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没想到她火速从客厅冲过来,一把将那磨砂的玻璃瓶夺过去,无语至极地横了我一眼:
洗漱完,我想起护肤品落在出差的酒店了。
看到架子上的爽肤水,我探出头问妹妹梁得男,能不能借来用一下。
没想到她火速从客厅冲过来,一把将那磨砂的玻璃瓶夺过去,无语至极地横了我一眼:
「这个很贵的!是你能用的吗?」
说完就把它从浴室拿回了房间。
看着她急匆匆的背影,我的心一寸一寸寒下去。
她住在我的房子里。
吃我的用我的。
读专科的生活费,还全都是我给的。
我每个月四千多的转账,竟然养了这么一匹白眼狼。
1
好不容易出完差,我拖着行李打开家门,发现家中一片狼藉。
脏衣服横七竖八地扔在沙发和椅子上。
吃完的零食包装袋随意丢在地上。
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子,已经有酝酿出了臭味,甚至有小苍蝇在低低地飞动。
而始作俑者梁得男,却摊在沙发上若无其事地游戏连麦。
她放假了,不想回那个鸡飞狗跳的家,我收容她住在我这里。
看到我回来,也只是抬了抬眼皮,连一声「姐姐」都没叫。
飞了几个小时本来就累,这幅场景更是让我火冒三丈。
「梁得男,把屋子收拾一下。」我忍住火气,尽量语气平和地命令她。
她手指上下翻飞,敷衍地应了一声。
我回到房间,拿起换洗衣物进了浴室。
洗漱完,我才想起水乳落在出差的酒店了。
看到架子上的爽肤水,我探出头问梁得男,能不能借来用一下。
「这个很贵的!是你能用的吗?」
说完就把它从浴室拿回了房间。
她住在我的房子里。
吃我的用我的。
读专科的生活费,还全都是我给的。
回房间的路上。
我瞥见梁得男沉着脸,斜倚在床头,用手机噼噼啪啪地打字。
不多久,朋友圈就冒出带着她头像的红点。
我点进去:
「真无语,丑八怪回来了,竟然想偷用我的神仙水!
「她那个长相,用什么水都没用啊~
「幸好被我及时制止,吓死宝宝了[/流泪]」
下面是一张她脸贴着磨砂玻璃瓶的嘟嘴自拍。
照片里的她妆容精致,已经全然看不出半年前,豆芽菜一样的村姑影子了。
2
梁得男是我妹妹,同父同母,但法律上没有关系的那种。
自从我初中毕业,爸妈带我搬离那个镇子,我们已经七年没见了。
半年前,我刚拿到第一笔工资,想给爸妈和自己买点礼物。
还没迈进商场的玻璃大门,就被一个喜出望外的声音叫住了。
「想男!想男姐姐!」
我全身血液瞬间冻结起来。
附近的行人都被这个奇特的名字吸引住了,放慢脚步,一边掩饰看戏的好奇心,一边兴奋地暗暗观望。
梁想男是我曾经的名字。
曾经。
已经有很多年,没有人这样喊过我。
即便如此,猝然听见这个名字,那些恶心的记忆依旧像潮水一样涌入我的脑海。
议论纷纷中,我只想找个地方躲藏起来。
我快步迈进了玻璃大门。
商场里播放着舒缓的音乐,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香气。
我重新感到安全,深呼了一口气。
就在我提步前行的一瞬,一只黑瘦的胳膊紧紧拽住了我。
一个穿着旧条纹长袖衬衫的女孩,喘着粗气出现在我面前。
「想男姐姐,太好了,真的是你!」
她的脸上淌着汗,背了一个洗得发白的牛仔布包,塞得沉甸甸的,手上还提着一袋子烤鱼店的传单。
「你是……得男?」
她忙不迭地点头:「是我是我,我考上专科了,就在这个城市!」
我点点头:「好事呀,恭喜你,你在兼职吗?」
听我这么一问,她的眉毛蹙起,眼泪扑簌簌地滚落下来,刚才的喜悦一扫而空。
「姐姐,我是跑出来的,呜……」
「爸妈不让我读,说专科又贵又没用……」她哽咽不已,「他们……他们叫我去打工,赶紧赚钱嫁人,好给宏伟买房子……」
她所说的爸妈,正是我好不容易摆脱的生父生母。
恶鬼一样的夫妇,梁大超,冯艳。
而梁宏伟,是他们拼了三次,才拼出来的男孩。
看我沉默不语,梁得男撸起袖子,给我看她胳膊上的青青紫紫。
「姐姐,我跪在地上求他们都没用,他们拧我,打我,最后我就跑出来了……」
汹涌的泪水混着汗水,在她脸上淌得乱糟糟的。
这张和我有七八分相似的脸,像是在哭我们共同的命运。
我侥幸逃脱的,让人窒息的命运。
我的心揪紧了。
两个声音在心里脑海里交战。
「别管她,万一梁大超和冯艳找上门怎么办!」
「她是你亲妹妹,你要是不帮她,还有谁能救她呢!」
我的脑海一片混乱。
却听见自己说:「那,我帮你吧。」
梁得男的泪眼,亮起希望的光。
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我,咽了咽口水,仿佛是在给自己打气。
「学费可以办助学贷款,生活费,我来出吧。」
我和梁得男约定,她绝对不能向梁大超和冯艳透露我的任何消息。
「还有,我不叫想男,我叫齐礼。」
她紧紧握住我的手,点头如捣蒜。
就这样,梁得男顺利读了大学。
3
我闭了闭眼睛,试图在脑海里,把半年前那个真诚的梁得男,和朋友圈照片里的这个女孩合二为一。
做不到。
我有些困惑,她什么时候变成这样的?
