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用冷水往脸上拍,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可脑子里止不住地浮现刚才的画面,那从天而降的香槟雨。
鲸落沉入瞳孔深处,盐粒结晶成糖的褶皱
跨年夜,我瞅见男友那小号。
一千多条动态,名表跑车、海岛庄园、雪山极光,啥都有,可就没我。
我手抖着按下那串早就熟得不能再熟的号码。
“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不在服务区。”
零时的钟声“当当”地响,焰火“轰”地冲天而起。
我看着他五分钟前最新动态里的香槟雨,鼻子一酸,吸了吸鼻子。
喻泽,再见!我不欠你了。

说完,我挂断电话。
两只心形气球,从我那残缺的手指上滑脱出去。
有人大喊:“你的气球,不要了?”
“都不要了!”我头也不回,回家去。
到家后,我在账本上记下今天卖气球的收益,还差老多,才能买一枚两克拉的钻戒。
我用冷水往脸上拍,想让自己冷静冷静,可脑子里止不住地浮现刚才的画面,那从天而降的香槟雨。
有些人跨年,不用人挤人,能在最佳观景区,摇开两万一瓶的香槟,看着脚下的人仰头望。
喻泽就是那俯视的人,而我是仰望的那个。
我自嘲地笑了笑,手指却不听使唤地点开他的小号,就像只从下水道探头的老鼠,窥视他的生活。
最新的视频下,是喻泽和朋友的对话。
“你准备啥时候回来?沈箐可要回国了,你不怕她闹?”
“再玩一个礼拜,肯定在她回国前解决。那丫头正攒钱给我准备生日礼物呢,你帮我想想,咋演才能表现得很惊喜,我不想让她失望。”
“我可不会,到时候你记得直播,让哥们看看你的小白花是不是感动得痛哭流涕。”
“只要能让哥们高兴,哥们赏她。”
我眼前模糊起来,眼泪吧嗒吧嗒砸在屏幕上,成了一片水渍。
这就是恋爱的真相?
我关上软件,翻开日记本。
待办事项里,有加粗的几行字:给五百只猫绝育,买一枚两克拉的钻戒,拥有一段不被欺骗的爱情。
我的目光停留在最后一行,那儿有我画的半颗爱心。
我默默把那半颗心划掉,现在一切又得从头开始。
“昭昭姐,等我完成,就去找你。”
我想起和喻泽初见的那个夜晚,我们的相识,就像一场意外。
准确说,我以为我救了他。
兼职结束,我鬼使神差选了河边的小路,没想到瞧见在水里扑腾的喻泽。
他老沉了,我呛了好几口水,才把他从河里拽上来。
上了岸,喻泽瘫倒在河堤上,喊:“谢谢女侠救命之恩!”
路灯照着,他的眸子亮闪闪的。
我捡起自己的东西,扭头就走,没理他在身后大喊大叫。
后来,他老出现在我打工的地儿,给我送饭。
有时是煎饼果子,有时是烤冷面,有时还会在奶茶袋子里放朵玫瑰花。
我就默许了他这行为。
再后来,他在漫天飞雪中跟我表白:“昭昭女侠,小生家境贫寒,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可好?”
我看着他冻红的手和挂霜的睫毛,点了点头。
最后,我俩搬进出租屋。
他一句家境贫寒,我就当了真,兼职变成三份,一块钱恨不能掰成两半花。
我从超市买打折菜,他说:“昭昭,你别这样作践自己,我心疼。”
其实穷人哪会觉得打折菜是作践,最作践人的,是玩弄真心。
说不定他会和好哥们一起,看着我被六块钱的煎饼果子哄住,嘲笑我的愿望是买枚他们看不上的两克拉钻戒,从头到脚点评我多不值钱、多下贱。
第二天上午,手机震动,是喻泽发来的消息:“昭昭,我找到一家特好吃的饭店,咱出去庆祝一下。”还发了餐厅定位。
胃里一阵灼烧般的痛,提醒我好久没吃东西了,必须得吃点。
看着喻泽发来的菜单,我喉头忍不住上下滑动,一夜没睡好,脑子也昏昏沉沉。
我告诉自己,这是他欠我的。
到了餐厅,才发现喻泽已经点好菜,他像献宝似的,一道道给我介绍:“昭昭,这些都是你爱吃的,对吧?”
