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养母那黝黑粗糙的手在蓝白格子围裙上搓了搓,眼神里满是期许。窗外,陕北的北风呼啸,吹得窑洞的纸糊窗"啪啪"作响。
一抹清澈的光
"周大海,俺想把小丽许配给你。"正喝着茶水的我猛地呛住,滚烫的茶水溅到了褪了色的灯芯绒裤子上,我顾不得擦。
养母那黝黑粗糙的手在蓝白格子围裙上搓了搓,眼神里满是期许。窗外,陕北的北风呼啸,吹得窑洞的纸糊窗"啪啪"作响。
那是一九八六年的春节,一个注定要在我心里刻下深深印记的日子。
我叫周大海,生于六零年,那会儿正好三十出头。说起我的身世,还得从那个饥荒年说起。
六十年代初,大饥荒刚过去不久,我爹娘双双病逝,只留下三岁的我。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月,举目无亲的孤儿,活下来的机会比天上的星星还渺茫。
是杨大娘,把只剩下一口气的我从死亡线上硬生生拉了回来。她自己家里也不宽裕,丈夫在煤矿出了事故,只留下她和比我小两岁的女儿杨小丽相依为命。
"娃啊,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个'情'字吗?"杨大娘常这么对我说。她虽然没上过学,却有着朴素的人生哲理。
在陕北贫瘠的黄土高原上,杨大娘家的窑洞成了我的避风港。那窑洞不大,却收拾得干净整洁。土炕上铺着杨大娘亲手纺的粗布床单,虽然补了又补,却洗得发白。墙上挂着一幅林彪的画像,后来"文革"时被换成了毛主席的。
窑洞里最值钱的是一台"红灯"收音机,是村里唯一的一台,每到广播新闻时间,邻居们都会挤进来听。第二值钱的就数那个搪瓷缸子,上面印着"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是杨大娘从县城换回来的。那缸子平日里不让用,只有过年时才拿出来喝水。
我清楚记得,每到黄昏,一盏浅浅的煤油灯下,杨大娘总会抱着我和小丽,给我们讲村里的故事。她讲解放前地主的残暴,讲土改后新生活的期盼,讲远方城市里电灯电话的新奇。
小丽总是安安静静地听,时不时用她那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我一眼,好像在确认我是否也被这些故事吸引。我们就这样,在贫穷却温暖的岁月里一天天长大。
上学那会儿,我和小丽每天要走五里山路去公社的小学。冬天的早晨,天还没亮就得出发。杨大娘总会早早起床,烧热一锅稀粥,里面飘着几片青菜叶子,那是我记忆中最香的味道。
"大海,把你妹妹照顾好。"每天出门前,杨大娘都会这么叮嘱我。
我牵着小丽的手,在漆黑的山路上摸索前行。有时风雪交加,我就把自己那件打了补丁的棉袄脱下来,披在小丽身上。小丽总是推辞,但最后还是会接受,然后把她的红围巾解下来,一半围在我脖子上,一半围在她自己脖子上。
"这样咱俩谁也别冷着。"她总是这么说,眼睛眯成一条缝,笑得灿烂。
初中毕业后,村里大多数娃娃都辍学了,去生产队干活挣工分。但杨大娘坚持要我和小丽继续读书。她自己多接了别人家的缝补活计,晚上点着煤油灯一针一线地做到深夜。
"只有知识才能改变命运啊,"她常说,"你们可不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困在这山沟沟里。"
我高中毕业那年,正赶上国家恢复高考制度。我拼了命地复习,却最终差了几分没考上。看到录取通知书上的"落榜"二字,我蹲在村口的槐树下哭了整整一个下午。
杨大娘找到我,递给我一块红糖,轻轻拍着我的肩膀说:"娃,没考上不丢人。咱再想别的法子。"
在杨大娘的鼓励和奔走下,我最终进了县城的财经中专,学了会计。那是一九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刚刚吹进这片贫瘠的土地。
中专毕业后,我被分配到了县里的国营纺织厂当了会计。那会儿,能在国营单位工作,是多少农村娃做梦都想的事。我每个月有二十几块钱的工资,还有城镇粮油供应,算是彻底跳出了农门。
小丽比我晚两年,却比我争气多了。她考上了省城的财经学院,是村里第一个大学生。临走那天,全村人都来送她,村支书还特意开了广播,宣布这个光荣的消息。