打开梁得男的聊天框,翻阅这几个月的转账记录。
每个月初,我都会转给她四千。
起初是两千,她说学校里食堂贵,吃不饱,我加到三千。
她又说没有钱参加活动,又加到四千。
起初她会和我分享学校的见闻、关心我的冷暖。
渐渐地,我们的聊天,就只剩下:
「没钱了!」
「钱呢?」
「能不能再给我几百啊,用完了!」
……
我忙着实习转正,领导又尽心尽力带我,给我安排了满满当当的工作和学习任务。
忙得脚不沾地的我,根本无暇顾及这些细微的转变。
她的花销已经是我大学时候的两倍。
而我只当这是财政补贴丰厚的985院校,和民办专科的区别。
但是。
我的目光落在桌面的梳妆镜上。
镜中的我,穿着起球的毛衣,毛线洗到变细发硬都舍不得扔。
头发是原生的黑色,没有拉直或者烫弯。
双手也是朴素的指甲,只是在冬天会涂涂护手霜。
而梁得男。
已经染了栗色的头发,烫了风情万种的大波浪。
十个指甲做了夸张的造型,闪亮的水钻在灯光下反射着精致的光芒。
我想起她随手扔在茶几上的包包,竟然是一个新款轻奢。
我用手指按了按眉心。
心底犹豫着,要不要做一个决定。
就在这时,梁得男邦邦邦地敲响我的房门。
「喂,都八点了,点个外卖啊,饿死了!」
说完就又回到沙发上战斗了。
我昨晚工作结束得完,睡到中午才起来退房,接着又赶飞机。
一整天都还没吃过东西。
梁得男住在我的房子里,却像对待仆人一般,理所当然地对我吆五喝六。
和梁大超冯艳使唤我的样子如出一辙。
我的心底升腾起浓浓的厌恶。
刚才的犹豫,有了答案。
点开外卖app,我点了生煎、烧烤、奶茶。
不多久,外卖到了。
梁得男还躺在沙发上,只是扬扬下巴:「放这吧,我打完这把吃。」
我提着外卖径直回了房间。
就当我一边刷剧一边吃东西的时候。
「听不懂人话是不是!」梁得男面色阴沉地走进我房间,「说了放外面,你怎么吃独食啊!」
说着一把夺过烧烤盒子端走。
我按住她的手:「我本来就只给自己点了。」
梁得男不松手,白了我一眼:「在发什么疯。」
我把烧烤盒子从她手里拿回来,放回我面前。
转过头平静地看着她:
「梁得男,我有个事情要通知你。」
梁得男哼了一声:「什么事。」
「从今天开始。」
我顿了顿,看着她万般不耐烦的脸。
「我不会再给你生活费了。」
4
梁得男没有我想象中的慌张。
她恨恨地说:「不给就不给,你以为你是谁!」
扭头摔门出去了。
留下满室狼藉。
我实在看不下去,戴上口罩和手套,收拾了两个小时,才打扫干净。
扔了三大袋垃圾。
那些四处乱扔的衣服。
不管干净的脏的,我全都丢回了她床上。
弄完已经是晚上十一点了。
她还没回来。
换做以前,我肯定会打电话问她下落、催她赶紧回家。
现在我只觉得失望至极,身心俱疲。
梁得男直到早上才回来,把门摔得哐哐响。
我第一次意识到,允许她假期住我家,是一个巨大的错误。
但是如果我赶她走,她就要回到梁大超和冯艳的身边。
重逢时她两臂的淤青。
儿时被当作猪狗一样虐待的记忆。
一起在我脑海中重现。
最后一丝恻隐之心,让我没有在这时,对她下逐客令。
今天刚好是发薪日。
一万五的工资,打到了我的卡上。
我独自去商场逛了逛,买了一套水乳,做了头发和美甲,又去专柜买了几件衣服。
原来肆无忌惮地给自己花钱,有这么爽。
想到梁得男这半年来一直过着这样的生活,我觉得很滑稽。
我又在外面吃了一顿人均300的日料才回去。
打开门,购物袋一放在玄关,梁得男就眼前一亮地走过来。
她对加起来价格堪堪过千的水乳不感兴趣,翻了翻衣服,很得意地说:「就知道你会跟我道歉的,买得不错,我原谅你了!」
说完提着购物袋就往她房间去。
我叫住她:「你好像误会了。」
梁得男挑眉看着我:「误会什么?」
我把她手里的东西拿过来:「这是给我自己买的,没有你的份。」
