宽抱着膀子,跟着哈易简转悠,絮叨他的乡愁——他们一起读书的小学,沙子堆到半墙。沙枣树开在教室窗口,还有几棵钻天杨。下雨天漏雨的教室,眼睛一道缝儿的班长,古板的校长,凶神恶煞的数学老师,丑陋的门卫老头儿。
说到高兴处,俩人笑得嘎嘎嘎叫。大宽给爱戴红帽子的女生取个绰号叫“火柴头”,又把骨瘦如柴的女生称为“纸老虎”,总是出馊主意捉弄爱出风头的同桌。
大宽提起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在哈家吃饭就理直气壮。毕竟,哈易简一直是他的小跟班,受到他的庇护。当然,比起昨天晚上的傲慢来,此时的大宽活泛了很多。
哈易简一直生活在村子里,乡愁不乡愁的,没啥关系。哈易简的鞋子是厚底子,走路嘎吱嘎吱地响。大宽注意到灶火前忙乎的哈妈妈,身影瘦小,完全被锅里的蒸汽笼罩。她不能说话,只沉默地忙碌,但是她的耳朵,显然能捕捉到哈易简走来走去的声音。这种嘎吱声让她踏实。
母亲去世时,大宽在国外,那时他已经五年没有见过妈妈。然而即便这样,母亲的葬礼他依然没能回来参加。七年异国他乡的日子,让他有点羡慕哈易简——虽然没啥钱,但一直都陪在母亲身边,住在自己的家里。
可是,穷困潦倒,土匪,窝囊废,这些标签是大宽硬贴给哈易简的。哈易简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好,母子二人简单的日子,果蔬自己种,鸡鸭自己养,小麦豌豆长势不错,空气清新,吃得比谁都好。得空唱唱小调,也很舒服。外面的世界跟他有什么关系,他压根就不想离开村子。
“大宽先生,你是呀。”随着声音,从庄门进来一位身材瘦削的老汉子。他翘着一撮胡子,头发花白,剪得短短的。他走到厨房门口,怀里抱着一坛酒,眨巴着深眼窝眼睛看大宽。他是哈易简的朋友,疯狂喜欢民间小调,嗓子还不错。听说来了一位省城的民谣歌手,赶来切磋技艺。
“山羊哥,这位就是老破布先生。”哈易简走出厨房门,把院子里溜达的老破布介绍给老汉子。
大宽抱着膀子,点点头,算是打招呼,斜眼瞅着三人交谈,身子靠在厨房门上。他饿得肚子咕噜噜响,一句话也不想说。哈妈妈隔着烟雾缭绕瞧见了大宽蜡黄的脸色,知道他饿坏了。
哈妈妈把凉拌的苜蓿菜、豌豆苗、切好的蜜瓜、新摘的晚熟杏、煮鸡蛋这些端到饭桌上,给哈易简打手语,请大家吃饭。葡萄架底下的木头桌子上,柴火鸡端上来,手擀面也端上来,汤汤水水一桌子,符合大宽的期待。
哈妈妈待客向来如此,即便大宽常常来。大宽的派头足,每次都吃撑,肚子鼓鼓的,衬衫扣子快要绷掉。
雨后的天气闷热,不见太阳,几个人坐在葡萄架下热聊。吃饱的大宽废话特别多。几杯水酒之后,山羊哥清一清嗓子,起个头唱乡野小调:
“花蛇遍原野,大鹏该启程。盗匪满山岭,英雄快出征。”
哈易简接后句:
“无衣又无马,谁能向前奔。山猎空手归,伫立食无着。”
山羊哥云遮月的嗓子,唱得如醉如痴。哈易简声音粗犷辽远,唱功深厚。老破布又听到那种遥远的、西域的、古老的、直击心灵的东西。他的眼角滚出几滴眼泪,那种隔空而来的音符击碎迟钝麻木的心灵。
在大宽看来,山羊哥长得更像匈奴人,和博物馆那只“胡人舞俑”彩陶俑简直一模一样。
大宽说得没错,他们唱了几十年民间小调,不能说一点用都没有。他觉得一扇门悄悄打开,能窥视到门外的阳光和遥远的草地。
