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们这小镇临着一条老运河,镇中心几条街道早年热闹得很,近些年却渐渐衰落了。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老人孩子构成了小镇的主要景象。不过,镇南有个百货小店倒是一直坚持着,我每次去买东西,总能看到郑叔忙碌的身影。
我们这小镇临着一条老运河,镇中心几条街道早年热闹得很,近些年却渐渐衰落了。年轻人外出打工,留下的老人孩子构成了小镇的主要景象。不过,镇南有个百货小店倒是一直坚持着,我每次去买东西,总能看到郑叔忙碌的身影。
郑叔的铺子不大,十几平方米的铁皮房,四面货架几乎顶到天花板,各种日用品、零食、烟酒、文具应有尽有。谁家临时缺什么,都会来这儿买,久而久之,这店铺就成了镇上的”救急堂”。
郑叔今年六十出头,皮肤黝黑,双手布满老茧。据说年轻时在县建筑公司干过,后来下岗,就和媳妇张嫂一起开了这家小店。他们夫妻俩起早贪黑,忙碌了大半辈子,盘下了店铺,供儿子读完了大学,又攒下了小十万的积蓄。
“铃铃铃”,是郑叔挂在门上的铃铛声。
我推门进去,顺手摸了摸那个已经磨得发亮的铜铃铛。它大概和店铺一样老了,挂绳都换过好几次。
“要啥子嘛?”郑叔正蹲在地上整理货物,头都没抬。
“来两包烟,再给我爸拿盒降压药。”
郑叔这才抬头,脸上露出熟悉的皱纹笑容:“哟,小杨回来了?你爸那药我刚进了新的,这批保质期长。”他从台子下面摸出一个药盒,又从上方货架拿下两包烟。
柜台上放着一个老式收音机,正播着不知道哪个频道的评书。郑叔平常最爱听这个,声音不大不小,刚好是顾客能听清他说话的音量。
“结账。”
“四十八。”郑叔算得飞快,从不用计算器。
我掏出五十元,他熟练地找回两块钱,又从柜台下面的塑料桶里摸出两颗奶糖递给我。
“尝尝,昨天新到的。”
这是郑叔的老习惯,谁来买东西,他总会送点小玩意儿。小孩子来,多半是糖果;大人来,可能是颗糖,也可能是句闲话。三十年如一日,日复一日的小善意,让镇上人对这个小店都有种特殊的感情。
我含着奶糖走出店门,回头看了眼店门口那个褪色的招牌——“郑记百货”,下面用更小的字写着”日用百货、烟酒零售”。招牌上的漆已经脱落了大半,边缘还有几处锈蚀的痕迹,却被擦得很干净。
那是去年八月的事情。
我回老家过暑假,帮爸妈收拾院子。中午太阳毒辣,我去郑叔店里买冰棍,平时笑呵呵的郑叔却不见了踪影,店里只有张嫂一个人。
“郑叔去医院了?”我随口问道。
“嗯,去县里体检。”张嫂笑了笑,手上包冰棍的动作却有些僵硬。
我没多想,接过冰棍就走了。
两天后,我在镇卫生院拿药时遇到了郑玲,她是郑叔的女儿,比我大几岁,在卫生院做护士。
“郑玲姐,你爸没事吧?”我问。
郑玲脸色不太好,眼睛有些红肿:“检查出肝癌,已经中晚期了。”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笨拙地安慰:“现在医疗条件好,应该…能治好的吧?”
“希望吧。我爸平时太忙了,早几年就有肝病征兆,都扛着没去医院。”她叹了口气,声音低了下去,“现在只能去省城的大医院看看了。”
郑叔一走就是半年多。
店铺依然开着,由张嫂一个人撑着。货架上的商品少了许多,有时来买东西,发现缺货,张嫂就会歉意地说:“最近没进新货,要不你去镇上超市看看?”