梁得男咬了咬牙:「别给脸不要脸!」
我笑了。
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她的仇人。
到了晚上九点,梁得男看我没有点外卖的迹象,饿得不行去厨房泡了碗面。
烧个水而已,把水壶摔得哐哐当当响。
走过我房前,还故意阴阳怪气:「你真没良心,连饭都不给妹妹吃。」
我笑了:「你不是有神仙水吗,用了都成仙了,还吃什么饭。」
她恨恨道:「你这是虐待学生。」
我提醒她:「你已经成年了。有手有脚有假期,没钱就自己去挣。」
她不接话,转身进了房间。
5
后面的几天,梁得男都没有和我说话。
她早出晚归,我以为她去做兼职了。
虽然过程恶心到我,但孺子可教,我总算松了一口气。
就在我稍微放下防备,打算下班找她聊聊时。
梁得男给我发了一个红包。
我点开,八块八。
不多,但是她兼职来的钱,我觉得心意也到了。
就在我打算感谢她的时候,她发来一个流泪小孩的表情包:
「姐姐,我错了~」
「我都饿了几天了,我真的没钱了~」
「我朋友已经尽力接济我了,可她们的生活费也不多……」
「姐姐,今天一号了,求你,给我生活费吧~[/流泪]」
「我一定不乱花了,我的神仙水也给你用~[/流泪]」
所以这几天她都是在外面浪,一个活没找?
我把她的八块八退回去:「买个面包吃饱了找活干去,别找我。」
这下算是捅了马蜂窝了。
梁得男给我发了一串语音,机关枪一样突突突地喷国骂:
婊x生的、x你妈、你祖宗十八代不得好死……
想到句句骂的都是梁大超和冯艳,我在工位上笑得椅子都在抖。
梁想男的骂人续航力远超我想象,我笑了一阵,把她消息免打扰了。
过了半个小时,我收到了一个陌生的好友验证。
头像是一个厚滤镜自拍照,验证消息是「我有话跟你说」。
我猜到是梁得男的狐朋狗友,通过了验证。
滤镜姐和梁得男的路数不一样。
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你是亲姐姐,怎么能看着妹妹喝西北风呢?」
「我一个朋友看着都心疼。」
「你还是把她的生活费给她吧,我就不说你了!」
我甩出一张她朋友圈的截图。
滤镜姐和梁得男脸贴着脸合照。
文案是:全宇宙最好的闺蜜,我愿把我的一切都献给你~[/爱心][/爱心]
滤镜姐发出一个:「?」
我回:「表现你闺蜜情的机会来了,你的生活费给她不就行了。」
滤镜姐破防了,一顿暴躁的国骂激情输出。
我看了几句,和梁得男的词汇量大差不差。
消息免打扰,不送。
6
今天是周五,想到一回去就要看到梁得男,我烦躁得不行。
请神容易送神难,我在心底暗骂自己太过冲动,一时心软就把她带回了家。
我揉了揉太阳穴,还是收拾东西,打算回去跟她摊牌。
等我推开门,却发现梁得男的东西一扫而空。
她搬走了?
想起昨天来声讨我的滤镜姐,我推测,梁得男应该是搬去她那了。
我松了一口气,这下好歹不用我亲自赶人了。
但接下来的走向,就有点超出我的理解了。
睡前,我信手点开朋友圈。
一个满脸痘坑的矮胖土豆男,把朋友圈刷屏了。
梁得男一天发了三条九宫格动态,和这个男的或拥抱、或接吻、或喂食。
辣得我眼睛疼。
「被恶毒姐姐虐待的灰姑娘,终于遇到了她的王子~[/爱心]」
「给我买漂亮的裙裙~带我吃好吃的~最爱我的亲亲老公了~」
不仅如此,梁得男还专门发私信来耀武扬威:
「别以为就你有几个臭钱!」
「没有你,我照样过得风生水起!」
我无语地笑了:「那祝你大富大贵。」
真是可笑。
好不容易考上大学,不抓住机会发展自己,把自己养成一株挺拔的木棉。
却首先学会了挥霍。
没钱了,不自食其力,又火速抓来个男人,企图像凌霄花一样攀援过活。
这和梁大超冯艳叫她早点嫁人换彩礼,有什么区别?