歌声还在唱:
“山中走来手持擒绳者,安闲的野牛请当心。
手持绊索者赶往草场,驰骋的骏马请当心。”
划拳喝令,一坛酒很快见底。大宽仰脸躺倒在木头长椅上,嘴上叼着烟,两眼看着头顶的葡萄叶。叶子下垂下一串一串的紫葡萄,快要熟了。葡萄还是他童年的葡萄,一点都没有变。
另外三个人谈兴正酣,个个面红耳赤,兴奋起来。等哈妈妈收拾清桌子,三弦鼓子二胡家什响动起来,吱吱呀呀的乐曲声,一个接一个的唱腔,大宽算是外行,只能眯着眼抽烟打盹。
山羊哥已经大醉,结结巴巴对老破布说:“破布先生,这么说吧,老哈不容易呀。在乡里,有才也没用。”
哈易简也醉了,停下手里的三弦,磕磕巴巴跟着说:“活人嘛,别想那么多。单单种地养羊就很好。吼小调就是个爱好,谈不上有才。”
老破布觉得这话说得跟娘们一样,一点没骨气。他对哈易简很矛盾,既看不起,又不能否认他有才。哈易简唱民间小调有一种独特的东西在里面,骨子里带来的,他活三辈子也追不上。他看着哈易简面红耳赤的样子,眼神畏畏缩缩,真有点心痛,觉得他可怜又愚蠢。这年头,还有这么窝囊的人。
“我说,哈哥,你连媳妇也没有娶吗?”老破布终于忍不住问道。
哈易简没有回答,支支吾吾。山羊哥起身,脚步踉跄,去厨房提茶壶。大宽指间夹着半截烟,用凶狠的眼神瞪老破布。然而老破布没觉察出来任何不妥,仍然亢奋地滔滔不绝:“哈哥,虽说你们乡村里打光棍——”
“别吵吵啦,老破布,你懂个锤子。土匪比你潇洒多了。”大宽打断老破布的话,气冲冲地吼。
哈易简坐在自己刨的一个树墩椅子里,表情窘迫,又有点伤感,露出左右为难的尴尬。
“也许有一天你会明白,”哈易简说,“各花入各眼,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你觉得自己幸福无比,其实我也不差——”
老破布打断哈易简的话,牛哄哄说:“你怎么能和我比?我好歹国外也待了三五年,不然大宽哥能瞧得上我?你幸福啥呀?邋遢得连个媳妇都娶不上。我说老哈呀,差不多收拾一个得了,寡妇总有吧?瘸腿少胳膊的总有吧?乡里女人,能生个儿子就行。”
大宽心里一惊。哈妈妈又是寡妇,又是残疾人,犯忌讳了。他以为自己了解老破布,想不到老破布酒后这样粗俗,眼珠子浅薄。
山羊哥急忙拎着茶壶走过来,沏茶,咳嗽,岔开话题:“别看老哈老实巴交,可手里攥着好东西呐。你想想看,单单那本手抄河西老调,几百年的羊皮古书,可了不得吆——”
“瞎说啥?山羊老哥,瞧你,像个小丑一样。”大宽打断山羊哥的话头,气得简直发疯。
果然,老破布一个激灵,立刻问:“哈哥,给我看一眼,就一眼。求你啦。”
哈易简一脸茫然地瞅着大宽,措手不及,窘迫又慌张。被人轻贱,他习惯了。然而那本羊皮古书,是孤本,比命都重要,万万不可示人。
大宽拿眼睛剜他,哈易简反应过来,立即说:“哪儿的话,山羊哥尽吹牛。压根就没有啥手抄本。”
“那好吧,拿我当外人,看一眼都不行,”老破布沉下脸,发脾气,“直接瞧不起人,我走了,你们慢慢聊。”虽然他急不可耐想拿到羊皮古书,但还要使性子。
大宽站起来,讪讪伸个懒腰。他当然知道老破布的想法,哈易简在老破布的眼里,不过是头蠢驴,他想拿啥都觉得理所应当。老破布向来自负又傲慢,看不起穷人。
不过,他和哈易简是打小的交情,你老破布算个毛线。