每逢假期,我和小丽都会回乡下看望杨大娘。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们,眼里满是欣慰。她会提前一天杀鸡宰鸭,做一桌丰盛的饭菜。虽然粗糙,却是我们吃过的最香的饭菜。
回家的路上,小丽常和我讲省城的见闻。她说那里的马路宽得能跑汽车,商店里的东西琳琅满目,晚上灯火通明得像白天一样。我听得入神,心里既是羡慕又是自豪。
"大海哥,等我毕业后,一定要带娘去省城看看。"小丽常这么说,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我知道,她是村里最出息的孩子,将来肯定大有可为。
八六年的那个春节,我照例回了村。那天晚上,杨大娘把我叫到她的房间,递给我一盅茶水,支支吾吾半天,终于说出了那句话:"大海,俺想把小丽许配给你。"
我当时的震惊无法用言语形容。是的,小丽长得水灵,大学毕业后在省财政厅找了份体面工作,是多少小伙子梦寐以求的对象。但在我心里,她始终是那个需要我牵着过河、帮着背书包的妹妹啊。
"俺知道你们没有血缘关系,"杨大娘见我不说话,急切地解释道,"你们这么多年一起长大,彼此了解,多般配啊。再说了,你工作稳定,小丽又懂事,你们在一起,俺也能放心了。"
那晚,我躺在记忆中童年的土炕上,听着窗外北风呼啸,心里乱成一团。炕头的煤油灯微微晃动,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仿佛是我不安的心绪投射。
小丽待我如亲兄长,我看她如亲妹妹,这么多年的相处,哪有半点男女之情?再说,虽说是表亲,可这么多年的情分,在我心里,她就是我亲妹妹啊。
"大娘,我不能答应。"第二天一早,我坚定地说,"小丽值得更好的人。我们之间,不合适。"
杨大娘的脸色一下就变了,嘴唇抖了好几下,眼中闪过一丝我从未见过的失望。她沉默了许久,最后只说了句:"你有你的主意。"
那之后,我匆匆回了县城。没过多久,听村里人说,小丽带了一个男同学回家,是她大学时的同班同学,在省建设厅工作,家境殷实。
我不知道小丽是否知道杨大娘的提议,也不敢问。只是那年夏天,我回村探望时,发现小丽对我的态度有些疏远,不再像从前那样亲近。我们之间的谈话,多了几分生疏和客套。
自那以后,每次回乡,杨大娘待我依然和气,但那股亲热劲儿却淡了许多。有时候,我能从她的眼神中捕捉到一丝遗憾和无奈。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九零年代初,市场经济大潮涌来,我们这种国营企业开始面临困境。工厂效益不好,经常发不出工资,我也开始琢磨着要不要"下海"闯一闯。
谁能想到,一转眼就是十年光阴。九六年秋天,我们厂宣布改制,被省里一家大型纺织集团兼并。那时的我,已是厂里的财务科长,听说新来的领导班子要大换血,心里也没底。
那天,集团来的新任财务部主任走进办公室,西装革履,气场十足。我一抬头,竟是杨小丽。她清瘦的脸上已经有了些许岁月的痕迹,但眼神依然清澈如当年,只是多了几分职场女性的干练。
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同事们不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只看见我惊讶的表情和她略微尴尬的神色。
"这位是周科长吧?"她伸出手,语气公事公办,"我是新来的财务部主任杨小丽,以后请多指教。"
我机械地握了握她的手,感觉有些恍惚。十年未见,当年那个扎着羊角辫的村姑,如今已是身居高位的干部。命运的齿轮,就这样奇妙地转了一圈,又将我们带到了一起。
接下来的日子里,同事们很快发现,新主任对我格外严格。每次会议,她从不直视我的眼睛;每次我递交的报表,她总是写下密密麻麻的修改意见,却又在末尾加上"辛苦了"三个字。
"周科长,这个季度的成本核算有问题,请重做。"她把文件夹推回我面前,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她是故意与我保持距离,以免引起闲言碎语。可越是如此,办公室里的流言越是甚嚣尘上。
"听说周科长和杨主任有过节。"
"哪能啊,我看她是对咱们周科长有意思呢,这不明摆着欲擒故纵吗?"
"切,你懂什么,这叫职场手段。新官上任三把火,不得拿个典型立威?"
我听着这些言论,只能苦笑。谁能想到,我和小丽之间的纠葛,会复杂到这种地步?
