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苏州,古称姑苏、吴,地处江南水网之间,枕水而居,因水而兴。自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筑城以来,至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历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城址未移,文脉未断,堪称江南文化的渊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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聆听书韵 凌慶成
《苏州游记》
风月无声,古意长存
凌庆成
前 言
苏州这座城,看似温婉,实则藏着厚重的光阴。
两千五百年间,多少故事起落,多少风雨沧桑,她却始终守着一份不紧不慢的从容。
拙政园的水榭深深,狮子林的石径回环,寒山寺的钟声悠悠,留园的曲径幽亭,还有香雪海的一杯温酒,一盏旧梦,都是姑苏赠予旅人的柔软与沉静。
写这篇游记,是想留住这一路的所见所感,也留住那些走过以后,仍在心头萦绕不去的温暖时光。
第一章:吴中旧梦,千年姑苏
苏州,古称姑苏、吴,地处江南水网之间,枕水而居,因水而兴。自公元前514年吴王阖闾筑城以来,至今已有两千五百多年历史,是中国现存最古老的城市之一。城址未移,文脉未断,堪称江南文化的渊薮。
然而,苏州的故事远不止于粉墙黛瓦与小桥流水。春秋战国时期,这里是群雄争霸之地。吴国重臣伍子胥,为父兄复仇,千里奔吴,辅佐阖闾开运河、筑吴城,使吴国一跃为霸主。然而忠臣难免悲剧结局,阖闾去世后,其子夫差宠信佞臣伯嚭,赐死子胥。传说子胥临终前,请求将双目挂于城门之上,死后仍要注视吴国的覆亡。这份忠肝义胆的悲凉,至今在苏州街巷间隐隐回响。
在吴国衰落之际,还有一段柔情佳话传颂至今。范蠡助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灭吴雪耻,功成身退,携越国献吴的绝代佳人西施,泛舟太湖,自此隐姓埋名,归隐五湖。范蠡与西施,才子佳人的故事,为苏州的湖光山色增添了一抹凄美、浪漫的色彩。
从吴越争霸的血雨腥风,到西施范蠡的山水隐居,苏州自古兼容豪情与柔情。所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这座天堂的温润,并不只源自江南风物,更得益于千百年来沉淀下来的文史之魂。
汉代张翰的“莼鲈之思”,道出吴地人间烟火之魅;晋人王羲之、谢安寄情山水,引领江南隐逸风尚。唐宋之际,寒山与拾得在寒山寺结庐诵经,留下千古清谈禅意;张继夜泊枫桥,题下“一声钟响传千载”。
宋代范仲淹任职苏州,修水利、赈灾民,心怀天下,写下“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千古箴言。明清时期,苏州更以丝绸之府、园林之都闻名,市井繁华,文化昌盛,唐寅、文征明、祝枝山、沈周汇聚吴门,开创“吴门画派”,使这座城市成为风物与艺术并举之地。
最动人的是:苏州并未在历史风尘中褪色,反而历久弥新,愈发温润隽永。古城墙犹在,古运河未枯,巷陌之间,评弹声依稀可闻,仿佛旧梦仍在轻轻流转。
苏州之美,美在水墨写意,更美在千年从容与静好。每一砖一瓦都藏着岁月的痕迹,每一景每一物,皆通向历史深处。游苏州不仅是览胜,更像穿行在一卷绵延的文化长卷中,园林不只是园林,是文人退隐的写照;古寺不只是佛地,是诗与禅的回响。整个苏州,就是一首低吟浅唱的历史长诗,在江南的风中,缓缓展开。
