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养老院的梧桐叶又落了。我坐在摇椅上数着地上的枯叶,看护工推着轮椅从面前经过,轮椅上的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着女儿的名字。
养老院的梧桐叶又落了。我坐在摇椅上数着地上的枯叶,看护工推着轮椅从面前经过,轮椅上的老太太嘴里不停念叨着女儿的名字。
远处传来孩子们放学的嬉笑,像极了四十年前儿子背着书包跑回家时的欢闹声。
"王奶奶,该吃药了。"小张护士的声音把我拽回现实。
她把药片倒进我掌心,指甲上还沾着早晨帮我染的红寇丹,那是我年轻时最爱的颜色。
我望着窗外灰白的天空,突然想起1973年那个闷热的夏天。
十七岁的我攥着上山下乡的通知书,站在成都火车站的月台上。
妈妈把煮鸡蛋塞进我帆布包,眼泪扑簌簌掉在我蓝布衫上:"到了安徽,要照顾好自己。"
黄土坡上的日子比想象中更难熬。我们知青住的土坯房四处漏风,墙缝里钻出的老鼠半夜在枕边乱窜。
第一次下田插秧,浑浊的泥水漫过膝盖,蚂蟥叮在脚踝上吸血,我吓得尖叫着往田埂上跑,被带队的老支书一把拽住:"城里丫头,这点苦都吃不了?"
那天夜里,我躲在被窝里哭。月光从茅草屋顶的缝隙漏进来,照在我满是水泡的手上。
忽然有人轻轻叩响窗户,递进来个油纸包。打开一看,是两个烤红薯,还带着温热的香气。
"吃吧,我在灶膛里偷偷烤的。"张大伟的声音从窗外传来。
他倚着土墙,1米8的个头在月光下投下长长的影子,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明天我教你怎么插秧,保证蚂蟥不敢碰你。"
从那以后,我的竹筐里总会莫名多出几个野山梨,镰刀钝了第二天准会变得锋利。
他教我用艾草熏走蚊虫,在暴雨天背着我蹚过涨水的小河。
那年秋收,我们坐在打谷场的草垛上看星星,他忽然说:"秀英,等返城了,我跟你回四川。"
可当回城的文件下来时,我却把申请表塞进了灶膛。
父母的来信被我锁在木箱最底层,信纸边角都被泪水泡得发皱。
张大伟知道我做这个决定不容易,结婚那天,他把家里唯一的老母鸡杀了,用红绸子绑着给我当彩礼。
儿子永强出生的那天,下着鹅毛大雪。
我躺在土炕上,听着他响亮的啼哭声,忽然想起千里之外的父母。
张大伟用棉袄裹着孩子,在雪地里跑了三里地,从镇上买了红糖给我补身子。
永强六岁那年,我们揣着借来的路费回四川寻亲。
记忆中的青石板路变成了柏油马路,老院子拆了盖起楼房。
我挨家挨户打听,没有人知道王家的下落。临走前,我把地址留给儿时的玩伴,信封上的墨迹被泪水晕开。
火车开动时,永强趴在车窗上大喊:"外婆外公,我叫张永强!"
我死死咬住嘴唇,直到血腥味在嘴里散开。那是我最后一次踏上故乡的土地。
日子在柴米油盐中慢慢流淌。看着永强从背着书包的小萝卜头长成挺拔的少年,我偶尔也会想起那些返城的知青。
听说有人进了国营厂,有人嫁了干部子弟,可每当永强把三好学生奖状贴在墙上,张大伟把新打的野山鸡炖成汤时,我又觉得这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1998年的夏天,暴雨整整下了七天七夜。
永强作为排长带着战士们抗洪抢险的消息传来时,我和张大伟守在村口的广播旁,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第七天傍晚,一辆军车停在村头,战士们抬着担架下来。
我冲过去时,看见永强的迷彩服上沾满泥浆,脸色白得像纸。
"妈,我救了那个孩子..."他的声音轻得像片羽毛,最终消散在呼啸的风声里。
我抱着他逐渐冰冷的身体,听见张大伟在身后撕心裂肺的哭喊。
那年的洪水卷走了我的儿子,也卷走了我们生命里最后一抹亮色。
张大伟走的那天,院子里的老枣树突然落光了叶子。
他临终前攥着我的手,气若游丝:"别...别难过..."
我趴在他胸口痛哭,就像三十年前那个被蚂蟥吓到的夜晚。
不同的是,这次再也没有人递来温热的烤红薯。
养老院的广播响起时,我正对着镜子梳头。
白发又多了几根,可我还是固执地把头发梳成年轻时的样式。
小张护士端着晚饭进来,红烧排骨的香气让我想起张大伟炖的山鸡汤。
"王奶奶,今天有你的信!"她举着个泛黄的信封,"从四川寄来的!"
我手一抖,木梳掉在地上。信封上的字迹有些模糊,落款处写着"弟弟"。
颤抖着拆开信,一张老照片滑落出来,照片里的中年人戴着眼镜,眼角的皱纹里藏着岁月的痕迹。
"姐,我找了你四十年..."信纸上的字迹被泪水晕染,"爸妈临终前一直念叨你,他们走时手里还攥着你的照片..."
窗外的梧桐叶还在飘落,可我忽然觉得没那么冷了。
原来在千里之外,还有人记得我。
我摸着照片上弟弟的脸,仿佛看见年轻时的自己,正站在安徽的山坡上,等着那个递来烤红薯的少年。
暮色渐浓时,我把信纸和照片小心收好。
养老院的走廊里飘来饭菜香,小张护士又来催我吃饭。
我拄着拐杖慢慢起身,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这声音,竟和四十年前在黄土坡上插秧时,泥水溅起的声音,如此相似。
来源:风中ange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