我失望至极。
扶贫不如扶志。
梁得男已经把我的好意挥霍殆尽。
我没有义务,也没有心情再去给她的三观进行教育。
7
临近年关,工作越发忙碌,我像个陀螺,每天忙得脚不沾地。
只有偶尔点开朋友圈,我才能知晓梁得男的近况。
无非是和土豆男你侬我侬的日常。
一份努力一份收获,我的工资涨到了两万,还拿到了一笔丰厚的年终奖。
给爸妈发了红包、买了礼物。
恰逢恋爱三周年纪念日,男友张泽订好了西餐厅。
吃到一半,我故作神秘地说:「我给你准备了个礼物。」
他配合地闭上眼睛,等我说「睁开吧」,他「哇」了一声,对着面前的新款手机惊喜不已,从颜值到性能夸了个遍。
我满意地点点头。
小样,演技真好。
张泽看我一副得瑟样,也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也有礼物要给你。」
我学着他的样子,用手蒙住眼睛,等他叫我睁开。
等了好一会儿,却只感到脖子、手指和腕间冰凉的触感。
想到了什么,我迅速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手上果然戴着配套的镶钻戒指和手镯。
我慌忙往下摘:「张泽!不行,这太贵重了!」
张泽拉住我的手:「不准摘!半年前这个款一出来我就看上了,就等着今天送你呢!」
我有点生气:「那也不能乱花钱!」
张泽看着我的眼睛,笑得像只开朗的大金毛一样:「钱赚了就是拿来花的,花在你身上我高兴。」
就在这时,餐厅门口一阵吵闹。
用餐的客人都被响动吸引了注意力,都好奇地转过头去。
一男一女正在门口拉拉扯扯。
女子背对着我们,拽着男子的胳膊撒娇:
「不是说了吃这家吗!陈昊!你现在出尔反尔有意思吗!」
男子个子不高,坑坑洼洼的脸上表情很难看:
「要不要点脸啊,我说随便吃,你二话不说找一家这么贵的?」
女子不依不饶:
「你不是说爱我吗?这家氛围好,我们一起多浪漫啊。」
男子气笑了:「爱?可别搞笑了,爱你就要当冤大头啊?」
女子有些语塞,男子一把甩开她:
「半个月花了我一万多,真会捞!要吃你自己吃吧!」
说着就推门走了出去。
围观的人一片唏嘘。
女子不甘地跺了跺脚,横了围观的人一眼,又赶忙推门去追。
我意外地瞪大眼睛。
女子不是别人,正是梁得男。
8
闹剧结束,大厅里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张泽转过头来,表情很是嫌弃:「现在的年轻人,谈个恋爱也太功利了。」
我看着眼前的餐盘,沉默了一会儿。
张泽关切地问:「不喜欢龙虾浓汤吗?」
我摇摇头,想了想,还是开口:「那个女孩我认识。」
张泽意外地抬起眉毛:「你怎么会认识那样的人?」
我稍微犹豫了一下。
张泽知道我是爸妈领养的孩子,但他并不介意。
在他眼里,我不仅家境尚可,还勤奋上进。
他看到的,一直是我积极的一面。
我不确定袒露所有之后,他还会不会像现在这样接纳我。
但三周年了,也是时候了。
我喝了一口汤,平静地说:「她就是我生父生母的二女儿。」
张泽嘴唇动了动,还是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我无所谓地耸耸肩:「你也看到了,就是,嗯,这个样子。」
我抬眼望了望大厅,想说什么,又有些无力,干脆不说了。
张泽拉住我的手:「齐礼,她是什么样,和你没关系。」
温暖从他的掌心,传递到我的指间。
他的眼神很温和:「你这么优秀,原生家庭竟然会把你送养。我就知道,他们一定是有些问题的。」
他接着说:「我只庆幸你能在现在的家里长大,你被叔叔阿姨养得很好。」
我反握住他的手。
我和他说起了与梁得男的重逢。
也说起了被爸妈收养的始末。
9
那是一个炎热的七月天。
我在田里和大人们一起插秧。
那时我八岁。
和村里的其他人不同,到这个年龄了,我还没有上学。
我也没有户口。
我是梁大超冯艳的第一个孩子。
我呱呱坠地,性别为女。
他们给我取名:梁想男。
这个名字就显示了我的原罪。
但他们很少叫我的名字,而是喊「吊长鬼」。
什么意思呢?