以往,我会觉得惊喜,可今儿我觉得,彼此太了解也不见得是好事。
就像我知道他闭眼,是在等我夸奖。
以前,我会说:“不错,喻泽同学又有进步。”然后在他脸颊上郑重印上一吻。
可今儿,我说:“说完了吗?我能吃了吧?”
喻泽一愣,点了点头。
在他惊讶的眼神里,我把所有菜都端到自己跟前,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吞咽声,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
喻泽有点慌:“昭昭,你慢点,别这样。”
他从来没见过我发病,这几年我状态还算稳定,很少靠暴食缓解压力。
我一直记着昭昭姐的话:“我不在的日子,你也要把自己喂得饱饱的。”
“昭昭姐,你看,我有好好照顾自己。”
直到胃里传来熟悉的胀痛感,我才放慢速度。
“咔嚓”,这声快门,像某种号令。
下一秒,数不清的手机怼到我面前。
“开眼了,开眼了,谢谢喻少,我分享给我女朋友,她说哪来的野猪成精,哈哈哈哈。”
他们心满意足收回手机,笑着欣赏记录下的“精彩片段”。
“阿泽,还是你有创意,要不是你,我还真想不到人能这样玩儿。”
喻泽脸色一变,可看到身前的女人,眼里的不满又变成惊喜:“箐箐,你回来咋不说一声?”
沈箐拉开座椅,在我旁边坐下:“他们说这边有乐子看,我能缺席?”
她从钱夹抽出几张现金,轻飘飘扔我脸上:“赏你了,就这东西也能让你吃成这样,你也是够拼的,还是说你从小没吃过饭,像个饿死鬼?”
话落,她身边几人哄笑。
喻泽啥也没说。
虽说有心理准备,可看到喻泽这样,我的心还是猛地一抽痛。
原来他出戏,只需要这一瞬。
其实沈箐说得没错,人生前十三年,我确实没吃过饱饭。
他们永远不懂,人饿三天是啥滋味。
别说肉和油,就是猪槽里的米糠,都是难得的美味。
后来有机会,我就可劲儿吃,只有把胃撑满撑痛,才能抚慰灵魂里的空虚。
吃饱饭,脑子终于能正常转,我决定主动挑明,别让自己太丢脸。
“喻泽,游戏该结束了吧?”
笑声戛然而止,喻泽嘴唇动了几下,啥也没说出来。
我甩开他伸过来的手:“没必要解释,喻大少爷,谢谢你请我吃饭,还有昨晚的香槟雨,两万块够我吃一年煎饼果子,感谢你让我这穷鬼闻到纸醉金迷的味儿。”
说这些话时,我的声音忍不住颤抖,我忍不住想起喻泽给我煮红糖水,被烫出泡的手,还有他埋在我颈间说的情话:“昭昭,我真幸运,我好爱你。”
我以为自己得了份赤诚无欺的爱,才会在愿望清单上郑重画半颗桃心。
现在看来,我傻得可笑。
喻泽一怔,瞬间明白过来,淡然的面具裂了一丝缝:“昭昭,是我对不起你,你给我个补偿的机会,好不好?”
想必在他们眼里,我这种人,用钱就能摆平。
我冷笑:“好啊,三十万,或者一枚两克拉的钻戒,算精神损失费。您是开支票,还是转账?或者你们有钱人都随身带几十万现金?”
许是没想到我会这么“不要脸”张口,他脸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在他设想里,我该哭着说,别用钱侮辱我人格。
“昭昭,我没想到你这么拜金。”
我嗤笑出声,他们拿着钱玩弄人,享受金钱特权,反倒指责普通人拜金,真好笑。
“既然喻大少舍不得,那咱们就此别过。作为忠告,我觉得你们这种游戏,还是别做了,太恶毒,会遭报应的。”
临走,我故意撞了沈箐一下,把她撞了个趔趄,无视背后人的叫喊,回了出租屋。
我还有兼职要做,对我来说,没什么比赚钱更重要。
只有赚了钱,我才能买钻戒,给猫猫绝育,才能去找她。
回到家,我拿出那张珍藏许久的照片,思绪飘回那个夏天。
我原本叫李贱草,人如其名,命贱如草。
十三岁盛夏,被继父砍断手指第七天,我盯上回村探亲的冯昭。
人饿极了,哪有什么羞耻心。
我跟着她,从家门走到村口,就等个机会。
十五岁的冯昭,笑意盈盈回头:“嘿,你肚子响了一路,我请你吃烤肠吧。”
我两三口把烤肠吞进肚里,她看着我舔掉签子上的油花,又把自己那根递给我。
“我叫冯昭,昭昭之宇的昭,你叫啥?”
