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邦《麦苗青青芦芽红》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5-07 07:30 2

摘要:太阳落下去,红霞扑上来。好比太阳是一个演员,她从一大早唱起,唱了红脸唱白脸,唱了白脸又唱红脸,唱了一整天,这会儿的确该下场休息了。著名的太阳刚一下场,红霞就及时将舞台的大幕合上了。宽云做幕霞做彩,合上的大幕也很绚烂,够人们欣赏一阵子的。

太阳落下去,红霞扑上来。好比太阳是一个演员,她从一大早唱起,唱了红脸唱白脸,唱了白脸又唱红脸,唱了一整天,这会儿的确该下场休息了。著名的太阳刚一下场,红霞就及时将舞台的大幕合上了。宽云做幕霞做彩,合上的大幕也很绚烂,够人们欣赏一阵子的。

看罢了太阳演的戏,任老敦犹不尽意,还想看一场人间的戏。太阳演戏戏台高,人人都看得到,没什么稀罕的。他期待着能看到一场只有他自己才能看到的专场戏,专场戏里有生角,也有旦角,肯定比太阳的独角戏好看许多。队里的放工铃敲响后,社员们纷纷收起家伙,回家去了。任老敦做的也是回家的样子,走到半道,他却脚下一拐,钻进场院底部的车屋里去了,车屋是停放太平车用的。农忙时节,太平车的四个轱辘被骡马拉得隆隆作响,运到地里的是黑色的粪肥,拉回场院的是金色的庄稼。

到了农闲,为避免太平车被风刮日晒,就刷上桐油,推进车屋存起来。车屋没有安门,谁想进去待一会儿都可以。躲进车屋的任老敦,趁着落日的余晖,尽可以向外面张望。大面积的麦田尽头拱起的是河堤,河堤旁边是废弃的砖窑,还有一处坟地里长着一棵孤立的柏树,都在他的视野范围之内。车屋里充满黑影,已经暗下来。这样一来,在暗处的任老敦可以看到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看不到他。西门外放罢了,那个三声炮,这儿真是看戏的好地方。

任老敦眼睛一亮,他所期待的小生上场了。小生的名字叫宋怀文,是生产队的记分员。平日里,宋怀文和社员一样出工,只是临到每日的傍晚,他才拿起记工分的册子,从东地跑到西地,把每个男女社员当日应得的工分记一记。记过了劳动应得的工分,宋怀文还有一个任务,是记各家各户的人撒尿的工分。人们用大口径的灰色陶罐把尿水收集起来,交给生产队,去掉皮重,每五斤尿水便可记一个工分。那时谁都舍不得随便抛洒尿水,尿水就是工分,工分就是粮食啊!

宋怀文在场院南边的麦子地里一出现,挑尿罐和提尿罐的人们就陆续奔他而去。尿水过秤之后,人们直接把尿水泼在麦子地里。泼过尿水的麦苗如同得到了琼浆玉液,精神为之一振,长得格外旺相。在任老敦看来,这些都不算入戏,充其量只是给即将开演的戏打打场子。或者说,在同一根管道里,只拿尿水说事儿不算戏,拿更有质量的东西说事儿才是戏。任老敦的眼睛又一亮,好了,旦角来了。旦角总是姗姗来迟,别的交尿水的人都走光了,连西天的晚霞也消失殆尽,她才挑着两罐子尿水,不紧不慢地向麦地走去。

旦角叫董新丽,是嫁到这个村还没有怀上娃娃的新媳妇。董新丽的腰肢有些软,恐怕跟春风中的麦苗差不多。董新丽所挑的两个陶罐小一些,看上去比较精致。任老敦注意到了,连着好几天,董新丽每天都交给宋怀文两罐子尿水,而且每天都是最后一个交尿水的人。董新丽新婚的丈夫在几千里之外的地方当煤矿工人,家里只有她和婆婆两个人,哪里来的那么多尿呢!这尿不是那尿,看来尿里真是大有学问。凡是演戏的人,手里都要拿一点道具,董新丽肩上挑着的两只小小尿罐子,就算是她的道具吧。

