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东西》:是好东西,也是新东西

摘要:电影《好东西》在正式上映之前,片方进行了多轮点映。单从点映效果来看,本片可能如同导演邵艺辉前作《爱情神话》一样,再次成为口碑、票房双丰收的年度黑马片。昨日豆瓣开分,《好东西》的评分高达9.1。但几乎伴随任何一部作品,总有好坏两极的争议,《好东西》的争议也不少。

电影《好东西》在正式上映之前,片方进行了多轮点映。单从点映效果来看,本片可能如同导演邵艺辉前作《爱情神话》一样,再次成为口碑、票房双丰收的年度黑马片。昨日豆瓣开分,《好东西》的评分高达9.1。但几乎伴随任何一部作品,总有好坏两极的争议,《好东西》的争议也不少。舆论阵地上似乎有两个《好东西》,一边好评如潮,另一边不为所动。导演邵艺辉写道:我们都在自己的信息茧房里,虽然我的微博友圈都在刷《好东西》,但我们票房真不行,想看和预售都很低。

《好东西》电影剧照。

影片讲述了单亲妈妈王铁梅(宋佳 饰)与女儿王茉莉(曾慕梅 饰)搬到新家,经由一场小小的意外与邻居、乐队主唱小叶(钟楚曦 饰)结识,三人展开了一段面对旧创伤与新挑战的旅程。王铁梅的前夫(赵又廷 饰)因难以忍受在家带娃,认为没有尊严而提出离婚,随即又试图挽回前妻;而此时王铁梅与鼓手小马(章宇 饰)结识,发展出一段亲密关系。小叶也陷入与胡医生(任彬 饰)的situationship(状态恋情,指非正式的、尚未确定交往的浪漫关系)。这样的一群人会碰撞出怎样的“新生活”?

撰文|张婷

一种轻盈灵动的女性叙事

《好东西》的基调是轻盈而灵动的,导演借角色之口多次表达对“苦大仇深”的颠覆。宋佳饰演的王铁梅曾经是一名调查记者,传统媒体的生存处境江河日下,她在失业数月之后入职一家名为“女子东西”的自媒体公司。同事们告诉王铁梅他们有两个号,出于生存的需要,这两个号分别有不同的内容风格和目标群体,王铁梅听完缓缓道:哦,用胡编乱造的养活严肃枯燥的。观众会心一笑,明白了这两类内容的指称。这样的调侃消解了提及纸媒、调查记者、严肃新闻时,我们习以为常的悲壮与怜悯,更呈现出人在身处衰落之时仍然具有辗转腾挪的能量。

近年国内影视剧中不乏新闻记者的人物形象,比如《白日之下》里揭开残疾院舍真相的调查记者凌晓琪,《不止不休》中为乙肝歧视奔走的记者韩东,但某种意义上,他们都带有“苦大仇深”的出厂设置。这样一再重复的人物基调,带动大众关注的同时也逐渐令人疲倦,刻板印象一旦形成便呼唤着新的可能。《好东西》里曾经的新闻人王铁梅不一样,她没有悲壮也没有负重,只是带着新的现实往前。她的调侃令人眼前一亮,正因为我们太需要这样的局部爆破。

《好东西》电影剧照,图为宋佳饰演的王铁梅。

王铁梅不认为单身母亲一定得苦哈哈的,于是她写下自己作为一个单身母亲的经验。她无房无车,带女儿租住在上海的老破小,对女儿王茉莉的教育充满鼓励与夸赞,不见打压与批评。她结识了鼓手小马之后,与他建立起一段“课间十分钟”式的亲密关系。她尽力照顾女儿,也关照自己的欲望。她与女儿有如同姐妹挚友般的甜蜜时刻,也有争吵喊叫时称对方是“白眼狼”的愤懑瞬间——这一切都如此熟悉,但又比现实美好了那么一点点。这正是《好东西》的珍贵之处,它轻盈而扎实,比现实美好得不多不少。

很多影迷都提及片中那段声音交响曲,用虚构的蒙太奇抵达了女性世界的真实。钟楚曦饰演的乐队主唱小叶在帮王铁梅带孩子时,将录制的不同声音样本给王茉莉听,小女孩说她听到了电闪雷鸣,急风骤雨,她眼神闪亮,仿佛看到整个宇宙。而伴随着女儿对世界的畅想,镜头切换着母亲洗碗的声音,在阳光下敲打晾晒被子的声音,收拾玩具的声音,买的橙子滚落在楼梯上的声音……这些隐形的家务劳动,日复一日的操劳,成为了日月壮阔的山河之声,它们优美甚至舒展。这样的视听语言让单身母亲的日常再次摆脱了“苦大仇深”的束缚,具有了翱翔世界的架势。而事实上,女性的声音本就是世界的声音,不少人的童年记忆中,都有注视或倾听母亲劳作的时刻,在那些琐碎的日常中,孩童常常第一次被激荡起窥探世界的雄心。

