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北京大学燕南园61号,一座掩映在苍翠中的古朴小楼,这里曾是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生活60余年的居所。15年前,在这座小楼的阳台上,一份名为《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的纸稿本被意外发现。这份略微泛潮的手稿,是侯仁之经典之作《北平历史地理》的研究起点,更见证了一段鲜
密送学子出孤岛,狱中构思成腹稿,“北京通”侯仁之竟有这样一段抗战传奇
北京大学燕南园61号,一座掩映在苍翠中的古朴小楼,这里曾是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生活60余年的居所。15年前,在这座小楼的阳台上,一份名为《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的纸稿本被意外发现。这份略微泛潮的手稿,是侯仁之经典之作《北平历史地理》的研究起点,更见证了一段鲜为人知的抗战往事。
1940年冬到1941年夏,正值抗战最艰难的时期,青年侯仁之冒着生命危险,与地下党单线联系,秘密护送一批批进步学生,突破日伪封锁,从孤岛奔赴抗日根据地。
珍珠港事变后,侯仁之不幸被捕入狱。面对虐待欺辱,他不仅未吐露半点机密,还在狱中构思了《北京都市地理》的腹稿。他的女儿侯馥兴说,“那一年父亲30岁,国家危亡时刻,经颠危骇浪,三十而立。”
“我这位院士曾是个‘囚犯’”
1941年12月28日上午11点,天津法租界海大道76号,一位刚过30岁生日不久的青年,正准备撰写一篇酝酿许久的专题论文——《北平金水河考》。突然,一群法国巡捕带着日本宪兵闯入,搜查房间,掀开床铺,抄走摊在书桌上的书籍和图纸,押走了准备写作的青年。第二天,青年被戴上手铐,解送到了北平沙滩红楼的日本宪兵队本部。
这位青年就是后来被誉为“北京通”的侯仁之。在北京人的印象里,侯仁之这个名字自带太多光环:确定北京建城之史、力主保护莲花池、呼吁修复后门桥……作为中国现代历史地理学的开创者之一,他还是“中国申遗第一人”。
这样一位学术大家,因何被日寇逮捕?原来,尚未成名的青年侯仁之,曾有一段与中共地下党合作的隐秘经历。那是抗战最艰难的年代,初为人师的他与地下党单线联系,秘密护送一批批进步学生,突破日伪封锁,从“孤岛”奔赴抗日根据地。
被捕入狱及三年缓刑,是侯仁之一生中最为艰苦的岁月。晚年被问及,他只是淡然一笑:“好多人还不晓得,我这位院士曾是个‘囚犯’。”
2009年,中国科协牵头启动了“老科学家学术成长资料采集工程”,侯仁之的女儿侯馥兴应邀参与,开始整理家中资料。在燕南园61号留存的信札、手稿中,她像拼图一样,拼出了这段往事的惊心动魄。
最令人意外的是,2010年4月26日,她在清理家中阳台堆积的资料时,无意翻出几叠纸稿本。稿本略微泛潮,大体完好,封面上赫然写着“北京都市地理(狱中腹稿)”。这份手稿正是侯仁之抗战往事的见证。他的儿子侯帆星告诉记者,被捕前几年,父亲已经在北京城及近郊做过很多野外考察,身陷牢狱的日子,他思念故都,于是开始以“北京都市地理”为题,构思专著。后来在缓刑期间,将“狱中腹稿”见诸纸端。七年后,他以这份腹稿为起点,完成了英文博士毕业论文《北平历史地理》——这是中国历史地理学界第一部关于城市历史地理研究的专著。
侯仁之常说,他对北京“知之愈深,爱之弥坚”。而在侯帆星眼中,父亲爱北京,更爱国。出生于辛亥之年,历战争之苦难,青年时期的父亲秘密护送学子,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侯仁之的父亲一直期待他成为一个医生。然而,1931年秋,侯仁之在潞河中学读高三不久,日本就在东北制造了“九一八”事变。轰轰烈烈的学生运动中,侯仁之和同学们一起宣传抗日、抵制日货、参加军事训练。但到了年底,政府却严令再也不许提抗日。沮丧烦闷的青年正憋着一口气,《中学生》杂志上的一篇文章为他拨开了迷雾。文章“不长,但写得特别好”,几十年后侯仁之还记得,文章热情地勉励青年“不要空谈救国”,要“到民间去”,“我们所要下死功夫研究的,就是怎样把自己的脊梁竖起来,真正去唤醒民众,做有效的抵抗!”