董新丽离宋怀文越来越近,宋怀文迎上去,伸手把董新丽肩上的“道具”接下来。他们两个像是在说话,因说话的声音比较小,任老敦听不到他们说的是什么。天色逐渐暗下来,任老敦已看不清宋怀文和董新丽的眉眼,看到的只是两个像皮影戏一样的东西。男皮影转着脑袋向周围看了看,女皮影也转着脑袋看了一圈。女皮影低了一下头,很快又把头抬了起来,像是有所期待。男皮影抬起一只手,把女皮影的一只手拉住了。

宋怀文没有给尿水过秤,没有把尿水泼掉,也没有往记分册上记工分,就拉住了董新丽的手,看来这小子真是急了。春风一阵又一阵,麦浪一波又一波,任老敦估计,这两个春风和麦苗一样的男女今晚一定要出事,他立新功的机会很快就要到了。任老敦把双眼瞪大,又把眼睛收紧,死死地盯着目标不放。但他手按胸口,对自己说不要着急。他得等两个皮影重叠起来,两个皮影变成一个皮影,方可出击。如果出击早了,只能是打草惊蛇,前功尽弃。

就在昨天黄昏,由于任老敦立功心切,差一点儿坏了大事。昨天也是这个时分,宋怀文和董新丽从麦地里出来,在一个苇塘边待了好一会儿。苇塘里新发的芦芽是紫红色,根根又尖又硬,穿透力相当厉害。如果有一块砂礓,刚好挡在待发的芦芽上方,芦芽不仅会毫不客气地把砂礓刺穿,还会像用锥子扎蛤蟆一样把砂礓举起来。春风响,人脚痒;芦芽发,快脚男女心里痒得像猫抓。当二人被苇塘边的一棵老柿树遮住时,手脚也有些发痒的任老敦差点儿从隐身的车屋里冲出去。他待冲未冲时,那一对男女从树后转出来了,董新丽先走,宋怀文后走,二人先后回村去了。

任老敦一点儿都不泄气,他坚信,这两个人肯定会出男女之事,不过是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宋怀文原在公社思想文艺宣传队演样板戏,担任的是“手举红灯四下看”的重要角色。万不该,他和一个唱“我是风里生来雨里长”的女宣传队员好上了,两人几乎到了影响正常演出的地步。结果,公社宣传队就把宋怀文开除了。不能和女队员在一起,身怀情场经验的宋怀文急于在村里找一个替代者。

这个替代者恐怕非董新丽莫属。董新丽结婚时,她的丈夫只在家里待了十二天,就回到矿上去了。如果说董新丽也是一眼煤井的话,丈夫只用钻头把巷道打通,还没挖到煤,就走了。要知道,巷道一旦打通,就得用起来,需要通风,排水,还要不停地跑矿车。倘若空置不用,连巷道自己也会着急。从目前的情况看,董新丽大概要把宋怀文当矿工使一使,权且让矿工到她的煤井里挖一挖。

一只黄狗从村里跑出来,跑到场院一角的石磙那里,撩起一条后腿,对着石磙滋了一泡尿。一只喜鹊从麦子地里飞出来,一边飞一边叫了两声。任老敦从车屋里冲了出来。他像一只老猫一样猫着腰,穿过场院的开阔地,迅速向麦子里跑去。当年作为村里贫农协会的骨干成员,在打土豪分田地的斗争中,任老敦曾这样跑过。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好久没有这样跑过了。他奔跑的速度虽说赶不上在天上飞的喜鹊,但要比那只黄狗快。

他看见了,宋怀文和董新丽已经叠压在一起。麦苗还不深,人躺下去,只能遮挡住一个人。也就是说,麦苗把下面的董新丽挡住了,却遮挡不住上面的宋怀文。宋怀文像风吹麦浪一样有些起伏。只不过,麦浪的起伏是黑色,宋怀文的起伏是白色。直到任老敦冲到了二人身边,宋怀文的起伏才被终止。任老敦说:干什么,干什么,你们是狗吗,在野地里干这种事!