镇上人都知道了郑叔得了重病,但大家似乎达成了某种默契,没人在张嫂面前提这事。
有次,我去买醋,看到张嫂在清点账本,眼睛红红的。我等她写完,才出声问道:“张婶,郑叔在省城怎么样?”
她抬头愣了一下,眼泪就下来了,但很快又擦干:“没事…没事…还在治。你要啥子嘛?”
我拿了瓶醋,付完钱正想走,又犹豫着问:“需要帮忙吗?”
“不用,不用,我们家小郑在省城陪他爸呢。”说完,她强打起精神,又笑着递给我一颗糖,“新到的,你尝尝。”
我含着那颗已经有些软的水果糖,心里酸涩不已。
自此以后,我每次回家,都会特意去郑记买点东西,哪怕并不需要。镇上不少人似乎也是这样,宁愿多走点路,也要来郑记买东西。
十月底的一天,我陪父亲去镇上,路过郑记时,发现店门紧闭。门上贴着一张纸:“急回省城,暂停营业。”
父亲叹了口气:“听说郑老板住进ICU了,这回怕是…”
他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郑叔的病情恶化了。
一个月后,我又回了趟家。郑记依然关着门,但门上的纸条换了:“因家中变故,即日起停业。感谢三十年支持,郑家敬上。”
我站在门口愣了好久,回想起小时候郑叔递给我的那些糖果和小玩具,一阵说不出的难过。
后来听说,郑叔的病虽然保住了命,但花光了他们夫妻俩大半辈子的积蓄。儿子郑小虎原本在外地有份工作,为了照顾父亲也辞了职。一家人靠着郑玲护士的工资和郑小虎打零工的收入艰难度日。即使如此,每个月的医药费也是个无底洞。
镇上的长辈们聚在一起总会聊起郑记的事:“可惜啊,开了三十年的店,就这么关了。”
“郑老板人好啊,真是好人没好报。”
“听说欠了不少医药费,连房子都快保不住了…”
今年春节前,我在镇上超市买东西,遇到了郑玲。她比上次见面又消瘦了许多,脸上写满了疲惫。
“郑叔…现在怎么样?”我小心翼翼地问。
“保住命了,但需要长期治疗和护理。”她勉强笑了笑,“我们已经决定把店铺转让出去了,房子也在考虑卖掉,先把债还了再说。”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沉默。
正月初五,我帮父母打扫院子,收拾完毕正准备回城。父亲突然说:“走,陪我去趟老街。”
“干嘛去?”
“有点事。”
我跟着父亲到了老街,看到几个年龄相仿的大爷也在往那边走。
“老李,你也来了?”父亲和一位老者打招呼。
“嗯,都说好了嘛。”
“杨哥,你带了多少?”另一位大爷问我父亲。
“两千。”父亲拍了拍口袋,“家里就这些现钱了。”
我越听越奇怪:“爸,你们这是去干嘛?”
父亲没有直接回答:“郑老板的店,我大概去过上千次了。记得你小时候,每次带你去赶集,回来都要去他那买根冰棍。后来你上学,文具都是在他那买的…”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走到老街。意外的是,郑记门前居然站了二三十人,有老人、中年人,甚至还有年轻人,许多是我认识的镇上居民。
郑玲和郑小虎站在店门口,看起来有些尴尬和不知所措。
“这是…什么情况?”我疑惑地问父亲。
这时,镇上开五金店的王大爷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信封:“小郑,这是我家的一点心意,你爸这么多年帮了我们不少忙,现在他有难,我们这些老街坊不能不管。”
郑小虎连忙摆手:“王叔,这怎么行,我们家的事不该麻烦大家…”
“哎,这话就外道了!”开豆腐坊的李婶插嘴道,“你爸的店开了三十年,咱老街坊谁家没受过他照顾?我家老头子半夜心脏病发作,是你爸三更半夜送去的医院;我孙子高考那天没带准考证,也是你爸骑三轮车送去的考场…”
“就是!”几个人附和道,“郑老板这些年从来没亏待过街坊邻居!”