那篇文章的作者是顾颉刚。侯仁之当时并不熟悉这个名字,但他忍不住想,怎么才能到民间去呢?他想回乡当一名小学教员,教孩子们抗日救国的道理。潞河中学的陈校长却建议他,可以投考顾颉刚任教的燕京大学历史系,弟弟侯硕之也来信,用鲁迅弃医从文的例子鼓励兄长,“学医只能给个人看病,学历史可以为社会治病”。就这样,1932年夏天,一腔爱国热情的侯仁之走进了燕京大学历史系,投师于顾颉刚门下。
入校不久,散发在校园里宣传抗日救亡的刊物《火把》,就吸引了侯仁之。1935年12月9日那天,天还未亮,他就等在游行队伍中,到达西直门时城门紧闭,进不了城,他便随小分队直奔西直门火车站,向铁路工人宣传抗日。
然而,日寇终究还是进城了。1937年7月,北平沦陷。隆隆炮声中,有基督教背景的燕大,成为沦陷区青年学生免受奴化教育的一座孤岛。此时,侯仁之已经在攻读硕士研究生,导师顾颉刚因被日本人列入黑名单,仓促离开北平。侯仁之的学业还要继续,便转为洪业的研究生。
洪业学贯中西,是与钱穆、顾颉刚、陈寅恪齐名的史学家。而对侯仁之来说,洪业不仅是学术道路上的良师,引导自己走上一生治学的历史地理之路,他的言传身教与坚守气节,更让侯仁之在人生最难熬的三年经受住了最严峻的考验,最终“无憾于今生”。
“这是爱国的事情”
1940年6月,侯仁之研究生毕业,留在燕京大学任教。就在那个暑假,校务长司徒雷登把他叫到办公室,提出了一个意外的请求:希望他在教学之余,兼任学生生活辅导科科长。这个科室隶属于教务处,仅有一名教师,却肩负着燕大新生从入学到毕业离校期间所有的生活难题。
自1932年入学,侯仁之在燕园生活了8年,熟悉这里的一草一木,更熟悉园子里的老师同学,司徒雷登选中他,再合适不过。不过,他一开始并不愿接手这项行政工作,那时,他已经深深迷上了历史地理这门“冷”学问。按照导师洪业的规划,这年秋天他本应赴英国利物浦大学深造,只因欧战爆发,未能如期成行。在他心中,教书治学才是至爱,用他自己的话说,“书呆子”就愿意教书。
可当他把此事告诉老师时,洪业却郑重地叮嘱他:“这个一定要做,这是爱国的事情,帮助同学成长的事情。”洪业的思虑不无道理——燕京大学虽如孤岛,但并非与世隔绝的世外桃源。看似宁静的表面下,日本人无时不在打燕大的主意。
燕大学生文彬如碰到过日本人企图栽赃陷害的一幕丑剧:“1938年一个下午,我骑着车子沿本校墙向老虎洞走去。瞥见两个穿西装的人,一个面向校墙写‘打倒日本帝国主义’,身后人持机拍照。”显然,在沦陷区,光天化日之下爱国人士是不会干这种傻事的。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日本人玩的鬼把戏。文彬如觉得事态重大,骑车迅速从南门回到学校汇报。第二天,果然见日本人持照片向学校索人。
1940年初冬,研究生冯树功从西直门骑自行车回校途中,惨遭日本军车撞击身亡。在追悼会上,研究生院院长陆志韦凛然陈词:“我觉得当今世界上弥漫着一股貌似强大的势力,正在控制着你们,压迫着我们,正是这股势力夺走了我们年轻轻的冯先生的生命……”话音未落,人群中的饮泣突然爆发成全场痛哭。
此情此景,即便是在孤岛燕园,如何安放得下一张安静的书桌?血气方刚的学生渴望自由,然而,自抗战爆发后,有家人遇难者,有联络断绝者,学生经济困难连维持生活都捉襟见肘,更遑论穿越封锁线的艰险。
不知洪业是否预知了学生们的困境和向往,他帮侯仁之想了一个主意,不要一个人做生活辅导科科长,可以请德高望重的美国教授夏仁德任主席,侯仁之当秘书,再从文、理、化三学院各选一位年轻教师,共同组成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如此,1940年6月,学生生活辅导科改组为学生生活辅导委员会。唯一的意外是,侯仁之没有担任秘书,而是被任命为委员会副主席。