第二章:拙政之雅——隐士的园梦与王府旧事
苏州园林之冠,拙政园当之无愧。它是江南园林的典范,更是诗意与哲思的凝结。园名“拙政”,源于《闲居赋》中“拙者之为政也,皆以其拙行其政”,既是自谦,更是隐士理想的具象体现。这座园林,并非只为消遣造景,而是一种避世心境的安放,一段人生境界的折射。
那日清晨,我们从酒店开车前往拙政园,停车于挹秀巷口,换乘摆渡车前行,虽有些许不便,然心中因即将步入这片古园而生出几分诗兴,几许向往。
上海的友人原本要来公出,为陪我们游拙政园特意提前来到苏州。
踏入园门的刹那,恍如时光倒流。回廊曲折、亭台错落、水榭回影,步移景换,仿佛置身山水画卷之中。园中游人如织,却不显喧嚣,只觉那流转其间的,是沉静悠远的气息,是“心有丘壑,神与物游”的旷达与安宁。
拙政园建于明代嘉靖年间,原为御史王献臣所筑。王氏一生仕途坎坷,最终罢归苏州,斥资筑园,以“拙政”自诩,隐隐透出仕途失意之苦,也寄托着归田园、安身心的隐逸情怀。他以园为诗,叠石为文,种竹为志,筑水为心,其格局清旷疏朗,不事雕琢,正如一位世外之人,于喧嚣之外守一份清寂。
“您看王献臣,是看破红尘,还是看透官场?”朋友问我,语中藏着几分疑问和感慨。
我微笑道:“或许兼而有之吧。看破,方归;看透,则能在拙中藏巧。”
令人称奇的是,王献臣在仕途失意、退隐故里之后,竟能倾巨资构建这般规模宏伟、布局精妙的园林。一个已然罢官的御史,缘何仍具如此财力?据史书记载,王氏曾任监察御史,正七品虽不列高官要职,然御史出巡,多有权柄,或因清正得民心,或因通达交结士绅,也不无聚敛之机。也有一说,王家本为苏州望族,世代书香,或许家资丰厚,得以支撑其归隐之梦。更有传闻称,王氏辞官时曾获皇恩私赐,虽无确凿记载,却也引人遐想。
“若非家底深厚,或有皇恩私赐,又怎能筑得起这偌大的一园清梦?”我感叹道。
信步走近“远香堂”,“远香”取自周敦颐《爱莲说》中“香远益清”之意,园中尤以这一带最得其神韵。水波荡漾,曲桥卧波。此时虽非荷开季节,湖面寂然无声,却仿佛能听见盛夏之际“风送荷香,十里可闻”的暗香浮动。亭前的影子在水中浮动,阳光斜映,便也映出了千年前士大夫“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的审美意趣。
然而这座本为隐士寄情之所的清雅之园,也未能幸免于历史的风波动荡。十九世纪中期,清廷式微,民乱四起,南中国大地烽火连天。由洪秀全领导的“太平天国”运动迅速席卷江南,苏州也未能置身其外。忠王李秀成率军入吴,占据苏州,以拙政园为基础扩建忠王府,使得这一方静谧之地,成为战争与政令交汇之所。
据说,李秀成治军还算严整,政令清明,颇得苏州百姓拥戴。但原本供文人赏荷饮酒的亭榭变为军营指挥之所,石径之上,履痕交错,或有甲胄之声铿锵。湖石水榭之间,或设军帐,或悬战图,一时之间,风雅退避,烽烟遍地。
太平天国终因内讧与外围夹击而走向衰亡。苏州城陷,李秀成被俘殉职。拙政园在战火洗礼后几近荒废,亭台倾圮,草木凋零,昔日的书斋隐处沦为残垣断壁。然天道循环,园林虽残而未尽,后经多次修缮与扩建,终于在风雨后重焕清雅神采。
沿廊前行,楼阁深处隐约传来风铃之声。我们循声望去,只见“留听阁”掩映花阴之中,檐下风铃摇曳,似诉无声。
我问友人,“此处名‘留听’,可是红楼梦中黛玉所说,‘虽不喜欢李义山(李商隐)的诗,却独爱这一句,留得残荷听雨声’?”
友人笑答,“人在红尘,总该有一处能静下心来,听雨也好,听心也罢。”这句诗不事雕琢,以景写情,恰是黛玉心中‘好诗’的标准。
再行几步,入得“浮翠阁”,眼前翠色铺陈,云水一色。友人轻声赞叹,“若非心静如水,怎会建出这等澹泊之景?”
