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可一个个却乖得要命,或许是怕惹人厌烦,就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也不肯落下来,只是攥着我的手,小声喊疼。
夫君说他来自千年之后。
他给我讲女子当自强,教我读书识字,告诉我何为一夫一妻制。
在他的教导下,我开始觉醒,变得清醒而独立。
我以为夫君会更喜欢这样的我。
然而他对我说:
他想纳个妾。
1\.
梆子敲过三遍,我才从孤幼堂赶回府中。
京郊的一次地震,多了许多孤儿。
都是几岁的小孩子,失了父母,失了家园,稚嫩的脸上满是血污。
可一个个却乖得要命,或许是怕惹人厌烦,就算眼泪在眼圈里打转也不肯落下来,只是攥着我的手,小声喊疼。
我不忍心离开,与医女们一起为他们包扎上药,将所有孩子哄睡才离开。
忙了一天,我满身疲惫,身上的衣裙也染上脏污与灰尘。
推开雕花木门,令我意外的是,久未碰面的夫君竟坐在桌前,还在等我。
他身上穿着月白常服,正坐在桌边慢慢饮茶。
垂下的睫毛如蝶翼,修长白皙的手指叩着茶盏,清俊又矜贵。
我踏入门槛的脚就这么顿在那儿,半晌,才激动地回过神。
「夫君,你今天不用忙公务吗?」
我欣喜地弯起唇,下意识就想朝夫君迎上去。
下一瞬,我的脚步却被夫君的一个眼神绊住。
都怪屋内烛火太亮,照清了我身上的脏污,也照清了他眼里一闪而过的嫌弃厌烦。
我被夫君的眼神戳得心口刺痛,不敢再上前,只能讷讷地站在门槛处。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只能窘迫地低下头扯扯裙角,想把脏污藏起来。
下一瞬,却听见夫君唤我:「湘玉。」
「嗯?我在呀,夫君。」
我笑着抬头,却看见夫君神色平淡地开口。
他对我说:「我要纳个妾。」
我猛地愣住了。
无法描述我听见这句话时的情绪。
不是痛苦,难过。
是感觉我心里某种一直信仰的东西,忽然碎裂了。
像是惧怕我会拒绝似的,夫君看着摇曳的烛火,语速很快地继续说着:
「你认识的,是我的丫鬟白眉。
「她怀了我的孩子,已经五个月了。所以纳她进门这事要尽快。」
他终于转头看向我。
这时我才发现,他的眸子冷得像冰。
那双曾经对我笑得温柔的眉眼,此时却一丝情谊也不复存在。
我心里寒凉一片。
不仅是因为夫君要纳妾,更是因为他已经与其他女子有了孩子,下人们被他瞒得密不透风,只等到胎儿稳固才告诉我。
应该是怕我偷偷伤害那个女子和她肚子里的孩子吧。
我苦笑一声。
心里酸涩一片。
他当真是心疼爱护那个女子。
于是我垂下眼,轻轻应声,说知道了。
听到我的回答,夫君有些意外。
「你能如此懂事,很好。」
他应了声,站起身向外走。
从我身边擦肩而过的一瞬,我犹豫了下,还是拽住他的衣袖。
我有些不知所措地问:
「夫君,你不是说你们那个世界,都是一夫一妻吗?那你为何又要……」
「……湘玉。」
夫君打断我,却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他很认真地教育我,就像曾经教育我女子要独立一样。
他说:「可这里不是那个时代。」
「在这里,男人就该三妻四妾,女人就该温顺贤良。」
「你太独立太有主意,我……还是喜欢像白眉那样乖巧温顺的小姑娘。」
2\.
