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去后山查看蜂箱,结果一脚踩空,摔进了深沟里。等村里人找到他时,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蜂箱,像是怕里头的蜜蜂受惊。
1988年的夏天,爷爷走了。
他是村里唯一的养蜂人,走得也像他养的蜜蜂一样突然。
那天清晨,他像往常一样去后山查看蜂箱,结果一脚踩空,摔进了深沟里。等村里人找到他时,他怀里还紧紧抱着一个蜂箱,像是怕里头的蜜蜂受惊。
那一年,父亲十五岁,二叔十二岁,三叔才十岁。
爷爷的葬礼很简单,村里人帮忙钉了口薄棺,埋在老槐树下。
下葬那天,奶奶一滴眼泪都没掉,只是把爷爷那顶磨破边的草帽挂在了堂屋的墙上,底下摆了一碗新蒸的槐花谷垒。她说:“你爹最爱这一口,得让他闻着香味走。”
那时候,日子已经开始变了。生产队早散了,地里包产到户,有人出去打工,有人做小买卖。我们家没了爷爷,就像蜂群没了蜂王,日子一下子没了方向。奶奶没文化,除了种地,就只会养蜂。
爷爷走后第三天,奶奶便带着三个儿子进了山。
父亲背着最重的蜂箱,二叔提着炊具,三叔怀里抱着爷爷留下的旧棉袄,奶奶走在最前头。
“就是这儿。“奶奶停在一片向阳的坡地上。
这里离爷爷摔下去的山沟不远,坡上开着零星的野花,风里带着槐树特有的清苦味。
父亲放下蜂箱,发现地上还有爷爷钉的木桩——是去年秋天爷爷说要扩建蜂场时打的基。木桩上的斧痕还很新,像是昨天才砍出来的。
三兄弟跟着奶奶搭窝棚。父亲力气大,抡起斧子砍树枝,木屑溅在脸上也不擦;二叔手巧,把塑料布和茅草编成防雨的顶;三叔跑来跑去递东西,裤腿被荆棘划破也不吭声。
天黑透时,窝棚总算搭好了。
三叔饿得肚子咕咕叫,但谁也没提吃饭的事——背来的粮食得省着吃。
“睡吧。”奶奶吹灭油灯,“明早要去看蜂。”
黑暗中,父亲听见奶奶翻身的动静,还有极轻的抽泣声,像蜂箱里将死未死的工蜂在扑翅膀。他悄悄把爷爷的旧棉袄盖在奶奶身上,棉袄袖口还沾着点蜂蜜,甜丝丝的味道混着山里的夜雾,慢慢浸透了窝棚。
天没亮奶奶就起来了。她轻手轻脚掀开蜂箱,父亲立刻跟过去,看见她用手指蘸了点蜂巢上的蜜,抹在箱口的木板上。
“这是引蜂。”奶奶嗓子哑着,“你爹教的。蜂恋蜜,有蜜就有蜂。”
父亲学着她的样子,把蜜抹得匀匀的。有只蜜蜂落在他手背上,他僵着不敢动,汗珠顺着鼻梁往下淌。
“别怕。”奶奶突然说,“蜂不蛰认真干活的人。”
父亲兄弟三个虽说是一母同胞,但性格却千差万别。父亲憨厚老实,养蜂的活自然就落到了他的肩上;二叔三叔是鬼精灵,于是乎,两人便自告奋勇的承担起了卖蜂蜜的任务。
每当卖蜂蜜的时候,二叔就挎着竹篮去镇上。他专挑穿的确良衬衫的城里人兜售,嘴甜得像抹了蜜:“阿姨,这蜜能润嗓子,老师上课喝了不咳嗽。”
二叔卖蜂蜜得偷偷摸摸的,镇上有“市场管理委员会”的人管着,穿蓝制服戴红袖章,专抓不交管理费私下做买卖的。
二叔鬼精,总能在市管会的人出现前一溜烟跑没影。有一回他正给纺织厂的女工递蜂蜜罐,突然听见三叔在街口吹口哨——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
“快跑!市管会的来了!”三叔扯着嗓子喊。
二叔挎起竹篮就跑,蓝制服在后面紧追不舍。他蹿进小巷,把蜜罐塞给常买蜜的吴老师,空着手溜回来时,布鞋都跑丢了一只。见面的时候还得意地冲三叔挤眼睛:“看,这叫留得青山在!蜜在吴老师那儿,明儿她准给送钱来。”
三叔更绝。我们家的蜂蜜卖得多了之后,三叔便动起了歪脑筋。他拉着二叔往十里八乡跑,用低价收别家散蜜,再掺进自家好蜜里凑整卖。
奶奶发现后,抄起扫帚疙瘩要打,三叔梗着脖子喊:“他们往蜜里掺糖水都没人管!”奶奶的扫帚停在半空,最后只轻轻落在他屁股上:“老乔家的人,宁可饿死也不能黑了心。”
那晚,三叔在爷爷的草帽前跪了半宿......