《好东西》电影剧照,图为曾慕梅饰演的女儿王茉莉。

从邵艺辉目前导演的两部院线作品来看,这种嬉笑与锐利已经形成她独特的风格。在前作《爱情神话》中,吴越饰演的前妻蓓蓓面对自己曾经的出轨背叛,冷冷道出那句:我不过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误。倪虹洁饰演的格洛瑞亚则说:一个女人这辈子,没有甩过100个男人,是不完整的;一个女人没有为自己活过,这辈子也是不完整的。这些金句式台词显然都意有所指,但邵艺辉放弃了辩论讲理式的说教,转向了换位调侃的挪用。这使得她的电影质地更加轻盈,如同一首灵动的散文诗。

喜剧与任何极为强烈的情感并不兼容,当我们在影院大笑之时,实际上是暂时从沉重的反思中解放出来,在那一瞬间得以将意义悬置。正是这片刻的喘息,让嬉笑背后的东西重新浮现,帮助我们孕育之后的力量。这让人联想到特里·伊格尔顿对喜剧的思考,喜剧不是运用权力,而是争夺权力——它用另一种方式占领语言,对惯常的约束进行报复。

对当下的呈现与解构

对现实进行换位摹仿,是邵艺辉常用的方式。“当下”在《好东西》中活了过来,我们在其中得以看到当下的上海,当下的都市男女,还有当下的小孩。

幽默自带解构属性。赵又廷饰演的前夫哥与章宇饰演的鼓手小马,在影片中上演多次雄竞名场面。赵又廷每次出场都满身槽点,他表明自己熟读女性主义理论、会带孩子,还懂得防晒,他质问小马读过几本上野千鹤子,急迫输出自己的反思:我们已经占据了太多的红利,我们是既得利益者,女性面临的是结构性压迫……小马则在队友小叶的助攻下,借毛衣湿透的契机半推半就地展示了结实的胸肌,还表明自己厌恶爹味、把父亲拉黑,已经与父权决裂。女儿茉莉看着他俩你争我抢不明所以,问:他俩干啥呢?小叶面无表情甩出一句:比拼男子气概,有毒的东西。前夫哥不甘示弱,拉拢女儿跟自己学打拳,女儿则大喊:我不!我不打拳!

《好东西》电影剧照,图为赵又廷饰演的前夫哥与章宇饰演的鼓手小马。

《好东西》电影剧照。

这些机巧的台词,极具当下性。拆开每一句,我们都能在现实中找到对应的争论,比如,性别红利、父权、有毒的男子气概、结构性压迫。每一个关键词背后都可以扯出一次次互联网集体记忆——虽然这些集体记忆可能只限于某些同温层。赵又廷饰演的前夫哥获封“女权表演艺术家”称号,这可能是近年国内影视剧中最新鲜也最击中要害的一个男性形象。他满嘴理论,侃侃而谈,但在实际行动上却陈旧而退缩。对这一男性形象的呈现充满幽默的调侃,邵艺辉对嘲讽的尺度把握微妙,加之赵又廷选角的精准,都将这一人物形象的冒犯性控制得恰到好处。轻巧的解构,也让我们看到男性与女性在某种程度上都处在“又新又旧”的转变之中。

《好东西》电影剧照。

钟楚曦饰演的乐队主唱小叶自称是“清醒的恋爱脑”。她的经典台词:男人还是很好玩的——我们甚至会真的听生活中的朋友如此道来。《好东西》当中有许多这样的对话,鲜活而生动,它的潜台词是:我是恋爱脑,喜欢恋爱,喜欢男人,但是那又怎么样?我有放松的心态,就当玩耍了。这句口头禅可以看作当下一个顺直女性的自嘲,也呼应着小叶一些奇奇怪怪的执念,比如她想做一个很酷很会玩又很会偷情的妈妈。她喜欢网友胡医生,对方却不准备进入任何一段严肃认真的恋爱关系,小叶意识到这点后,便谎称她已经结婚生子,更不可能接受严肃认真的“婚外关系”。两人于是一拍即合,关系得以继续。但小叶实际仍然感到受伤,她只是希望自己在别人(胡医生)眼中是酷的、有趣的,以至于编织一些阴差阳错的谎话。