表面看来,委员会有点类似今天很多大学的学生资助中心,主要为学生安排勤工俭学的机会。实际上,侯仁之还肩负了一项更重要的使命——他在口述中这样回忆:“那时经常有些学生因为思想问题来找我,最后发现一些学生愿意到内地去抗战……有的要参加八路军。”
学生满腔爱国心,可侯仁之走上讲台不过半年,比学生大不了几岁,要逃离沦陷区,单枪匹马的他不可能做出周密计划。与夏仁德商量后,两人去找司徒雷登。没想到,司徒雷登不仅坚决支持,还明确表示,凡是自愿离开沦陷区的学生,无论是要去大后方,还是要去解放区,都由他们自己决定。无论去哪里,凡是经济困难的,都可由学校资助。
1940年寒冬,侯仁之亲自将十来个学生,分批送上了开滦煤矿的运煤船。船是司徒雷登提前联系好的,学生们将走水路直达上海,再进入内地。这条路线显然是慎重考虑后的最优选择,船是英国船,靠岸的码头属于上海租界,全程只需经过塘沽上船时的一道检查,船一开动,便无后顾之忧。
尽管如此,师生们还是慎之又慎。燕大新闻系学生杨富森回忆,“大家尽量装扮成商人模样,从来不喜欢戴帽子的我,也找了一顶破毡帽戴在头上;一向是注意边幅的,居然一个星期不梳头不刮脸,希望能闯过这一道难关。”
所幸,十几位学生都安全抵达上海。在那里,有人搭乘小船沿海岸南下,到尚未被日寇占领的福建沿岸登陆。有人乘火车经南京、徐州到开封,再步行30多公里,穿过一片荒无人烟的“无人区”,最终渡过黄河,进入自由区。
这后半程的惊险坎坷,彼时的侯仁之无从知晓,亦无暇顾及。因为在燕园还有一些向往解放区的学生,盼着他传来“走”的信号。
“我们是同路的”
第一批学生南下不久,新闻系学生陈晶然(后改名陶军)找到了侯仁之,他要离校投身抗日战争。这位后来成为教育家和外交官的青年,当时已是燕园里小有名气的才子。侯仁之记得,他擅长中英文写作,为人豪爽热情,是学生活动中的积极分子。这样的热血青年要去解放区,侯仁之并不意外,只是坦言目前尚无稳妥路线,但可以想办法。
说起来,平西抗日根据地就在西山,距离西郊的燕大并不远。同学们私下议论时常说,翻过山去,就是八路军活动的范围。实际上,这段不算长的路程却危机四伏。
1939年夏天,燕大英籍教师赖朴吾与林迈可一同去根据地,赖朴吾在给友人的信中这样描述:“北平的郊区不是战争前线,但凡被日军占领的农村、铁路、公路都有筑防。我们想要从小路穿过这些设防的农村,直达妙峰山顶。但我们不清楚哪些村庄是亲日的,哪些是秘密地忠于游击队的。如果没有向导,我们就无法实现我们的计划。”最终,还是一位对西郊群山了如指掌的地下党带路,赖朴吾和林迈可一行才顺利穿过樱桃沟,翻越妙峰山,途经平西的萧克将军司令部,继而前往晋察冀边区。
外国人尚且如此,中国学生翻过山去更是难上加难。说来也巧,正当侯仁之为路线发愁时,好友陈絜出现了。
陈絜(即陈矩孙)与侯仁之师出同门,是历史系洪业和邓之诚教授的得意门生。只不过,与燕园有名的长跑健将侯仁之相比,一身绸缎马褂的陈絜被大家戏称为“陈胖子”。他体形肥胖,不穿洋服,脚上一双缎子鞋,有时在校园里也不走路,而以人力车代步。他还有个张扬的身份——末代皇帝溥仪的老师陈宝琛之孙。乍一见晃荡在校园里的陈絜,估计谁也想不到,他竟是个中共地下党员。
1935年“一二·九”运动时,陈絜是燕大的主要领导人之一。本科毕业后他去了延安,1940年接受中共中央派遣又返回燕大,以研究生和司徒雷登秘书的身份为掩护,实则从事情报工作和统战活动。他的堂弟陈长歌在《怀念陈矩孙同志》一文中写道:“司徒雷登明知陈絜是‘左派’学生,却愿意聘他为秘书,让他当挂名研究生,是要利用陈絜的情报工作;陈絜也将计就计,利用司徒来掩护自己,并从那里获取某些情报。”