哈易简显然没料到老破布这样直接,他既吃惊又伤心。他嗫嚅着,挽留老破布,看起来很窝囊卑微。大宽必须得走了,再纠缠下去无法收场。他斜着眼睛往庄门看,却意外看见哈妈妈在厨房门口,一脸不耐烦地看着他们,还暗暗地给哈易简勾勾小指头,吹了一口气。
大宽心里又一惊,这个动作是鄙视的意思。哈妈妈不能说话,但能听懂别人的话。往常他带朋友来吃喝到深夜,他们闲聊、打闹、吹牛,哈妈妈总是无奈地微笑着,往茶壶里添热水,眼睛熬红了都陪着。今天可不一样,她的表情不自然。
大宽明白不能再不识趣了,赶紧拽老破布,拉他离开。但是老破布大醉,仍旧坐在木头凳子上,胡言乱语不肯起身,坚持嚷嚷着要看一眼羊皮手抄本。他跑了这么远的路,就是为了得到他想要的东西,怎能轻易走掉。酒醉后,老破布是个古怪而不知天高地厚的无赖。
老破布扯住哈易简的衣襟,死活要拿到羊皮书,他认定哈易简很好欺负。哈易简急得一脸汗,直搓手。山羊哥竭力阻挠,拉拉扯扯,要把老破布拽走。几个人纠缠在一起,嚷嚷闹闹,纠缠不清。哈妈妈远远看着,暗暗给哈易简摆手。哈易简一闪身,甩开老破布,厚底子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走出院子远去,消失了。庄门外沉寂无声,哈妈妈眼神里飘过厌恶不屑。
老破布的不体面,让大宽暴躁。一股怒火从心底冒出来,他粗鲁地揪住老破布的衣领,恶狠狠地把他从木头椅子上扯起来。然而醉鬼老破布嚷嚷着,粗暴地打了他一拳,打掉他贵重的眼镜,死活不肯走。山羊哥扑过去,拦腰抱住老破布,老破布的拳头雨点般砸到山羊哥的脸上。三个人互殴,桌子翻了,椅子倒了,个个都被彼此的拳头捣得鼻青脸肿。
哈妈妈站在厨房门口,两条胳膊无力垂着,直直地盯着三个酒鬼,暗暗生气。现在,她只想尽快地摆脱这几个无赖。大宽已经不是她内心深处那个勇敢的男子汉了。他变了,满口脏话,狂妄自大,什么破烂人都往自己家里领。
大宽后悔得直想扇自己嘴巴。其实他知道老破布是什么德行,痴迷民谣,狂热地创作,一旦遇见创作障碍,就会变得偏执沮丧,萎靡不振,极端自私。他仅仅是想让老破布从绝望的深渊中挣扎出来,谁知道会是这样糟糕的结局。
老破布气坏了,跳着脚大骂,撒泼打滚,势必要拿到羊皮书才罢休。最终,大宽和山羊哥捉住狂躁的老破布,把他拖出庄门,就像宰年猪那样费力。老破布挣扎着,一截肚皮白花花地露出来,鞋子也掉了一只,状况惨不忍睹。大宽路过厨房门,深感愧疚,没敢看哈妈妈,几乎是狼狈逃走。
哈妈妈关上庄门,隔墙扔出去老破布的鞋子,去收拾被踢翻的桌凳。三个醉鬼在巷子里跌跌撞撞,发出宰猪般的嚎叫,聒噪声好不容易才消失。村子小,没几家人,所以醉鬼们的嚎叫顶多引来几声狗叫。土狗站在庄门外犹豫很久,最后垂着脑袋跟着大宽走了。
老破布的脑袋挨了好多拳头,晕晕乎乎,但不妨碍在大宽家继续耍酒疯。闹到半夜,被山羊哥死死摁住,终于迷迷瞪瞪睡着。第二天醒来,负气独自走了,没和大宽打招呼。
拿不到想要的东西,创作瓶颈打不开,老破布焦虑不堪,面容憔悴,动辄就发脾气,愈加神经质。他苦闷,失眠,眼神里充满怨恨,到处诉说大宽给他造成了无法弥合的创伤,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大宽直接拉黑他,像扔掉一只破鞋子那样扔掉他。像老破布这样死钻牛角尖,一根筋的神经质,绝不在大宽的容忍范围之内。