而在嘉靖年间,文人筑园之风甚盛,苏州又为江南园林之都,名士雅集,蔚为风尚。拙政园既是王献臣“以拙为政”的反讽自咏,也或许隐含着他在朝中政见不合、空怀抱负而难展之怅惘。是以此园,不仅是归隐之所,也是他精神与人格的写照——清流不屈,宁拙毋巧。
最后行至“与谁同坐轩”这是一座扇形亭,轩名直白,却意味深长。其名取自苏轼《点绛唇·闲倚胡床》词句“与谁同坐?明月清风我”。
“与谁同坐?”只觉其中意蕴绵长。友人道:“或与高山明月,或与心中知音。坐的是一轩,听的却是天地之音。”
正好一批游客起身离去,我们就在轩中小憩。此时只觉满园春风,一时俱静。
拙政园的布局讲究“步移景异”“藏与露”之道,湖石掩映,花木扶疏,虚实结合之间,隐隐道出东方哲思——顺势而为、不争而胜、清静无为之心。园中三大景区:东部水景清旷、中央居住区幽深典雅、西部山石区层层递进,各成章法,却浑然一体,如同一篇笔法老道的散文,疏密有致,开合自如。
正如“园不在大,有景则灵;景不在多,有韵则魂。”拙政园之美,不止于形制精巧,更在其承载之文人精神与历史厚度。这是一座可以读的园林,是一卷可以行走的诗书。文人可于此题咏抚琴,逸士可于此听雨对弈,朝代更替,沧桑变化,而这园中烟水悠悠,依旧笼着一份从容与温柔。
在苏州,每一处风景都不是孤立存在的美学造物,而是时代的回声与文化的余韵。拙政园既是园林的极致,也是人生的写照;既写物,又写人,更写心。它让人懂得,最极致的风雅,往往出自最朴素的归心。
第三章:狮子林——石中藏狮,禅意生妙
若说拙政园是江南园林之“雅”,那狮子林便是其中之“奇”。一雅一奇,如一张一弛的两笔,在姑苏画卷中各具风韵。
午后友人有公事,作别于拙政园门口。我们沿街步行,不多时便抵达不远处的狮子林。街道两旁,商贩热情,香气四溢,家人稍感疲惫,便在附近商铺稍作歇息,我与儿子则拾级而入,去探那传说中的“石中之林”。
一入园门,便被眼前景象所震:假山嶙峋,峰壑纵横,石缝幽深,洞壑相通。一步一折,一景一藏,如入迷宫,令人顿失方向。正所谓“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狮子林以千姿百态的太湖石构造出一个三维交错的立体世界,让人在迷中探幽,于幻中见真。
园名“狮子”,源自佛门典故“佛说法如狮子吼,震动百千世界”,乃禅宗振聋发聩之象征。元代至正二年(1342年),由天如惟则禅师的弟子募资建园,取名“狮子林寺”,寓意其为修行之所,悟道之地。天如惟则禅师是元代高僧,他的弟子众多,广泛传播临济宗的禅学思想,对日本的禅宗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当年在大学院时曾看过天如惟则的《天如集》与禅宗公案。
步入石林之中,高低错落、曲径通幽,时而攀登峰巅,可俯瞰园林全貌;时而潜入洞中,仿佛进入地宫密室,偶有儿童尖叫惊喜,回声于石缝间婉转不绝。在燕誉堂门额上,有“入胜”“通幽”等砖刻匾额,这些词名副其实,令人莞尔。
狮子林以“假山群”著称,园内遍布太湖石百余组,最有名者当属“九狮峰”。据说此处峰石连缀,相倚而生,俯仰之间,隐隐可见九头伏狮,或蹲或卧,或昂首或回眸,姿态各异。若从某一角度静观,真如群狮伏卧,正应了“狮子林中狮子多,真狮不及假狮奇”之说。
相传乾隆皇帝六下江南,至苏州必游此园,尤钟情于园中假山奇石。返京后,特命人在颐和园长春园东北角仿建了一座“狮子林”,以慰江南之思,由此可见狮子林在帝王心中地位之高。乾隆曾作诗赞曰:“太湖石出最为奇,千态万状谁可知。”道尽其叹。
然今日再游,略有些遗憾。园中部分石景由于要进行修缮和维护,用水泥将其粘砌为一体。苏州园林假山原以“钩带法”垒石,追求“皱、透、漏、瘦”的审美,水泥粘砌显然不符合这种古典美学。其结构虽可乱真,却少了天然之气。昔日禅林的朴素淡远,如今略觉浮华雕饰。或许这也映照出一种时代变迁的审美张力——昔者重“真”,今者追“巧”;昔者求“意”,今者重“形”。