陈絜不止一次对侯仁之讲过解放区的情况,得知侯仁之帮助学生南下,他主动提出,还应该送学生去解放区,解放区就在西山里面,那里很需要知识分子。两人一拍即合,从1940年冬天到1941年夏天,在陈絜的周密安排下,侯仁之先后送走了三批十几名学生前往解放区。
最初两批走的路线与赖朴吾、林迈可一行基本相同,翻山越岭,穿山沟,走小路,先到妙峰山的平西挺进军司令部所在地,再由八路军安排下一步的行程。第三批则是先设法乘火车沿平汉线南下,到达河北河南交界处的磁县,再步行转入太行山,目的地是河南林县的抗日大学。
此事与学生南下不同,要绝对保密。事过多年,侯仁之还记得陈絜叮嘱他的一句话,两人之间是“单线联系”——这是侯仁之第一次听说这种地下工作的特殊纪律,他当时还不太懂“单线联系”是什么意思,经陈絜解释,不由感叹,这真是一种不同寻常的信任。
侯仁之始终恪守这一原则,连对夫人张玮瑛都守口如瓶,只负责一丝不苟地传递信息。侯帆星告诉记者,晚年的父亲对当年的“机密”细节仍记忆犹新:要走的学生只能四五人同行,每人携带一点干粮,打扮成去郊游的样子;一旦接到通知,立即登程;为了确保沿途安全,必须等待带路的人前来接头,接头暗语一定要在出发前夕才能告知学生。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第二天就要走了,当天晚上学生宿舍熄灯之前,侯仁之当面把接头方式和暗语传达给每一个要走的学生:明天早上八点钟,在学校机器房照例鸣汽笛时,准时到达前去颐和园中途的挂甲屯村。在那里会看到有个农民装束的老乡迎面走来,就可以问他:“老乡,去圆明园怎么走?”如果他回答“我们是同路的”,那就证明是带路人。老乡答完话后会转向路北的一条石板道,顺着达园的西墙向圆明园走去,这时要隔开一段距离跟着他,一直进到圆明园。
因只负责传递信息,决不去现场,学生们走出燕园之后的事情,侯仁之只能从陈絜口中略知一二。据说,学生们先隐蔽在圆明园的废墟和偏僻的村子,然后沿着行人稀少的小道,直奔妙峰山,也就是平西的萧克司令部所在地。听说,一个名叫吴寿贞的女学生,已经进入了西山,却突遭日寇袭击,不幸牺牲在路上。“这个女生是我父亲班上的,性格恬静而且十分用功。”侯帆星回忆,父亲每次说到牺牲的吴寿贞,就要伤心流泪,“经父亲联系送往解放区的学生,她是唯一牺牲的一个。”
夏仁德的秘密活动
1941年年初,侯仁之接到了一项新的任务,陈絜告诉他,上级传来指示,凡进入解放区的学生,必须预先注射白喉、伤寒等疫苗。
侯仁之知道,校医院的吴继文大夫是自己人,便请他亲自为学生注射。但是,校园里四处潜伏着敌伪密探和特务,在校医院公开注射疫苗必然引人注目,在哪里注射疫苗最安全隐秘呢?侯仁之左思右想,想起了同处一个办公室的夏仁德。
最初,洪业给侯仁之支招,建议夏仁德担任主席,是看重学生对他的敬重和爱戴。与斯诺、林迈可等活跃在燕园的外国人相比,美籍教授夏仁德的名字今天提起来多少有点陌生。但在燕园同窗的记忆中,夏仁德开设的《心理卫生》是全校公认最叫座的一门课,有一年全校八百人竟有一百多人选修。作家萧乾在燕园期间,获益最多的是夏仁德教的《心理卫生》,因为“它帮助我了解自己,也了解别人”。而在女外交家龚普生的记忆中,《心理卫生》课的指定参考书中有《共产党宣言》和其他进步书籍,她最早接触马克思主义,就是在夏仁德的课堂上。
侯仁之没有上过夏仁德的课,但他知道,“一二·九”运动当天,燕大队伍被阻在西直门冻饿交加时,夏仁德为学生们送来了食物。如今两人共事大半年,他更是感受到了夏仁德对学生毫无保留的爱护。委员会负责安排学生勤工俭学,学校拨付的“工资”不够时,夏仁德总是从自己的月薪中开支,但除了侯仁之,他不让任何人知道自己的善举。