宋怀文和董新丽不是狗,两只狗要是做到一处,想分开是不依狗的意志而转移的,而他们两个很快就分开了。他们显得有些慌乱,找到了裤腰,找不到裤带;找到了脚,又找不到鞋。他们没有想到,会有人在暗地里盯他们的梢。他们更没有想到,这个老狐狸会这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宋怀文脸子拉得老长,心情极不悦,嘟囔说:多管闲事。任老敦说:宋怀文,你这是闲事吗?搞别人的老婆,你这是搞修正主义。我不抽你的嘴巴子算你便宜,你还敢跟我犟嘴!

任老敦大声嚷着,像是用大喇叭进行广播。他还飞起一脚,把脚前的一只尿罐子踢倒了,尿水顿时洒满一地。他又说:队里派你收尿水,不是叫你把人家放倒,强掏人家的尿,你就好好准备斗私批修吧!还有董新丽,你的作风也很成问题,你男人才走多长时间,你就在外面跟人家干这种事,你难道就那么着急吗!董新丽大概把裤带系上了,她的头低得像霜打的麦苗一样,一句话都不敢说。

村里好久都没出过这样让人兴奋的事了,消息传开,连满树的杏花都有些兴高采烈。消息传到风箱里,风箱响得格外欢快。消息传到锅底,锅底的火苗燃烧得格外热烈。猪听到了消息,还不到给它喂食的时候,它就急得哼哼乱叫。鸡们听到了消息,该归窝了,它们迟迟不归窝,在窝门口转来转去,像是还想得到进一步的消息。小孩子们听大人说在麦地里如何如何,他们不甚明白,就一再问在麦地里干什么。有的家长被问不过,就说:在麦地里斗老斑鸠。那么小孩子就说:我也要斗老斑鸠。家长说:再胡说我打死你,你的老斑鸠连毛儿还没扎全呢,你斗个屁!

从麦地里出来,任老敦没顾上回自己家,先向队长家走去。队里有生产队长,也有政治队长,他找的是政治队长。他认为男女关系方面的事应该归政治队长管。麦地离政治队长家不算远,他走了好一会儿还没走到。因为在路上每遇到一个人,他都要把刚才在麦地里看到的新闻广播一遍。任老敦的语言表达能力很一般,尽管他心情激动,如获至宝,说来说去就那么几句话。归纳起来,他想表达的主要是两个意思。一是他早就看出宋怀文和董新丽要出事,现在果然出事了,表明他有先见之明。二是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宋怀文的磨塞子塞进董新丽的磨眼里,是他亲眼所见,两个人想提起裤子不认账,那是赖不掉的。

别看任老敦的传播语言并不精彩,村里的人还是一再拦住他,让他讲。也许在听众听来,事情本身精彩就行了,随便给响炮点一个捻子,响炮自己就会爆炸开来。等任老敦终于来到队长家,队长已经端起饭碗,准备吃晚饭。人脚赶不上风脚,人未到消息先到,队长已经把麦地里的事知道了。任老敦刚要从头汇报,队长说:我都知道了,你在这儿吃饭吧。任老敦问:你看这事情怎么处理?队长说:等吃过晚饭,队里要开个干部会议研究一下。晚上的会你也参加吧,到时候你再详细汇报。任老敦说:那好吧。任老敦刚要转身离开,队长又叫住了他,让他回家最好点一点儿眼药。任老敦眨眨眼,没明白队长的意思。队长说:看见狗干那事儿,没事儿,看见人干那事儿,是要害眼病的。任老敦拿出了大无畏的气概,说:和坏人坏事做斗争,我不怕!

