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一九九二年的秋天,国企改革的浪潮刚刚袭来,我和老王都在纺织厂工作。先是减产,接着就轮岗休假,最后是下岗分流。那个年代,城里人最怕的就是"待业"二字,盖了章的工作证是饭碗,没了它,就像断了生路。
一次未完成的离婚
民政局门口的长椅上,我和老王对坐着,谁也不看谁。一阵蜂鸣,他掏出BB机,脸色一变:"是妈,让咱们回去一趟。"
"回去干啥?"我撇嘴道,"咱们不是都说好了吗?"
"她说有急事。"老王犹豫着,眼神飘忽不定。
那是一九九二年的秋天,国企改革的浪潮刚刚袭来,我和老王都在纺织厂工作。先是减产,接着就轮岗休假,最后是下岗分流。那个年代,城里人最怕的就是"待业"二字,盖了章的工作证是饭碗,没了它,就像断了生路。
我是厂里的挡车女工,曾经是车间里的标兵,墙上还贴着我的红纸大字奖状。老王是机修班的技术工人,人送外号"王钳子",因为他的一双手,能把坏掉的机器摆弄得转起来。那时候,我们是厂里的模范夫妻,有人见了都羡慕,说我们郎才女貌。
可下岗后的日子像是嚼蜡,看不到希望。家里的饭桌上见不到几样菜,一碗稀饭,咸菜配馒头成了家常便饭。老王下岗后心情不好,我回家晚了,他就冷脸相迎,一顿数落。几个月下来,两个人像是生了锈的齿轮,转不到一块儿去。
"你嫌我没本事,我嫌你不体谅,离婚算了!"那天晚上,老王砸了饭碗,我也摔了门。邻居王大妈听到响动,推门进来劝和,说:"哎呀,年轻人火气大,消消气,有啥过不去的坎儿?"
我哭着说:"大妈,您不知道,他现在整天跟霜打的茄子似的,家也不要了,孩子也不要了!"那时我们没有孩子,但嘴上总这么说,像是我们生活的希望。
大妈走后,老王坐在煤油灯下,一声不吭地抽着烟。我们的筒子楼又小又挤,十几平米的房间,却是我们婚后的全部财产,现在连这个家都要散了。
第二天一早,我们就直奔民政局。我穿着厂里分的那件蓝色工装,老王穿着从集市上淘来的灯芯绒裤子。路上没有一句交谈,仿佛两个陌生人。
婆婆住在城东的老房子里,那是一栋上世纪六十年代的砖瓦房,院子里有棵老槐树,夏天能乘凉。自从前年公公去世后,婆婆一直独居。记得公公病重那段日子,婆婆愣是没向我们伸手要一分钱,用她的话说:"你们小两口日子也不宽裕,我们老两口有办法。"后来才知道,婆婆把她仅有的一对金耳环当了。
我们赶到婆婆家时,看见她正拄着拐杖在院子里晾衣服。秋风把她的头发吹得凌乱,身形比我记忆中瘦了一圈。
"妈,您腿怎么了?"老王一把扶住了婆婆。
"哎呀,没啥,前阵子不小心摔了一跤,骨头有点儿疼。"婆婆笑着说,但我能看出她走路时明显的吃力,那种忍痛的表情,我太熟悉了。
我们跟着婆婆进了屋,厨房里飘来一股肉香,是红烧肉的味道。这在物价飞涨的九十年代初,已经是难得的奢侈。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老式的八仙桌擦得锃亮,上面摆着一套公公生前最爱用的搪瓷茶杯,已经有些掉瓷了。
"你们来得正好,我炖了肉,咱娘几个一起吃个午饭。"婆婆边说边拉着我坐下,眼里满是慈爱。
不知怎的,看到婆婆这样,我心里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想起结婚那会儿,婆婆把我当亲闺女一样,教我做家务,告诉我老王的脾气,从没有那些电视里演的婆媳矛盾。
"你们在厂里还好吧?"婆婆小心翼翼地问,"听说现在厂里不太景气?"