郑玲的眼圈红了,声音有些哽咽:“可是我们家的困难太大了,这钱…我们真的…”
“哎呀,收下就是了!”父亲也走上前,将信封塞进郑小虎手里,“你爸平时对大家多好,咱们心里都记着呢。”
一个接一个,大家都掏出准备好的信封,有的是一两百,有的是几千。有位老人甚至摘下手腕上的金手镯:“这是我当年70大寿儿子给买的,值个三四千,先拿去救急!”
郑玲和郑小虎被这场面弄得不知所措,最后干脆抱在一起哭了起来。
我站在人群边缘,突然注意到一个年轻人,他拿着个信封犹豫着不敢上前。我认出那是高中时的同学小赵,他爷爷是镇上独居的老人。
“你也来了?”我走过去问。
“嗯…”他低着头,“我爷爷前些年走路不方便,郑叔经常给送东西去家里,从不多收钱。爷爷前年走了,临终还念叨着郑老板的好…”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个老钱包,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百元钞票,“这是爷爷的养老钱,他走时说留着万一我结婚用。不过现在…我想他会同意的。”
最后,大家凑了近十万元。虽然不足以解决郑家的所有难题,但足以让他们暂时缓一口气。
郑家兄妹收了钱,郑玲哭着说要把店重新开起来,但大家都劝她先照顾好父亲,店铺的事以后再说。
这事过去两个月了。郑叔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虽然无法痊愈,但已经可以下床活动了。
昨天,我回镇上办事,路过老街,意外发现郑记的铁门居然打开了。店铺比之前小了一半,货架也少了许多,但门口的那个旧招牌却擦得锃亮。
推门进去,看到的不是郑叔,而是郑小虎。
“你们重新开张了?”我有些惊讶。
郑小虎笑着点点头:“爸爸坚持要重开,说这店是他一辈子的心血,不能就这么关了。现在我白天看店,晚上去医院陪他。生意肯定比不上从前,但好歹能维持生计。”
我在架子上拿了包烟,递给他。
“这烟是爸爸指定要进的牌子,说镇上老人们喜欢抽。”他笑道,熟练地找零,然后拿出一颗糖递给我,“尝尝,昨天新到的。”
我含着那颗酸甜的水果糖,看着柜台上摆着的那个旧收音机——还是老样子,正播着评书。
忽然,我注意到柜台后面墙上挂着一个相框,里面是一张全家福:郑叔坐在中间,虽然消瘦了许多,但脸上的笑容却格外灿烂。相框旁边贴着几十张纸条,仔细一看,原来是账本,记录的是镇上几十户人家的姓名和金额,后面都写着”已还”或”待还”的字样。
郑小虎顺着我的目光解释道:“爸爸坚持要记下每一笔,说一定要还清。”
我笑了笑,没多说什么。临走时,发现店门口多了个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地写着:“谢谢各位乡亲,郑记百货重新开张,老规矩:童叟无欺,概不赊账(老顾客除外)。”
那”老顾客除外”五个字明显是后来加上去的,字迹有些颤抖,看来是郑叔亲自写的。
我走出店门,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挂了三十年的铜铃铛,阳光下,它泛着温暖的光。
风穿过老街,带走了一些回忆,又留下了另一些。在这个渐渐被时代遗忘的小镇上,人们还保持着最朴素的情感,就像那些随手递出的糖果一样,看似微不足道,却能在最困难的时刻,凝聚成最强大的力量。
走过铁轨,远处传来集市的喧嚣。我忽然想到郑叔常说的一句话:“日子就像赶集,热闹一阵又安静一阵,但总得一直往前走。”
明天,老街上的郑记百货又会准时开门,继续它的故事。郑叔的病或许永远不会痊愈,但这家小店,和镇上人的生活,会一直这样互相支撑着走下去。
那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又变回了小孩子,推开郑记的门,叮铃铃的铃铛声中,郑叔递给我一颗糖:“尝尝,昨天新到的。”
来源:马铃薯是白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