《好东西》电影剧照,图为钟楚曦饰演的乐队主唱小叶。

这一剧情设定也让我们看到女性面临的多重束缚与规训,一方面,社会期待贤惠完美的母亲;另一方面,这样的女性又被嫌弃无趣而呆板。无论是贤惠抑或酷,在这个意义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当小叶最终跌跌撞撞地走出这段situationship(状态恋情),胡医生才下定决心与小叶“好好在一起”,他笃定认为小叶是因为过于爱他而寻死觅活,心疼小叶为了爱他受到太多伤害。这一剧情设定戏谑地呈现出一个“普信男”与“恋爱脑”之间的相遇故事,调侃的同时也解构了束缚。无论是“恋爱脑”还是“酷女孩”,别人怎么看都不重要,小叶可以是恋爱脑也可以不是酷女孩,重要的是她走在探索自己的路上。《好东西》的女性叙事,使得女性的内心与感受得以聚焦放大,男性成为女性成长道路上的过客与参与者,当叙事的主体调转,原来固若金汤的规则也随风飘散。

这部电影里还有很多属于当下的书籍,房间的书架上放着《正常人》,王铁梅在直播时推荐《看不见的女性》《她们不是唠叨,只是受够了》,这些书籍唤起我们尚且新鲜的阅读记忆。王铁梅入职的自媒体公司在直播带货时,品牌方代表出镜感叹价格已经太低、再低就没有利润了云云,结果观众马上发现所谓的品牌方代表就是自媒体公司的男同事。影片并没有摆出义正辞严的姿态批判直播乱象,但镜头淡淡扫过,我们自然也就心领神会。

《好东西》对当下的呈现皆是如此。这则女性叙事中,没有过于沉痛的爱恨,即使是男性角色的油腻与普信也平添了一丝灵动。它不携带沉重的基因,也就同时解放了观众。当沉痛与颓丧被撕开一个缺口,《好东西》适时注入一剂新鲜的调味——于是我们发现,它呈现当下的语法本身就是解构的,Why so serious(为何如此严肃)?

建立新的游戏规则

但《好东西》又是重构的。

在电影结尾,钟楚曦饰演的小叶说道:我们别再玩他们的游戏了。那么我们能否建立新的游戏?《好东西》的英文片名叫做Herstory(她的故事),简单直接。这是又一个时刻,提示我们现在的世界/现在的游戏是以男性为中心的,我们手中只有History(历史)所构筑的历史。当女性试图建立一种新的游戏,它应该是什么样的?

《好东西》电影剧照,图为章宇饰演的鼓手小马。

片中,王铁梅和小马有一场亲热戏,情到浓时两人热吻,小马习惯性地撕破了王铁梅的衣服,王铁梅生气:你为什么要撕我衣服,这衣服很贵的,你想撕为什么不撕自己的?小马有些蒙,回想说:我看片子里都是这样的,我以为你们喜欢。这场戏很诙谐,也很精准,它道出了女性生活中诸多由类似处境浓缩而成的体验:她们面临着太多的应该、以为与意淫。当这些刻板想象时刻充斥在周围,女性甚至也很难分得清自己是否喜欢在亲热时被撕掉衣服,似乎那也可以是一种激情的证明。当这些刻板想象过于具体而密集,它变成了我们的现实。意识到这些,再回看王铁梅的台词,会更加意识到其中的珍贵与艰难。新的想象,要从混沌中识别真实的感受。新的游戏,要从虚空中积攒能量开始搭建。

《好东西》电影剧照。

从这个意义上说,《好东西》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新的想象。作为单身母亲,王铁梅松弛而快乐,尊重孩子的意愿也享受自身的渴望,被很多观众称为“梦中情妈”。小叶是个迷迷糊糊的恋爱脑,却也懂得在与男性的博弈中用自己的方式守住自尊的底线,她与王铁梅建立起一种女性合作育儿的雏形,为“完美妈妈”松绑,给小孩带去新的视野与快乐。女儿王茉莉则是一个浑然天成的聪明人,她虽然只有十岁,却已看透有毒的男子气概,摆脱了长久以来束缚女性的月经羞耻,有着无限的能量去爱与被爱。女儿的角色让我们触摸到一个更好些的世界,一个更自由些的世代。

故事的尾声,王茉莉作为特邀鼓手去live house(现场音乐空间)演出,与此同时学校乐团在大礼堂表演。平行剪辑创造了一种鲜明的对比,主流的与地下的,宏大的与微小的。我们或许在主流与宏大的叙事中找不到舒适的位置,但我们还可以建立自己的游戏,创造自己的规则。

当然,《好东西》不是完美的,但它也不必是完美的。导演似乎预见到上映之后的诸多批评,比如,“打拳”蹭流量,她借角色之口先喊出了“我不打拳”!比如,电影里的金句、段子过于密集,处处透露的小聪明如同10W+爆款爽文;再比如,它是某一个同温层的特供产品。但说到底,密集的台词,抖机灵的对话,抱团取暖的慰藉又如何呢?当我们试图建立自己的游戏,当我们走在从无到有的路上,不妨再宽容一些,再快乐一些。

来源:上上默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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