就是活该吊死的鬼。
像一头任劳任怨的牲畜,从记事的第一天起,我就被这对恶鬼父母呼来喝去。
挨打挨骂是家常便饭。
有时候有理由,更多时候,根本不需要理由。
就像那天。
我跟在梁大超身后,把手上的秧苗按照直线的标记,一根根插进水田里。
从清晨到午后。
累得直不起腰,我也不敢停下,生怕招来打骂。
直到最后一把秧苗插完,我松了一口气,以为终于可以收工吃饭的时候。
挺着大肚子的冯艳,一巴掌把我扇倒在秧田里。
她抬起粗壮的腿不停地踹我:「你个吊长鬼!秧子都插不好,搞得歪七扭八,故意给我添堵!」
我半张脸埋在浑浊的泥浆中,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又被一脚踹下去。
口鼻眼睛呛满了泥浆,只能发出含糊的哭声:「我没有,我没有……」
仅仅小腿深的水,却让我有溺死的恐慌。
冯艳的泼辣在村里出了名,附近田里干活的人虽然多,却没有人敢来拉架。
就在我以为自己快要死掉的时候,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喝住了冯艳:
「喂!干什么!」
接着是一道急切的女声:
「你要把她打死了!」
说着一只有力的手把我从田里捞了起来。
脸上泥浆被粗大的手指抹干净,我睁开眼,看到一男一女挡在我面前,和冯艳对峙。
如同天神降临,我永世难忘。
10
冯艳的尖细嗓音高高扬起:「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教育孩子,管你们什么事!」
「干什么干什么!送上门的来讨打啊!」听见响动的梁大超三两步走过来,推了男子一把。
陌生男人虽然不如梁大超健壮,却稳稳地站住了身子,毫不畏惧:「你虐待孩子,我们看不过去了就要管!」
「你们两个过路的,管得了初一管不了十五!」冯艳厉声嚷嚷:「我自己生的,就算打死了也跟你们没关系!」
是啊,就算今天他们帮了我,但是明天呢?
不要说明天,就是待会儿回到家,迎接我的绝对又是一顿变本加厉的好打。
我哭着拉了拉男人的手:「叔叔阿姨,你们别管了,你们一走,我会被打得更惨的……」
妇人听见我这么说,眼眶一红,看向男人:「老齐。」
男人脸色铁青,看了一眼田埂上衣服脏兮兮的梁得男,又瞥了瞥冯艳的大肚子,愤愤道:「你们既然对孩子不好,又何必一直生。」
这话简直戳了梁大超和冯艳的肺管子:「要不是连生两个吊死鬼,你以为我们愿意啊!滚开,不要多管闲事!」
妇人咬咬牙,回道:「不想养就给我!」
冯艳嗤了一声:「哟!这可不是说空话!她八岁都顶半个劳力了!你出多少!」
妇人拧紧眉头,不吱声了。
男人也没料到妇人会突然说出这么句话,他转头看了她一眼似是询问,又低下头瞧瞧我。
「没话说了吧!赶紧滚开!」梁大超伸出手就要把我拽过去。
男人一把将我扣住:「一万块!」
梁大超的动作停下了。
「当真?」
妇人忙不迭地点头:「当真!现在就去信用社取!但有一条!给了钱马上办过户!」
这下变成梁大超和冯艳急不可耐了。
「你说话算话!这个吊死鬼没上户,你们给了钱就马上把她领走!」
就这样,陌生夫妇带着我坐上他们的摩托车。
梁大超跨上他的二手二八大杠,生怕财神爷跑了,双腿蹬得飞快。
信用社门前,围了一群人。
一万块,在那个年代不是个小数目。
取了好一会儿才取出来。
梁大超在众人艳羡的眼神中,迅速接过厚厚的一摞钱。
像扔一块垃圾般把我往夫妇俩一推,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原地。
妇人拉紧我的手,柔声说:
「从今天起,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我呆呆地点点头。
男人像是想起什么,蹲下身:「我叫齐勇,她叫李淑兰,你叫什么呢?」
我张张口,那个名字我难以启齿。
最后用细入蚊蝇的声音说:「……我叫梁想男。」
男人用手摸了摸我的脸,灿烂地笑了:「那你愿意改一个新名字吗?」
我抿着嘴点点头。
「叫齐礼好不好?爸爸妈妈今天回乡探亲遇到你,你就是老天赐给我们的礼物。」
齐礼,齐礼。
我在心底默默念道。
从那天起,我有了新名字。
11
张泽眼眶湿润,把我的手握得更紧:「我真没想到你以前过得这么苦。」
我无所谓地笑笑:「都过去了。」
张泽点点头:「所以你才会不假思索地帮助梁得男吗?」
「对,但是她的心思没放在读书上。」
张泽叹了口气:「人各有命,哪怕你们有同样的生父生母,人生终究是自己选择的。」
张泽说得没错。
放下助人情结,尊重他人命运。
回家路上,我刷到梁得男在朋友圈放话:
「真是个渣男,50块钱的路边摊都舍不得,还骂我是捞女,拉黑不送!」
配图是在我家卧室的自拍。
梁得男又跑回我家去了?