我们登九狮峰而望,阳光透过松枝洒在石面,投下斑驳的光影。脚下曲径蜿蜒,然游客众多,人影绰绰,耳边不时传来孩童的嬉笑与游人的赞叹。显然此刻已非禅者修行之地,然林中幽径,仍自带一份清净,仿佛岁月并未抹去它曾是佛门净地的印记。沉入林石之间,人与景似乎都慢了许多。
园林不仅在“形”,更在“神”。狮子林虽小,但转折之妙,藏景之巧,处处显露出高妙造园之术。曲廊绕屋,屋藏山石,山石引路,路生境界。正如园林大家陈从周所言:“苏州园林之奇,以狮子林为最。”此“奇”非怪诞之奇,而是转瞬之间“无常即妙”的禅意体现。
若说拙政园是一首缓缓铺陈、章法严谨的散文,那狮子林便是一阕跳脱跳荡、意趣横生的绝句;一个沉稳内敛,一个灵动跳脱,皆为姑苏气韵的两极演绎。游毕而出,回望石林如狮伏卧,忽觉林中并非藏狮,而是藏心。真正的“奇”,未必在石,而在心境有几分迷,有几分悟。
第四章:寒山寺——钟声悠悠,夜泊千年
若不至寒山,姑苏之行便仿佛错过了整座城市灵魂深处最幽远的一声叹息。
从狮子林离开,我们驱车西行,沿京杭大运河徐徐前往寒山寺。车窗之外,河水粼粼,大货船缓缓交错,如岁月流波。谁能想到,这条由隋炀帝一锹一锹开凿的大运河,千年之后依旧通南贯北,将古今人世串联成章。
沿运河漫步,尚未抵寺,枫桥便先入眼帘。桥不甚高大,却因张继一首《枫桥夜泊》而名扬千古。“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短短二十八字,写尽秋夜舟中之寂寥,也令寒山寺成为无数文人心中的归心之地。桥头立有张继铜像,游人纷纷上前抚摸其手,铜色早已被摩挲得锃光瓦亮——仿佛皆在冀望从这只诗人的手中,接得一缕古韵。
步入寺门,香烟袅袅,钟声未闻,心已静。缓步入内。阶前风铃轻响,檐下斜阳温柔,仿佛时光亦于此停顿。寒山寺原名“妙利普明塔院”,始建于南朝梁代,距今已有一千四百多年。至唐代,诗僧寒山与其好友拾得于此隐居讲法,方得今日之名。
寒山清冷孤傲,拾得洒脱诙谐。两人一唱一和,一奇一正,留下无数机锋妙语与禅诗偈语。世人尊其为“寒山拾得”,视之为文殊与普贤的化身。他们时而争辩,时而调侃,却皆指向内心之净土。今日寺内“寒拾堂”仍存,两人石像相对而坐,一笑一言间,似乎仍在诘问人世烦恼:“寒山问拾得:世人毁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骗我,如何处之?”
拾得答:“只要忍他、让他、避他、由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如此超脱,不啻为寒山寺之魂魄。钟鼓声声,正是提醒人心:尘世纷扰,心当自清。
步入大雄宝殿,我被一口古式铜钟所吸引。其形制与日本寺钟极为相似,初以为是日人馈赠,细看铭文,方知为寒山寺住持秋爽法师所铸。钟体庄严,铜纹古朴,庄重中自有一股清刚肃穆之气。
出大雄宝殿,沿着石阶向上攀登,不觉间来到寺内的普明宝塔前。这座五重塔建成于1996年,虽为新作,然与周遭环境浑然一体,毫无突兀之感。四方五层楼阁式佛塔,层阁复叠,庄重敦厚,造型优美,从下往上各层次逐渐收近,塔身出檐飘逸,翼角端庄,呈现出唐代建筑特有的雄大疏朗之气。塔身为暗红色,气质沉稳厚重,塔顶则鎏以金色,在阳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如莲苞吐蕊,庄严中透出几分灵动。
站在塔前仰望,心中浮现出京都东寺或奈良药师寺五重塔的倩影。两者在结构上确有相通之处:木构层叠,飞檐翘角,塔刹挺拔。此塔融中日佛教建筑之美于一体,既体现寒山寺的包容气度,也显示出当代工匠对于传统与现代融合的悉心营造。
塔身各层斗拱严密,檐角上悬有小铃,微风拂过,清音断续,似在低语,诉说着千年的风霜与尘梦。我缓步绕塔一圈,仿佛穿行在时间的缝隙之中,过去与当下,在这片静谧之地交融成诗。可见寒山寺早已超越宗教之范畴,成为中日文化互通的桥梁。
与僧人偶语,我问起日本僧人山田寒山1905年赠送给寒山寺的那口仿唐青铜大钟,僧人微笑答曰:“此钟情况复杂,目前不在库房,不再展陈。”语气温和,却不掩一丝历史留痕之感慨。后我们前往东苑钟房,见六口大钟排列左右,皆为近现代所铸。每口钟上铭文皆不同,寓意深远,佛音可达心底。