我低着头,声如蚊蝇:“李贱草。”
我都能想象她听到我名字时的表情,嘲笑、同情,和所有听过我名字的人一样。
“新年都未有芳华,二月初惊见草芽,你是二月生日?”
鬼使神差,我点了点头。
其实我生日在十月,衰草连天的十月。
那天,我的人生拐了个弯。
我吃到人生第一根烤肠,拍下第一张照片,第一次知道,我能像个人一样活着。
暑假结束,冯昭求家长给各部门打电话,把我从继父手里救出来。
她说:“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把自己吃得饱饱的。”
每年,我都能收到冯昭的信,还有她攒一年的零花钱。
“冰销泉脉动,雪尽草芽生,见草,我在大学等你。”
后来,我在冯昭资助下上了大学,可冯昭却因病卧床不起。
“哎呦,见草,长这么漂亮啦!别哭,别哭啊,我看看,这一身小肉肉,不错不错,没亏待自己。”
我陪冯昭度过她生命最后半年。
临走前,她留下三个愿望:“我家梅狸被那臭不要脸的黄毛猫欺负了,你得给猫绝育,我这辈子没谈过恋爱,你得替我谈段忠贞不渝的爱情,最后,你得给我买枚两克拉的钻戒。”
她眨巴着眼睛看我:“见草妹妹,你能做到的,对吧?一定能的,对吧?对吧?”
我流着泪点头。
我当然知道她这三个愿望啥目的,她一走,我在这世上再无牵挂。
和喻泽相遇那晚,我本来决定毁约,可没想到,荒芜河沟里居然有人。
急促的敲门声打断我的回忆。
“喻泽,我刚才话都说得明明白白了,你回来,该不会是来拿自己东西吧?那些东西,堂堂大少爷应该看不上才是。”
喻泽脸色还是很难看,他用力抵住房门:“昭昭,我有事想跟你谈谈。”
沈箐突然从他身后冒出来:“阿泽,你跟小偷废什么话!”
“偷”字像根针,狠狠刺痛我的神经。
“你什么意思?”
喻泽拦住想说话的沈箐:“箐箐说自己戒指丢了,上午她只接触过你,她觉得可能挂你衣服上被带回来了。”
看着不敢直视我的喻泽,我只觉得荒谬。
“喻泽,我以为你知道我不可能偷东西。”
“哈,你不可能偷东西?怎么,我听说你这手指就是偷东西被砍断的。”
我的手指一颤,残缺的指节剧痛难忍。
没想到喻泽居然把这事儿都跟沈箐说了,不,或许不止沈箐,他们那群少爷小姐可能都知道了,都知道有人会因为偷猪食被砍断手指。
我闭上眼,眼前是漫天血色,渴望被舔舐的伤口,如今成了刺向我的利刃,刺得我心口生疼。
我只能紧紧按住胸口的照片,想获得点温暖。
沈箐把我家翻了个底朝天,自然没找到那枚所谓的钻戒。
她目光最后落在我紧紧捂住的胸口:“戒指该不会在你身上吧?”
话音刚落,她就伸手来扯我衣服。
我用力把她推开:“沈箐,别逼我动手!”
沈箐眼眶瞬间红了,带着哭腔喊:“阿泽,这戒指是我妈妈留给我的遗物,要是找不到,我也不想活了!”
喻泽猛地把我抱住,两只手死死箍住我的身体:“昭昭,你就让她看一眼,看一眼才能洗脱你的嫌疑。等这事儿了结,别说两克拉,几克拉的钻戒我都给你买。”
“喻泽,你敢!”
沈箐在我吃人般的目光中,把照片抽了出去。
“冯昭和李贱草。”沈箐目光在照片和我脸上来回游移,片刻后,像发现啥惊喜似的叫起来,“喻泽,你的这个小白花原来叫李贱草,李贱草,哈哈哈!”
喻泽愣住,松开了我。
我不顾一切冲向沈箐,从她手里夺回照片。
慌乱中,我的小腿被柜门划出一道口子。
我顾不上小腿上淋漓的鲜血,赶紧把照片放进胸前口袋。
“昭昭,你不该向我解释一下吗?”喻泽看向我的目光很复杂。
我手紧紧按着失而复得的照片,大口喘气:“解释什么?只许你像耍狗一样玩弄我,不许我骗你?对,我就是李贱草,满意了?现在马上从我的房子里滚出去!”
