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海观澜 · 《风流一代》 | 胡亮宇:贾樟柯电影的自我博物馆化

摘要:我们喜欢用“浪潮”来描述电影艺术的一次次新变。回顾历史,每一次浪潮都必然吸引同代人的驻足围观,他们指手划脚,高蹈嗟叹,乐此不疲。当弄潮儿的浪流打湿了观潮者的衣衫,二者真正成为了一个共同体——浪潮来袭时,观者无畏迎前,或抱头逃窜,皆是艺术现场。

资讯来自网络;原创 胡亮宇 北京文艺观察 北京

我们喜欢用“浪潮”来描述电影艺术的一次次新变。回顾历史,每一次浪潮都必然吸引同代人的驻足围观,他们指手划脚,高蹈嗟叹,乐此不疲。当弄潮儿的浪流打湿了观潮者的衣衫,二者真正成为了一个共同体——浪潮来袭时,观者无畏迎前,或抱头逃窜,皆是艺术现场。

因此,我们期待弄潮儿与观潮者发生思想对话,唯有如此,我们才能宣称电影艺术的公共性。有理由呼唤一种在场的、敏锐的、有活力的电影批评:以新媒体为阵地,以网络舆论场为语境,对正在热映的影片进行即时反馈。这将是关于当代电影的赛博档案馆。

“北京文艺观察”特设“银海观澜”栏目,邀请各位影院观潮者加入其中,发表短评锐见,提供观影指南。

本期邀请胡亮宇老师解读贾樟柯导演新片《风流一代》,本片入围第77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作者认为:从形式上看,本片是国内院线电影中少见的“拾得影像”(found footage)实践,具有数据库电影的个人实验意义,即新世纪中国二十余年间的DV、胶片与数码等材质影像混杂一体,并在剪辑台上被编码重生。但从内容上说,本片却再度陷入贾樟柯“电影宇宙”的自我重复。诚如作者所言,从《江湖儿女》开始,贾樟柯电影里只剩下一种故事:“一双迷恋港台流行乐和迪斯科的山西小城男女,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中被冲散,男方南下,在市场经济中扑腾,女方只身前去挽回感情无果,时光飞逝,二人重逢已是暮年。”

最后,只有一位一言不发的沧桑女性,漫游天地间。曾经作为导演影像主角的普通人终于消失在2022年的镜头里,他们被发展主义叙事抛掷于浪潮之外,甚至失去了表述自己的权力。于是,片名也就更具寓言意味:“风流一代,困在浪潮中(Caught by the tide)”。这种感伤怀旧并不朝向外部世界,而是呈现为自我的博物馆化,它固然引领观众驻足欣赏甚至拍照留念,却对历史免责。

栏目主持

白惠元,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北京大学文学博士,中国现代文学馆特邀研究员,北京市广播电视与网络视听青年创新人才,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青年工作委员会秘书长。研究领域为中国当代文学、大众文化研究、中国电影、戏剧创作理论与实践。出版专著《英雄变格:孙悟空与现代中国的自我超越》(三联书店,2017)。在《文艺研究》《电影艺术》《文艺理论与批评》等刊物发表论文数十篇,部分被《新华文摘》《人大复印资料》全文转载。曾获“啄木鸟杯”中国文艺评论年度优秀作品奖、北京市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年度优秀文艺评论奖、北京市优秀本科学位论文指导教师奖等。

本期作者

胡亮宇,北京语言大学文学院讲师,北京大学中文系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博士,主要研究领域包括文化研究、电影理论、文化冷战等。

《风流一代》:

贾樟柯电影的自我博物馆化

就像电影里多次出现的那尊宇航员雕塑一样,在《风流一代》里,贾樟柯也将自己的创作凝固为一个腾飞的姿态,这一姿态所希望代言的,是21世纪前20年里的中国社会。

在影片中,社会的急剧变化通过影像的不同质料直接呈现。这也是作品较为特别的地方。作为国内院线电影中为数不多的“拾得影像”(found footage)实践,按照贾樟柯自己的描述,这一项目起源于自己早年间的一次维尔托夫式的尝试,其最早的名字是《带数码相机的人》,通过大量的即兴拍摄,对日常生活场景的记录,以及对过往作品废弃素材的选取和剪辑,重构为一部新的作品。在这个意义上,这些坐落在新世纪前20年历史中的影像,使自身的形式彰显为时代的内容。影片用三个节点——2001年的大同,2006年的奉节,2022年的珠海(以及随后重返大同),引动故事的时空主脉。社会的一次次巨变,就像变化中的不同画幅,赵涛饰演的巧巧则将这一切串联起来,在DV、胶片和数码各类材质的影像中穿行,推进剧情的发展,也让观众看到演员在二十年里历经的沧桑。

可惜的是,影片的故事令人失望,是再一次对过往贾樟柯“电影宇宙”的自我重复。甚至可以说,从《江湖儿女》开始,他的电影里似乎只剩下唯一的故事:一双迷恋港台流行乐和迪斯科的山西小城男女,在时代变迁的大潮中被冲散,男方南下,在市场经济中扑腾,女方只身前去挽回感情无果,时光飞逝,二人重逢已是暮年。

我想自己和很多人一样,对于贾樟柯的喜爱主要集中在他早期的作品,特别是从“故乡三部曲”到《三峡好人》这一阶段的创作。这些电影带给观众的是十分多元的进路,比如中国大规模城镇化前夜的城市边缘地带,比如游走在这些地带的青年人身上急剧变动的社会关系和情感状况,或是他们独有的文化经验,这些作品甚至形成了一套记载千禧年青年社会史、文化史和情感史的影像档案。贾樟柯对这些事物的把握有种超常的准确性,这和他自身的成长经验密不可分,也就自然地和那些与他有着同样背景的,特别是成长于90年代和世纪之交的观众建立起深深的共鸣。

《风流一代》的前半部分之所以还有吸引人的地方,也在于它成功用大量的早期影像再次实现了对观众的情感动员。当摄影机扫过大同闹市时,我似乎看到了年轻的父母,他们正推着自行车,面对镜头时脸上会有专属那个时代的紧张感,街头充溢着新世纪的气息,非凡的强度速度可以穿透屏幕,人们开始相信永不停歇的增长神话,未来轰隆隆已至当下;而当观众再次跟随巧巧进入蓄水前的三峡库区时,烟水云山之间,今日已沉入水底的消落带宛如一道幽灵般的泪痕,乾坤挪移,人事已非,背后是不可抗拒的时代怪力。

然而到了2022年——也就是电影中当下的时刻,也是作品三分之一真正拍摄的部分,影片的叙事就开始急转直下,故事变得苍白,人物显得轻飘,短视频、机器人、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疫情影像,对社会的记录基本上流于符号的堆砌,似乎这一时代已无法为影片注入新的能量,对现实的饥饿感也随之消失,所有的思考和追问止步不前,这让影片从2006年到2022年之间长长的空白也显得别有意味。至此观众发现,那个曾经人声鼎沸的影像世界里已空无一人,王小山、小武、韩三明、文工团的演员、码头上的棒棒、二十四城里的工人都消失了,只剩一位一语不发的女性游步天地之间,流行音乐作为时代的底噪,成为屈指可数的牵系着外部的绳索。

如果说在贾樟柯的作品序列中,《风流一代》在影像层面的实验意义要大于叙事本身的话,电影呈现出的关于历史的态度或许更值得讨论。一个人对历史的感觉应该是复杂的,有怀念和珍惜,也有疑惑和反思。不难理解,所谓风流一代,就是70后、80后,是“改开一代”,是当下的社会中坚力量,也是时代的亲历者。可以说,影片所体现出的这代人的共有情感结构,依然是对改革春风所带来的线性进步叙事的迷恋。影片的中英文名字在这里恰好形成了有趣的张力,甚至可以组成一句今日媒体喜爱的句式——风流一代,困在浪潮中(Caught by the tide)。