此前,我一直以为世界上最大的钟是北京觉生寺的佛钟,重约46吨,而寒山寺2007年铸造的大佛钟同样令人震撼。这口铜钟由武汉铸造,高达8.5米,钟底裙边直径近5.2米,重达108吨,寓意“百八宗源”。钟身铭刻《大乘妙法莲华经》的经文,约七万余字,堪称“天下第一佛钟”。据说此钟每敲一下,能化去人间一烦恼,百八钟鸣,百八烦恼尽销。
我们进到梵音阁时付费敲钟已经结束。无奈,我只得攥拳重敲三声,音量虽不及撞钟之声,但钟声依然深沉悠远,仿佛从高天而来,又缓缓坠入心湖,涟漪一层接一层,将尘念洗净。那一刻,我似乎已非尘世之人,而是随钟声遁入了一个无边清寂的空灵境界。
寒山寺在日本民众心中享有极高地位。早在唐代,遣唐僧侣便将寒山、拾得的诗文带至东瀛,使寒山寺之名蜚声海外。东京都青梅市御岳山附近有一座“寒山寺,至今香火延绵不绝。
NHK电视台曾多次直播苏州寒山寺的钟声。这一声钟鸣,穿越千年历史,穿越文化国界,敲响在万家灯火之中,也唤起两国民众对平和与宁静的共同向往。
寒山寺的美,在于“音”。那钟声,既非威仪赫赫,亦非飘渺若虚,而是一种厚重却不压人、深沉却不沉沦的力量。它像天地之音、命运之声,总能唤起人心中某一处早已遗忘的静处。
走出寺门,回望塔影与钟苑,夕阳已将金辉倾洒而下,光与钟声一同落入大运河水面,化作粼粼波光。那钟声仿佛仍在耳畔回响——那是张继夜泊的惆怅,是佛门静修的心音,是千年姑苏的梦呓,也是我此行心底最清晰的一声回响。
第五章:留园——一园烟水藏风骨
昨日游览了拙政园、狮子林和寒山寺,颇感疲惫。晚间在香格里拉酒店品尝了苏州美食,今日又是神清气爽。我们从姑苏里华贸酒店步行前往留园。
若说拙政园之美在于水的灵动、狮子林之奇在于石的玄机、寒山寺之幽在于钟的回响,那么,留园则是苏州园林中最富“骨相”与“文气”的存在。它如一位沉静不语的文人老者,藏锋于内,不以声色夺目,却于平淡处见真章,于细微中见精神。
探访这座素有“江南四大名园”之一之誉的古园。相较拙政园的声名在外,留园显得更为内敛低调,然而正是这份“不争”,反使其于园林之林中独具风骨。
留园始建于明代万历年间,初名“东园”,后几经更迭,至清嘉庆年间,该园归刘恕所有,他对园子进行了修缮和增建,改名为“寒碧山庄”,也称“刘园”。后因“刘”“留”谐音,人们将其更名为“留园”。“留”者,或为留情、留韵、留心;亦可解作留白、留意、留神。园如其名,似在时光中留住一抹江南最深处的温婉。
初入园门,并无宏大气势,反而是一种紧凑有致的节奏扑面而来。曲径通幽,屋宇回环,假山藏影,古木葱郁。园中处处藏巧于朴、藏意于形。每一处看似自然流露的景致,其实都蕴藏着深思熟虑的布景技巧,或借景、或漏景、或框景,移步换景之妙,不输任何一座皇家园林的开阔与气魄。
留园整体布局严谨,分为四大区域:东部花园区、西部山石区、北部田园区与中部住宅区。虽各自独立,却又浑然一体,宛如一篇四章并起、节奏错落的抒情长诗。
我们行至“涵碧山房”,堂前池水清辉粼粼,奇石嶙峋,水光映照间,倒映着堂楣古字。人在此间,不觉俗念纷扰,只愿焚香读书、临池观鱼、听雨写字,亦觉安然。
转至“小蓬莱”,只见长廊曲折,飞檐层叠,雕栏画栋之间,形态各异的漏窗层出不穷:或如如意,或似蝙蝠,或仿葫芦……既寓吉祥,又显精巧。阳光穿窗而入,窗影洒地,斑斓如画,令人移步之际,每一回首皆是一幅水墨画卷的展开。
更让我感佩者,是其假山之作。与狮子林假山的磅礴多变不同,留园之石更注重文气与章法。所谓“山不在高,有势则灵;石不在奇,有意则妙”。园中最具气势者,莫过于“冠云峰”,此峰为北宋“花石纲”遗物,据传宋徽宗在位时,为建造皇家园林,在江南征集奇石,此石在运输途中遗落在苏州。
忽忆一事:1961年,留园与拙政园、北京颐和园、承德避暑山庄一同被列为首批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初闻此事时,心中很觉诧异:留园规模不大,无宫廷之恢宏,亦无山水之辽阔,为何可比肩皇家园林?
