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三月的清晨有点凉。我骑着电动车穿过半醒的小镇，路上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县城边缘的这个老旧小区，路边的杨树还没发新芽，只有枝条在风里摇晃。

三月的清晨有点凉。我骑着电动车穿过半醒的小镇，路上只有几个晨练的老人。县城边缘的这个老旧小区，路边的杨树还没发新芽，只有枝条在风里摇晃。

村口老宋的烧饼摊，早就支起来了。

远远就能看见一个佝偻的身影，在炉子前忙活。靠近了，能听见他咳嗽，一声接一声，有点压不住的感觉。炭火的热气在寒气中冒着白烟，像是拉开了一天的序幕。

“老宋，少放点盐行不？昨天血压又高了。”一个戴老花镜的大爷一边说，一边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两块钱。

“知道了知道了，张大爷。”老宋抹了把额头的汗，笑着应和，手上的动作却没停，依旧是那个熟悉的配方。

我和老宋认识，是在十年前。那时我刚从县城中学毕业，去县城里的小超市打工。每天早上，我都会路过他的烧饼摊，买两个烧饼当早餐。一块钱一个，皮酥里嫩，芝麻香气十足。那时候老宋的头发还是黑的，腰板也挺得笔直。

后来我去了城里闯荡，这一去就是十年。期间回家过年，偶尔会看到老宋，但从没停下来好好聊过。直到去年，我回乡创业，开了家小小的网店，卖些农村土特产。这才和老宋有了更多交集。

“来两个烧饼。”我站在摊前说。

老宋抬头，花了几秒才认出我：“哟，小林啊？今天这么早？”

“嗯，去镇上进点货。”我接过烧饼，掏钱的时候愣住了，“还是两块钱？”

“一直都是啊，没涨过。”老宋笑了笑，露出几颗泛黄的牙齿。

一块钱一个的烧饼，三十年没涨过价。记得我上初中时就是这个价，现在都2025年了，物价翻了多少番，他这还是一块钱。

“你这……能挣钱吗？”

老宋擦了把手，指了指身边的小塑料凳：“坐会儿吧，过会儿就收摊了。”

我坐下来，看他麻利地把最后一批烧饼装进塑料袋，递给等在一旁的小学生。那孩子掏出一张皱巴巴的五元纸币，老宋从裤兜里找出三个硬币塞给他。

“老李家的小孙子，”他冲我摆摆头示意那个跑远的孩子，“爸妈都在外地打工，跟着爷爷奶奶。老李腿脚不好，天天让孙子来买。”

老宋开始收拾摊子，我看着他把剩下的几个烧饼装进一个有些年头的饭盒里。他注意到我的目光，解释道：“中午热热还能吃。”

我咬了一口烧饼。还是记忆中的味道，外皮酥脆，里面软韧，芝麻的香气和葱花的味道混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多咬几口。

“你这手艺，去县城开个店，肯定火。”我由衷地说。

老宋摇摇头，把炉子上的灰抖落：“那不行，这摊子是我爹传下来的。再说，老街坊们都习惯了在这买。”

他收拾着工具，继续说：“现在这些老街坊，很多都退休了，有的只靠着低保过日子。涨价，他们该去哪买便宜烧饼？再说了……”他突然咳嗽起来，半天才缓过气，“做了一辈子的事，有啥好变的。”

早上七点半，老宋收了摊。我看着他把小推车慢慢推回家，背影在晨光中拉得很长。

回去的路上，我在想一个问题：一块钱一个的烧饼，到底能赚多少钱？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决定去拜访老宋。

他住在村子边上的一栋老平房里，院子不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门口放着几盆花，花旁边堆着劈好的柴火。推开虚掩的大门，看见老宋正在院子里和面。

“来了啊，进来坐。”老宋抬头看了我一眼，手上的活没停。

我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下，看着他熟练地揉面、擀面、撒调料。从一团普通的面，变成香喷喷的烧饼胚子。

“你天天几点起床啊？”我问。

“四点，”他回答得很自然，好像说的是十点而不是凌晨四点，“和面发酵要时间，不早起不行。”

院子角落里，一只花猫正懒洋洋地晒太阳。见我看它，老宋笑着解释：“这是去年冬天来的，自己找上门的，我喂了两次，它就赖着不走了。”