只不过,影片更关注的是一代何以风流,而非一代怎样困住,更关注的是“如此生活三十年”,而非为什么“大厦崩塌”,更关注的是个体在城市化进程中的离愁别绪,而非追问那些浪潮的来历、发展和异变,以及有谁在它持续的拍打中受到了比分手远为严重的伤害。特别是当观众想到今天作为创作者的贾樟柯也已经不是那个“汾阳小子”,而是成功地参与并亲手塑造了这个时代时,就会意识到电影里的风流一代乃是一个再单一不过的位置,有参与者、建造者、同时又有讲述者,唯独没有那些被浪潮甩出轨道的、没有能力自我表述的人,而曾经他们才是电影的主角,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人们期待在贾樟柯的电影中持续看到的面孔。因此,在这个作为今天种种的源头的昨日里,影片里只剩下了怀念、别离和珍惜,以及令人难以忍受的沉默。

事实上,指涉着风流一代的“70后”“80后”早已成为一个被耗尽和掏空的能指,在今日年轻人的眼里,他们的名字是中层、中年人、中产阶级、有时也可能是时代红利的占有者。如果风流一代的苦恼在于青春的失去,新一代的问题则在于他们尚未获得自己的未来。归根结底,没有得到的人难以理解失去的人究竟在感伤些什么。

虽然以下类比未见得恰当,但在看完《风流一代》后,我不断联想到的另一部同题之作是李沧东导演的《薄荷糖》。这部影片在2000年1月1日上映,站在千禧年的门槛上,对韩国社会过往的20年进行了一次回望。当摄影机如一列倒驶的火车进入历史的迷雾,退回到一切开始的那个时刻,观众惊讶地发现,原来在影片中表现为受害者的主人公也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以更复杂的身份参与了时代,酿成了自己命运的悲剧。他曾是风流的一代,但也是这个时代之谜的答案,是困住自己的浪潮中的一朵浪花。相比之下,《薄荷糖》显得笨拙得多,罕有形式上的实验,倒叙的手法也显得落伍,但作者未曾把自己从历史中摘除出去,而是以近乎赤裸的自我袒露让电影成为一份沉重告解,正是这种罪己意识,让历史无法仅仅将怀旧或感伤作为唯一的停泊之处。

《风流一代》是一部字面意义上的数据库电影,数据库只来自单一创作者。这点会让人在观看过程中有一种奇特的感受,影片似乎更适合画廊或艺术空间,而非普通电影院,这个感受或许也标记出了画廊和电影院,创作者和普通观众之间的先天距离:你必须首先是一个贾樟柯宇宙里熟悉的游客,轻车熟路地穿行于大同和奉节之间,才能清晰地分辨哪些来自《任逍遥》,哪些来自《三峡好人》,而哪些又拍摄于此时此刻。

电影的撕裂感也由此出之,作品在影像层面的实验性,似乎无法赋予未来以更开放的想象,或将自己呈现为一股的变革性力量,而是被逐渐围拢为一束自我注视的目光,关闭了向外的通道。在这个意义上,电影很难说召唤出了什么新的东西,新的观众,新的感觉,而是悖谬地成了一次关于自我的确证——过去真的成为过去,过去的故事讲完了,再讲恐怕也讲不出什么新意了。只是,这次的讲述又覆盖了创作者的一层厚厚的自我。

美国学者斯维特兰娜·博伊姆在《怀旧的未来》引用过一句有趣的俄国谚语:过去比未来更难以预测。或许曾经的贾樟柯也未能预料,自己的影像实验所呈现出的过去,也是一个自己没有想象过的面向。时间再倒回一点,贾樟柯试图致敬的维尔托夫在《拿摄影机的人》里所畅想的是一种绝对意义上的真实效果,是人可以通过摄影机赋予的“电影眼睛”,以更加纯粹的方式,获得解放性的“去蔽”的能力,去看、去捕获、去洞察生活中未被察觉的细节,以抵抗权力、资本、个人等力量的控制。

相比之下,贾樟柯的《风流一代》则是更像是对创作生涯一次全面的博物馆化,它未能将视线引领至开阔之地,而是朝向自我反复开掘,将自己同时呈现为展馆、陈列物和观众。去过博物馆的人都知道,那里的东西虽然伟大,但倘若不能建立起和此刻的观看和对话,便和丧失生命体征的生物没有太大区别。

来源:草根练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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