侯仁之信任夏仁德,但他没有透露任何与解放区相关的机密,只是向夏仁德提出了一个特殊的要求:借用他家中的一间房,在夜间办一件事,请他把房间钥匙交给自己。结果不出所料,夏仁德毫无保留地表示支持。他的住处离燕园水塔(现在的博雅塔)不远,那里毗邻未名湖,是一个树木掩映的小庭院。夜深人静时,一次次注射就在这里静悄悄地办妥了。
谨守秘密的侯仁之有所不知,早在一年多前,夏仁德就悄悄资助过逃出沦陷区的学生。据燕大学生郑庭椿回忆,1939年6月下旬的一个傍晚,他徘徊在未名湖畔,满怀愁绪,想走却又囊中羞涩,就在此刻,“我迎面邂逅了夏仁德老师……他尽力鼓励我赶快到自由中国的大后方去……最后他说,路费若有困难,他还可以筹赠三百元作路费……”不久,带着夏仁德亲赠的300元路费,郑庭椿悄悄离开燕园,辗转抵达大后方的昆明。
夏仁德对中国革命的贡献,陈絜了解得更多,但作为曾经的地下工作者,他鲜少留下文字。直到1981年,夏仁德在美国逝世,他抱病写出《我所亲知的夏仁德老师》一文,人们才知道,这位低调的美籍教授居然参与过那么多秘密活动。
1935年12月下旬,燕大地下党支部成立,紧接着,党的地下西郊区委成立。夏仁德夫妇腾出楼下的一间客房归我们自由支配,把钥匙交给我们。我们可以自由进出通向院中的门,也可以走通向里面的甬道。这个房间立即成为西郊区委的第二个机关……
1939年初,燕京大学英国人林迈可教授同机器房的两位中国技工,前去解放区帮助八路军……林迈可小组此行,应视为是与夏仁德先生合作的……
1939、1940、1941三年中,燕京大学替八路军供应了多次的照相器材、印刷用品、钞票纸、炸药、无线电元件、医疗药品器械,参加者有班威廉、威尔逊等外国人,而在司徒雷登与他们之间负责传达和联系者是夏仁德先生……
最传奇的还要数一次破坏铁轨的试验。那是1939年寒冬,一个月黑风高的冬夜,一个秘密小组摸到清华园火车站附近,把两块锻铁打制的夹子一前一后分别嵌在两条铁轨上。当夜,一列火车驶过那里时出轨翻车,立即引发日军惶恐。实验成功后,秘密小组把两个夹子制成样品,由交通员即刻送往解放区推广使用。
这个秘密小组,正是由平素文静瘦弱的夏仁德亲自率领,其小组成员包括林迈可、班威廉、蔡一谔和肖在田。
要想捕人,我在明处
陈晶然永远记得告别校园的最后一刻,侯仁之说了一句话:“你们好了,看来隔不了几年,你们要回来救我的。”老师的话让陈晶然鼻子发酸,是啊,侯仁之何尝不想离开这座沦陷的城市?
他的处境已岌岌可危,虽说投奔解放区是机密,但学生南下却不是秘密,恐怕他早已成为日本人的眼中钉肉中刺。更令他警觉的是,表面平静的生活中出现了种种异常。家中保姆老于妈告诉他,曾有一个穿西服的陌生人,趁他不在跑到家里,翻看照片和书桌;一个自称要去大后方的陌生青年突然造访,打听路线,却又消失无踪;家门口附近还莫名出现了一个形迹可疑的“乞丐”,终日坐在地上向过往行人求乞。
这些蛛丝马迹让侯仁之有种预感,自己很可能已被日寇盯上。事实上,陈絜曾劝他一起前往北方抗日大学。若能一走了之,自然是最安全的,然而当时夫人张玮瑛身怀六甲,实在无法长途跋涉。况且,学生“消失”后的遗留问题,还要他出面善后。
侯仁之明白,滞留北平,意味着更大的危险和更严峻的考验。眼下,日美关系日益恶化,燕园这座孤岛的平静,恐怕很快也要被打破了。
1941年12月8日,一大早,侯仁之骑车赶往学校,远远就看见日本兵把守着南校门。他敏锐地掉头回家,可还没到家,又望见老于妈斜倚在门边,频频冲他摆手。侯仁之立即就近躲起来,直至中午才敢回家,原来,日本宪兵已经来过。
侯仁之的第一反应是找到陈絜,商量怎么办,可此时的校园已被日本人重重把守。12月9日,侯仁之冒险从西校门混进学校,刚进校门,就看到日本兵端着带刺刀的步枪,正在逐个检查被驱赶出校的学生。进退两难时,一个熟人突然挤过来,压低嗓子急切地说:“你怎么还站在这里!日本宪兵已经开始捕人了,还有人说你也被捕了,还不赶快离开!”