老破布觉得好东西放在哈易简那里是浪费,给他才是应该的。然而他忘了那些东西原本是属于哈易简的。
哈易简从小被人看不起,他早习惯了。然而老破布的鄙视是致命的,这令他感到耻辱,仿佛受到了巨大的刺激。他和山羊哥合伙养猪,风风火火拼命赚钱。
沙漠里的雨季在深秋。一场接一场的大雨,把大宽的老屋子泡得摇摇欲坠。秋天最后一场暴雨,把大宽的老屋子捶塌,整个院子一堆废墟。养猪很累,哈易简忙得脚不沾地,哪有时间去照顾大宽的老院子。
大宽气得发疯,他的乡愁被老破布生生给搅和了,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老破布。他和哈易简相遇,是为了照亮彼此。而他和老破布的相遇,就是一场毁灭。就算再修一院子新屋,乡愁也淡了很多。他是个偏执的人。
最后一次回到老院子,废墟上的野草里都有野鸟筑巢了。大宽坐在车里,摇下车窗,一支接一支抽烟。他的整个年少时光,父母亲的气息,全都埋在废墟里,只有土狗时不时来看几眼。
夜色弥漫,冷风一股一股吹来,大宽调转车头,朝风沙村缓慢开去。哈易简家的院子里传来乐器声,一盏大灯亮在葡萄架底下。几个村民唱的唱,吹的吹,练习一支曲子:
“鹿羊相聚,百花滩上逐水草。狼虎相聚,山林深处劫牛羊。朋友相聚,酒宴上诉情意。仇人相遇,战场上分胜负。”
哈易简腋下夹着嚎叫的猪仔走出庄门,大概是生病了要隔离。他发现了大宽的车,走过来,脸色平静,对自己养猪这件事没觉得丝毫不自在。
“宽哥,进屋吧。太忙了,顾不上老院子,对不住哈。”哈易简有些愧疚,腋下的猪仔号叫着挣扎,声音掺杂在冷风里。老屋是他和大宽之间联系的纽带,现在塌掉了。
“没事,你已经尽力了,照料了好多年,不容易,”大宽的心情很不好,声音透着哀伤,“老妈妈还好吧?我不进去了,问个好。”
“进屋吧,这么晚了。妈妈好着,还那样。”哈易简一再挽留。
土狗病恹恹地走过来,伸长脖子看大宽。大宽从摇下的车窗里伸出胳膊,拍拍土狗脑袋。
之后,大宽拍拍哈易简腋下夹着的猪仔,告辞了。车子缓慢开出风沙村,一拐弯走掉了。土狗沉浸在见到主人的喜悦中,一直追出村子。哈易简站在庄门前发呆,眼睛一直盯着远去的车灯。
院子里有人高声唱:
“月亮出来呀,慢悠悠。骑上一匹骡子,拉一匹马。牛毛褐衫宽袖袖,芨芨草帽头上戴。哥哥走出村外,越走呀越远,远着看不见了……”
刘梅花,本名刘玫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届甘肃儿童文学八骏之一,甘肃省文艺创作传播中心签约作家。有作品见于《草原》《天涯》《散文》《读者》《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物。出版有散文集《阳光梅花》《草庐听雪》《手中有花,心中有梦》《骆驼庄园》《草木禅心》《芣苡在野》,儿童绘本《哇玛尖措的草原》,长篇小说《我家住在野狐湾》《天边的卡哇掌》《远去的匈奴》等十部。多家报刊有专栏散文刊出。部分作品被转载,并入选多种选本。曾获三毛散文奖、冰心散文奖、甘肃敦煌文艺奖、全国孙犁散文奖、林语堂散文奖、甘肃黄河文学奖等奖项。
来源:干爽的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