我顶着冯昭的名字,不过是想让她在这世上多留一点痕迹。
沈箐从地上爬起来,冷哼一声:“偷了我的东西,就想这么打发我?”
在沈箐手心,一枚钻戒闪闪发亮。
“我可听说,你的心愿就是买两克拉的钻戒,现在人赃俱获,你还不承认?”
喻泽看向我的眼神瞬间冷下来:“道歉!”
我紧闭双唇,一声不吭。
沈箐却笑了:“你不道歉也行,那就用这照片来赔罪。喻泽哥,你帮我按住她。”
在我难以置信的目光中,喻泽把我按倒在地。
沈箐俯视着我,露出充满恶意的笑:“你看,喻泽都不信你。这么宝贝的照片,我把它撕了好不好?”
我拼命挣扎,指甲扣在地上,整个翻起:“你把照片还我!喻泽,阿泽,你让她把照片还我好不好?我陪你演戏,你们想怎么耍我都行,把照片还我好不好?”
我近乎崩溃地哀求,对上的却是喻泽冷漠的眼神。
“不!”
在我不可置信的目光中,沈箐把那张照片一分为二,随后又大力揉搓,直到照片变成一团飘着彩色粉末的碎纸。
我觉得脑子里有什么“咔嚓”一声断掉了。
“啊,沈箐,我杀了你,我要杀了你!”
我用头狠狠撞向喻泽,捡起地上的斧子,狠狠劈向沈箐。
第一下砍到她身边的桌子,第二下斧子劈开她的裙子,第三下,我瞄准她的手!
斧子刚挥出一半,就被喻泽攥住:“李昭,你疯了吗?”
我看着喻泽,一双眼红得吓人:“是啊,我是疯了!”
我迅速换只手,将斧子朝着沈箐掷过去。
在她的尖叫声中,斧子划开她的胳膊,鲜血瞬间涌出。
喻泽的脸瞬间变得苍白,急忙转身查看沈箐的伤势。
“阿泽,她是真的要杀了我,快报警,报警抓她!”
喻泽把沈箐抱进怀里,转头对上我滔天恨意的目光,抱人的手紧了一下,嘴里吐出一句冰冷刺骨的话:“李贱草,你真让人失望透顶!”
回应他的,是我扔出的椅子:“你给我滚!”
我瘫软着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那一地照片碎片。
良久,我把碎片捡起,找出胶水和白纸,一点一点把照片拼上。
可这张照片时间太久,被大力揉搓后,颜料片片剥离,人像已经残损。
被欺骗、被嘲讽、被诬陷,我都咬着牙硬撑,可看到昭昭姐温柔的眼睛变得斑驳不清时,我内心最后一道防线轰然崩塌。
我头扎在膝盖上,泪如决堤:“为什么要把我一个人留在世上?为什么必须要我完成三个心愿才能去见你?为什么看着他们这样作践我,昭昭姐,我真的好想你!”
抱着照片,我在地板上躺了一夜。
第二天醒来,已经中午。
我草草地吃了口面包,开始打扫房间。
成对的拖鞋、牙刷、碗筷,统统扔进垃圾袋。
最后,我的目光停留在抽屉里的黑丝绒盒子上。
里边是一枚手工烧制的银黏土吊坠,凹凸不平的表面上,细细刻着。
这是我给喻泽准备的生日礼物。
我敲开邻居的门:“我记得你家狗是叫总裁吧,这牌子正好给它当狗牌。”
邻居姐姐看着我通红的双眼,欲言又止,“那我替总裁谢谢你。”
关门前,她又不放心地递给我一个袋子,“妹妹,没什么事儿是过不去的,多出去走走,这是我烤的蛋糕,手艺不好,你别嫌弃。”
我咬了一口蛋糕,确实手艺不咋地,苦得舌根都发涩。
告别了房东,我坐上了去往南京的火车。在网上我知道那儿有个流浪猫庄园,有时候一天就能帮几百只猫猫绝育。
我已经浪费了一年时间,不能再等了。要是昭昭姐知道,估计得敲着我的头说我投机取巧,可只要能尽快完成心愿,咋样都行。
其实我不太喜欢猫狗这类动物,对我来说,它们更像竞争者。但冯昭可喜欢了,她总会拉着我,给我看她家梅狸猫的照片,舔毛、睡觉、踩奶,甚至拉屎她都要讲。
她告诉我,耳朵尖上有毛的猫是聪明犟种,黑中带白的猫叫牛多奶少,猫咪的嘴叫屎努努。我虽不太懂,可看她讲得眼睛发亮,也挺开心。