此时他还不知道,前一天,陆志韦等师生已经被逮捕,就关押在正对西门的贝公楼。陈絜当时恰巧不在校内,而是在城内祖父故居暂住,深夜从广播中听到太平洋战争爆发,天一亮就直奔火车站,幸运地逃过一劫。
夏仁德原本也有机会逃离。日军偷袭珍珠港的当天,同为外籍教授的林迈可和班威廉闻讯,迅疾驾车前往西山。夏仁德计划过与他们一起走,但想到心理系办公室存放的秘密资料,想到家中秘藏的上百册“禁书”,他不愿一走了之。
这些资料和“禁书”,都是地下党员寄存的,如果落入敌人手中,后果不堪设想。夏仁德留了下来,资料和“禁书”被他全部销毁。第二天,他被日寇逮捕,先是软禁在东交民巷,后被关到山东潍县的日军集中营,直至1943年9月日美交换战俘,方才重获自由。
夏仁德被捕的同一天,司徒雷登亦在天津被捕,开始了近四年的软禁生活。
侯仁之原以为日寇会很快上门。即将临产的夫人已回到天津岳母家,他自料送学生去解放区行事十分机密,为表问心无愧,干脆坐等敌人上门。然而,不知是大战初起日寇一时疏忽,还是风头已经过去,侯仁之等了几天,居然没有任何动静。学校进不去,他实在牵挂家人,便决定也去天津,临走前大大方方留下天津的住址,此举用意不言自明:并非有意躲藏,要想捕人,我在明处。
12月28日,天津法租界海大道76号,正准备撰写论文的侯仁之果然被捕。在天津花园街的日本宪兵队关押一夜后,他被押往北平日本宪兵队本部。而立之年的侯仁之,即将面临人生最严峻的考验。
“爱国训练的第一步”
北平日本宪兵队本部位于原北京大学的沙滩红楼。1937年北平沦陷后,这里很快被日寇占领,可恨楼内地下室竟被改造成牢房,当年新文化运动的发祥地,成了多少爱国志士遭受迫害的牢笼。
侯仁之被推搡进地下室,定睛一看,牢房里已有一人,原来是燕大学生孙以亮。这位孙以亮,就是后来著名的电影表演艺术家孙道临。他的哥哥孙以宽,则是侯仁之送进解放区的学子之一。
师生相逢,却是在这样的地方,两人有太多话想说。可囚在牢里的人哪有自由可言?巡逻的宪兵一旦发现“犯人”互相讲话,冲进来就是一顿毒打。孙以亮进来得早,略有一点经验,两人尽量把头靠近躺下,腿脚伸向不同的方向,再把手巾盖在脸上,假装遮掩灯光,实则低声交谈。
侯仁之这才知道,燕大有20多名师生被捕,自己的恩师洪业和邓之诚也被关押在此地。孙以亮告诉他,自己被捕,是因为参与演出了带有抗日色彩的话剧。侯仁之不由想到自己:难道送学生去解放区一事暴露了吗?
就在他忐忑不安时,一天早上,一个打扫过道的人路过,忽然把一个小纸团扫到了他坐着的地方。打开一看,他一眼就认出是学生刘子健的字迹。刘子健与洪业关在另一个牢房,已经过完堂。纸团上的几句话,侯仁之终生未忘,在过堂时“先侦察思想,后侦察行为。务要避实就虚,避重就轻。学生西游之事,似无所闻。”纸条最后还写道,“看过纸条之后,立即毁掉。”
这里所说的“学生西游之事”,就是指护送学生翻越西山投奔解放区,看来,日本人对此并不知情。这个信息至关重要,侯仁之如同吃了定心丸,对于即将临头的审讯,有了充足的思想准备。
那么,严密看守的牢房内,纸、笔从何而来?纸团又如何准确无误地传递给侯仁之?许多年后,女儿侯馥兴在刘子健的回忆中找到了堪比小说情节的答案:
有一次,我乘宪兵在笔录口供时,将桌上一支铅笔,偷偷拨入袖中。又举手打呵欠,使铅笔滑到上臂部分的袖筒里。接着,便和洪先生在半夜商议最有问题的是侯仁之先生!《燕京新闻》曾披露南下学生名单。大家又都知道侯先生负责,这是铁证,自己留下的。应当怎样应付呢?听宪兵的口气,知道他们除此以外,别无所知……侯先生在押而尚未被审,最好先告诉他做一种准备。于是用牙齿把铅笔木杆咬去,留下铅条,藏在板缝中,半夜在手纸上写信。……(打扫过道的人)遵命而行,便把这小条从我们屋中“扫”到侯先生屋中。