最苦的是冬天。蜂箱要保暖,奶奶把旧棉被拆了,给蜂箱缝罩子,父亲总是等弟弟们睡熟后,偷偷把自己的棉袄盖在他们身上。有天半夜二叔醒了,发现父亲蜷在墙角发抖,第二天他就“恰好”从镇上带回一件旧军大衣,说是卖蜜的添头。
虽说那时候从家里带着粮食,但奶奶他们却不敢舍得吃。为了填饱肚子,槐花谷垒就成了他们的最爱。
听父亲说,奶奶做的槐花谷垒是最香的。
奶奶做槐花谷垒,是从挑槐花开始的。
天刚蒙蒙亮,她就把兄弟几个从被窝里拎起来,挎上柳条筐,踩着露水往坡上走。槐花开得最好的那几棵树,她心里早记着位置——东头深沟旁的那棵花密,后山崖边的那棵味甜。她不许父亲们折枝,只让摘低处的花,说树也要活命,不能贪心。
摘回来的槐花得仔细挑:奶奶膝头摊开一块旧蓝布,手指在花串里轻轻拨弄,把裹着甲虫的、沾了鸟粪的、开得太盛的都拣出去。剩下的花苞嫩生生的,白里透点青,像小米粒似的攒成串。她挑花的动作很慢,像是在数什么珍宝,偶尔捏一朵放进嘴里嚼,眯着眼品那点清甜。
大铁锅里的水烧得咕嘟响时,奶奶开始拌面。槐花倒进面盆里,她两手抄底一翻,雪白的花就裹上了雪白的粉。再撒一小撮盐——就一小撮,多了压甜味——然后淋一瓢水,手指在盆里划着圈搅。水不能多,得让每朵花都沾上面,又不能成团,要松松散散的才好吃。
蒸笼布浸湿铺好,拌好的槐花谷垒倒进去,堆成个小山包。奶奶在顶上用手指戳几个洞,说这样透气,蒸得匀。锅盖一扣,火旺旺地烧,蒸汽顺着锅边窜出来,香极了!
二十分钟后掀锅,白汽“呼”地扑了满脸。奶奶用筷子尖挑一点尝,舌尖一抿就知道火候。好的槐花谷垒,花还是完整的,面却熟了,嚼起来甜丝丝里带着韧劲儿。
父亲二十二岁那年,娶了邻村的母亲。
母亲过门那天,看见堂屋墙上挂着的破草帽,底下还摆着一碗槐花谷垒,就问父亲这是啥讲究。父亲只说:“爹爱这一口。”
婚后第三天,奶奶把父亲叫到里屋,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里头是这些年攒下的一沓钱。
“老大,你成家了,该分出去单过。”奶奶把钱往父亲手里塞,“这些钱你拿着,把西头的老宅拾掇拾掇......”
父亲把钱推回去,声音闷得像雷雨前的天:“娘,老二老三还没成家呢。”
奶奶的手悬在半空,那沓皱巴巴的票子被窗口的风吹得簌簌响。
她望着父亲黝黑的脸,突然发现大儿子的眉骨越来越像他爹了。
“傻小子...”奶奶把钱重新包好,手指在蓝布上摩挲出沙沙的响动,“你成了家,就该...”
“该啥该!”父亲突然提高了嗓门,把外头偷听的母亲吓了一跳,“爹走的时候,您不是让我们对着蜂箱发过誓?”
奶奶的手顿住了。她想起那个暴雨初歇的清晨,三个半大孩子跪在蜂箱前,浑身淋得精湿。十五岁的老大带头喊:“咱老乔家的蜂,死绝了也得接着养!”
