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76年,毛主席刚去世不久,全国上下都笼罩在悲痛之中。我们家住在沈阳一个老旧的工人院里,砖瓦房,小天井,几代人挤在一起。
"你说这麻花袋,姑父怎么这么宝贝?"我翻看着手中那个油渍斑斑的老袋子,眼眶不知不觉已经湿润。
从前窗户漏进的斜阳,洒在我家那张缺了漆的八仙桌上。我想起姑父刚来的那年,也是这样一个初秋的黄昏。
那是1976年,毛主席刚去世不久,全国上下都笼罩在悲痛之中。我们家住在沈阳一个老旧的工人院里,砖瓦房,小天井,几代人挤在一起。
三姑得了急病,没挺过那个多雨的夏天。她走得突然,只留下姑父一人。
那时的单位宿舍多是公共厨房,一人离世,另一人就失去了住宿资格。单位分房向来讲究"先有家庭后有房",像姑父这样的光棍汉,排队都排不上号。
记得那天晚上七点多,广播里正播着《新闻联播》,我爹坐在竹椅上一边抽烟一边听。突然传来敲门声,打开门,姑父就站在那里。
"老四家,借住一晚。"他拎着个褪了色的帆布包,说话的声音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眼睛红肿,嘴唇发白。
姑父名叫谭建国,比我爹小两岁,头发却白得厉害。我爹接过他的包,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时候我家也不宽裕,一间半的房子塞了五口人,我和弟弟挤在一张单人床上,脚对脚睡。我记得那晚娘把我们挤到里屋,厚厚的棉帘子隔开了外间。姑父就在我家堂屋打了地铺,说是借住一晚,谁知这一住就是二十六年。
"他一个大老爷们,能睡地铺就行了。"娘一边铺着床铺一边小声嘀咕,"明儿再说。"
起初几天,姑父总是天不亮就起来,把地铺收拾得干干净净。早饭也不吃,背着工具箱就出门了。厂里给他安排了车间看门的活计,工资低得可怜,但好歹能养活自己。
"老谭,这又不是你家,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爹看不过去,硬是把他拉到桌边,"来,吃完再走。"
姑父不善言辞,只会笑笑,那笑容像是冬日里的一缕阳光,温暖却不刺眼。
院子里人多嘴杂,没过多久,关于姑父的闲话就传开了。"听说老谭是倒插门的,老婆一走,人家娘家就不认他了。""这人也够没出息的,一把年纪了还赖在别人家不走。"
娘最听不得这些话,有一回在公共水龙头打水,听见隔壁李大妈嚼舌根,当场就顶了回去:"谭建国怎么了?人家是我们家亲戚,住我们家碍着谁了?"
我家那会儿条件也不好,爹在钢铁厂做技工,娘在纺织厂上班,家里还有我们三个孩子要养。粮票、肉票、布票,样样都要精打细算。
姑父不是不懂事的人,他总是在月底悄悄把工资放在我家米缸里。娘第一次发现时,又是心疼又是感动,偷偷红了眼眶:"老谭这人,死倔死倔的。"
大约住了半年,姑父渐渐在我家找到了自己的位置。他是个老手艺人,会修自行车、会缝补衣服、会修各种家用电器。隔壁王师傅常说:"老谭啊,你这双手,比那缝纫机还灵光呢。"
姑父每次都笑笑,手上动作不停。他那双手指粗糙,长满老茧,但翻飞如蝶,一针一线都带着心思。我家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全靠他一年年伺弄,硬是骑了二十多年不坏。
1978年的一个冬夜,窗外北风呼啸,我们一家围坐在煤炉旁取暖。娘小心翼翼地开口:"老谭啊,你看这屋子这么挤,要不你去申请个福利房?现在不是说要分房子吗?"
姑父点点头,说会去问问,但从不见他真正去办。日子久了,连娘也习惯了他在家的存在。毕竟他从不白吃白住,工资拿出一半放在我家,还帮着做家务,把弟弟妹妹照顾得妥妥当当。
姑父住在我家的时间一长,也有了自己的生活习惯。最让我好奇的是,他每晚睡前总要从枕头底下掏出一个发黄的麻花袋子摸一摸。那袋子看着没什么特别,就是农村集市上常见的那种装麻花的粗布袋,上面还有些油渍。
有一回,我趁姑父不在,偷偷翻过那个袋子,却什么也没找到,只有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馋了吧?"姑父不知何时站在了门口,吓了我一跳。他也不生气,只是把袋子轻轻收好:"这袋子装的不是吃的。"
"那装的什么呀?"我好奇地问。
姑父摸摸我的头,只是笑,不说话。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和三姑的秘密。
每逢中秋节,姑父都要出去一趟,回来时总带着几根麻花。他自己从不吃,就放在那个袋子旁边一晚,第二天早上又不见了。我以为他是自己半夜吃了,后来才知道,三姑最爱吃麻花,尤其是中秋时节的桂花麻花。
"你三姑是个爱吃甜的人。"有一次姑父罕见地提起三姑,"1963年,我们刚认识那会儿,她说最喜欢中秋节,因为能吃到香甜的桂花麻花。"
说这话时,姑父的眼里有光,像是回到了年轻时。那年月,能吃上一根麻花也是件奢侈的事。
姑父待我们如亲生,特别是对我这个大侄子,总是格外上心。1979年我小学毕业,姑父硬是拿出积蓄给我买了一块上海产的"钻石"牌手表,那在当时可是稀罕物。
"好好学,别像姑父一样,一辈子修修补补。"他拍拍我的肩膀,眼神坚定,"听到广播没?恢复高考了,你争取考出去。"
八十年代初,单位开始允许职工自建房。爹提议姑父也盖一间,好歹有个自己的地方。"算了吧,就我一个人,住哪都一样。"姑父推辞道,"再说,老四家已经住习惯了。"
院子里总有闲言碎语,说姑父是不想出钱,所以才赖在我家不走。我听了气不过,回怼道:"我姑父怎么了?他每月工资都给我家一半,还带我们去公园玩,比你们家那个酒鬼强多了!"
