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里人都叫她王婶,虽然她姓刘,但嫁给王家三十多年,村里人都习惯了。我家和王婶家隔着条土路,夏天的时候,能看见她坐在院子里的歪脖柳树下掐豆角。
村里人都叫她王婶,虽然她姓刘,但嫁给王家三十多年,村里人都习惯了。我家和王婶家隔着条土路,夏天的时候,能看见她坐在院子里的歪脖柳树下掐豆角。
去年八月,王婶倒了。
那天我骑电动车去镇上买农药,远远看见王婶家门口停着辆面包车,后来才知道是120。王婶的儿子王建国在县医院上班,村里人都说他有本事,从卫校出来就一路考到了主治医师。王建国穿着白大褂站在院子里,脸色煞白,像是刚从雪地里走出来。
“老刘,我妈中风了。”他看见我停下车,叫了一声。
人就是这样,再亲的人也叫老刘,但王婶这个外姓称呼却叫了一辈子。
去医院的路上,王建国开着他那辆破旧的桑塔纳,带我带上了。他妈坐在副驾驶,头歪着,口水从嘴角流下来,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前方,但好像什么也看不见。车窗开着,风把她的白头发吹得乱七八糟,却没人有心思去整理。
“今早给她送稀饭,发现就这样了。”王建国的声音有点抖,“好在意识还在。”
我看着王婶的侧脸,突然想起前几天在她家院子里晒谷子时,她还抱怨说最近手脚不灵活,掰玉米掰不动了。那时谁也没当回事,只以为是年纪大了。
县医院住院部的墙是淡绿色的,据说这种颜色能让人心情平静。王婶被推进急诊室后,我和王建国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他点了支烟,我注意到烟盒上贴着一张农行的小广告,遮住了大半个健康警告。
“我妈这辈子没享过福。”王建国突然说,烟灰掉在裤子上也不管,“我爸走得早,她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现在好不容易能歇口气了,结果…”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拍拍他的肩膀。
王婶在医院住下了。起初村里人还时常去看她,带些自家种的蔬菜水果。后来慢慢地,来的人少了。农村就这样,忙起来连自己的事都顾不上,更别说去医院探望。
王建国白天得上班,晚上去医院陪床。他媳妇小丽在家带两个孩子,很少去医院。村里人背后嘀咕,说小丽嫌弃婆婆了,生病了都不去照顾。我不喜欢这样的闲话,但转念一想,谁家没点难处呢?
秋收的时候,王婶家那片地无人照料,眼看着玉米都黄了。我和几个老伙计商量了一下,趁着周末帮忙收了。玉米杆堆在田边,远远望去像个歪倒的草人。
王建国知道后,硬塞给我两条烟,我推辞不过才收下。那烟不是什么好烟,包装皱巴巴的,好像在口袋里揣了很久。
“王婶出院就能帮我们干活了,你放心。”我笑着安慰他。
“医生说…”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说了句”走一步看一步吧”。
转眼就到了十月底,村里的柿子树开始掉果子,落到地上发出沉闷的”扑通”声。这时候,王婶已经住院四十多天了。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修水泵,王建国的车停在了门口。
“我妈回来了。”他下车打招呼,声音比平时轻,像是怕惊动什么。
我站起身,看见王婶被安置在后座,旁边塞着一个氧气袋。她比住院前瘦了一大圈,脸色灰白,头发剃得很短,看上去像个老头。
“不是说再住一阵子吗?怎么…”
“医院说没必要了。”王建国打断我,眼神飘忽,“回家休养也一样。”
我明白了。在农村,人们都知道”没必要住院”是什么意思。
王建国把车开进院子,我帮着把王婶抬进屋。她的身体轻得像片树叶,被子下的腿细得只剩骨头。进门的时候,我不小心碰到了门框上的铃铛,那是王婶年轻时挂的,据说能辟邪。铃铛发出一声脆响,王婶的眼皮动了动,似乎想睁开眼睛看看,但最终还是没能成功。
屋里的陈设还和她住院前一样,只是多了层灰。电视柜上摆着王婶和老王头的合影,两人穿着明显是借来的西装和旗袍,笑得拘谨又幸福。照片旁边是王建国的大学毕业照,他穿着学士服,王婶站在旁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碎花上衣,笑得比儿子还灿烂。
把王婶安顿好后,王建国叫住了我。