我有些头疼,转头对正在开车的张泽说:「张泽,你先回去吧,梁得男在我家。」
张泽撇撇嘴:「她把你这当旅店呢,这样很干扰你。」
「我会和她说明白的。」
出了电梯,还没开门,就听见电视声音开得老大。
我推开门,梁得男大剌剌地躺在沙发上。
一看到我,就飞速弹起来,跑来帮我拿包。
「姐姐,你回来啦!」
殷勤地像是刚来时候的样子。
但是那些忘恩负义和辱骂,是不会因此就一笔勾销的。
无视她伸到我跟前的手,我把包握在自己手里:「不劳驾你。」
梁得男以为这是我爱护她的表现,坦然地收回手。
留意到我身上全新的首饰套装,梁得男眼前一亮:「姐姐你新买的吗?真好看,多少钱啊?」
我不接话,示意她到客厅坐下。
我直入主题:「快到年关了,你什么时候回去?」
梁得男无所谓地说:「我不回去,在你这挺好的。」
「我不觉得。」我沉了沉脸色,「我不希望你再住在我这了。」
梁得男噌地站起来:「凭什么啊!」
「凭这是我的房子。
「凭我们在法律上没有关系。
「凭我现在不想让你在这住了。」
梁得男怒了:「你这人怎么这么冷血?我是你亲妹妹,现在大半夜了,你要把我赶出去?!」
我笑了:「你不是有去处吗?一声招呼不打出去野了半个月,我这又不是旅馆,再说你给钱了吗?」
梁得男伸手指着我鼻子骂:「没想到你这个吊长鬼这么势利!搬就搬!」
这个辱骂词汇我只在梁大超和冯艳嘴里听到过。
我对梁得男的怒火在此刻达到了顶峰。
我指着门:「滚出去!」
12
梁得男消失了。
一起消失的还有我放在书房柜子里的三千块现金。
她的朋友圈开始频繁更新她参加活动的照片。
唱K、打本、游戏厅。
她在人群里寻觅下一个供养者。
但是流连花丛的男孩们大多外表光鲜,寻求短暂的快乐与刺激,并没有花钱供养一个女生的必要。
她苦苦搜寻了一个多星期,一无所获。
于是把算盘打到了熟人身上。
不多久,我就看到滤镜姐指名道姓、破口大骂的朋友圈:
「曝光梁得男这个贱人!农村来的穷酸妹,靠男人包养装大小姐!想男人想疯了连我的男朋友都撬!梁得男你最好死远点!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看得我大跌眼镜。
我只佩服梁得男在见面时装得太真切,以至于我根本来不及了解这个所谓妹妹的品行。
到这一步,我已经庆幸自己及时和她断绝关系。
周三下午,我忽然发现有个文件在家忘了带。
于是请了假回去拿。
就当我打开大门的时候,听到我房间里传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屋子里没有开灯,我瞬间警觉起来。
白日进贼?