打扫过道的人原是即将释放的“犯人”。不知日本宪兵是心大还是愚蠢,这些被捕的人多少都有抗日色彩,日本人却规定在开释之前,“犯人”要服几天“劳役”,允许他们在各牢房间“自由行走”,打扫过道。
掌握了敌人的底牌,侯仁之被提审时果然有惊无险。日本宪兵丝毫没提起学生去解放区之事,只追问南下学生的路线、名单。这是尽人皆知的事情,而且学生早已离开,此时写出名字也不要紧。侯仁之坚称,学校只管培养人才,绝不干涉学生毕业后的出路,而后写下一些家在南方的学生名字。日本人无可奈何,最后只能安给他一个“以心传心,抗日反日”的罪名。
日寇似乎没有对侯仁之施用残酷刑罚,这绝非他们心慈手软。历史学家邓之诚的《南冠纪事》记录了惨不忍睹的狱中见闻,“宪兵队审讯时,无不用刑求者,有扑责,有批颊,有拶指,有水淋口鼻,有灌水,灌水引犯者至浴室中强饮满腹,以足蹴腹,水从耳鼻口中激射而出,最为惨苦,往往有至死者。闻尚有重刑逾于灌水者,又闻有电机磨人毫发齿骨……”
对于学者,日寇妄图利用他们的声望为自己涂脂抹粉,才会用软硬兼施、威逼利诱的策略。但平日埋首书斋的教授们,自有知识分子的气节。心理学家和语言学家陆志韦一改往日温文尔雅的作风,敌人要求他写悔过书,他却在日本人提供的纸张上,写下力透纸背的四个大字“无过可悔”。
史学家洪业临危不惧,日本军官问他:“你为什么抗日?”洪业侃侃而谈,仿佛在发表演讲:“我是研究历史的……我得到了一个结论,就是用武力来占领别的国家,把别国人民当奴隶,镇压别国人民的意志,只能暂时收效,因为一定会有反应的,而最后一定得报应,报应来时,压迫者有时比受害者更惨。”
虽没有用刑,狱中的虐待欺辱却不少。侯帆星向记者回忆,父亲过堂时,鬼子上来先打了个大巴掌,眼镜都被打得不知去向。邓之诚曾写道,有一次张东荪先生与他谈话,被看守发现后,携桶水至,倾水泼下,衣袂被褥尽湿。张先生不堪凌辱,与看守厮打,数次自杀以示抗议。幸亏难友营救及时,得以不死。
被捕教师中,侯仁之年纪最小、职务最低。铁窗禁锢,无纸无笔,看守只见他泰然静坐,却不知年轻学者心中正默默构思北平都市地理的腹稿。侯仁之并非不担忧,但前辈先生从容自若的气度,驱散了他的焚心似火。有一段时间,他与陆志韦关在一起,时值寒冬,冷不可耐,陆志韦即坐行柔软体操,还低声对他说:“这是爱国训练的第一步。”
而与社会学家赵承信同囚一室时,赵先生完全不以犯人自居,竟拉着他论学谈道。两人有问有答,一个介绍都市社会学和人文区位学,一个讲解北平历史地理、京绥铁路沿线地理以及黄河、运河水利开发史,谈到高兴处,甚至忘了身在狱中。这些狱中的思想碰撞,或许正是《北京都市地理》腹稿的重要灵感来源。
“经颠危骇浪,三十而立”
1942年6月18日,侯仁之被日本军事法庭判处有期徒刑一年、缓刑三年。至此,侯仁之结束了半年的狱中生活,但他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
缓刑三年,意味着他的一举一动都将处于日寇严密监视之下,若因事外出,必须事先报告。而且,取保开释还要有一个担保人,侯仁之的家人都在天津,他在北平举目无亲。为难之际,曾帮学生注射疫苗的吴继文大夫伸出援手,以自己开设的“光明诊所”做铺保,侯仁之终得出狱。
天津岳父母家,出狱后的侯仁之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女儿。四个多月的女儿和妈妈躺在一起,侯仁之觉得“像一条大船旁边的一条小船,一条小救生船”。这个女儿就是侯馥兴,她的名字原是“复兴”,寓意日本战败,中国复兴。
终与家人团聚,侯仁之却难掩心中隐忧。当初送学生离开后,他用小字在极薄的打字纸上详细记录了每个学生的资料:姓名、个人情况、联系的办法、离校的日期和路线以及学校提供的资助等。这份名单装在一个大信封里,保存在历史系办公室。在狱中时,他每每想起此事,就坐立不安,如今自己暂时平安,但这份名单终究是个定时炸弹,一旦落入敌人手里,且不说自己将再次入狱,还会牵连一大批人。
