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梦里,她回到了中学时代,高中毕业选专业,她又选择了英语教育专业。她惊醒了。尽管她已经不再复盘一年前行业的动荡,因为“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但梦会告诉她,她心里最脆弱和痛苦的部分是什么。
去三亚看海、创业、考证,我还是没走出焦虑
胡伶俐又做了噩梦。
在梦里,她回到了中学时代,高中毕业选专业,她又选择了英语教育专业。她惊醒了。尽管她已经不再复盘一年前行业的动荡,因为“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但梦会告诉她,她心里最脆弱和痛苦的部分是什么。
三年前,胡伶俐在香港大学读研究生,还没毕业就去了在线教育行业,“那就是风口”。彼时教培行业如日中天,她一心希望爬上金字塔塔尖。她开始拼命工作,老板说她是一个不眠不休的人,她自己也说,她热爱工作到可以不要工资。但一年前,“双减”政策的发布让行业遭受毁灭性的打击,金字塔的地基消失了,行业也不复存在了。
对大多数教培人而言,这不仅是一个重新找工作的过程,也是一个重新建设心理的过程。过去的一年里,胡伶俐放弃了一些机会,抓住了一些机会,但这些机会最终都消失了。她去了一趟三亚,想从焦虑里短暂逃离,但最终没有实现。面对大海时,她发现自己根本无法松弛。
胡伶俐没有办法面对浪费时间的自己,这不仅是后遗症。她从小到大都不看电视,学习就是为了成为顶尖的人。高中到大学,她在美国学习了近八年,在香港进修了研究生,她曾经想成为一个标杆,为此花费了很多努力,但无法扭转的挫败让她陷入了更深的焦虑。
“双减”后的这一年里,教培人没有变好。这是一个失意的样本,也是泡沫散去后难从泡沫中走出的故事。毕竟有时候,人生也像一场泡沫。
以下是胡伶俐的讲述——
一
风口
来三亚已经大半年了。我还在找方向,我还是期待找回从前的自己。
你要问我这半年有什么真的让我完全松弛的时候么。没有。想了很久,一件都没有。走在海滩上的感受也是很焦虑的。我没办法接受“躺平”,我也没法甘于平庸。
2019年冬天,我从香港大学英语教育专业毕业。那时我已经工作好几个月了。
那年夏天,我拿到了大部分互联网大厂的offer,我的预期本来只在30万元年薪,但当时在线教育行业如火如荼,给我开出了60万以上的年薪。对于一个刚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这个工作机会太好了。
当时我负责英语K12级的内容产品和教研工作,每天都想着怎么把一个新项目包装得高大上,以及怎么推广出去,让家长浅显易懂地知道我们课程的教学方法和教学理念。
996肯定是有的,甚至是007了。但说实话,我一直没觉得累。我特别喜欢教培的工作,一旦你很热爱一份工作的时候,这些生理上,包括心理上的问题都是可以被掩盖掉的。我最有成就感的地方来自家长的反馈,我研发的课或者我讲的课,好评率从70%、80%逐渐上升到95%。同事、老板会很认可我,我本硕学的都是英语教育,大家觉得我很专业,我也有不枉费努力的感觉。
我在第一家公司待了两年多,然后就去了某个头部在线教育公司。我的职业规划很清晰,想从内容走向产品,我想成为教研内容产品研发领域的专家,另一个规划就是我想往管理层走。我有个感觉:(这些目标)我可以看得到,我可以摸得到,我可以想象得到。
我现在年薪6、70万,可能第二年就是7、80万甚至百万。我觉得自己离这个目标越来越近,我只要按照这条路往下走就好了,我告诉自己,“坐下来,耐住性子,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2020年9月14日,武汉,某教育培训中心的老师正在房间内线上教学
然后就到了那一天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7月20日左右,公司里开始躁动起来,其实之前已经陆续有一些消息了,但锤子还没落下。那天晚上我们正在开会,我一直低头在翻手机,看有什么最新动态。7点多,我们看到新闻,大家都笑了,苦笑。我心里想着,我完了,我的事业完了。我本硕学的都是教育,工作3年都在K12教育行业,我完蛋了。
那周周末,我约了打疫苗,排队的时候晕倒了。那几晚我一直在想双减的事情,我不知道太憔悴了还是怎么回事,我摸不透,我已经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
第二周周一上班一切照常,但周五的时候,其他部门开始传出裁员了。“其他公司的离职队伍都排到门外面去了”,“和家长交接完,课程服务完就走”,公司里到处都是类似的话。没过多久,就轮到我了。我现在其实都不太敢回想这件事情,它对我打击太大了。
公司给我了N+1的补偿,但没有意义,我不缺钱,我缺人生方向。我收拾行李,离开了公司。
二
噩梦
被“赶”出教培行业后,我经历了很多噩梦。
第一种噩梦是真的做梦。梦见我又重新选择了英语教育,醒来就会后悔,怎么在梦里还是英语教育。其实我选择这个专业是一个很搞笑的事情,我十七八岁就在美国了,当时会有acdemic advisor(学业规划师)帮人指导选择专业。我的导师就问我,“你喜欢什么?”我说,我喜欢教书,我想当个老师,然后他问我,“你想要学什么?”