到庄园跟园长报了道,我就被安排去园区铲屎。天呐,就那么点大的猫,咋能拉那么多。我甚至想起冯昭给我讲的笑话,她说有的人叫铲屎官,有的叫挑大粪的,如今我也挑上大粪了。
在这儿,我结识了好多来做义工的人。和我不一样,他们是打心眼里喜欢猫。“小昭,你也来吸一吸嘛,猫猫简直是世界上最可爱的生物,我就不信有人能拒绝一只毛茸茸、热乎乎的小猫。”一个一身腱子肉的大哥,往我怀里塞了一只几个月大的狸花猫。这小家伙,小小的身子一个劲儿往我衣服里钻,毛茸茸的脑袋顶到我下巴上,软软的。没过一会儿,就在我衣领里打起呼噜来。“嘿,这小东西喜欢你呢,这是在给你备鼠呢,它在警告附近的老鼠,这里有猫,不准来吃你的东西。”
我低下头,看着衣领上的毛团子,突然有点明白冯昭为啥要我完成这样的愿望了。
我在流浪猫庄园做义工的日子,平淡却幸福。身边的义工伙伴换了一波又一波,只有我一直留着。园长好几次问我,要不要歇一歇,或者换个地方换换心情。问的时候,年逾六十的园长满眼担心,可看我这么坚持,也就不再说啥。
每个人都有自己不想被人知道的故事。
三月的一天,园长突然接到电话,说是高速路口有辆猫车出故障,正好被志愿者发现。看其他义工如临大敌的样子,我有点摸不着头脑。打听之后才知道,原来车里的猫是用来吃的。想到园里那些毛茸茸的小家伙,我的心一下子提起来。
“园长,我和你一起去。”
等我们驱车赶到,气氛老紧张了。开车的司机情绪激动,不管我们咋安抚,他都决意要开车离开,一时间僵持住。
“这位司机兄弟,我们没为难你的意思,就是不忍心看这些猫被杀了吃肉,您再多等一等,我们想想办法,妥善处理,行不?”司机听了园长的话,情绪稍微平静了些,刚想说话,就听到志愿者人群里有人喊:“做这样的生意,也不怕遭报应!”司机顿时又激动起来,和说话的志愿者推搡起来。推搡间,园长被人挤得身体一歪,眼看着要磕在护栏上,我赶紧冲上去,用自己身体把人撑住,腿却重重撞在护栏上,还没愈合好的伤口,顿时渗出血花。人群这下更激动了,眼瞅着局势要失控。
就在这时,我听见汽车鸣笛声。“喂,你们干什么呢?我报警了啊!”我抬头,却瞧见意想不到的人——喻泽。
猫车最终被喻泽整车买下,我也被其他朋友送进医院。医生看着我腿上的伤口,忍不住皱眉:“你这伤口咋没早来医院,上一次是金属利器划伤的吧?”我点点头:“是柜子上的金属把手。”医生脸色更难看了:“没破伤风,算你命大,年纪轻轻的,咋这么不注意身体。”等清创缝线弄好,又过了几个小时。
喻泽一直在床边守着我,看着我,眼神里带着几分焦急和委屈:“你为啥一声不吭就走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
我抬眼看着他:“还没玩够吗?我很累,没心情陪你演戏,请回吧,喻大少爷。”
敲门声打破我俩之间的剑拔弩张。“小昭呀,现在感觉咋样了?今天真是多亏你了,我这把老骨头,要是磕在地上,可不得了喽。这是我给你煮的鸡汤,你等会趁热喝了。”园长的目光又看向喻泽,“这位先生怎么称呼,今天也多亏你了。”喻泽面带笑容看着园长:“您叫我阿泽就行,我是昭昭的男朋友。”我从鸡汤里抬头,忍不住纠正:“前男友。”喻泽脸色瞬间变了变:“我们没分手,昭昭,照片的事是我不对,你给我个机会,让我想想办法,好不好?”
照片?他居然还有脸提照片。愤怒“噌”地涌上心头,我想都没想,把那碗鸡汤直接扣他脸上:“闭嘴,喻泽,知道对不起我,就别来烦我,别叫我昭昭,从你嘴里说出这个名字,就是一种侮辱,你可以大声叫我李贱草!”