谁知这话传到姑父耳朵里,他反倒叫我别顶嘴:"人言无碍西东去,莫把闲言挂心头。咱们问心无愧就行。"
就这样,姑父在我家一住就是十多年。家里添了新电视,姑父也没闲着,学会了修电器。左邻右舍有个灯泡坏了、收音机不响了,都来找他,他从来不收钱,只笑呵呵地说:"举手之劳。"
姑父的习惯也慢慢被大家接受了。每年中秋节给三姑买麻花,每晚睡前摸一摸那个旧袋子。我上了初中,课业繁重,有次晚上看书到很晚,去厨房喝水,发现姑父坐在昏暗的灯光下,对着那个袋子低声说话,好像在和谁聊天似的。
"姑父,您这是......"我吓了一跳。
姑父有些尴尬:"吵到你了?我这是和你三姑说说话,习惯了。"他小心地收好袋子,"睡吧,明天还要上学呢。"
1990年春节,我考上了大学。全家人围在一起吃饺子,电视里放着春晚,姑父破天荒地喝了两杯白酒,脸涨得通红。
"小东,你姑父今天高兴,"爹拍着姑父的肩膀说,"他攒了十多年的钱,全部给你交学费了。"
我愣住了,看向姑父,他却只是低头喝酒,一句话也不说。那时候上大学可不便宜,四年学费加生活费,差不多要好几千元,是普通工人几年的积蓄。
"姑父,这不合适......"我不知该如何表达。
"你好好念书就是了。"姑父摆摆手,眼睛望向窗外的烟花,"大学生,体面。"
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姑父虽然没有子女,但他已经把我们当成自己的孩子。他从没要过我们喊他一声"爹",却付出了超过许多父亲的心血。
我上了大学,只有寒暑假才回家。那年冬天特别冷,回家时发现姑父总是咳嗽。我从学校背回来的毛衣,他硬是不肯穿,说留着给我弟弟,他自己穿着打了补丁的旧棉袄,也不嫌冷。
"姑父,咱去医院看看吧?"我劝他。
"不用,老毛病了。"他摆摆手,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我偷偷和娘商量,拿出自己勤工俭学的钱,带姑父去了市里最好的医院。医生说是肺气肿,再加上年纪大了,需要好好休养。我心里一沉,知道这是长年累月的积劳成疾。
那年腊月二十九,姑父躺在炕上,呼吸越来越弱。他还惦记着那个麻花袋,手里紧紧攥着,眼角有未干的泪痕。
"小东,过来。"姑父气若游丝地叫我,"这袋子,给我好好收着,别丢了。"
我点点头,强忍泪水:"姑父,您放心。"
"对不住啊,住了你们家这么多年。"姑父的声音越来越低,"这些年,谢谢你们了。"
我想说不用谢,想说您是我们的亲人,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泪水。姑父走得很安详,就像他生前那样,不声不响,不给人添麻烦。
整理姑父遗物时,我终于打开了那个神秘的麻花袋。里面只有一张泛黄的照片,是三姑和姑父年轻时的合影,背后写着"1963年中秋"。照片里,三姑手里拿着一根麻花,笑靥如花,姑父站在一旁,眼中满是柔情。我第一次看到年轻时的姑父,腰板挺直,眉目如画,与三姑站在一起,是那么般配。
照片下面还有一个小布包,里面整整齐齐放着几叠钱,钱上面压着一张字条:"给老四家的补偿,这些年多有打扰。"一共一万二千六百元,平均下来,正好是他住了二十六年,每年还我家五百元。
看到这些钱,我和娘都哭了。姑父一生节俭,自己舍不得买件新衣服,却把所有积蓄都留给了我们。那些年他每月工资也就七八十元,能攒下这么多钱,得省下多少口粮啊。
"他也太傻了。"娘擦着眼泪说,"咱家又没差他这点钱。"
"不是钱的事。"爹接过那张字条,眼圈也红了,"老谭这人,一辈子要强,不想欠别人的。"
我后来细想,姑父并非没有去处。以他的手艺,完全可以找个便宜的地方独自生活。他选择留在我家,或许是因为这里有三姑的记忆,也或许是因为,孤独的人总想找个依靠。
整理遗物时,我还发现姑父每年都记日记,字迹工整,像是小学老师教的那种标准楷书。翻开第一页,竟是他来我家的第一天:"1976年9月15日,雨。今日搬到老四家,心中惭愧。三凤已去,只剩我一人,何去何从?老四一家待我如亲人,我定当厚报。"
三凤是三姑的名字,谭建国和叶三凤,多般配的名字啊。
日记里记录了他在我家的点点滴滴:"1980年2月,小东上学了,聪明孩子,来去我都接送,免得出意外。""1985年6月,老四媳妇病了,我多做些家务,减轻她负担。""1989年冬,要攒钱给小东上大学,少抽烟,多干些零活。"