侯仁之坐不住,决定以看望老师洪业的名义,去北平一趟。见面一聊,洪师告诉他,有些教工曾被允许回校取个人物品。侯仁之不禁喜出望外,按照老师的指点,向宪兵队提出申请要取图书、钟表和钢笔,居然很快被批准了。
这天,一个持枪的日本兵带他进入历史系办公楼。一路上,侯仁之绞尽脑汁,怎样才能设法避开这家伙的监视。没想到,一进二楼办公室,鬼子就被一台油印机吸引了,好奇地摆弄着。真是天赐良机,办公室是一个套间,侯仁之按捺住内心的激动,装作自然地走进小房间,拉开抽屉一摸,信封居然还在。他抓起信封贴着腹部,塞进紧扎的腰带内,再罩好外面的蓝布长衫。大功告成,侯仁之既高兴,又紧张,顺手捡起一些线装书,连同一个织锦的椅垫,用带来的绳子捆作一包,就和日本兵下了楼。
出校门时可能还会搜查,最好能在路上把材料处理掉,可旁边的日本兵看得太紧,侯仁之一直没找到机会。偏偏怕什么来什么,走到南校门,坐在门卫小屋里的日本宪兵突然走了出来,站在一米多远的地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侯仁之急中生智,一边拿着填好的单子给他看,一边开口说:“太君,钟表、钢笔通通没有了,只有这些书籍,还有媳妇送我的这个椅垫子了。”那宪兵一声不响,只是恶狠狠地抓住侯仁之手中的一包东西,一下摔在地上,又嫌弃似的把他推到一边。
侯仁之趁机捡起东西就走,一口气走到东墙外一个熟人家里,正赶上他家保姆用一口大柴锅烙大饼。他抢过去帮助烧火,趁人不注意,掏出那份记录,在灶火中付之一炬。
此后三年,侯仁之蛰居天津,时有汉奸便衣登门盘查,拉拢示好,他都断然拒绝,一边在租界内教书维持生计,一边潜心著述。1942年下半年,他以蝇头小楷,将狱中打下腹稿的《北京都市地理》移于纸上。1943年4月,被捕时正要书写的《北平金水河考》初稿,得以完成。
然而,蛰居平静的生活又一次被打破了,北平传来消息:孙以宽和刘子健相继遭到日本宪兵的逮捕。孙以宽是侯仁之送到解放区的学生之一,刘子健是燕园被封后同时被捕的“狱友”。两人对学生去解放区之事都知情,如果他们是因此被捕,说明日本人已经掌握了情况,那自己必将再次入狱,甚至难逃一死。
侯仁之左思右想,为了避免再次落入敌手,只有尽快离开沦陷区。慌乱之际,他连南下的火车票都已买好,但夫人张玮瑛坚持,应将此事告诉洪业老师。她独自赶早班火车前往北平,傍晚回到天津时,一口气转达了洪师的两点意见:“第一,你不能走。万一事情牵连到你,却抓不到你,必然要抓你的铺保吴继文大夫和其他有关的人。第二,你不走,即使再次被捕,甚至被判死刑,燕京人也会知道侯仁之是为什么而死的。”
洪业的话分量极重,侯仁之改变了主意,留下随时准备着,应对更严峻的考验。幸好,月余后消息传来,孙以宽、刘子健在狱中备受酷刑,但都坚贞不屈,日寇没有从他们口中得到任何东西,最终不得不释放。多年后,侯仁之在怀念恩师时感慨:“我所经受的最严重的一次考验,也正有赖于煨莲师(洪业,号煨莲)的教导,才得自告无憾于今生。”
1945年8月15日,流寓津门的侯仁之终于等到了胜利结局,从短波中收听到日寇投降的消息,他喜不自禁,抱着3岁的女儿欢呼跳跃。一年后,他远赴英国利物浦大学,继续六年前被打断的留学计划。1949年,沦陷中的狱中腹稿《北京都市地理》,最终呈现为侯仁之的博士毕业论文《北平历史地理》。
如今,抗战胜利整整80年,侯仁之早已故去。回望1941年,他的女儿侯馥兴说,《北京都市地理》写在敌寇入侵、国家危亡的时刻。它不仅是沦陷中的苦难习作,父亲更是以此明志:本业之不可废,志气之不可夺。“那一年父亲30岁,国家危亡时刻,经颠危骇浪,三十而立。”
记者:杨丽娟
来源:子清视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