老王低着头,嗯了一声。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婆婆似乎看出了什么,叹了口气:"现在日子难过,全国都一样。隔壁李家的儿子,机械厂的,也停薪留职了。他爱人还怀着孕呢,愁得不行。"
吃饭的时候,婆婆不停地给我们夹菜:"多吃点,这肉是老李头从乡下带来的,他家亲戚杀猪了。"
我不忍心告诉婆婆,我们已经在民政局门口了,甚至那张离婚申请表都填好了。看着她忙前忙后的样子,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着似的疼。
饭后,婆婆从里屋拿出一个旧木盒,上面积了一层薄灰。"这些年没舍得扔,今天正好拿出来给你们看看。"
木盒打开,上面是我和老王的结婚照,那是七八年前照的,老王穿着借来的中山装,我穿着红底碎花连衣裙,站在照相馆的假山前,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那时他还是厂里的技术骨干,我是车间的先进工作者,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
下面是老王第一次拿奖金买给我的发卡,已经掉了一颗小石子;还有我们去北戴河的火车票根,那是我们唯一的一次出远门;有我给老王织的毛衣,线头都磨白了;还有老王厂里发的劳模证书,边角已经泛黄。最底下是一个印着"友谊商店"字样的蓝布包,打开一看,居然是一沓票子。
"这是我这些年的养老钱,攒了两千多。"婆婆说,"我听说现在可以开个体户,你们要不要在楼下开个小卖部?反正我也用不着这么多钱。"
两千多啊!那可是普通工人大半年的工资了。我心里一震,看了看老王,他突然红了眼眶,扭过头去。我愣住了,这些年婆婆省吃俭用,原来是为了这个。
"不用了,妈,我们过得去。"老王声音有些哽咽。
"傻孩子,你们什么情况我不知道吗?"婆婆拍了拍老王的手,"厂里都停工了,你们小两口还住着那个筒子楼,电灯费水费都成问题。这钱放我这也是放着,还不如给你们周转周转。"
"妈,您的腿是怎么回事?"我忍不住问,总觉得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婆婆摆摆手不说话,老王却接了话:"去年冬天妈摔了一跤,骨头裂了。看病得两百多,她舍不得花,说什么土方子也行。街坊们都劝她去医院,她硬是不去。"
我心里一阵酸楚。那时候我们正为房子的事发愁,婆婆硬是一声不吭。我曾埋怨老王不够上进,可现在想想,连他妈都舍不得治病的钱,我们又有什么理由抱怨生活?
"那您现在觉得好些了吗?"我走到婆婆身边,轻轻扶着她的胳膊。
"好多了,不碍事。"婆婆笑着说,但我能感觉到她的腿还是不太利索。
正说着,邻居李婶进来了,手里提着一袋刚蒸好的馒头。"听说你儿子儿媳来了,给你们尝尝我新做的馒头。"
"来,坐。喝杯茶。"婆婆热情地招呼着。
李婶坐下后,就打开了话匣子:"老刘家那小子下岗后,找了个开摩的的活计,这不,刚挣了点钱,又买了辆二手摩托车,一家子有盼头了。"
"是啊,现在不比从前了,得自己想办法。"婆婆点点头,"国家政策好,让咱们自己当老板了。"
我听着她们聊天,忽然意识到,这个城市里有多少像我们一样的家庭,面对生活的变迁,有的选择坚持,有的选择放弃。
傍晚,婆婆坐在院子里的老藤椅上,边择菜边说:"厂里这几年不景气,大家都不容易。隔壁李婶的儿子前年下岗,儿媳妇走了,孩子都不管了。还有王师傅家,两口子都下岗,日子过得连说话都小声。我这辈子见过的苦日子多了,知道什么是真苦。你们现在这点事算啥?一家人不就是为了一起挺过难关吗?"