及至身临其境,方才顿悟——皇家园林之“势”在磅礴宏大,而留园之“贵”在精致隐逸;一为权力之象征,一为精神之归宿。留园并非造物炫技之作,而是人心寄托之境;它不倚山、不傍水,却能于寸尺之间,造出千山万壑、万象森然。正是这“以小见大、以静制动”的造园智慧,使其成为中国“私家园林”中无出其右的典范。
游园近尾声时,我们在一处幽亭歇息,微风过廊,竹影婆娑,茶香缭绕。抬眼望见远处回廊之尽头,一株老梅孤然挺立,枝干蜿蜒如龙,疏影横斜间,恍若一幅笔墨苍劲的山水画——不刻意,却有势;不浓艳,却有骨。苏州之行至此,已不虚也。
第六章:香雪海——舌尖留香,一席江南梦
游走一日,步履虽乏,心却未倦。园林归来,稍事休息,暮色已悄然笼罩苏州城。天边的霞光渐退,晚风徐徐掠过街角檐角,城市的喧嚣仿佛也被这一抹温柔暮色细细抚平。
堂前池水此时,最动人的,不再是名胜古迹,也不是诗句与典故,而是一顿静静的晚餐,一席味蕾与心灵共鸣的江南之梦。
我们避开了游客如织的商业街区,沿小巷深处寻找那一份“在地人熟知”的真实风味。几番询问之下,终于寻得一间颇具古意的馆子——“香雪海”。这三个字本就自带诗意,似乎唤起梅花初绽时的暗香浮动。若一餐之味,亦可如梅之清芬、如雪之素雅,那便是江南饮食的极致表达了。
踏入馆中,厅堂布置低调古朴,木格花窗、水墨壁饰,木桌案发出浅浅光泽,墙上挂着几幅唐寅笔意的梅花小品。空间宽敞,却温润安然,仿佛一位不施粉黛的旧时江南女子,自有沉静妍丽。
一入座,大堂经理便亲自奉上热茶,香气袅袅,带着微微的桂花香气。杯中清波荡漾,仿佛将我们一整日的风尘与行走,都温柔安抚。茶未尽,菜已上桌,眼前的色香之景,如一幅铺陈在竹席上的风物画卷。
头道是酱汁肉,色泽红润,肉质滑嫩,酱香浓而不腻,一入口便化,温润如丝。酱香猪肝火候极妙,外韧内润,咸鲜适口,正是老苏州人最熟悉的“家味”;清炒虾仁则色泽晶莹,爽滑弹牙,仿佛舌尖在湖水中轻轻游走,每一口都带着水乡的清灵。
最为惊艳者,当属那道蟹黄蹄筋。汤汁浓稠、金黄似金,入口即化,回味悠长。蹄筋柔中带韧,蟹黄浓香四溢,家人尝了一口便说,下次再来此处。我感慨地说:“这味道,不是炫技,是沉香——像旧信纸的墨香,不动声色地勾起记忆。”
我则更期待那道传说中的葱油清蒸大白鱼。鱼肉雪白细嫩,油香不掩鱼鲜,葱香微焦,浮于表面,如夜幕下苏州水面上的波光,明灭不定。我轻咬一口,顿觉咸中带鲜,绵延悠长。对我们而言或觉偏咸,但我却觉得正是这咸香之中,藏着江南温婉之外的沉韵与骨力。
酒不能无。我们特意点了一瓶“同里红”花雕酒,酒液泛着微红琥珀色,香气幽幽,杯中轻晃,仿佛把整个苏州城的水汽、古意、诗心都酿进其中。我们推杯换盏,说笑之间,白日行程的种种,如风絮般在酒意中缓缓沉落。
几杯下肚,话也松了,时光也慢了。我望着桌上的蹄筋与虾仁,忽然想到白居易《忆江南》中那句:“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能不忆江南?”——此刻的我,不是“忆”江南,而是“入”江南,甚至“成”了江南。
晚饭过半,邻桌的一位本地阿婆,见我们言语间带着北音南腔,便笑问:“几位客人从哪里来?”我答曰:“从北国来,寻江南。”她微笑点头:“江南是吃出来的,不是看出来的。”这话说得真妙。正是这道道菜肴,一如诗人笔下的春水、一如古人杯中的酒,把苏州从古典诗句中拉回到了眼前,让它变得可触、可嗅、可咀嚼,成为旅人心中最柔软的一部分。
