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村不大,一条主路两边各十几户人家,几十年了也没怎么变过。老王家就在村口那栋青砖房,门前种了棵歪脖子枣树,树皮上刻着几道深深的口子,听说是老王儿子小时候用刀划的。
我们村不大,一条主路两边各十几户人家,几十年了也没怎么变过。老王家就在村口那栋青砖房,门前种了棵歪脖子枣树,树皮上刻着几道深深的口子,听说是老王儿子小时候用刀划的。
王国富,我们都叫他”老王”,今年五十出头,是村里出了名的”怪人”。说他怪,倒不是因为他长得怪,而是因为他那些让人看不懂的行为。
老王的大部分时间都在镇上的砖厂打工,风吹日晒的,黑瘦黑瘦的,皮肤像是被砖窑烤过似的。平时不怎么说话,村里人叫他,他就点点头,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然后继续低头走自己的路。
我跟老王家挺近,隔着一条小沟渠。我家养了几只鸡,闲来无事就喂喂鸡,晒晒太阳,看看院子外面的风景。从我家院子里,刚好能看到老王家的后窗。
二十多年前,老王媳妇跑了,留下他和一个才上幼儿园的儿子。那年村里人都传,说是老王不行,满足不了媳妇,人家媳妇跟镇上开拖拉机的跑了。
这种事,在农村是奇耻大辱。
记得那段时间,老王几乎不出门,村口的老槐树下总有人笑着说:“诶,老王媳妇跑了,你们猜是不是因为那方面不行啊?”然后就是一阵哄笑。
更有甚者,看到老王过来,就故意说:“老王啊,你再找个媳妇吧,找个’需求’小点的。”然后又是一阵哄笑。
老王从来不还嘴,只是低着头走过去,有时候嘴角还挂着笑,好像那些嘲笑跟他无关似的。
他儿子王小军,比我家老二小两岁,小时候也挺招人嫌的。衣服总是洗得发白,补丁摞补丁的。最逗的是他那个饭盒,是个旧铁皮罐头盒,上面还留着”蜜桃罐头”的字样,被他用砂纸磨得模糊不清。
有一次,我在村口看到几个孩子围着王小军,有人推了他一把,他的饭盒掉在地上,米饭撒了一地。我还记得他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捡起来,放回盒子里。没有哭,也没有叫,就那么专注地捡着。
“你爸是不是不行啊?你妈妈是不是嫌他不行才跑的啊?”一个比王小军大的孩子问道。
王小军抬起头,眼睛亮亮的,说:“我爸爸很行,他每天睡三个小时,干十四个小时的活,挣的钱都给我交学费和买书了。”
那群孩子愣了一下,然后哄笑着跑开了:“哈哈哈,傻子,我们说的’不行’不是这个意思!”
王小军捡完饭,拍拍屁股上的土,继续往学校走去。我隐约觉得这孩子跟别人不太一样,但也说不上来哪里不同。
村里人都知道,老王对儿子的学习特别上心。每个月工资发下来,先是给儿子交学费,买文具,剩下的才用来维持生活。为了省钱,老王自己很少买新衣服,我经常看到他穿着一件补了又补的灰色棉袄,就连冬天最冷的时候也不舍得添置新的。
有一年冬天,下了场大雪,温度骤降。早上出门,我看到老王正把自己的棉袄给儿子穿上。
“爸,你冷不冷?”王小军问。
“不冷,爸干活热乎着呢。”老王说着,用粗糙的手掌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好学习,别的不用管。”
王小军点点头,背着书包走了。老王站在原地,望着儿子的背影,直到看不见了才转身回家。转身的瞬间,我看到他缩了缩脖子,搓了搓已经冻得通红的双手。
那时候我就在想,老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村里人都说他窝囊,媳妇都能让人给拐跑了。但我看他对儿子的那份用心,却让我觉得他身上有种说不出的倔强和坚韧。
王小军上初中那年,成绩特别好,每次考试都是年级前几名。老王高兴得不得了,特意去镇上买了只老母鸡,炖了一锅香喷喷的鸡汤。
“他爸,明天鸡汤给小军带点去学校,下午还有考试呢。”我听到老王在院子里自言自语。他把鸡汤分装在两个饭盒里,自己那份明显少多了。
初中毕业后,王小军考上了县重点高中。那天,老王难得地喝了点酒,坐在自家门前的石凳上,看着天上的星星,一个人笑得跟个孩子似的。
“王哥,高兴啊?”我路过问他。
“恩,高兴。”老王点点头,又补了一句,“他妈要是知道了,也会高兴的。”
这是我第一次听他提起王小军的妈妈。
“你…你还恨她吗?”我试探着问。
老王摇摇头,眼睛依然望着星空:“不恨,我从来没恨过她。她有她的苦衷。”
后来的三年,老王更拼了。他不仅在砖厂干活,周末还到建筑工地上打零工。有人劝他:“你这么拼命干嘛?儿子又不是读不起书。”
老王就笑笑:“多挣点,让孩子安心读书。”
高考那年,王小军住校,很少回家。老王每个周末都会坐两个小时的班车去看他,带上自己做的咸菜和腌肉。学校门口,老王总是远远地站着,等儿子出来,给他东西,聊几句,然后默默地离开。
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正在村口的小卖部买东西。几个村民围在一起聊天。
“听说了吗,老王家娃考了全县第一!”