最让我触动的是最后一页:"2002年12月,病重,知时日不多。这些年,谢谢老四一家,让我不是孤身一人。死后,愿与三凤同眠,黄泉路上,再也不分离。"
姑父的葬礼很简单,按他的遗愿,我们把他安葬在三姑旁边。墓碑上刻着:"谭建国、叶三凤之墓",下面是他们的合影,就是那张1963年中秋的老照片。
葬礼上,出乎我意料的是,来了很多人。邻居们、同事们,甚至是以前说过姑父闲话的人,都来送他最后一程。有人带来了花,有人带来了酒,还有人默默地放下一根桂花麻花。
"老谭这人啊,一辈子老实巴交的。"单位的老王叹息道,"谁家电器坏了,找他准没错,从不收钱的。"
"是啊,去年我爹住院,是老谭天天去照顾的。"隔壁的李大妈抹着眼泪说,"这人走了,真是可惜了。"
原来,姑父这些年不仅帮衬着我家,还默默地关心着周围的人。只是他从不张扬,做完好事就走,连声谢都不愿意听。
回到家,我把那张照片和麻花袋一起装在相框里挂在墙上。每次看到它,我就想起姑父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起他无声的付出,想起他与三姑那段被岁月拉长的爱情。
有次我回老家,院子里的老槐树依然枝繁叶茂。邻居家的孩子在树下玩耍,让我想起小时候姑父教我修自行车的情景。那时他蹲在地上,耐心地告诉我:"车铃松了,要顺时针拧紧;车链掉了,要先对准齿轮再装回去。"
现在想来,姑父教给我的,何止是修车的技巧,更是做人的道理。他用行动告诉我,爱可以不言不语,却要实实在在;情可以深藏不露,却要始终如一。
几年后,我结婚了,有了自己的家庭。新房的墙上,我专门为姑父和三姑的照片留了一个位置。妻子问我为什么,我告诉她姑父的故事。
"真是个好人啊。"妻子感叹道,"要是我们也能像他那样爱一个人就好了。"
我点点头:"姑父教会我的,不仅是怎样修补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更是怎样用一生的守候,修补一段残缺的爱情。"
如今我已过不惑之年,鬓角也有了白发。人世间的聚散无常,但有些情感,却像那根麻花一样,看似松散却紧紧交织,带着岁月的甜香,永远留在记忆里。
2010年,老家那片工人宿舍被拆了,要建新的高楼。我回去收拾最后的东西,发现八仙桌下的地板砖下面,藏着一个小铁盒。打开一看,是一封信和一枚银戒指。
信是姑父写给三姑的,字迹娟秀:"三凤,你走后,我住在你弟家,他们待我很好。我想与你同去,又怕对不起他们一家的情分。唯愿再过些年,我们能在另一世界重逢。爱你的建国。"信的日期是1976年冬,刚住进我家那年。
那一刻,我才明白,姑父从未想过离开。那个小小的麻花袋,是他和三姑之间的纽带,也是他融入我们家的借口。他用二十六年的时光,悄悄地把自己编织进我家的生活,像那袋子里的麻花线,看似松散,实则紧密相连。
我常对自己的孩子们说,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亲情是最丰厚的财富。改革开放后,人们的生活条件越来越好,但像姑父那样质朴的情感,却越来越少见了。
每年中秋,我都会买些桂花麻花,放在姑父和三姑的相片前。我知道,在某个我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已经重逢,手牵着手,像那张泛黄照片里一样,幸福地走在一起。
前几天,我站在姑父和三姑的墓前,放下一袋新鲜的桂花麻花。秋风拂过脸庞,仿佛带着他们的笑意。墓碑上的照片,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鲜活,仿佛在告诉世人:爱情可以超越生死,亲情可以跨越时空。
在回家的路上,我想起姑父常说的一句话:"人这一辈子,没啥大不了的,能吃口热乎饭,有人惦记着,就挺好。"
是啊,生活不需要太多惊天动地,平平淡淡才是真。姑父用他的一生,诠释了最朴素却最深刻的人生哲理:爱,不一定要惊天动地;情,不一定要山盟海誓。坚守和陪伴,才是最长情的告白。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