饭毕,步出香雪海。夜色已晚,街灯微黄,映照着青石板。风从水边轻轻吹来,混合着花香与锅气,是城市最真实的味道,也是旅人最温柔的归处。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宽敞的店门,心中竟有一丝不舍。也许,真正让人怀念的,不仅是那一盏酒一味菜,而是江南待人的方式——不动声色,却令人深沉回味。人在旅途,最难忘的,往往不是风景,而是一顿饭、几句闲话、一种温柔似水的相待。
第七章:梦回姑苏——山水有情,归途无言
苏州之行至此,六章已成,如画卷徐徐铺展。拙政水榭,狮子石径,寒山钟声、留园廊影、香雪微醺……每一处皆成诗、成画、成心象。行至终章,心却未尽,只觉意犹未阑。回程在即,返身北去,而那悠悠江南,却仿佛已在心底悄悄落了一层青苔,化作不肯擦去的柔软与静谧。
离开苏州那天,天色阴柔,风中微雨,街头的白墙黛瓦被水气熏染得愈发温润如玉。我坐在车窗边,看着那一座座青石小桥缓缓退去,看着河面上游船穿行、柳丝轻拂,仿佛每一眼,都是这座城市最后的目送。雨未至,风已轻,街头一位老者撑着油纸伞缓步而行,身影渐远。我觉得:苏州,不正是一位撑着伞的老人?怀揣2500年的历史,静静地站在那里,看你来,又不挽留,看你去,也不言别。
这座城不会强留你,但它会在你的心中悄悄播下一片美好。它以钟声为种,以石径为根,以水光为叶,以评弹为花。你走时不觉怎样,待到日后某个清晨,一杯热茶、一曲丝弦、一滴雨落,便会忽然把你带回这梦中的姑苏。
我想起在留园的一隅,曾默然站在“冠云峰”下;想起在寒山寺的梵音阁,敲响那沉静悠远的大佛钟时,心中的一片澄明;想起拙政园水榭回廊中那一缕荷香未开的风,想起狮子林石洞中的笑声——那一瞬,我知道:真正的“通”,是心里的那条路已打开。
而香雪海的那一席晚餐,更像是一场行前的仪式。我们在推杯换盏之间,把苏州的风骨与温情一一收入体内。饭罢我曾回头望那扇店门,如今回忆起,门犹在、灯犹温,人却已返程,正应了那句:“江南忆,最忆是苏州。”
回程时家人问我:“还会再来吗?”我笑着回答:“当然会来,从北京到苏州乘高铁才4个小时。”江南的归期,从不在于日历,而在于心起念动的那一刻。它不设限,也不催促,只在某年某月,或因一首诗、或因一缕香,便悄然唤你归来。
我知道,这样的城市,是不能一次看尽、一次走完的。它的美,如同古画中留白,不在显处,而在意会。在苏州,你要用脚步去走,用耳朵去听,用鼻息去嗅,更要用心去体会。它给你的,不是惊艳,而是回甘。你在时,也许未觉;你离去,才知已深入其中。
登上高铁,天已将午。车轮滚动之间,苏州城渐行渐远。我望着窗外的水田与远山,心中虽有感慨,更多的是一种安心——仿佛走出一场梦,又仿佛梦还未醒。正所谓:“梦回姑苏,不问归期。”
是的,归途无言,是因为真正的告别,不必说出口;山水有情,是因为真正的牵念,不必言明。而那座静坐千年的姑苏,就在那里——等着你来,也等着你回。
2025年4月24日 于东京
凌慶成老师简介
来源:东瀛万事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