猫听见声音，睁开眼看了看，又闭上了。身边是个破碗，里面还有些猫粮。

“你一个人住？”我环顾四周，问道。

“嗯。老伴五年前走了，癌症。儿子在广州，女儿在杭州，都挺好的。”他语气平淡，像在说别人家的事。

沉默了一会儿，我突然开口：“老宋，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账本？就是卖烧饼的收支。”

老宋愣了一下，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几秒，然后笑了：“我哪有什么账本，都在这里记着呢。”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那你知道自己一个月能赚多少钱吗？”

老宋手上的面粉扬起一小片白雾，他想了想：“差不多够用就行。”

“我想帮你算算账，行吗？”

老宋看了我半晌，好像在思考我的意图。最后他点点头：“行啊，不过得等我忙完这些。”

下午，老宋拿出了一个旧铁盒子，里面放着各种票据、小纸条和几张皱巴巴的纸。他不好意思地笑笑：“就这些，能帮上忙吗？”

我们坐在他家简陋的餐桌前。屋里的家具都很陈旧，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墙上挂着一张全家福，照片已经发黄，是他一家四口在什么景区拍的，看样子至少有二十年了。

“您每天做多少个烧饼？”我拿出手机，准备记录。

老宋掰着手指算了算：“平常日子，一百五六十个吧。周末、节假日多点，能到两百个左右。”

“全都卖得出去吗？”

“基本上能卖完。剩下的，我自己留着吃，有时候送给邻居家的孩子。”

我开始在手机上计算：

“按平均每天卖150个计算，一个一块钱，那么一天收入是150元，一个月按30天算，就是4500元收入。”

老宋点点头，似乎对这个数字还算满意。

“那成本呢？面粉、油、芝麻、葱花这些，一天大概需要多少钱？”

老宋从铁盒子里翻出几张皱巴巴的小票：“面粉一袋25公斤，168元，够用五天左右。芝麻一斤38元，够用三天。食用油一桶10升，98元，能用半个月。还有盐、葱、碱面这些小料…”

我一一记下，粗略计算后得出结论：“材料成本平均下来，一天大概80元出头。”

“还有炭火，”老宋补充道，指着院子里堆放的木炭，“冬天烧得多，夏天少点。平均下来一天得10元。”

“那么，材料和燃料成本一天是90元左右，一个月就是2700元。”我继续计算，“4500减去2700，还剩1800元。这就是您一个月的纯收入？”

老宋摇摇头，从铁盒子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还有摊位费。村口那块地方不是我的，是属于镇上的。我每个月要交1200元管理费。”

我愣住了：“1200？这么贵？”

“几年前涨的价。”老宋叹了口气，“本来想换个地方，但老顾客都习惯了在那里买，就硬撑着交了。”

我重新计算：1800减去1200，只剩600元。

“还有水电费呢？”我问。

“做烧饼不怎么用电，主要是家里的水电费。一个月算下来，大概200元吧。”

600减去200，只剩400元。

老宋家里没有暖气，冬天靠一个小煤炉取暖。我注意到他的手指有些变形，可能是关节炎。

“您看医生、买药，一个月要多少钱？”

老宋犹豫了一下：“不太固定。去年查出有点高血压，医生让我定期吃药。还有老毛病，风湿、关节疼。一个月下来，差不多500多块钱吧。”

我手上的计算器停住了。400减去500，等于负100。

“还有电话费什么的，”老宋继续说，“跟儿女通话，一个月七八十块。”

我盯着手机上的数字：负173。

老宋卖了30年烧饼，从来没涨过价。而现在，他每个月竟然倒贴173元，还在坚持着这份事业。

“老宋，”我声音有些哽咽，“您为什么不涨价呢？就涨到两块一个，您就不用亏钱了。”

老宋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指了指墙上的照片：“你看那个穿红裙子的，是我女儿。她小时候特别喜欢吃我做的烧饼，总说’爸爸的烧饼是全世界最好吃的’。”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外面的小院子：“我这辈子没什么本事，就会做这个烧饼。我爹教我的，一块钱一个，他说这是良心价，让乡亲们都吃得起。”