“现在蜂箱还在,您倒要分家?”父亲眼圈发红,却梗着脖子不低头,“西头老宅的屋顶都塌了,修它做甚?就让媳妇住东屋,老三跟我睡蜂场去!”
外头“咣当”一声——是母亲失手碰倒了笤帚。
奶奶掀开门帘,看见新媳妇正手忙脚乱地扶扫把,耳根红得像染了凤仙花汁。
“听见了?“奶奶突然笑了,把那包钱塞进母亲手里,“你男人不要,你就收着。”
母亲捧着钱不知所措,父亲已经大步走向院角的蜂箱。奶奶眯起眼睛,看见几只蜜蜂亲昵地落在父亲肩上,像找到了新的蜂王。
父亲结婚后,养蜂的担子更重了。
每天天不亮,他就带着二叔去巡蜂场。二叔眼尖,总能发现最隐蔽的野蜂窝;父亲力气大,搬蜂箱从不喊累。有回他们发现一群逃蜂挂在崖边的酸枣树上,父亲腰上缠着麻绳就往崖下溜,被蛰得满脸包也不松手,硬是把蜂群收了回来。
母亲心疼父亲,偷偷蒸了白面馍送到蜂场。父亲掰开馍,把带枣泥馅的那半塞给二叔:“多吃点,长个儿。”
三叔那年十六,已经能独自挑着蜂蜜走二十里山路去县城卖。他比两个哥哥活络,知道把蜂蜜装进印着“槐花蜜”的玻璃瓶里,价钱能翻一番。
二叔结婚那年,家里摆了十桌酒。
新娘是镇上小学老师,结婚那天非要给奶奶磕头。奶奶慌得直搓围裙:“使不得,你是文化人......”新媳妇却跪得实实在在:“娘,您供老乔家三个小子,比教书育人还难。”
三叔娶亲最晚,也最闹腾。新娘子刚进门,他就立规矩:“咱家第一条,娘说啥就是啥;第二条,参照第一条。”惹得满院子哄笑。
兄弟三人都成了家之后,奶奶心里反倒不踏实了。
那天晌午,她趁着三家人都在,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里头是这些年攒下的蜂场账本。她把账本摊在桌上,说:“蜂场该分了。”
父亲正在修蜂箱,手里的锤子“咣当“掉在地上。二叔刚喝进嘴的茶“噗”地喷了出来。三叔反应最快,一把将账本合上:“娘,您这是唱的哪出?”
奶奶板着脸,手指点着账本:“亲兄弟明算账,趁早分了,省得往后闹矛盾。”
父亲弯腰捡起锤子,闷声道:“分不了。”
“咋分不了?”奶奶瞪眼,“蜂箱一分为三,各养各的。”
二叔擦着嘴角的茶水,笑嘻嘻地凑过来:“娘,您这是要逼着我们分家啊?”
“分家咋了?”奶奶拍桌子,“树大分枝,人大分家!”
三叔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把奶奶吓了一跳。他仰着脸,笑得没皮没脸:“娘,您要是非分不可,那儿子今儿就跪这儿不起来了!”
奶奶气得直跺脚,抄起扫帚就要打:“你个混账东西!”
三叔也不躲,梗着脖子喊:“您打!打死我也不分!”
父亲和二叔对视一眼,也跟着跪下了。
奶奶举着扫帚,手却抖得厉害。她看着三个儿子齐刷刷跪在跟前,忽然想起当年他们跪在蜂箱前发誓的模样。
“你们......”她手里的扫帚慢慢放了下来,眼圈却红了,“你们这是要气死我......”
蜂场到底没分成。
兄弟三人商量了一宿,最后决定:父亲负责养蜂,二叔负责卖蜜,三叔负责加工蜂蜜。
奶奶嘴上骂他们“不听话”,心里却踏实了。她虽说不再插手蜂场的事,可每天天不亮就往蜂场跑,蹲在蜂箱旁边看父亲忙活。父亲劝她回去歇着,她就瞪眼:“我看看还不行?”
二叔的蜂蜜生意越做越大,从镇上卖到了县城,又从县城卖到了省城。每次出门前,他都要跑到奶奶跟前报备:“娘,我明天去趟省城,您有啥要捎的不?”