这个村原来是四个队,任老敦就是其中一个队的生产队长。四个队合成一个队后,任老敦什么干部都不是了。他当干部当惯了,不让他当干部,他难免觉得有些失落。他什么错误都没犯过,干吗不让他当干部了呢!他想来想去,除了合队之后队里不需要那么多干部,恐怕与他长时间没立新功也有关系。当时有一句话叫“不要吃老本,要立新功”。任老敦对照最高指示自我检查了一下,原来问题出在自己只顾吃老本,没立出什么新功上。这下好了,在麦地里把宋怀文和董新丽提了双,他总算立了新功。

任老敦回家草草吃了一点儿晚饭,马上向队部赶去。队部只有一间屋,队干部每次开会都是在那里开。任老敦以为自己去得够早了,不是第一个,也是第二个。不料他走进队部一看,队里的干部们差不多到齐了,看来干部们都知道今晚开会要讨论什么内容,大家的态度都很积极。会议开始,队长让任老敦把看到的情况讲一讲。任老敦讲完之后,队长就让大家发言,看对宋怀文和董新丽应该怎么处理。有人说不让宋怀文当记分员了。有人提出扣他们两个人一个月的工分。有人建议开社员大会批斗他们,然后给董新丽脖子里拴上鞋敲锣游街。也有人建议把二人捆起来,送到大队去,办他们的学习班。

轮到宋你功发言,宋怀功先背了三段毛主席语录。宋怀功是队里的赤脚医生,背语录是他的拿手好戏。背过语录之后,宋怀功建议,让宋怀文和董新丽进行自我斗私批修。根据先干部后群众的办法,让宋怀文和董新丽分别在干部会上小范围内斗私批修。至于下一步怎么处理,要视他们的态度而定。队长采纳了宋怀功的建议。

队长考虑到宋怀文的家庭成分是贫农,宋怀文的哥哥还是部队的连长,而董新丽的家庭成分是富农,董新丽的行为有拉拢贫农社员下水之嫌,就让董新丽先到队部斗私批修。队长把通知董新丽到队部斗私批修的任务交给了宋怀功。

宋怀功去了好一会儿,才把董新丽带到队部来。董新丽头上系着一块嫩绿色的围巾,围巾包住了她的耳朵、嘴巴和脸颊,只有鼻子和两只眼睛露在外面。村里别的妇女都戴不起围巾,董新丽戴的围巾是她当煤矿工人的丈夫给她买的。董新丽一进队部,就带进一股子香气,香气是混合型,其中有香皂的气息,有雪花膏和官粉的气息,还有一种说不分明的一闻就像是往骨头缝里钻的气息。一闻到香气,干部们的鼻孔不知不觉间就张开了。有人觉得鼻孔有些痒痒,就用小拇指往鼻孔里挖。董新丽的双眼有些红肿,显见得刚才在家里哭过。

队部里只有一张小桌和一把椅子,椅子由队长坐,别的干部都靠墙蹲在墙边。董新丽低着头,也低着眼,站在队部门口里面的地上。队长问:董新丽,你知道为什么叫你到这里来吗?董新丽声音很小地回答说:知道。任老敦插话:装什么斯文,你是蚊子呀,说话声儿大点儿!董新丽又重复了一句知道。民兵连长从墙根站起来,一指董新丽说:把你的围巾摘下来,连屁股都不要了,你还捂着脸干什么!董新丽没有摘下围巾。民兵连长说:你摘不摘,不摘有人替你摘。说着欲伸手摘董新丽头上的围巾。如果让民兵连长动手,董新丽就不会有好果子吃,董新丽这才把围巾从头上摘下来了。

她把摘下来的围巾拿在手里,围巾一角耷拉在地上。队长让她开始斗私批修吧,从头斗起,一五一十地斗,斗得越详细越好。董新丽说:我犯错误了,我犯的是丢人的错误。我有罪,我该死。她说了这几句,就不说了。干部们都看着她的嘴,等着她说下文。以前干部们没注意到董新丽的嘴,这一次才把董新丽的嘴看清了。董新丽的嘴唇红红的,两片嘴唇之间还有一个似开似合的小孔,这娘们儿长得真是不错。民兵连长等不及,质问董新丽:是你自己解开的裤腰带,还是宋怀文给你解开的?说!不老实交代小心我抽你的嘴。董新丽说:是我自己解开的。民兵连长接着问:裤子呢,是你自己脱的,还是别人帮你脱的?董新丽说:别问了,我不是人还不行吗!有人接腔:稀罕,你不是人,怎么还穿裤子呢!民兵连长说:都不要插嘴,她必须如实回答问题。