喻泽脸气得铁青,咬了咬牙,转身一言不发。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心里别提多畅快,他活该。
在园长和一众伙伴的照顾下,我的腿好得挺快,没几天伤口就能拆线,只在腿上留了条歪歪扭扭的疤痕。园长看着我的腿,有点心疼:“咋留这么大一条疤呢,我再去问问医生,能不能给你做个医美去掉。”我伸手按住园长,园长退休后把所有身家都花在那群毛孩子身上,哪有钱给我做医美,更何况这条疤对我来说,是个值得铭记的教训。
这一车猫,大大小小将近一千只,经过长时间运输,健康状况都不太好,有些小家伙没挺过来。有个二十来岁的女生,看到园里寻找主人的消息,大老远赶过来,可等着她的,是自家毛孩子已经僵硬的小小身躯。听着她的哭声,园里伙伴们也不禁红了眼眶。
后来园里请来宠物医生,顺利给猫猫们做完绝育手术,至此,我也正式完成第一个心愿。
是时候去看看冯昭了。
我带着厚厚的五百张照片,去了陵园。冯昭的墓前干干净净,就像天天有人打扫。也是,没人能不喜欢冯昭。
天色渐晚,我去了公墓管理处。“您好,我想问一下,XX号卖出了吗?”紧挨着冯昭的墓早就卖出去了,不光是周边,所有坟墓都卖出去了。我一怔,连忙开口讨要买家联系方式。管理员上下打量我好一会儿,才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纸递给我:“买家买走的时候留下这个,她说以后肯定会有姑娘来问,到时候就把这个交给她。”
杏色信纸上,是冯昭潇洒的字迹:“臭丫头,又想偷懒,我可不想这么早见到你。”落款是一只画得惟妙惟肖、正在舔肚皮的狸花猫。眼泪滴在纸上,洇出一团水花,映出背后的字迹。我抖着手把信纸翻过来:“好啦,知道你肯定受了委屈,你等我在下边打点好一切,赚上几个小目标的冥币,你再来找我。现在你可以大哭一场,哭完就站起来,你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李见草啊。”
思来想去,我最终决定继续回园里做义工。园长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小昭,欢迎你回来。”我回抱她:“您以后叫我见草吧。”园长一愣,拍了拍我的后背:“好,见草。”
这次回来,我正式领养了那只和梅狸猫长得很像的小狸花,我点点它的鼻子:“以后就叫你煤球,李煤球。”回应我的,是煤球的蹭蹭,凉凉的鼻子蹭得人脸颊湿湿的。
一只手从我身边伸出来:“擦擦吧。”抬头,是憔悴不少的喻泽。我叹了口气,接过他递来的纸巾:“你还没玩够吗?”喻泽突然蹲下去:“李见草,你赢了,”他咬牙切齿,“见到我这样,你满意了吗?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多辛苦,你知不知道,从来没人敢泼我鸡汤,只有你。我陪你在出租屋挤了一年,天天担心你打工是不是有危险,害怕那些东西吃坏你身体,只有你让我这么提心吊胆。我找了你整整一个月,他们都说我疯了,你还要我咋样?”
我笑了。喻泽双眼通红抬头看着我,我冷冷吐出一个字:“滚。”
但喻泽最终没滚。他给园里捐了十万块钱。园长也问过我意见,如果我不愿意,她可以把人赶走,可我没让她拒绝,送上门的钱为啥不要。像喻泽这样的人,做啥都是一时兴起,兴趣来了,能跳到臭水沟里装坠河,能扮一年穷小子跟人谈恋爱,自然也能心血来潮,玩一玩旧情难忘的戏码。
我对园长说:“他是富家少爷来体验人生,您不用管他。”
第二天,喻泽就开始在我身边打转。我避了几次,他都能借机跟上来。中午的时候,他突然把我堵在门口:“见草,你能不能给我煮碗粥吃?”