奶奶摆摆手:“啥也不要,早点回来。”
可二叔每次回来,包里都塞满了东西——给奶奶买的鞋,给父亲带的药,给三叔捎的蜂蜜加工手册。
蜂蜜加工厂开张那天,奶奶被请去“剪彩”。她拿着剪刀,对着红绸带比划了半天,最后却扭头问三叔:“你这蜂蜜掺没掺假?”
三叔急得直跳脚:“娘!您儿子能干那缺德事?”
奶奶哼了一声:“谅你也不敢。”
......
兄弟三人对奶奶的孝顺,在村里是出了名的。
不管多忙多累,父亲每天早晚一定要去看奶奶;二叔每次从外地回来,第一站永远是奶奶的炕头;三叔更绝,直接在自家院子里给奶奶搭了个凉棚,棚底下摆着躺椅,说是让奶奶晒太阳用的。
可奶奶从不当面夸他们。
有一回,父亲为了多收蜜,连着三天没合眼,结果被蜜蜂蛰得满脸肿。奶奶知道后,抄起擀面杖就往蜂场跑。父亲正蹲在地上涂药,见奶奶来了,赶紧站起来:“娘,您咋来了?”
奶奶抡起擀面杖就往他背上敲:“你不要命了?”
父亲被打得龇牙咧嘴,却不敢躲:“娘,我错了......”
“错哪了?”
“不该......不该熬夜......”
奶奶一擀面杖轻轻碰在父亲的肩上:“你是当大哥的,要是累倒了,底下两个小的咋办?”
父亲愣住了。
奶奶扔下擀面杖,从怀里掏出个小瓶子,塞给他:“这是老二从省城捎的药,赶紧抹上!”
说完,她扭头就走,背影瘦小却挺得笔直。父亲看着手里的药瓶,突然笑了。
去年冬天,奶奶走了。
那是个飘着细雪的清晨,她像往常一样早早起床,给堂屋里的草帽掸了掸灰。父亲来送早饭时,发现她靠在藤椅上,手里还攥着半朵干槐花,嘴角带着笑,像是梦见了什么好事。
葬礼比爷爷那会儿热闹多了。村里人都说,老乔家的三个儿子有出息,把丧事办得风风光光。奶奶下葬后,雪越下越大,三个中年男人却谁都不愿离开。最后还是父亲先站了起来,拍了拍两个弟弟的肩膀:“回吧,娘最不乐意看咱们矫情。”
他们并肩往家走,身后留下一串深深的脚印。快到家时,父亲突然停下脚步,指着老槐树说:“你们看。”
只见树梢上落满了雪花,远远望去,就像开了一树的槐花。更奇的是,有只蜜蜂不知从哪儿飞来,绕着树梢转了一圈,最后停在了父亲肩上。
二叔笑了:“这大冬天的,哪来的蜜蜂?”
三叔抹了把脸:“准是咱爹派来看娘的。”
父亲轻轻托起那只蜜蜂,放在掌心暖了暖,然后往蜂场的方向一扬手:“去吧。”蜜蜂振翅飞走,很快消失在雪幕中。
开春后,蜂场来了几个年轻人,说是要学习养蜂技术。父亲手把手地教他们检查蜂箱,二叔给他们讲销售门道,三叔则演示怎么加工蜂蜜。临走时,年轻人好奇地问:“乔叔,你们为啥把蜂场叫'槐花谷'啊?”
父亲望着山坡上那棵老槐树,笑了笑:“等你尝过槐花谷垒就明白了。”
那天晚上,三兄弟不约而同地来到老屋。二叔带来了新采的槐花,三叔拎着精面粉,父亲则生起了灶火。他们谁也没说话,却配合得默契无比——和面、拌花、上锅,动作熟练得仿佛做过千百遍。
蒸汽升腾时,三叔突然说:“哥,火候是不是该到了?”
父亲掀开锅盖,白雾扑面而来。恍惚间,他们似乎看见奶奶站在灶台边,正用筷子尖挑了一点谷垒尝味道。再定睛看时,却只有三碗热气腾腾的槐花谷垒,在月光下泛着莹润的光。
他们端起碗,不约而同地走到院子里,对着老槐树举了举,然后大口吃起来。谷垒还是那个味道,甜中带涩,涩中有香,就像那些年的日子。
夜风拂过树梢,槐花纷纷扬扬地落下。有几瓣落在碗里,有几瓣粘在衣襟上,还有几瓣随风飘向远方,带着蜂蜜般的甜香。
[全文完]
来源:王叔讲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