他月白色的锦袍衣角很快消失在回廊转角处。
没有片刻停留。
那是下人房的方向,他应该是去看望怀孕的白眉了。
喉咙是强忍的酸涩。
他似乎忘了,女子要独立自强这件事明明是他教我的。
我是姨娘所出的庶女。
我爹五十岁那年,娶了十八岁的我娘。
主母觉得我娘年轻娇俏,一副狐媚子样才引诱我爹心动。所以她痛恨我娘,连带着也不喜欢我。
她让我站规矩,说是为我好,要磨练我的性子。
无论酷暑严寒,我每日都要在她廊下站两个时辰。
我至今做噩梦时还会想起幼时的冬日。
天还未亮,北风呼啸声凄厉,我一个人站在黑漆漆的院子里,冷得浑身颤抖也不敢吭声,生怕吵了主母熟睡。
薄薄的绣鞋挡不住寒冷,脚下的积雪很快融化了,湿透鞋袜,双脚麻木。
回房后才发现脚上长了许多冻疮,红肿的伤口被屋内的热气一暖,是钻心的疼痒……
可就算是这样,我也没想过反抗。
因为从小到大,我身边所有人,包括我娘。
他们都在我耳边告诉我,因为我是低贱的庶女,我的命就该如此。
所以,我认了。
直到李修辕向我提亲。
我与他的婚事是几年前定下的。
那时他还是个纨绔,招猫逗狗,流连花楼,在京中名声很不好,所以这桩婚事才落在我这个庶女头上。
可是所有人都没想到,他因一次醉酒不小心落水,等被人救上后却性情大变,第一次科举便高中探花。
我听人说起他参加殿试那日,在殿上作诗——「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诗词气势磅礴,精妙绝伦,引得圣上抚掌大笑,钦点他为翰林院编修。
年纪轻轻已得天子青睐,谁都能看得出他前途似锦。
于是主母主动提出换人。
要让我的嫡姐嫁给他。
提亲那一日,沈家族老们坐在高堂上,都笑着说只有身份金贵的嫡女,才与探花郎身份相配。
嫡姐穿金戴玉,昂首挺胸地站在厅堂中央。
而我这个与李修辕有正经婚约的人,却只配和下人一起站在角落里。
一片「天作之合」、「金玉良缘」的恭贺声里,我绝望麻木地低着头,却说不出一句为自己辩解的话。
我没办法。
我是个低贱的庶女,我命不好,我只能认了。
所有人,包括我自己都以为李修辕必然会同意。
未成想。
他清朗的声音透过黑压压一片人群,清晰传来——
「我、不、换。」
「庶女又如何?我从不以嫡庶区分人的贵贱。我就要选沈湘玉。」
我怔愣抬头,看见李修辕透过人群,冲我笑得眉眼弯弯。
他用口型对我说:「别怕。」
那一刻的他,比寺庙里端坐莲花台的菩萨更加无畏仁慈。
那一刻,我听见了自己心口清晰的砰砰声。
我想,我的前半生如履薄冰,卑微如草芥。
好在。
我要嫁的男子,是世间最好的人。
3\.
我与李修辕的婚礼办得很隆重。
十里红妆,亲迎新妇,他真的没有因为我是庶女而薄待我半分。
从小到大,从未有人如此珍重我。
当晚,他掀了我的盖头后。
我趴在床上,给他磕头。
「谢谢夫君大恩大德!湘玉难以为报,日后一定会当牛做马地伺候夫君!」
我一个庶女是没资格读书的,所以说出的话透着股傻乎乎的淳朴。
一旁捧着合卺酒的小丫鬟捂着唇偷笑,李修辕也笑了。
不是那种嘲讽的笑。
是温柔的,宽容的笑。
他俯下身,扶住我的胳膊,温声说不要这样。
「湘玉,我娶你,不是要你伺候我的。」
「女子不比男子低贱,夫妻本该一体同心,我会敬你爱你。你放心,日后我不会纳妾,我会同你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听着他的话,不自觉就流了满脸的泪,只能重重点头。
那时春光好啊。
得知我喜欢放风筝,李修辕专门跟着匠人学了半个多月,给我扎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大风筝。那双可以执笔写下惊世诗词的手却磨出血泡,伤痕累累。
得知我喜欢桃花,他就在我的院子里栽满桃花。
书房里,他握住我的手,耐心地教我读书写字。
他说他并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他来自千年之后。一个人人平等的时代,女子也能顶天立地,做出一番事业的时代。
他说他所在的时代有一位女校长,筹办学堂让所有穷困的女孩能免费读书上学。
我听了感慨,于是试探地告诉他,想用我的嫁妆创办一所孤幼堂,救助无家可归的孩子。
我以为李修辕会嘲笑我。
未曾想,他却说:
「湘玉,你的想法很好,不要怕,大胆地去做,我支持你。」
我感动得抹泪,觉得我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有这样的夫君。