“老刘,帮个忙。”他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我妈前几天清醒的时候写的,让我回来后交给村里人。你帮我念给大家听吧,我…我怕我念不下去。”
信封上写着”给村里人的话”,字迹歪歪扭扭,像是很吃力才写出来的。
我有些犹豫:“这是你妈的心里话,还是你来念比较好。”
王建国摇摇头:“我妈说了,让村里年纪大的念,你们是一辈人,懂她的意思。”
我拿着信封,感觉沉甸甸的。
“行,我去叫几个人来。”
村里的广播早就坏了,以前开会都靠吆喝。我骑着电动车在村里转了一圈,告诉大家王婶回来了,有话要对大家说。
不知是不是错觉,村里人听说王婶回来了,都露出了复杂的表情。有人问她是不是好了,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人回来了”。
晚饭后,村里人三三两两地往王婶家走。有人带了自家做的小米粥,有人拎着刚从树上摘的柿子,还有人捧着几个刚出炉的红薯。秋天的晚风有些凉,但王婶家院子里挤满了人,倒也不觉得冷。
王建国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的笑容勉强得像是贴上去的。小丽和孩子们站在一旁,大的那个十岁出头,小的才上幼儿园,两个孩子都安静得不像话,好像明白了什么似的。
我站在院子中央,看着陆续到来的村民。李大爷拄着拐杖来了,他和王婶家世代是邻居。赵婶也来了,虽然前几年因为地界的事和王婶吵过架,但此刻她的眼眶是红的。还有王婶以前在蔬菜合作社的同事们,带着各家的老人孩子。
人差不多到齐了,我清了清嗓子。院子里的谈话声渐渐小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我手中的信封上。
“王婶有话要对大家说。”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保持平稳,“她让我代她念给大家听。”
我打开信封,里面是一张折叠的信纸,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有些地方还被水渍模糊了,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村里的乡亲们:
我是刘桂花,王德军的媳妇。如果你们看到这封信,那我可能已经不在了,或者快不行了。
先谢谢这些年来大家对我的照顾。我一个寡妇,能把儿子拉扯大,全靠村里人的帮忙。建国上大学那年,家里揭不开锅,是李大爷借了我五百块钱。建国结婚那年,赵婶帮着张罗了三天三夜。这些恩情,我都记在心里。
我知道自己这病怕是好不了了,但我走得不冤。我这辈子,该看的都看了,该经历的也都经历了。我男人走得早,但给我留下了建国这个好儿子。我儿媳小丽虽然有时候脾气急,但对我还算孝顺。两个孙子更是我的心头肉。
我这一生没什么值钱东西,留给孩子们的就只有那房子和地。但我还有一样宝贝,想送给村里人… ”
我的声音哽咽了一下,停顿了片刻才继续。
“…那就是我家祖传的辣椒种子。我家的朝天椒,是我爷爷从湖南带回来的,辣得够劲,但不伤胃。这些年,村里人都喜欢我腌的辣椒,说够味。其实不是我腌得好,是种子好。
种子我藏在厨房的罐子里,建国他们不知道。我希望村里人每家能拿些回去种,明年的辣椒就靠大家了。记得种在向阳的地方,浇水不要太多。
还有一件事,我心里一直放不下。建国他爸走得早,我怕自己也撑不了多久,就让建国考医学院,想着当医生能救人。没想到他真的考上了,还真的当了医生。我是没文化的人,不知道儿子每天在医院忙些什么,只知道他很累很辛苦。
这次住院,我才知道建国在医院是什么样子。他对每个病人都很耐心,哪怕是半夜三更被叫起来,也从不埋怨。村里人要是生病了,记得找我儿子,他虽然嘴上不饶人,但心里是装着大家的。 ”
院子里静得出奇,只有远处的狗叫声偶尔传来。
“最后,我想对小丽说,婆媳之间难免有磕磕绊绊,但你这些年照顾我和孩子,我都看在眼里。我之前总是挑你的刺,其实是怕你嫌弃我们家穷。现在想想,是我心眼小了。你要是听到这话,就当我给你赔不是了。
我这一辈子,没读过什么书,也没去过远的地方。但在这个村子里,我觉得自己活得挺值。谢谢大家这些年的照顾,如果有得罪的地方,希望大家原谅。
王德军的媳妇刘桂花留
2024年10月15日 ”
念完信,院子里一片寂静。然后不知是谁先抽泣了一声,接着就有人开始啜泣。李大爷的拐杖掉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却没人去捡。赵婶捂着嘴,眼泪顺着指缝流下来。