董新丽说:是我自己脱的。民兵连长还有问题:是脱掉一半,还是全脱光了?是下面铺了东西,还是直接躺在麦苗上面?你的腿是自己叉开的,还是宋怀文那小子给你分开的?这些问题你必须一条一条回答,回答得越具体越好。任老敦又插话:我告诉你,你们的一举一动都被我看见了,想蒙混过关一点门儿都没有。队长挥了挥手,说肃静,都不要打断她,让她慢慢说,谁有什么弄不清楚的问题,等她说完了大家再提问。

干部都有些口渴。队部里没有水,他们只好一下一下咽自己的唾沫。每咽一下,喉结就向上一顶。喉结好像很不服气,仿佛在说:你老向下压制我干什么!咽唾沫不能解渴,干部们只能掏出自带的碎烟叶和纸片,卷成一头粗一头细的喇叭形状,安在嘴上抽。除了宋怀功不抽烟,其他干部都在抽。他们卷了一支又一支,人人都在喷云吐雾。队部里点的是一盏煤油灯,在烟雾的笼罩下,煤油灯的灯头有些朦胧,看去像纸糊的灯笼一样。

董新丽也被浓浓的烟雾包围住了,面目不像刚进屋时那样清楚。好在干部们在想像中已经把董新丽的衣服扒光了,新娘子在人们脑子里呈现的是赤身裸体的状态。烟雾不但挡不住人们的想象,有时还更利于人们的想象。有位副队长想撒尿,但他憋着不出去,怕错过一台戏中最精彩的段落。实在憋不住了,他打算快步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解开裤带,到屋后解决一下问题,再赶快回到屋里来。队部只有门,没有窗。当两扇门关着时,烟雾也被憋在屋里出不去。副队长一把门拉开,先冲出去的不是他,而是烟雾,滚滚烟雾像一群马蜂呼地夺门而出。同时,随着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如蜂团子一样结在门外的社员群众很快四下里散开。群众里有男社员、女社员,还有一些半大的孩子。原来他们对董新丽的交代也很感兴趣,纷纷踅过来扒在门外伸着耳朵偷听。

副队长把脚在地上震了一下,说:干什么,干什么,谁让你们来偷听的!谁再敢偷听,就把谁的裤腰带解开,把谁的裤子脱下来!一个跑到远处的小孩子说:裤腰带是我自己解开的,裤子是我自己脱掉的!听到小孩子在学董新丽的话,外面的人都笑了。笑过之后,他们仍舍不得离开,等副队长进屋把门关上,他们还会过去偷听。那些好听的话干部们可以关起门来享用,他们为啥不能隔着门缝听一星半点呢?干部们关起门来吃肉,他们喝点儿腥汤子总可以吧。这地方村里若有人结婚,他们习惯蹲墙根子听房,因被听房者有防备,他们往往听不到什么。而在这里,董新丽不愿说也得说,听来比听房有趣许多。天早就黑透了,不知太阳落在地底落得有多深。天空没有月光,只有星光。星星在互相挤眉弄眼,仿佛也从人间得到了无限的乐趣。

队部的门重新关上,热心的听众又聚拢在门口侧着耳朵听。在屋里,队长敦促董新丽赶快回答问题。刚才民兵连长的提问董新丽还没回答,队长又顺口提了几个新问题:说吧,你们两个是什么时候打到一块儿去的?一共干了几次?都是在什么地方干的?每次干多长时间?我强调一点,不能大家问一句,你说一句,你必须把态度放老实,主动交代。关键是细,细,明白吧!