煮粥,算是我俩的温情时刻。我搅拌着粥,他在背后搂着我,用头蹭我脖颈。我被他弄烦了,就掐住他腰上痒痒肉,两人像孩子似的在出租屋里闹起来。
我说:“好啊,一万块一碗,你肯出钱,我就给你煮。”喻泽痛快给我转了一万块钱。
关上厨房门,我煮了一锅粥。看着有点单调的白粥,我觉得缺了点啥,转身又从储藏室拿了一罐高级猫罐头,把罐头倒进锅里搅拌均匀。最终递给喻泽的,就是碗鸡丝米粥。
“吃吧,喻大少,别浪费。”
喻泽皱眉看着碗里红红的米粥,一脸狐疑:“咋这么奇怪?”我在他身旁坐下,仰头喝了口粥:“吃吧,没毒。”喻泽犹豫一会儿,最终还是把那碗一万块的粥喝了下去。
饭后,他开罐头给猫加餐,看着有点熟悉的颜色,他手指一顿:“那粥你用啥做的,为啥看着像猫罐头?”我挑了挑眉:“就是猫罐头啊。”
喻泽脸色苍白,急匆匆冲向卫生间。
喻泽拉肚子了,我笑他大少爷受不了一点委屈,这猫罐头可比我吃的外卖干净多了。
喻泽在园里待了一周,每天都给我转一万块钱伙食费,我自然不嫌钱烫手,雷打不动一碗白粥。再过一周,我就能买钻戒了。
躺在猫猫堆里,感受着身上的温暖,我舒服得眯上眼。
“见草,醒醒,你要不要去门口看看,小泽和人吵起来了。”
等我赶到门口,就看见喻泽在撕扯着啥,门外已经围了好多看热闹的人。见我来,喻泽直接冲过来捂上我眼睛:“见草,你别看,你赶紧回去。”
尖利的女声响起:“好啊,李贱草,你终于肯出来了。大家看看,就是她偷了我的钻戒,还砍伤了我,她是个逃犯。”
见到沈箐,我头上那把利剑终于落下来。像她那样的性子,咋可能吃亏,再来找我也是意料之中。
听着沈箐的话,周围人群传来窃窃私语,不用说,肯定是在指责我。感受着这些异样眼光,我竟有一种久违的熟悉。
十三岁夏天,我被村里人发现继父砍断我手指后,继父就是这样把我拉到村里广场,他说好吃好喝养着我,我却偷家里钱,他是为了让我学好才教训我。村里人信了,或者说,也没啥追究的必要,毕竟我只是个没妈的孩子。那之后,我就成了村里坏孩子代表,谁都不许自家孩子跟我玩。
只有冯昭,只有冯昭相信我,只有她会郑重其事告诉村里每个人,李见草的手指是因为吃了猪食被砍断,是因为继父不给她饭吃,她才会去吃猪食。
当村里婶子主动叫我吃饭后,我大哭了一场。冯昭拍拍我后背:“你看,世界还是好人多。”
人越聚越多,连园长都从外边赶回来。看到写我名字的横幅,园长一愣,脸立刻沉下来。其他伙伴也立刻动手,几下就把挂着的横幅扯了个干净。
“这位小姐,你有什么事可以通过警方解决,现在这样干扰我们园里正常秩序,请你尽快离开。”
沈箐没想到园长是这个反应:“她偷了我的东西,你们还包庇她,你们就不怕我把你们也告上法庭?”
“来,你现在就告去,你以为我们怕你?见草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自己清楚,用不着你在这儿挑拨离间。”肌肉大哥还想站出去,被园长拦下。
“小姑娘,人说话是要负责任的,如果你真有证据,自然可以去报警、去起诉,我们会配合调查。”园长话音一转,“按你的说法,那是几十万的戒指,你自己也受了重伤,为啥不报警呢?”
沈箐一窒,强作镇定:“自然是因为我心地善良,还想给她个机会,只要她向我道歉,我不会追究。”
园长笑了,再出口的话就强硬很多:“你看看你这行为,像是心地善良的样子吗?你这是想把人逼死吧?我还是那句话,如果你有证据就报警,没证据就赶紧走人,我们乐园不欢迎你。”
人群中又传来议论声,有人让沈箐拿证据,沈箐自然拿不出来。她把目光投向喻泽:“阿泽,你说句话啊,你就看着他们这样欺负我,那天明明是我们一起去她家,她拿斧子砍我,你也看到了,你快说句话呀。”
众人又都看向喻泽,喻泽皱着眉把沈箐的手拽下来:“沈箐,戒指咋回事,你自己心里清楚。至于你被砍,那是你活该,你毁了她亲人的遗物,那是你应得的。”
这事最后以沈箐晕倒结束,沈箐声势浩大地来,又灰溜溜地走。
“你不去看看?”