一九九七年夏天,杨大娘病了。我请了假,匆匆赶回村里。推开那扇熟悉的木门,我看到杨大娘躺在土炕上,脸色蜡黄,小丽坐在一旁,正给她喂药。
"大海来了。"杨大娘虚弱地笑了笑,伸出枯瘦的手。
我握住她的手,心头一阵酸涩。这双手,曾经是我童年时最坚实的依靠,如今却如此脆弱。
"大娘,您好好养病。等您好了,我带您去县城住,那里医疗条件好。"我强忍泪水说道。
杨大娘摇摇头:"俺这辈子,生在这山沟沟,死也要死在这儿。"
小丽出门打水时,杨大娘突然拉住我的手,声音虽弱却格外清晰:"大海,当年是俺糊涂了。你和小丽,各有各的福分,俺不该强求。"
我鼻子一酸,说不出话来。
杨大娘又说:"小丽这孩子,心里其实一直记挂着你。她那个对象,早就分了。你们要是还有缘分,就别辜负了。"
我愣住了,不知该如何回应。
夜深人静时,小丽和我坐在院子里。满天繁星下,我们谈起了各自这些年的经历。原来她和那个建设厅的男友,早在九二年就分手了,原因是性格不合。她一心扑在工作上,很快成为单位的骨干,后来又被调到了集团。
"说来也巧,我怎么也没想到会成为你的领导。"她淡淡地笑道,眼神里有一丝我看不懂的复杂。
"小丽,当年..."我欲言又止。
"我知道大娘对你说什么了,"她打断我,"其实我早就知道她的想法。当年我带男友回来,部分原因就是为了打消她的念头。"
月光下,她的侧脸显得格外柔和,不像平日办公室里那个强势的领导。
"那你为什么在单位对我那么严格?"我忍不住问。
她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说:"我怕别人说闲话,说我偏心。我得证明给所有人看,我是凭实力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不是靠关系。"
我点点头,心中释然。职场中的她,必须比男人更加坚强,更加不留情面,才能站稳脚跟。
杨大娘的病情时好时坏,我和小丽轮流请假照顾。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之间的隔阂逐渐消融。有时,我会看到她疲惫地趴在桌子上睡着,嘴角还带着一丝倔强的弧度,那一刻,我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坚强的小女孩。
九八年冬天,公司安排我们去偏远山区扶贫。那是一个比我们儿时还要贫困的村子,没有通电,没有自来水,村民们过着几十年前的生活。
在刺骨的寒风中,我们走访了一户又一户贫困家庭。那些孩子渴望读书的眼神,那些妇女盼望改变命运的期许,都让我们想起了自己的童年。
当晚,我们住在村支书家的土房里。借着煤油灯昏黄的光,我们坐在了一起。
"大海哥,记得咱们小时候吗?"小丽突然问道,"那时候,冬天的早上,你总是把自己的棉袄给我披上。"
我点点头,心中泛起一阵暖意。
"谢谢你当年拒绝了我娘,"小丽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要不是你坚持,我可能就永远困在那个小村子里,没有机会看到外面的世界。"
"其实大娘是为了你好,"我叹了口气,"她怕你嫁到远方没人照顾。那个年代,她的想法也是可以理解的。"
小丽点点头:"我知道。她是爱我的,你也是。但有些爱,需要的是成全,而不是占有。"
煤油灯的火苗摇曳,映照在她脸上,显得格外柔和。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或许当年我们之间,真的只适合做兄妹,而不是夫妻。
"你现在...有对象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小丽笑了笑:"有个同事,追了我好几年了。人挺好的,就是有点死脑筋,和你有点像。"
我也笑了:"那你可得好好考虑考虑,像我这样的人,可不好伺候。"
我们相视而笑,多年的心结,在这一刻彻底解开。
回城后,我们之间的相处变得自然多了。办公室里,她不再刻意与我保持距离;我也开始理解她作为女性领导的不容易,工作上更加支持她。
杨大娘的病情稳定后,小丽把她接到了城里。虽然她还是偶尔叹气说当年要是我们成了该多好,但看到我们如今各自安好,眼里也满是欣慰。
去年,小丽和那位追求她多年的同事结婚了。我作为她的"哥哥",全程操办,忙前忙后,杨大娘坐在主桌上,脸上的皱纹里都盛满了笑容。
今年春节,我们又聚在了一起。小丽挺着大肚子,说孩子如果是女孩,就叫"小雨";如果是男孩,就叫"小海"。
"这是为了纪念我的两个恩人,"她说,"一个是养育我的娘,一个是保护我长大的哥。"
杨大娘听了,眼圈红了,拉着我们的手说:"俺这辈子,最大的福气就是有你们这两个好孩子。"
窗外,北风依旧呼啸,但窗内,却是一片温暖祥和。我想起了那盏童年时照亮我们的煤油灯,如今虽然已经被电灯取代,但那份温暖的光芒,却永远照在了我们的心里。
人世间的缘分就是这样奇妙,我们选择了不同的路,却仍能在彼此的生命里留下一抹清澈的光。不是所有的亲情都要用婚姻来维系,有些感情,或许正因为保持了适当的距离,才更加纯净长久。
站在新世纪的门槛上,回望这些年的风风雨雨,我忽然明白,杨大娘当年那句"人活一辈子,不就是为了个'情'字吗"的真正含义。情,不一定是男女之情,还有亲情、友情、恩情。正是这些真挚的情感,编织成了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
来源:留住美好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