老王搬来一张小板凳,坐在婆婆旁边:"妈,您说得对,是我心浮气躁了。"
院子里的老槐树沙沙作响,挂在树上的老式收音机正播放着《梁祝》,那是公公生前最爱听的曲子。邻居家的小孩在院子里追逐打闹,欢声笑语回荡在黄昏的空气中。
晚饭后,我和老王在小院里坐着。夜色渐浓,院子里的老槐树影子投在泛黄的墙上,像是一幅旧时光的画。
"当年咱俩结婚,妈把她的金手镯都给了你。"老王低声说,"后来她看我们买不起房子,硬是把她那套老房子腾出来给我们住,自己搬到这破院子来。"
我点点头,想起婚礼那天,婆婆在我手上戴上那个金手镯,说:"丫头,以后你就是我们王家的人了,家里有啥好的,都是你的。"后来为了买家具,我把手镯卖了,婆婆一句埋怨的话都没有。
"记得咱们刚结婚那会儿,住在厂里的筒子楼里,连厕所都是公用的。"我轻声说,"那时候你每天下班回来,还给我带一个鸡蛋糕。"
老王笑了:"那时候一个鸡蛋糕五分钱,我舍不得吃,都给你买了。"
"你知道吗,我有时候想,如果咱们当初没结婚,各自的日子会不会好过些?"我看着星空,喃喃道。
"傻话,"老王握住我的手,"结婚这些年,苦也好,累也好,不都熬过来了吗?"
我们静静地坐着,院子里的蟋蟀叫着,邻居家的收音机还在播放着《千里之外》,那首歌曲飘进了小院,让整个夜晚充满了温情。
那天晚上,我们睡在婆婆家的小屋里,老式的木床咯吱作响。我梦见了我们结婚的场景,梦见了厂里的机器轰鸣,梦见了那个曾经忙碌而充实的生活。
第二天一早,我和老王一起去了市场,打听小卖部的事宜。路过民政局时,我们相视一笑,默契地走了过去。那张已经填好的离婚申请表,被我偷偷塞进了口袋深处。
市场里人来人往,到处是吆喝声。"看看新来的碗筷,便宜实惠!""新鲜蔬菜,刚从地里摘的!"卖小百货的摊位前挤满了人,有个妇女正在讨价还价:"这个梳子能便宜点不?家里孩子上学要钱。"
我们走到一个卖日用品的摊位前,问老板:"大姐,开个小卖部,前期得准备多少钱啊?"
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妇女,操着浓重的东北口音:"看你卖啥了,最简单的,两三千块钱就能开张。不过现在竞争大,得有点特色才行。"
我和老王听了,心里有了底。婆婆的两千块钱,加上我们的一点积蓄,应该够开一个小店了。
回家路上,我们路过了以前常去的小饭馆,那里的老板娘认出了我们:"哎呀,好久不见了,来吃碗面?"
"不了,改天吧。"老王笑着回答。
老板娘叹了口气:"现在生意不好做啊,以前厂里的工人天天来,现在都下岗了,谁还有钱吃面啊。"
听了这话,我和老王都沉默了。是啊,不只是我们,整个城市都在经历着变革的阵痛。
回到婆婆家,我们把想法告诉了她。婆婆高兴得合不拢嘴:"好啊好啊,我就知道你们有主意。这院子门口正好有个小房子,以前是用来放杂物的,收拾收拾就能开店。"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将婆婆的老院子收拾一新。老王修补了漏风的窗户,换上了新的玻璃;我把院子里的杂草拔净,种上了几盆秋菊;婆婆在旧货市场淘来一张柜台,虽然有些旧,但结实耐用。我们在院门口开了个小卖部,卖些日用杂货和零食。
开业那天,邻居们都来捧场。李婶买了两包洗衣粉,王大爷买了一瓶老白干,还有小孩子们凑着买糖果和饼干。婆婆坐在店门口,笑眯眯地看着这一切,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
生意虽不大,却也能维持基本开销。老王发挥他的手艺,在小卖部旁边支了个修自行车的摊位。九十年代初,自行车还是主要的交通工具,生意倒也不错。
我们把老房子腾出一间,再次住到了婆婆身边。每天清晨,婆婆总是第一个起床,为我们煮好稀饭。她的腿脚渐渐好转,能在院子里慢慢走动了。我学着她的样子,把家务活做得井井有条。
一天晚上,我在整理衣柜时,发现了那张没用上的离婚申请表。我把它拿给老王看:"还记得这个吗?"