这时,董新丽的婆婆来了,她在外面拍着门,颤抖着声音说:你们随便怎么斗她都可以,谁叫她偷吃嘴呢!我求求你们,千万别打她,要是把她打残废了,俺儿从矿上回来,我咋跟俺儿说呢!

如同好事受到干扰,干部们都有些烦。民兵连长出马,拉开门斥责董新丽的婆婆:谁叫你来的,臭富农分子,你给我滚!你滚不滚,不滚我马上把你吊起来!董新丽的婆婆说:好,我滚我滚。

董新丽没有再开口,却掉开了眼泪。她的眼泪一珠一珠掉下来,映着灯光,落在地上。泪珠一落地,映在泪珠里面的灯光就看不见了,地上就一片湿。宋怀功说:又没人动你一指头,你掉什么眼泪呢,现在你知道后悔了吧!董新丽突然叫着丈夫的名字说: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呀,我不活了!说着就哭了起来。她越哭越痛,声音越来越大,泪水也越来越多。好比她的眼泪一开始下的是小雨,这会儿就成了滂沱大雨,同时还有风声和雷声。她哭得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退到门后一侧的墙边,以手扶着墙接着哭。看样子,她的哭一时半刻结不了尾。戏段子点出来了,董新丽不愿唱了,事情有些难办。队长说:算了算了,今天的会就开到这里。队长安排宋怀功把董新丽送回家,交给董新丽的婆婆。

第二天晚上干部开会,又讨论到董新丽的问题,大家一致的意见是,蛤蟆尿浇不了庄稼,不能因为董新丽哭一场就拉倒了,还得让她继续斗私批修。不然的话,就太便宜她了。宋怀功说:刚结婚的女人碍口,有些事她干得出,说不出。董新丽识字,说不出口的事情可以写出来。我的意见是让董新丽写一份书面检查。有人不同意宋怀功的意见,说:我们这些人都不识字,只有你一个人识字,董新丽写了检查,只有你自己会看,我们都看不成,怎么办?宋怀功说:等董新丽写出了检查,我可以在干部会上给大家念嘛。她写什么,我念什么,保证一点儿都不贪污。我让她写得细致一些,尽量满足大家的要求。

春风吹,麦苗长,芦芽也比前几天高出许多。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政治队长再次召集队干部开会,说董新丽的检查写好了,晚上念给大家听。这次开干部会没通知任老敦,任老敦听说了,找到队长提出要求,他也要听一听。队长说:你看都看见了,听不听还有什么关系?任老敦说:看景不如听景,我要听听她写的是不是实话。队长说:念个检查,不是演电影,不是唱戏,你那么积极干什么!任老敦说:是我把他们捉住的,我想我应该有这个待遇。队长笑了,说:你听可以,你下面的东西不要在裤子里支帐篷。任老敦也笑了,说不会的,你放心吧。

队长把椅子让给宋怀功,宋怀功坐在椅子上,就着小桌上的煤油灯念董新丽的检查。宋怀功开念之前,先把检查展示了一下,说大家看清楚了,检查一共是三页。她第一次只写了半页,我说不行,让她重写。她重写了三次,才写得比较细了。有人等不及了,让宋怀功别絮叨了,赶快念吧。宋怀功偏不马上念,说:又不是在麦子地里,你急什么!民兵连长说:你是不急,你念得都会背了吧!检查上有一块湿,那是怎么搞的?宋怀功把几页纸翻过来正过去看了看,说哪有一块湿,没有呀!民兵连长说:怎么没有,我怀疑你看着看着把哈喇子流在检查上了。大家刚要笑,队长说:你们有完没有,太不严肃。谁再捣乱,给我出去!