“可您这是在亏钱啊。”我有些着急。

老宋转过身，脸上带着平静的笑容：“你还记得老街上的王叔吗？他现在就靠低保生活，每天早上来买两个烧饼，是他一天的早餐。还有住在小区门口的李奶奶，膝盖不好，儿女不在身边，每天就吃一个我的烧饼，就着稀饭。”

他停顿了一下，咳嗽了两声：“如果我涨价，他们可能就吃不起了。再说，这些年物价是涨了，但我的手艺也精进了不是？以前一天能做一百个就不错了，现在能做将近两百个。”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老宋的脸上，我突然注意到他的皱纹比我记忆中深了很多。那双手，曾经有力而灵活，现在满是老年斑和茧子。

“那您的退休金呢？”我试探着问。

“有的，每个月1200多块。刚够弥补亏损，再贴补一点生活费。”老宋笑了笑，“你看，其实我不算亏，有国家养着呢。”

我低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阳光照在桌上的账本上，那些数字突然变得模糊不清。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经常去看老宋。有时帮他采购食材，有时就在摊前坐一会儿，看他做烧饼。我注意到，老宋的客人大部分是老人和孩子，偶尔有赶早班的年轻人。

有一次，我看到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女孩，拿着一块钱买了个烧饼，然后小心翼翼地掰成两半，一半自己吃，一半包起来带走。

“她妈妈生病了，”老宋低声对我说，“爸爸出车祸去世了，家里只靠低保和她妈妈打零工。”

说着，老宋又做了个烧饼，塞进女孩的书包：“拿去给你妈妈吃。”

女孩摇摇头：“我没钱了。”

“不要钱，”老宋笑着拍拍她的头，“你好好学习就是给钱了。”

看着女孩跑远的背影，老宋解释：“她叫小芳，学习特别好，年年考第一。我觉得，她将来肯定有出息。”

那一刻，我似乎明白了什么。

六月的一天，我带着一个提议去找老宋。

“老宋，我想在我的网店里卖您的烧饼，行吗？”

老宋愣住了：“网店？能卖烧饼？”

“当然可以，”我解释道，“现在很多人喜欢买乡村特色食品。您的烧饼这么好吃，肯定有市场。我们可以做真空包装，保证新鲜度。”

老宋摇摇头：“不行不行，烧饼要趁热吃才好吃。”

“我们可以半成品销售，”我不死心，“顾客拿到后自己烤一下就行。您看，这样您就不用每天起那么早，也能多赚些钱。”

老宋沉默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谢谢你的好意，小林。但我已经习惯了这种生活。每天看着街坊邻居吃着我做的烧饼，听他们夸赞几句，我就很满足了。”

他看着远处，眼神有些飘忽：“再说，我也快七十了，能做一天是一天吧。”

我没再坚持。离开时，老宋送了我两个特制的大烧饼，比平常的足足大了一倍：“尝尝这个，我专门为你做的。”

那天晚上，我把老宋的故事发在了自己的朋友圈。没想到引起了不小的反响，很多人留言说被感动了，想来尝尝这个”倒贴烧饼”。

第二天一早，老宋的摊前排起了小队伍。有附近的居民，也有开车专程过来的城里人。我站在一旁，看着老宋忙得不可开交，脸上却带着我从未见过的喜悦。

“今天怎么这么多人？”老宋抽空问我。

我笑而不答。

一个星期后，县电视台的记者来采访老宋。报道播出后，老宋的烧饼摊彻底火了。每天天还没亮，就有人排队等着买烧饼。

有人劝老宋涨价，但他始终坚持：老街坊还是一块钱一个，外地人来的，随便给，想给多少给多少。

就这样，老宋的生意比以前好了十倍不止。很多外地顾客，买一个烧饼给十块、二十块都有。老宋起初不肯收，后来拗不过，只好收下，但坚持给老街坊保持原价。

秋天的一天，老宋突然找到我，神神秘秘地带我去了镇上的银行。

“看，”他打开一个存折，指给我看，“这是这几个月存下的钱，两万多了。”

我为他高兴，但也有些不解：“您要这么多钱做什么？”

老宋神秘地笑了笑：“等着瞧。”

十一月初，天气转凉。一天早上，我发现老宋的摊位不见了。询问邻居，才知道他病了，已经有三天没出摊了。

我赶紧去他家。推开门，发现老宋躺在床上，面色苍白。

“怎么回事？”我紧张地问。

“没事，就是感冒，”老宋虚弱地笑笑，“大夫说再休息两天就能好。”