于是我更加努力,学更多的知识,想与夫君并肩。
我请教先生学习珠算,学会看账本,将府里的产业管理得井井有条。
我自学医术,多次为京中贫苦百姓义诊,人人称赞。
我以为夫君会更喜欢这样的我。
可好像,并不是的。
他开始变了:
「湘玉,今晚不用等我吃饭了。同僚们约我去青楼宴饮,我若再不去,也太不合群。」
「你去打听打听,做到我这种官位的大人谁不是三妻四妾?我连个通房丫鬟都没有,只是同那些花魁娘子逢场作戏而已,你有什么可计较的?」
「我当初就不该教你识字读书,让你生出这么多不该有的心思。」
「沈湘玉,你烦不烦啊?我最近很忙,你没事不要再来找我!」
窗外的桃花花瓣被风吹进来,落在桌上的和离书上。
这是新婚之夜李修辕写给我的。
他说:「湘玉,这个时代女子婚嫁离去皆不自由,但我希望你能有自由选择的权利。」
那时我笑他多虑,我与他相知相爱,这辈子都用不上这纸和离书。
于是我随手将这张纸压在抽屉最深处,以为永远用不到。
未成想,不过五年。
纸张还未泛黄,却真的派上用场。
我的夫君教我长成木棉,灿若骄阳;
却又嫌弃我过于坚硬挺拔,不能随意把玩采撷。
我怔怔地望着和离书。
半晌,忽然落下泪来。
若我没有遇见李修辕,我必然会甘愿一辈子都卑微地呆在后宅,做一个柔顺大度的主母。
为夫君纳妾,与她们勾心斗角,打压庶子庶女。
将满腔的心血都扑在这小小的四方墙院里。
至死方休。
可现在。
我拥有的知识、思想都在一遍遍用力告诉我——
我是独立自由的一个人。
既然我的夫君已经喜欢上别的姑娘。
那么。
我应同他:
「我们和离。」
4\.
白眉来拜见我那日,我正在拨弄算盘。
为了救治那些新收养的孩子们,我需要尽快计算出需要购入的药材种类和价格,好让人按照单子去采买。
白眉在丫鬟的搀扶下捧着肚子走进来,柔柔弱弱地在我面前跪下,说要给我磕头请安。
我吓了一跳,急忙丢开算盘扶起她。
「你如今怀了孩子,身子重,以后不用对我行礼。」
我看了看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又说:「你最近怎么样,可有什么害喜的反应?
「要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及时告诉我,我认识几个医术极佳的女医,若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找她们上门替你把脉。」
我每说一句话,白眉那双娇弱的眸子就会瞪大几分。
不止她,一旁站着的丫鬟们也面面相觑。
似乎谁都没想到,我竟然对这个分走我夫君宠爱的女人如此体贴。
她们不知道。
我想的仅仅是,稚子何辜。
我也是个庶女,最知道妾室的孩子过得有多可怜。
所以我愿意对白眉和她的孩子和善些。
可我的和善,却被白眉当成了怯懦。
她回过神来后,破涕为笑。
「夫人,妾身今天来还有一件事情。妾身想住在这个院子。你可以让给妾身吗?」
白眉的眉眼间满是得意的炫耀:「主君每晚都来看妾身,其他院子里主君的书房太远了,妾身也是怕主君劳累。」
听了这话,我发现白眉并没有我想的那般柔弱可怜。
于是我收起怜悯的心,淡声拒绝。
「这院子我已经住惯了。李修辕要是懒得走动,应该让你住到他的书房里去。这样你们俩还可以时时相见。」
丫鬟们发出低低的窃笑声。白眉的一张脸也涨得通红。
「夫人,我可是怀了主君的孩子!」
我冷下脸:「你怀的又不是我的孩子,找我做什么?」
僵持之际,李修辕赶了过来。
他应该是刚刚下朝,还穿着石青色的官服。
我之前很喜欢看他穿官服的样子,身姿挺拔,端方清俊。
可现在,我忽然不喜欢了。
因为他搂着其他女人,看向我的神情里只有无尽的警惕防备。
「沈湘玉,你趁我不在府中,把白眉喊过来干什么?!」
我张了张口,还没说话。
白眉却哭了。
她扯着李修辕的袖子:「姐姐果然还是怨我!我只是央求姐姐,想要住在这个院子里,姐姐就对我冷嘲热讽……」
夫君皱眉。
他抬眼看着我。
语气不容置疑。
「沈湘玉,你搬到别的院子住吧。」
「你是主母应该大度,况且白眉她有了孩子,你让让她。」
白眉依偎在李修辕的怀里,冲我得逞地一笑。
我忽然觉得很疲惫。
我仰头看向李修辕。
低声问:
「过几天再搬,行吗?」
等我忙完孤幼堂的事,与你和离。到时候所有院子都是白眉的。
李修辕犹豫了下,刚点了点头。
但眼见白眉又要哭。
他的声音立马冷了下来。
「现在就搬!」
「湘玉,你懂事些,别闹脾气。」
5\.