宋怀功刚念了几句;又有人伸着脑袋说:什么什么?这两句我没听清,你再念一遍。宋怀功只得重新念道:宋怀文对我说,新丽,你可怜可怜我吧,你再不可怜我,我就活不成了。我说,你让我可怜你,谁可怜我呢!念完了这几句,宋怀功说:你们都把耳朵伸长点儿,把耳朵里面的东西掏干净点儿,我只重复念这几句,以后一律不再重复。

那时,队里的干部三天两头开会。平日里,他们开会不是念著作,就是念报纸上的文章。像今天这样念一个女人写的检查,而且检查的是和一个男人办事的过程,不仅在生产队历史上是第一次,在整个村庄几百年的历史上也是第一次。这真是太有意思了。什么叫史无前例,这才是真正的史无前例啊!以前,一些游乡卖唱的艺人到村里唱过小戏,村里人在月亮地里一听就是半夜。

比起那些小戏,董新丽的检查要好听一百倍。民兵连长和队长提出的一连串问题,在董新丽的检查里都得到了回答。比如说,董新丽自己脱掉裤子之后,没有直接躺在麦苗上,宋怀文脱下自己的短大衣,把短大衣铺在麦苗上,让董新丽裸露的部分躺在了短大衣上。再比如,宋怀文和董新丽只干了这么一次,还没有干完,就被任老敦发现了。干部们听得伸着脖子,伸着耳朵,生怕漏掉了一个细节。有人吸多了烟,想咳嗽,但他使劲把咳嗽压下去了。有人憋着想撒尿,但他坚持住了,舍不得半道跑出去。关于支帐篷的事,就大哥别说二哥了。

念过之后的检查怎么处理呢?宋怀功叠巴叠巴正要装进自己的口袋,队长向他伸出了手。队长又不识字,要这书面的东西干什么呢?宋怀功没有把自己的疑问说出来,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把检查交给了队长。

不知怎么搞的,时间不长,董新丽的这份检查就传到镇上的中学里去了,同学们私下里你传给我,我传给他,传来传去,就成了手抄本。手抄本还有了标题,叫少妇什么什么的。

董新丽的丈夫回家探亲,关起门来,把董新丽饱饱地收拾了一顿。不管丈夫怎样收拾她,董新丽都咬紧牙关,不哭也不叫。听房的人在窗外挤成一堆,以为能听到比董新丽斗私批修时更大的热闹,结果他们都高兴而去,失望而归。

丈夫没有提出和董新丽离婚,董新丽的日子还要在这个村继续过下去。她的日子还很多,后来的日子不是很好过。不管是下地干活,还是到镇上赶集,她都是低着头,塌蒙着眼皮。她不仅在人前不敢抬眼,若是一只狗或一只羊看她,她也是赶紧耷下眼皮。董新丽大眼睛,双眼皮,她的眼睛是很明亮的,也是很有情致的,现在她用眼皮把自己的眼睛遮住了。人说眼睛是心灵的窗口,她以眼皮做窗帘,把自己的窗口拉上了窗帘。有人不甘心,想把她的“窗帘”拉开,往“窗口”里看一眼,走近她,冷不丁地说:你可怜可怜我吧!或者说:麦苗又青了,芦芽又红了。听到这样的话,董新丽心里一紧,把“窗帘”拉得更严些。除了管住自己的眼,她还管住了自己的嘴。人们看见董新丽这个人存在着,却很少听见她说话。董新丽几乎变成了一个哑巴。

时间如流水,事情总会过去。若干年之后,生产队解散了,土地分给了各家各户。任老敦、队长、民兵连长等,都死了,董新丽的丈夫退休回到了村里。宋怀文和宋怀功还活着。宋怀功开了私家诊所,由赤脚医生变成了穿皮鞋的医生。宋怀功的医术还行,诊所的生意相当不错。

董新丽突然得了重病,卧床不起。弥留之际,丈夫问董新丽还有什么话要说。董新丽命若游丝,声音已经很微弱,但她说出的话还算清晰。她提出,想和两个人见最后一面。

这两个人是谁呢?

一个是宋怀文。

那另外一个人呢?你说,你说。

董新丽说:宋怀功。

来源:齊魯青未了一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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