“真的假的?那个媳妇都跑了的老王家?”
“千真万确,刚从广播里听到的,县教育局都要去采访呢!”
我赶紧买完东西,往老王家跑。远远地,就看到老王家门口停了辆黑色小轿车,车门上贴着”县教育局”的字样。老王站在一旁,憨憨地笑着,手足无措的样子。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老王笑得那么开心,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
教育局的人走后,我去恭喜老王。他请我进屋坐,给我倒了杯水,水杯是旧的,但擦得很干净。
“王哥,恭喜啊,小军真争气!”
老王点点头,眼角有些湿润:“是啊,争气,他妈要是知道了,肯定也高兴。”
又是这句话。我突然好奇:“王哥,嫂子这些年…有联系吗?”
老王沉默了一会儿,走到床头柜前,拿出一个布包,从里面掏出一摞信封,递给我。
“她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从没间断过。”
我愣住了,接过信封,里面确实装着钱,每个信封上都注明了日期,最早的那个已经泛黄,日期是二十多年前。
“那她人…”
“病了,重病。”老王的声音有些哑,“当年她就是害怕拖累我们爷俩,才…才走的。”
原来,老王媳妇当年查出了重病,怕拖累家里,就假装跟人跑了,实际上是去了外地打工治病。她不想让村里人知道,更不想让儿子知道,怕影响他的学习。
“那你怎么不解释?这些年村里人说闲话…”
老王苦笑:“解释有啥用?她也不想别人知道。再说了,我们爷俩过得挺好的,管他们说什么。”
这一刻,我才明白老王这二十多年的沉默和忍耐,不是窝囊,而是一种无言的坚强和守护。
没几天,村里来了拆迁队。我们这个小村子要拆了,盖新的安置房。老王家那破旧的砖房被评了12万的拆迁款,对我们村的人来说,已经算是笔不小的数目了。
拿到拆迁款的第二天,老王去了一趟县城,回来时脸色不太好,但又带着几分释然。
后来我才知道,老王把拆迁款全捐给了县里的”贫困学生助学基金”,一分钱都没留。
村里人又炸开了锅:“老王是不是疯了?一辈子的血汗钱,说捐就捐了?”
“哎呀,怪不得媳妇跑了,这么个傻子,谁受得了啊?”