我想着我英语不好,我学英语。他大腿一拍说,这个专业特别适合你,手指一点,“英语教育专业”。最后我就阴差阳错地选了这个专业。
但现在我经常会想,如果没有这次阴差阳错,我是不是还会沦落到这个地步?
第二种噩梦是现实。一个行业被团灭了,我被推翻了,我再去想我要做什么,是一件非常难的事情。10月份左右,我开始积极找工作,想要转行。毕业那会儿,我也拿到过腾讯和阿里产品经理的offer,我可以包揽所有的大厂offer。但当我不是应届生的时候,我却发现没有人要我了,大家好像对教培行业的人有一种戒备心。
一个面试官还跟我讲,“你们教培出来的,把我们这些公司都搞垮了。”
我说,“我们怎么把你们搞垮了?”
“整个人力资源的HR收到的简历全是你们教培的,我真的不想看了。”
我觉得我能够胜任产品经理的岗位,我无论是做项目也好、做内容也好,都是往产品方向靠的,像一些产品设计的工具我也用得很熟练,我绝对具备产品的能力。但他们不会认可你。很多时候我简历都过不了。
2019年8月10日,北京,一名网络讲师正在直播讲课
坦白说,我不太服输。我之前在教培行业是不眠不休的那种人,周六周日工作我都乐意,哪怕老板不给我钱,因为我觉得我做的工作是有价值的。去年年前,我拿到了一些中厂的offer,我当时觉得可以找到更好的,就想着要不要再等等,等到过年以后再看,毕竟“金三银四”嘛。年前,人家还觉得你学历挺好的,产品经验还可以,会去考虑一下你,但年后,公司的情况还不如年前,市场上被裁员的人更多了,还多了一波互联网出来的人。
我陆续投了一些简历,有一些收到了offer,有一些没有,某个大公司在承诺口头offer以后就失去了音讯。有一家头部互联网公司,我已经非常接近入职了,但负责人突然打电话告诉我,组织架构调整了,offer取消了。还有一家耳熟能详的巨头,在我还在走面试流程的时候,整个部门被端了。我真的有点绝望了,我在想,如果我真的进了这家公司,是不是还是会重新面临被端的命运。
这让我对平台产生了怀疑。一个公司不管有多大,不管是不是上市公司,不管是不是行业里的头部公司,它都不是稳定的。教育公司如此,互联网公司也是。
我也对学历产生了怀疑。大家不会因为我名校,就对我宽容。我的本硕都是qs TOP50毕业的,之前在在线教育公司,名校的光环可以吸引家长来买单。但现在这个护身符没了。名校不能保全你,我也不会因为名校出身所以痛苦更少,其实我承受了更大的痛苦。
过年以后,我心情很低落,整夜失眠掉头发,头痛,那种痛是持续一个星期的,整个人的状态都不好。我爸妈建议我去三亚休息一下,我就这样过来了。当时没有想到我会在三亚呆这么久,我可能觉得去玩一圈开心一下,回来就继续找工作。
结果一待就到了现在。距离双减,已经一年了。