心口冷得刺痛。
我垂下眼,乖乖地说好。
收拾了我的东西,去了离李修辕书房最远的院子。
搬出去的时候,正好与将白眉的行李搬进来的队伍照面。
她的东西又多又昂贵,无一不彰显李修辕对她的宠爱。
而我的行李简单得有些寒酸。
半新不旧的衣裳和首饰,堪堪装了一箱子,剩下的箱子里,装的都是书册和账本。
白眉用团扇捂着唇轻笑:
「夫人平日里都不打扮自己吗?怪不得主君很少来看你啊。这些首饰的款式这么老旧,看起来像是……老太太才会戴的。」
她说完这话又冲我吐了吐舌头。
「白眉年纪小,心直口快,夫人别见怪呀。」
我的钱都用在孤幼堂里,就连带来的嫁妆都已经变卖了不少。
况且府里、孤幼堂都需要我亲力亲为,日日操劳,哪还有时间打扮自己。
不过她这话倒是解了我的燃眉之急。
我打开了那个被我珍藏多年的木箱子。
里面都是李修辕送我的生辰礼物。
我们成婚第一年,他送我的是一只鸳鸯玉佩。他说我与他会像鸳鸯一样恩爱两不疑。
第二年,他送我的是一只银发簪。上面的桃花是他亲手雕刻的。
第三年是一个金镯子,第四年是一支发簪,第五年是一件墨狐披风……
只可惜送东西的人已经不爱我了。
睹物思人也没什么意思。
我沉默地看了这些东西许久,像是要与那些过往诀别一样。
半晌。
还是轻轻合上了盖子。
我喊来丫鬟。
「把这些东西都拿去当了吧。换成银票给我。」
……
我将那些银票送到孤幼堂。
最近采买药材需要一大笔银子,医女们个个愁得嘴角上火长泡。
医女拿着那几张银票,落下泪来。
「有了夫人的这笔钱,那几个重病的孩子终于能吃得起好药材了!我替他们谢谢您了!」
我摇头说没事:「你们这段时间也辛苦了,这些孩子们情况怎么样?」
医女连连点头:「好多了,十几个病症轻微的孩子已经痊愈了,这几日状态很好呢。」
「只是咱们这小院有些小,孩子们住得有些挤。」
我说:「你这几日去京郊看看房子吧。那里地皮便宜,我们以后把孤幼堂搬到那里。」
同医女说话时,我能感受到一道炽热的目光正在瞧着我。
我下意识转头望去。
只见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正躲在门帘后看我。
我冲他招手,他却站在原地不动。
只呆呆地盯着我。
医女见状,急忙跟我解释说:「那孩子的脑子不太灵光。」
「我们将他救出废墟的时候,他身上的衣服虽然朴素,可是料子很好。」
「我们问了好久,他却说不出父母是谁。」
医女声音压低了些:「所以我们都觉得,他是哪个富商地主家的傻儿子。」
听了这话,我主动朝那个少年走过去。
弯下腰,用手绢一点点擦拭干净他脸上的灰尘。
未成想,灰尘之下掩盖的竟然是一张如玉般俊朗的少年面庞。
我有些惋惜。
这样俊俏的少年,可惜是个痴傻的。
或许是我的注视吓到他了,他瑟缩了下,转身想跑。
「哎!」
我急忙扯住他的手,从衣兜里拿出几块饴糖放在他掌心,让他握好。
我望着他的眼睛,语速很慢地说:「不用害怕,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你可以喊我们阿姐,如果你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或者不开心了,都可以找我。」
听了我的话,他眨了下眼。
或许是我眼花。
他眼里划过一瞬的动容。
不过很快,又归于一片混沌的懵懂。
来源:小超历史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