还是村支书看不下去了,喊住正要离开的老王:“老王啊,你这是何必呢?留着钱给小军上大学多好。”
老王笑了笑:“小军有全额奖学金,不愁学费。再说了,有些孩子比我儿子更需要这些钱。”
他停顿了一下,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她临走前,说过想帮助那些和小军一样的孩子。”
听到这里,我心里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
晚上,我去老王家,他正在收拾东西,准备搬到安置房去。
“王哥,实话告诉我,嫂子她…”
老王看了我一眼,长叹一口气:“去年走的,癌症。最后那封信是半年前寄来的。”他指了指桌上的一封信,“她把积蓄都寄回来了,说是要帮助那些贫困学生。”
我拿起信看了看,最后一行写着:“如果可以,请以小军母亲的名义。”
原来,这么多年,老王独自扛着所有,忍受着村里人的嘲笑和猜疑,只为了守护一个约定,完成妻子的心愿。
高考后的那个夏天,王小军来找我,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他带我去了村后的小山坡,那里有一块石碑,石碑前摆着鲜花。
石碑上刻着:“王秀兰之墓”,下面是一行小字:“生命不息,爱与责任不止”。
“我从小就知道妈妈生病了,”王小军说,“但爸爸不让我说,怕村里人同情我们,也怕影响我学习。”
“妈妈每个月都会寄信和钱回来,爸爸把那些钱都存起来了,说是妈妈的心愿。”
“前年暑假,我偷偷去见了妈妈最后一面。她告诉我,她这辈子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帮助那些和我一样的孩子,让他们也能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我看着眼前这个坚强的年轻人,想起了他小时候一粒一粒捡起掉在地上的米饭的样子。
“以前村里人笑话我爸,说他窝囊,说他不行,”王小军抚摸着石碑,轻声说,“但在我心里,他是最勇敢、最坚强的人。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了我,也守护了妈妈的尊严。”
天色渐暗,我和王小军下了山。远处,老王站在村口,正望着我们的方向。夕阳的余晖洒在他黝黑的脸上,那个瘦小的身影,在我眼中突然变得如此高大。
拆迁后的第三年,我去了县城。在一所新建的希望小学门口,有一块牌匾:“秀兰助学基金”。牌匾下方,刻着几行字:
“谨以此纪念王秀兰女士,她用生命诠释了爱与责任。感谢王国富先生和王小军同学的慷慨捐助,让更多孩子能够通过知识改变命运。”
在那一刻,我终于明白,有些爱,不需要解释;有些坚守,不需要言说;有些人,默默无闻地活着,却在无声中诠释了生命最深刻的意义。
那个被村里人笑话了25年的老王,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个家庭最后的心愿,也书写了一段令人动容的传奇。
回村的路上,我看到路边有个老人正在捡废品,破旧的衣服上沾满了尘土。我停下车,递给他一瓶水。他抬头感谢我时,我看到他缺了一颗门牙,像极了老王的笑容。
那一刻,我突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还有很多像老王一样的人,默默地承受着生活的重压,却依然保持着内心的温暖和善良。他们或许不被理解,甚至被嘲笑,但他们依然坚守着自己的信念,用行动诠释着生命的意义。
这世界上最美的风景,或许就是那些不被理解的坚守和不求回报的付出。
后来,王小军从清华大学毕业,成了一名医生,专攻癌症研究。老王搬进了儿子在县城买的新房,但他依然每天早起,去社区当义工。
有人问他:“老王,你儿子都这么有出息了,你还干这个干嘛?”
老王憨厚地笑了笑:“习惯了。再说了,总得有人去做这些事。”
村里人不再笑话老王了,但流传着关于他的故事,那个被误解了25年,却依然微笑面对生活的老王的故事。
我有时会想,人生路上,我们是否也曾像村里人一样,用偏见和误解去评判他人?是否也曾像老王一样,被人误解却依然选择善良和坚守?
在这个喧嚣的世界里,或许我们需要更多地去理解他人,去发现那些隐藏在平凡外表下的伟大灵魂。
因为你永远不知道,那个被你嘲笑的人,正在经历着怎样的人生,又在坚守着怎样的信念。
那年夏天,村里的青砖房都拆了,唯独老王家门前的那棵歪脖子枣树被移栽到了新建的希望小学门口。树皮上的那几道刀痕,见证着一个家庭的苦难与重生,也默默地诉说着一个关于爱、责任与坚守的故事。
在树下,时常能看到老王的身影。他会静静地坐在那里,看着孩子们嬉戏打闹,脸上挂着那个熟悉的、缺了一颗门牙的笑容。
而我,每次路过那棵树,都会想起那个被村里人笑话了25年的老王,想起他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他对儿子和妻子无言的爱,想起他把全部拆迁款捐出去时那释然的表情。
在这个世界上,有些故事不需要惊天动地,有些英雄不需要光芒万丈。他们或许就在我们身边,以最普通的方式,诠释着生命最不普通的意义。
就像老王。
来源:一颗柠檬绿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