三
三亚的日子
海边的日子没有让我放松。沙滩只会让我更加深陷焦虑。
我本来想去解放自己,但我发现我又不可避免地回到了高压状态,我习惯那种紧张的生活太久了,一旦停下来我的精神状态就会变得非常糟糕,我尝试过完全放松下来绕着海边玩,但整个人都是空心的。我没办法享受美景和日光,如果白天出去玩了,我晚上必须去学习充电,不然我就会觉得这一天是白过的,在浪费生命。
所以在三亚,我又折腾起来。三亚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城市,甚至车都不多,你很容易找到一个地方,没有任何声音,不会受到任何打扰,去沉淀下来思考一些东西。
我就想在这个地方创业。我当时想,三亚2025年以后要通关免税,那么跨境贸易会不会好做?但其实我有点莽撞了,这一块儿我完全没有了解,也缺乏调研。我问了一些朋友,原来不允许个人做免税生意。但如果只做跨境,其实别的城市直接用保税仓拿货,在三亚也没有地理优势。所以我放弃了这项创业。
我闲不住。第二个创业又开始了。现在不管是来自职场还是社会的压力都很大,我来三亚也是为了治愈内心,大家都有被治愈的需求。我喜欢美术,喜欢画画和黏土软陶这些东西,那能不能通过教大家做手工艺品来缓解大家的焦虑呢?
后来我就去做了一个手工艺工作室。但还是想得太美好了。4、5月份三亚疫情,来的人特别少,那段时间基本是往里面搭钱。我招了个女孩儿帮忙,但三亚的工作氛围很轻松,那个女孩早上9点到工作室,12点又要回去给她婆婆做饭,午睡必须睡3个小时,下午3点过来,5点又要去接孩子。
8月6日,三亚开始临时静默,工作室没办法营业了。到现在真正营业的时间加起来也就2个月不到。我建了一些群,带来三亚或者在三亚的朋友们吃吃喝喝,聚会聊天,希望能引流。但这个模式也行不通,客流太少了,目标受众也不多。最近我打算把店关掉了,及时止损吧。
2022年2月28日,海南三亚,游客在海滩上漫步 / 视觉中国
现在我准备做一个民宿,这个想法其实很早就有了。前段时间,我在三亚遇到了很多“大厂毕业生”,来这里散心度假。但三亚是个养老型城市嘛,很多民宿都是为老年人设置的,设施和审美都偏向于老年人。我就想能不能做个更年轻、潮流的场所。但这也只是比较雏形的想法,筹备也很佛系。
为什么我要不停地去做事情?
我没办法放松。我尝试过很多办法,花钱的不花钱的我都试了。大家都认为三亚是一个这么美好的、装着那么多憧憬的地方,我却没办法放松下来。我不停地考证,最近在考PMP证书(项目管理师证书),看了人社局设立的职业资格证书考试,比如家庭教育指导师,我还报了班。班里大部分人都是宝妈,她们还问我,“你学历这么好,怎么还要考这个东西?”