我轻轻关上门,立即给小区保卫科发了求助消息。
我住的是一号楼,离门岗近,没过一会儿,五个保安就轻手轻脚地来到了我门口。
我把门打开,保安队长大喝一声,带着人冲进去。
紧接着屋内就响起一个女声的尖叫。
我追进去一看,气得简直要笑出来。
梁得男像只青蛙一样,被两个保安按倒在地,动弹不得。
装得鼓鼓囊囊的包甩在一边。
队长捡起来递到我手上:「你看看里面有没有你的东西。」
梁得男在地上尖叫:「放开我!我是她妹妹!我是拿!不是偷!」
我打开拉链。
我的笔记本、iPad、还有纪念日张泽送给我的首饰,一个不落,全都在里面。
甚至连我专柜买的衣服,也被她卷进包里。
我蹲下身捏住她的脸:「梁得男,你到底有没有心?你偷钱我都没找你,现在偷上瘾了是吧!」
梁得男拼命摇头狡辩:「我没有!我就是借来用用!我会还的!」
我手指用力,逼她和我对视:「你拿什么还?你活得不三不四,给了你多少钱都被你挥霍光了,死不悔改!」
松开手,梁得男瘫倒在地,还是仇恨地怒视我。
我拿出手机,拨出了那三个数字。
我把手机怼到梁得男面前:「看清楚,上次你偷走的钱,我还没找你算账,这次我不会再放过你了,去局子里面蹲到舒服为止吧!」
她脸刷地白了,再没有之前的狡黠和狂妄,泪流满面地扒着我的腿:「姐姐我错了,我错了!求求你千万别报警!」
「知道怕了?晚了!」
警察很快带走了梁得男,几位保安作为目击证人,和我一同前往警局录了口供。
事情了结后,我给每位保安塞了两百块,感谢他们帮了我这么大的忙。
回到家里,我心有余悸地瘫坐在沙发上。
想了一会儿,我在网上找到了本区换门锁的电话。
我再不能放梁得男随意进出了。
13
张泽知道了这件事,非常生气。
「简直是农夫与蛇!你先搬来和我一起住吧,万一她报复你,我真的不放心。」
我摇摇头:「要过年了,万一你爸妈来找你,就太尴尬了。」
张泽反而笑开了:「那有什么,我老早就想带你见父母,你一直推,要是他们来了,看你还往哪跑!」
我还是拒绝了。
张泽正了正色:「那我每天来接送你,不许再推辞。」
我同意了。
生活风平浪静了一个多星期。
来到腊月二十八这天。
爸妈把生意放了放,说今年来我这团年。
我和张泽在机场接到了二老,一家人喜气洋洋地回家放行李。
车开到小区门口,发现一对中年男女站在车道上,正和保安大吵大闹:
「放我上去!我们来找女儿的!她就住在这!」
保安队长面色严肃地拉着他们:「没有门禁禁止入内,要是你们说的是真的,就叫她下楼来接。」
中年男女面面相觑,然后转头朝一旁站着的女孩嚷嚷:「你不是在这住过吗!你带我们进去啊!」
张泽鸣笛示意他们让开。
一群人转过头来。
我顿时感到五雷轰顶!
那个背对着的女孩,是梁得男。
而这对撒泼的夫妻,正是梁大超和冯艳!
与此同时,他们也认出了我,梁得男伸手指着车里的我:「她在那呢!」
梁大超和冯艳一听,迅速冲到我这侧扒车门、敲窗户,形同恶鬼:
「想男!想男!快开门!我们是爸爸妈妈啊!」
看着贴在玻璃上他们兴奋的脸。
我身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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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妈妈。
她利落打开车门,直接冲上去推开冯艳,用力甩了她一耳光:「你这个疯女人!对着我们女儿乱叫什么!」
冯艳的身形不如从前结实了,被妈妈的一巴掌抽得原地晃了几晃,被梁大超接住才没有摔倒在地。
梁大超挥起拳头要打妈妈,张泽和爸爸同时下车,将梁大超按倒在地。
眼见梁大超动弹不得,冯艳捂着脸高声嚷嚷起来:「哇!打人啦!快来看啊!打人啦!」
说着怒骂站在一旁袖手旁观的梁得男:「梁得男你个没良心的!爸妈被打了也不来帮把手!」
梁得男看到我,眼神躲闪着不敢上前。
冯艳又朝着一边哀哀叫道:「宏伟!哎哟,来帮帮爸爸妈妈呀!」
我这才发现,有个矮胖男孩蹲在花台边,事不关己地玩着游戏。
听到冯艳叫喊,他只是烦躁地吼了一声:「别烦我!」
已经有不少人被动静吸引过来,围成一圈窃窃私语。
「说是找女儿。」
「谁是女儿?车里那个?」
「细看是有点像哈,难道是嫌家里穷就抛弃亲生父母?」
人们看我的眼神开始犀利起来。
冯艳借着话头大喊起来:「就是抛弃亲生父母!我们生她养她!她现在工作了买房了就把我们一脚踹开!亲生妹妹来投奔她,她还把妹妹赶出了家门!
「要不是警察同志联系上我们,我们都不知道去哪把她妹妹找回来!