王建国站在屋门口,低着头不说话。小丽搂着两个孩子,肩膀抖个不停。
“我去看看王婶。”我轻声说,把信递给王建国,走进了屋。
王婶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呼吸微弱但平稳。床头柜上放着她戴了一辈子的老花镜,镜片上有道裂纹,她一直舍不得换。窗台上摆着几盆她精心养的多肉,叶子肥厚,泛着健康的绿色。
我在床边坐下,轻声说:“婶子,大家都来了,都听到你的话了。”
王婶的眼皮动了动,嘴唇微微颤抖,像是要说什么,但终究没能发出声音。
走出屋子,我看见院子里的村民们自发地排起了队,依次进屋看望王婶。有人带来了自家的腌菜,放在厨房的桌子上;有人默默帮忙打扫庭院,扫走落叶;还有人在院子里烧水,给来客倒茶。
李大爷站在王婶的柜子前,小心翼翼地在一排罐子中寻找着那传说中的辣椒种子。赵婶则拉着小丽的手,低声说着什么,两人都红着眼睛。
院子外面,更多的村民陆续赶来。有的人搬来小板凳坐在院子里,有的人站在围墙外,探头往里看。村里的老支书也来了,他让人在院子里支起了帐篷,说是怕下雨。天上一片晴朗,哪有要下雨的意思,但没人指出这一点。
夜深了,院子里的人群却没有散去的意思。有人开始讲王婶年轻时的故事,说她怎么一个人撑起一个家,怎么在集市上卖菜供儿子上学,又怎么在村里帮人做红白喜事从不叫苦。
“记得那年水灾,王婶家的房子漏了,她就自己爬上去修。”李大爷说,“那时候她男人刚走,建国还小,家里揭不开锅,她硬是不肯伸手向人借钱。”
“她腌的辣椒真是一绝。”赵婶接过话茬,“去年我儿子结婚,她送了两坛,够吃大半年。”
回忆一个接一个,像是要把王婶的一生拼凑完整。
天快亮的时候,王建国从屋里出来,脸色苍白:“我妈…走了。”
院子里安静了一瞬,然后爆发出一阵低低的啜泣声。
我走进屋子,看见王婶安详地躺在床上,脸上的皱纹似乎比之前少了,嘴角微微上扬,像是做了个好梦。床头柜上的老花镜不知何时被人擦拭干净了,镜片上的裂纹在晨光中闪烁着。
出殡那天,全村人都来了。十月的天,忽然下起了小雨,但没人撑伞。送葬的队伍从村头一直排到村尾,连平日里和王婶不对付的人也来了,默默走在队伍里。
火化后,王建国把骨灰安放在村后的山上,和他父亲葬在一起。墓碑是村里石匠刻的,上面写着”王德军之妻刘桂花之墓”,字迹深深地嵌在石头里,像是要保存很久很久。
回村的路上,我看见王婶家门口站满了人。他们手里拿着小纸包,那是装着辣椒种子的。李大爷说,每家分了一小撮,够种一小片地的。
“明年这个时候,全村的辣椒都是王婶的心意了。”李大爷说,声音有些哽咽。
小丽在院子里招呼大家进屋喝茶。她穿着朴素的黑衣服,眼睛红肿,但神情坚定。两个孩子乖巧地站在她身边,给来客倒水。
王建国站在门口,看着村民们陆续离去。当最后一个人也走远后,他才转身对我说:“谢谢你念那封信。”
“应该的。”我拍拍他的肩膀,“你妈是个好人,村里人都记得她的好。”
“她的病其实去年就发现了。”王建国突然说,“她瞒着所有人,连我都是住院后才知道。医生说能活半年就不错了,结果她硬是撑了一年多。”
我不知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她问我要纸笔的那天,我就知道她时间不多了。”王建国继续说,“写完信后,她跟我说,想回家,想再看看她的院子,她的菜地。”
夕阳西下,余晖洒在王婶家的院子里。那棵歪脖柳树的叶子已经黄了大半,随风摇曳。院子角落里,王婶种的几棵辣椒还挂着红彤彤的果实,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无声地告别。
我想起王婶生前常说的一句话:“人这辈子,能在村里留下点什么,就值了。”她大概不知道,她留下的不只是那些辣椒种子,还有村里人心中的那份情谊。
第二年春天,村里家家户户都种上了王婶的辣椒。当第一批辣椒结果时,我特意摘了几个送到山上,放在王婶的墓前。
站在山坡上,我能看见整个村子。远处,村民们在田间劳作,身影虽小却坚韧。我知道,只要这村子还在,王婶的故事就会一直被讲述下去,就像她的辣椒种子,生生不息。
至于那封信,王建国把它裱起来,挂在堂屋正中。每当有人来访,他都会指着那封信,骄傲地说:“那是我妈留给全村人的话。”
人们常说,一个人走了,带不走什么。但王婶证明,一个普通人也能在离开时,让整个村子为之驻足。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