老王接过去,看了一眼,笑着说:"差点犯了大错。"然后他把纸撕得粉碎,扔进了火盆里。
看着那纸片在火中化为灰烬,我心里有种释然。也许生活就是这样,看似无望的时候,总会有一扇窗为你打开。
小卖部开了半年后,开始有了点积蓄。我们用第一笔结余给婆婆买了一件羊毛衫,是她最喜欢的藕荷色。婆婆穿上后,照着镜子左看右看,笑得像个孩子。
"当年你爸还在的时候,说要给我买件好衣裳,一直没舍得。"婆婆抚摸着衣服,眼里噙着泪,"他要是能看到你们现在的样子,该多高兴啊。"
那天晚上,我们一家三口坐在院子里喝茶。婆婆突然说:"我想了想,家里还有间东厢房,收拾出来,你们什么时候要个孩子?"
我和老王都愣住了,然后相视一笑。是啊,生活稳定下来,也该考虑这个问题了。
第二年春天,我怀孕了。那段日子,婆婆照顾我比照顾自己还细心。每天变着花样做吃的,说是要让我补充营养。老王更是忙前忙后,店里的活、家里的活,一肩挑。
小强出生那天,正是丰收的季节。医院里人满为患,老王在走廊上急得团团转。婆婆坐在长椅上,手里握着一串佛珠,嘴里念叨着:"保佑母子平安,保佑母子平安。"
当护士抱着小强出来时,全家人都笑了。那个小生命,给我们带来了新的希望和动力。
日子一天天过去,小卖部的生意越来越好,我们又添了些新货架。老王的修车技术也越来越熟练,甚至开始修理摩托车。我在家带孩子的同时,也学会了做些简单的手工活,贴补家用。
五年后,城市的面貌焕然一新。大型超市开始兴起,我们的小卖部面临新的挑战。经过商量,我们决定转型,把店铺改成了小型五金店,主营修理工具和家居用品。老王的手艺派上了用场,那些年他积累的修理经验让店里的生意越做越好。
十年后的春节,院子里挂满了红灯笼,小强已经上小学了,正和婆婆在院子里放爆竹。虽然已经年过花甲,婆婆却依然精神矍铄,每天教小强背古诗、算数学,乐此不疲。
老王站在我身边,悄悄握住了我的手:"还记得当年那张没用上的离婚证吗?"
"早就和那个木盒一起收起来了。"我看着院子里欢笑的婆孙俩,心里暖融融的,"那天要不是婆婆那个电话,咱们可能真的走散了。"
"是啊,那时候是我钻牛角尖,以为天塌下来了。"老王感慨道,"其实想想,咱们这一辈子,什么坎儿没过来?"
院子里的柿子树结满了果实,金灿灿的,像是挂满了小灯笼。小强在树下捡起一个柿子,献宝似的送给婆婆。婆婆接过来,用衣袖擦了擦,然后分成三瓣,分给我们每人一份。
有人说,婚姻像是一条小船,有风平浪静,也有惊涛骇浪。那次未完成的离婚,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家不仅是避风港,更是同舟共济的小船,风雨同担,才能守得云开见月明。
如今回想起那段日子,就像翻开一本泛黄的相册,有苦有甜,但更多的是对生活的感恩。也许命运的转折就在一念之间,一个电话,一次谈心,一顿家常饭,都可能改变人生的轨迹。
夜深了,小院里静悄悄的,只有远处传来的鞭炮声,提醒着我们新年的喜庆。老王搂着我的肩膀,轻声说:"媳妇,新年快乐。"
我靠在他的肩头,看着满天繁星,心里充满了感激。那张没用上的离婚申请表,成了我们生活中最珍贵的回忆,提醒着我们,爱与家庭的力量,足以战胜生活中的任何困境。
来源:志锦组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