「大家来评评理,哪有这样当女儿的!」
众人一听,纷纷开始指责起我来,还有人举起手机兴致勃勃地录像。
如果说一开始是条件反射的怕,现在看到冯艳恬不知耻地颠倒黑白,我的心中瞬间怒火中烧。
我深吸一口气,下车走到爸妈中间,怒视小丑一样的冯艳:
「不给吃不给穿,八岁了都不上户口不让读书!你有什么脸说我是你女儿!」
冯艳跳起脚来:「你是我生的,想怎么养就怎么养!你长大了就该孝顺我们!」
梁大超也在地上叫喊着附和。
爸爸听了这番话,气得放开梁大超,和冯艳当面对峙:「你好意思说!当年一万块就把礼礼给了我们,说你们以后再无关联,现在还敢腆着老脸来找!」
爸爸握住我的手,转身面朝着围观的人,恳请地说:「诸位不要被她骗了,礼礼早就上了我家的户口,我们才是真正的一家人!」
妈妈流着泪向众人诉说:「当年我们遇到礼礼,一个八岁的小姑娘,严重营养不良,才只有五六岁那么高,光是想到我都伤心。」
爸爸的眼眶也红了:「是啊,她干了一天活,被这对恶鬼踹在水田里打,要不是我们救下来,现在都不知道什么样了!」
众人一片哗然,谴责的目光和镜头对准了梁大超和冯艳。
冯艳在村里一向蛮横惯了,全然不怕这幅场面,还在叽哇乱叫:「那又怎么样!血浓于水!她现在长大了,就该养我们!」
梁大超一把将梁得男拖过来:「她供我们二女读书,理应把房子给三弟!」
梁得男没想到自己被推到了镜头前,脸红得滴血,拼命埋头想钻进地缝里。
围观的人看不下去了:
「呸!怎么这么不要脸!」
「我算是看明白了,就是想吸女儿血养儿子!」
「孩子都抱出去了还来打算盘!简直不知廉耻!」
不知道哪个买菜回来的热血阿姨,掏出两个鸡蛋就砸到梁大超和冯艳脸上。
几个烂番茄也在梁得男身上开了花。
梁宏伟终于打完游戏,在人群边上望了望,看到这幅场面,又往后缩了缩。
在众人的义愤中,一家四口如过街老鼠,灰溜溜地逃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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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好行李,张泽带着我们去了一家中餐馆。
包间里,爸妈万分关切,问我怎么会被这家人纠缠上。
我这才把资助梁得男的事情和盘托出。
听完,爸爸深深地叹了口气。
妈妈担忧地蹙着眉头:「礼礼,以后千万不能再这么轻易地相信别人,太危险了!」
爸爸点头:「橘生淮南则为橘,橘生淮北则为枳。你有你的善心,在他们看来却是好拿捏的软柿子。」
我握住爸妈的手:「我知道了,谢谢爸爸妈妈今天保护我。」
他们宽和地笑了:「傻话,你是我们的心肝宝贝啊。」
这时张泽把手机递过来:「这家人彻底出名了。」
记录这场闹剧的视频已经冲上热门,评论区全是对梁大超冯艳一家人的口诛笔伐。
连一旁的梁得男和梁宏伟也没能逃过批判的火眼金睛。
张泽挑了几条评论读给大家听,席间充满了欢声笑语。
饭毕,我发现梁得男给我发了消息:
「姐姐,我错了,都是他们逼我带路来找你的。
「我已经社死了,你能不能录一个谅解视频啊?不然我没法过了!
「如果你不想录视频,看在给我造成了精神损失的份上,你继续给我生活费好不好?」
我一阵恶寒,赶紧把她删掉了。
过年期间,张泽的父母到来,两家相谈甚欢,商定了今年结婚的事宜。
年后,爸妈在我单位附近的一个不错的社区买了两套精装房,一套给我,一套自住。
梁得男借住过的那套,则挂了中介出售。
梁得男还是会隔三岔五给我发验证消息。
无外乎换着花样要钱、希望和我见一面。
我统统无视了。
最后一次,她说她怀孕了,叫我去医院陪她打胎,去不了就给她钱。
我彻底拉黑了她。
无论她是什么处境,都是咎由自取。
茶几上堆满了外卖盒子,已经有酝酿出了臭味,甚至有小苍蝇在低低地飞动。
「也十」经此一事,我们全家开始资助贫困地区的失学女童。
在一众照片中,我们选中了西北山区的几个女孩。
她们的年龄集中在九至十八岁,正处于需要专心读书,又容易因为经济、家庭等原因辍学的年纪。
我们给经办人提了条件,只有成绩稳在班级前一半名次的女孩,才能一直得到我们的资助。
如果名列前茅,还会额外得到奖励。
一学期结束,经办人给我们寄来了女孩们的照片和亲笔感谢信。
看着这些女孩吃饱穿暖,明亮的双眼中,发出希望的光芒。
我们全家都感到由衷的欣慰。
善意最好的去处,绝非被血缘纽带联结的贪婪之徒。
而是那些同样心存善念的人。
十几年前,爸爸妈妈取出所有的积蓄,将我带回了家。
十几年后,我们继续传递善意。
也许有恶草践踏好意。
但永远有希望的种子,在广袤的土地上,努力发芽开花。
来源:小蔚观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