我还在学摄影课程。有一次我找了一个私人摄影师,包机票让别人从外地过来和我一起拍,我当时真的想完全放松下来,但拍照的时候都在焦虑,镜头对焦失焦,人生也失去了方向。
到现在为止,我报班应该也花了1、20万。这都是我为寻找下一个方向而做的努力。尝试了很多,但最后的结果却告诉我这些都不是我要的方向。有些东西不是说花钱就能达成的。对我来说,放松下来像是有罪的,在三亚亦然。
四
泡沫
一年又过去了,这一年好像一直在经历挫败。
来三亚之前,我还做过游学夏令营,选了一些文化景点,跟着路线图走,做课程教学。但那一次亏得蛮多,订完酒店以后就赶上了疫情,所有的酒店和机票都取消了,酒店还好,直接退订就好了,机票取消返还给家长,我们还要帮忙垫手续费。最后机票钱大概只收回来1/3,我干了一次就不敢干了。
像这样的挫败不断重复,我已经没那么强的挫败感了。有时候,我会安慰自己,如果不是因为疫情,这个机票不会取消,损失不会那么大。如果三亚的工作氛围和人流量不是这样的,那可能工作室也能运转下去。我会为自己努力地开脱,不然我承受的痛苦会非常大。
我曾经做的所有的事情,努力地、疯狂地工作都是在提升自己的能力,都是为了离那个一枝独秀的目标更近一点。我最终的目的是什么?在教培行业的时候,我希望成为顶尖人物,出去干一番事业,有一个自己的品牌。我学术上的偶像是乔姆斯基,事业上的偶像是俞敏洪,他大起大落这么多次,最后还是能站起来,我希望和他一样。
但双减之后我就懵了。我之前有一套自己自己的人生理论:不管环境怎么变化,只要我足够优秀,站在金字塔的塔尖,不管社会怎么变化,都不会影响到我。我觉得凭我的学历还是工作经历,之前算是站在塔尖了,但没想到的是,行业消失了,金字塔的地基都没了。人生也随之摇晃起来。
这一年大多数愿景都没干成,我心里是非常痛苦的。双减刚开始的时候,父母觉得这个事儿没有这么严重,他们觉得我大不了再去找一份工作。但我在家待了两个月以后,他们也开始变得和我一样焦虑,“现在是这种情况了吗?有那么严重吗?”来了三亚以后,我爸妈对我只有一个要求:我不一定要去找工作,但我不能没事干。
2022年6月15日,海南三亚,市民在便民核酸采样小屋采样
现在他们觉得我不务正业。有一天在三亚做核酸,我跟我妈抱怨说,这队伍好长,排两三个小时都没到我。我妈说,“你现在不也没什么事儿干,排排队还能锻炼身体。”他们把我定义在没有事做的一个状态,这让我很难受。我可以不在乎别人的看法,但我非常在乎我爸妈的看法。
从小到大,我都算班里拔尖的,家教管的也很严,我妈从来都不让我看电视,我现在视力两只眼睛都是5.0。班里的同学讨论《快乐大本营》又播了什么的时候,我是没法参与的。我的叔叔阿姨跟我说,“优秀的人都是孤独的,如果你和别人都一样的话,你是没办法出类拔萃的”。所以我承受孤独,别人去玩的时候我就去学习。
从高中开始,我去美国读了本科,毕业后又去了香港大学读硕士,我爬到了大多数人没达到的高度,但我还是失去了。
前段时间做工作室,我妈说,高中毕业也能做这个呀,读这么多书干嘛?做跨境电商,会几句英文就行了。我觉得很难过。有时候我爸妈会透露出“投资失败”的情绪,他们花了500万甚至更多让我上学,但是我连学费都没赚回来多少。我妈妈是做生意的,以一个生意人的眼光来看,这是一笔不划算的投资。
虽然我很热爱教培,有教育野心,但我现在很后悔学了这个专业。我原本可能会有一个比较光明的前途,现在却像站在了一个耻辱柱上,别人会因为我有教培经验不要我,我还不如一个什么经验都没有的人。
现在,我也意识到了来三亚以后无法放下的焦虑。我希望能达成某种平衡,我要去折腾一些事情。我并不期待和那些执念和解,我不期待躺平,我希望自己能找到方向,把工作当做享受。我就是这样一个人,与其调节自己,还不如接受自己。
接受自己的所有经历,不接受也没办法。我暂时不会再回到职场了,我的空窗期已经接近一年零两个月了,重回职场的话,人们会怎么看待我这样一段时期?我该如何去解释呢?我会为此不安。而且我试过了这么多的方向,最后还是回去找工作了,那么前面的努力不是白费了吗?再坚持坚持。
我一直都是一个自命不凡的人,但双减让我认识到,我也会和所有普通人一样遭遇这样那样的挫折。但我没有丧失斗志,我还是会尝试,我是打不死的小强。
来源:看客洞察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