喻泽摇摇头:“不去了,她自小被娇惯坏了,她的事你别往心里去。园里的损失,我会想办法补偿,还有,我一直都没怀疑过你拿她戒指,见草,对不起。”
午后阳光有点热,汗水沾在身上难受。
“喻泽。”我张口。
他似乎有所感知,眼神里带着几分祈求。
“舍,今天还没铲屎,我去看看。”说完,他转身离开。
“我们分手了。”
喻泽脚步慢下来:“你非要这样吗?”
我点头:“喻泽,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该回去了。”
喻泽最终还是回去了。临走前,我把从他手里赚的钱转回去一部分,可他没收。
我拿着这些钱,最终买了一枚尺寸不大但很闪的戒指。
再次来到墓园,管理员也认出我,她递给我一束鲜花:“拿着吧,她应该会喜欢。”
那是一束橙黄色的向日葵。我把花放在冯昭墓碑上,打开钻戒绒布盒。做墓碑时,冯昭特意跟师傅说做个暗格:“见草,到时候你就把戒指放这儿,到了下边我就戴手上去蹦鬼迪,别提多拉风,姐在下边的面子就全靠你了。”
“昭昭姐,这戒指够闪,就是可能不够大,你收到了可别怪我糊弄鬼,谁让你那么贪心,非得要闪的。”
我把戒指放进暗格,却发现咋也盖不上盖子。我急得趴在地上用手去扣,却意外抠出一张内存卡。
我抖着手把卡插进手机,里边是冯昭留给我的视频。
“嗯哼,我就知道我们见草是个能干大事的人,能看到这段视频,说明你已经买到戒指啦。不过你肯定吃了不少苦,辛苦我们小草啦。”
冯昭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我知道你肯定有好多好多话想跟我说,肯定特想我,毕竟我就是这么有魅力的女人。不过别太早来找我哦,你看到这段视频的时候,我应该已经在下边开始蹦鬼迪了。
我这辈子其实挺短的,也挺遗憾。”镜头里的冯昭吸了吸鼻子,“不过我觉得最幸运的,就是遇见了你。你知道吗?那天我本来想离家出走,我的病是基因病,他们离婚,谁都不愿带着我。然后我就碰见了你,我第一次知道,有人肚子能响成那样。
后来每次坚持不下去的时候,我就在想,要是我走了,李见草咋办。好在我坚持到了成年,我看着你读完大学。很遗憾没见到你收获幸福爱情,但我特开心,你让我的
人生有了意义。我的二十几年人生,帮助了和我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到下边我也能吹一吹牛。”冯昭的脸上扬起了熟悉的笑容,“好啦,扯远了。那枚戒指你带走,算是我给你留的生活托底。视频以后是珠宝商的联系方式,如果你哪一天手头拮据,就将这戒指卖掉吧。”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关掉视频的。等回过神来,面前是喻泽担忧的脸:“见草,你还好吧?”我下意识地甩开他的手,撑着墓碑起身:“喻泽,放过我吧。”
那天后,喻泽似乎消失了。我正式加入了流浪猫庄园,成了有一群猫的人。
园长有意将整个庄园交给我,她年纪大了,子女放心不下,想接她去大城市生活。再三考量之后,我决定接下庄园。
我也终于明白了冯昭为什么非要我给只猫绝育,这样的绝育数量只靠一个人是完不成的。人总会在与人的交集中被绊住脚步,人一旦有了挂念就舍不得了。
后来,我成了流浪猫庄园的园长,带着义工伙伴们四处抓猫,偶尔也会在网上直播给猫铲屎。
不再是那株任人踩在脚底的小草,现在我是猫猫们的庇护者。网友们说我是官职最大的挑粪工人。煤球也逐渐变成了一辆精瘦有力的半挂卡车,四个爪子踩在身上会印下红红的梅花。
我正式在义工伙伴们的帮助下搭建了自己的直播间。除夕夜,我开始了庄园第一场正式直播。刚一开播,直播间就被几个嘉年华的特效铺满,直播间也被推到了排行榜第一。
“哇,过年了,老板们也这么有实力吗?主播过年也不回家啊?主播快别愣神了,赶紧谢谢老板啊。”
看着空白一片的昵称和头像,我说:“谢谢这位老板,祝您身体健康,财源广进。”
好半天,弹幕里才飘过一句:“新年快乐。”
烟花在我头顶炸开,赤红色的光芒映在我的瞳孔里。煤球蹭了蹭我的下巴,“喵~”
我说:“新年快乐。”
来源:明暮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