我注意到桌上放着几瓶药，拿起来一看，除了感冒药，还有高血压和心脏病的药。

“您心脏也有问题？”

老宋叹了口气：“去年体检就发现了，不太严重，吃药控制着。”

我坐在床边，看着这个倔强的老人，突然有些心疼：“您这么大年纪了，还起早贪黑的，身体吃不消啊。”

老宋摇摇头：“习惯了，闲不住。”

临走前，老宋神秘地对我说：“过两天，我有个惊喜要给大家看。”

一周后，老宋康复了，但烧饼摊还是没有重新支起来。当地人都很疑惑，有人甚至担心老宋是不是病得不轻。

直到十一月中旬的一天早上，村口突然出现了一个崭新的小店。店门口挂着红色横幅：“老宋烧饼坊开业大吉”。

我惊讶地走进去，看到老宋正在一个现代化的厨房里忙碌。店面虽然不大，但设施齐全，干净明亮。墙上还挂着老宋和家人的照片，以及之前电视台采访的剪报。

“这是…”

老宋笑眯眯地走过来：“怎么样？用那两万多块钱租的，一次付了半年房租。设备是儿子女儿凑钱买的，听说我现在’网红’了，他们特别高兴。”

我环顾四周，发现店里还多了几张小桌子和椅子。

“以后顾客可以坐下来吃了，”老宋解释道，“我还准备做些稀饭、豆浆什么的，大家可以就着烧饼一起吃。价格还是老价格，老街坊一块钱一个不变。”

我有些担忧：“店租、水电、人工，成本可比以前高多了，您还是一块钱一个，不会更亏吗？”

老宋笑了：“不会的。现在生意好了，每天能卖三四百个。外地来的顾客，买得多，给得也多。这样算下来，不仅不亏，还能小赚一笔。最重要的是，我在这里有空调，夏天不用受罪，冬天也暖和。”

他顿了顿，眼中闪烁着光芒：“我还准备请个帮手，就是那个小芳的妈妈。她身体不好，干不了重活，但在这里收收钱、打打下手还是可以的。我给她开工资，她也能照顾女儿，两全其美。”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老宋坚持三十年不涨价的烧饼，不仅仅是一种倔强，更是一种责任和温暖。在这个小小的村口，他用自己的方式，守护着那些需要被关爱的人。

午后的阳光透过店面的玻璃窗洒进来，老宋站在灶台前，身影显得挺拔而温暖。我忽然注意到，店门口的招牌下方，用小字写着一行字：

“一块钱的烧饼，三十年的坚持”。

今天是老宋烧饼坊开业三个月了。小店生意红火，每天早上都座无虚席。老街坊们一块钱买一个烧饼的传统依然保持着，但店里多了不少新项目：豆浆、小米粥、咸菜，都是老宋精心准备的。

小芳的妈妈在店里工作得很开心，小芳放学后也会来帮忙。上个月的考试，她又是全班第一。

老宋的儿女听说父亲的小店这么有名，年前专门回来看望。他们惊讶于父亲的改变：精神焕发，话也多了，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一些。

昨天，老宋神秘地告诉我，他打算把做烧饼的手艺教给小芳。“这孩子聪明，一学就会。等她上了大学，放假回来还能帮帮忙。”

我问他：“您就这么确定她会回来？”

老宋笑了，指着那个温暖的小店：“这里有她的根，有她的回忆。人这一辈子，无论走多远，总会记得家乡的味道。就像我这烧饼，三十年如一日，是我对这片土地的承诺。”

下午，我坐在店里，看着老宋忙碌的身影，突然想起那个让我哭泣的账本。那个月亏损173元的记录，如今已成为了一个传奇的开始。

在这个喧嚣浮躁的时代，老宋用一块钱的烧饼，守护着一方小天地的温暖与真诚。而这份温暖，正如清晨炉火上升起的热气，无声地温暖着每一个人的心。

我低头吃着手中的烧饼，突然发现眼前有些模糊。那不是因为辣，而是因为心里泛起的一阵暖流，让我想起了很多很多，关于家乡，关于童年，关于那些逝去却又从未远离的美好时光。

也许，这就是老宋的烧饼，三十年来始终如一的秘密吧。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