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场跨越时空的文本追寻,直至七百年之后,才在明代话本《戏谑录》的缝隙之中找到了答案:那株被压在海棠之上的梨花,向来就不属于苏轼的园圃。
1126年,在汴京沦陷的硝烟之中,一位金国文人在苏轼手稿残卷里疯狂地翻找着。
他想要验证那个令中原士大夫嗤之以鼻的传闻:“十八新娘八十郎”这一艳俗的诗句,究竟是否真的出自东坡之手?
这场跨越时空的文本追寻,直至七百年之后,才在明代话本《戏谑录》的缝隙之中找到了答案:那株被压在海棠之上的梨花,向来就不属于苏轼的园圃。
01
张先纳妾事件的文学重构
元丰元年(1078年),八十五岁的词人张先纳十八岁妾室,确有其事。
苏轼写了一首诗,大意是“诗人年纪大了,莺莺还在;公子回来了,燕燕正忙”,这首诗被收进了《苏轼诗集》里。
这里面隐藏着很幽默好玩的意思,慢慢流露出对生命活力的赞美。跟后代广泛流传的“梨花压海棠”相比两者差别非常大,就好像有一道很难跨越的沟。
这场年龄悬殊的婚姻,经南宋洪迈的《夷坚志》加以渲染,逐渐衍生出了“我年八十,卿十八”这样的民间段子,不过始终未曾见到“梨花海棠”这般的意象。
而真正把植物隐喻放进这个典故的,是元代的无名氏创作的杂剧《红梨花记》。
在剧里老书生自我打趣地说:“这就跟一颗樱桃似的,轻轻巧巧地,落在了海棠上面。”
这里的“樱桃”隐隐约约地比喻少女的朱唇,属于较为直接的比喻手法。
到了明成化年间,苏州的一位书商为了促进《东坡笑林》的销售把一首在民间流传很广的艳诗稍微改动成“鸳鸯被里成双夜,一颗梨花压住了海棠上”,这样这句经典表述就最终形成了。
02
唐宋植物美学的隐喻嬗变
在苏轼的真实创作之中,梨花与海棠分别承载着完完全全不一样的美学意涵。
《海棠》一诗“只恐夜深花睡去”,赋予海棠以贵妃醉酒那般的华贵且慵懒;而《东栏梨花》中“惆怅东栏一株雪”,则借着梨花抒发了生命易逝的哲思。
这两种原本毫无交集的意象,之所以会被明代文人强行进行嫁接,实则是植物符号学上的一次偷梁换柱之举。
色彩政治学:梨花之白暗喻白发,海棠之红指向红颜,这种色彩对立在晚明春宫画题诗中已成套路。
形态伦理学:“压”字从植物栽培的术语(像“压条法”这样的),逐渐演变成了性暗示,这反映出了市井文学对雅文化的一种拆解。
节气错位:梨花三月开与海棠四月放本不同时,这种反自然的并置恰强化了老少配的荒诞性。
苏州虎丘寺明代壁画里,可见“老叟观海棠”,并配有着“梨花满头”这样的视觉呈现,这就证明了该意象已然形成了固定的图式。
03
经典流变中的话语权争夺
将艳诗归于苏轼名下的过程,实为文化话语权的三次转移。
第一阶段是宋元,士大夫笔记中,张先纳妾始终作为文人雅事记载,苏轼赠诗被纳入「酬唱」传统。
第二阶段在明中叶,江南书商为迎合市民趣味,将段子冠以「东坡戏作」抬头利用其反礼教形象营销。
第三阶段为清中期,考据学派如赵翼《陔余丛考》已指出该诗伪托,却被大众文化选择性遗忘。
值得注意的是,乾隆二十八年(1763年),在《唐宋诗醇》编纂之时,编者特别地于苏轼卷末作出批注:“现今坊间的俚曲中有托名为子瞻所作的,皆为妄人附会之辞。”
其锋芒径直指向了“梨花海棠”诗。
04
经典重构的社会心理镜像
这场持续了六百年的误读史,恰似一面照妖镜,映照出不同时代的,集体焦虑。
晚明市民阶层的逆袭:将顶级文人拉入艳情叙事,实质是对精英文化的戏谑解构。
清代卫道士的焦虑转移:道学家一边斥其「淫鄙」一边默许传播,借苏轼之名释放被压抑的欲望。
现代流量密码的古代预演:伪托名句的病毒式传播,与当今「鲁迅说过」的段子生成机制如出一辙。
北京师范大学所藏的《笑府》万历刻本中,那书商在“东坡嘲张先”这个条目旁边,用朱笔批注道,“此篇可加价三分。”
这样的做法,却清晰地展现出了他的商业目的。
05
在误读的枝叶间寻找真花
当我们凝视那株“不属于苏轼的梨花”时看到的不仅是文学史的错乱,更是文化传播的残酷法则。
经典从来不是作者的一言堂,而是在误读与重构之中,不断生长的生命体。
或许正如钱钟书所言:“词章往往异作者之心,会读者之志”,那株被强行嫁接的梨花,已在汉语的土壤里,开出了新的年轮。
我们下次听闻“一树梨花压海棠”时不妨会心一笑,这株穿越时空的“违章建筑”,不正是汉语最顽强的生命力的证明?毕竟连苏轼本人都在《题西林壁》中说过:“不识庐山真面貌,只缘身在此山中”。
注:本文考据涉及版本学、艺术史及社会心理学,主要参考文献:《苏轼诗集校注》《明代出版文化研究》《中国花卉意象流变史》。
来源:人文趣谈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