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崔,喝口茶再走。"姥爷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微微颤抖,脸上竟有了我从未见过的笑意。
二十年的沉默
"老崔,喝口茶再走。"姥爷端着搪瓷缸子的手微微颤抖,脸上竟有了我从未见过的笑意。
我愣住了,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是一九八四年初春,寒意还未完全散去的清晨,炊烟在村子上空盘旋,公社的大喇叭里正播放着《东方红》。
我叫周明志,出生在六八年的冬天,那年正是知青上山下乡的高峰期。
如今,我大学毕业已经两年,分配到县里的粮站工作,每逢周末都会回到镇上看看父母和姥爷。
那个清晨,父亲崔德山默默收拾着他那个破旧的帆布挎包,塞进几件洗得发白的衬衫和一本发黄的《农机修理手册》。
母亲坐在堂屋的木板凳上,低头抹泪,却不敢出声。
二十年来,父亲在这个家里,就像一个影子,存在却又似乎不存在。
他是一个上门女婿,在那个年代,这三个字就如同一副无形的枷锁,压在他的肩头。
一九六四年,父亲从山东农村考上了省城技校,毕业后被分配到我们镇上的拖拉机站。
那时候,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后的恢复期,能进国营单位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情。
我母亲周秀兰是镇上供销社的售货员,模样俊俏,待人和气,是远近闻名的"红玫瑰"。
"那时候你妈穿着蓝底白花的确良衣裳,站在柜台后面,笑起来两个酒窝,多少小伙子晚上骑着自行车在供销社门口转悠。"邻居刘婶常这样跟我描述当年的场景。
我姥爷周长江是镇上小学的校长,在抗美援朝中立过功,回乡后被任命为学校领导。
因为家中只有我母亲这个独女,在父亲向母亲求婚时,姥爷便直截了当地提出了"倒插门"的条件。
"入赘"这个词在农村就像一个耻辱的标签,没有几个男人愿意背负。
可父亲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只因为他爱我母亲,也因为他自己是个孤儿,没有家庭的牵绊。
"崔德山,你要是能让秀兰过上好日子,我周长江就不白活这辈子。"这句话我没听过,是后来母亲在灯下织毛衣时讲给我听的。
她说这话时眼里含着泪光,针织活却没停下。
这句话里隐藏着姥爷的期许,也埋下了日后二十年的沉默与对立。
我家住在镇上几间低矮的砖瓦房里,前后两间堂屋,侧面是厨房和猪圈,院子里栽着几棵李子树和一片菜地。
每天清晨,鸡还没叫,父亲就起床挑水、劈柴,然后骑着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去拖拉机站上班。
他不仅要在站里修理农机,有时还需要开着拖拉机去村里的生产队帮忙耕地。
回家后,他还得帮姥爷种地、喂猪、修补院墙。
每到农忙时节,父亲总是披星戴月,衣服上沾满泥土和机油的气味。
姥爷从不对他说一声"辛苦",只会在饭桌上不停地指点:"这锄头挥得不到位"、"粪没撒匀"、"猪食里糠太多了"。
母亲有时会小声帮父亲说话:"爹,德山一天到晚那么忙,您就别挑他的刺了。"
姥爷总是冷哼一声:"娇惯什么?吃我周家的饭,就得做周家的活!"
父亲听了这些话,只是默默地低头扒饭,从不顶嘴。
记得我七岁那年,也就是七五年的春天,大队里搞"农业学大寨",父亲带头参加山区修梯田的突击队。
连续干了三天三夜,他回家时双脚早已被雨水浸泡得发白,磨出了血泡。
母亲心疼地要帮他擦药,姥爷却在一旁抽着烟袋冷笑:"年纪轻轻就这么娇气,当年我参加淮海战役,脚上裹着草鞋行军三百里,连个哼声都没出。"
父亲只是默默点头,然后转身去了院子。
我悄悄跟过去,看见他独自坐在月光下,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特供的"大前门"香烟,那是站长奖励他的。
烟头的火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映照着他那张古铜色的脸庞。
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识到,父亲这个上门女婿的身份意味着什么——一个男人的尊严被无形中消解,却又不得不坚守。
"爹,您怎么不跟姥爷顶几句?"我坐在他身边小声问。
父亲摸了摸我的头,轻声说:"顶嘴有什么用?日子还得过下去。"
"可姥爷老是说您。"我不服气地嘟囔。
"他是长辈,心里有气,就得让他出。再说了,当年是我自己答应入赘的,认准的路,咬着牙也得走下去。"父亲的声音里没有抱怨,只有一种平静的接受。
七六年,那个多事之秋,毛主席逝世,全国陷入哀悼。
我还记得那天,全家人围坐在收音机前,听着沉重的播音声。
姥爷泪流满面,一遍遍地说:"伟大领袖走了,我们可怎么办啊?"
父亲默默地坐在一旁,脸色凝重,却没有流泪。
姥爷看见了,猛地站起来指着父亲:"你这是什么态度?伟大领袖逝世,你连眼泪都没有!"
父亲低着头没说话,母亲赶紧解围:"德山他就是这性格,心里难过着呢。"
姥爷不依不饶:"个人崇拜!你就是思想有问题!"
那个年代,这样的帽子随便扣下来,足以让一个人万劫不复。
父亲依然沉默,只是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
后来的饭桌上,姥爷更是变本加厉地刁难父亲,什么活都让他干,什么话都挑他的刺。
母亲几次想劝,都被父亲的眼神制止了。
七七年,高考恢复的消息传来,全国上下一片欢腾。
父亲晚上拿出藏了多年的书本,开始在煤油灯下复习。
"你都快四十的人了,还考什么学?"姥爷讥讽道,"安安分分在拖拉机站干到退休不好吗?"
"爹,德山他一直想继续深造..."母亲小声为父亲辩解。
"深造?就他那个农村出身,能考上什么好大学?再说了,家里还有地要种,孩子要养,你让我一个老头子操持一切?"姥爷的话像刀子一样戳在父亲心上。
父亲最终放弃了复习,把书本重新包好,放回了箱底。
我看见他的眼中闪过一丝惆怅,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七八年,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了祖国大地。
政策松动后,父亲开始在工作之余跑运输,利用拖拉机站的关系,帮农户拉化肥、农药和收获的粮食。
半年下来,他竟然挣了一百多块钱,在当时已经是一笔不小的收入了。
他拿着钱回家,兴冲冲地说要买一台收音机。
姥爷坐在太师椅上,抽着旱烟,冷冷地说:"跑运输有啥出息,不就是投机倒把吗?还不如在公社里好好干,起码是正经工人。"
父亲的脸一下子僵住了,手中的钱也慢慢收了回去。
母亲见状,赶紧打圆场:"德山,你看咱家的锅都用了十几年了,底都漏了,不如买个新的吧。"
父亲点点头,第二天买回了一口全新的铁锅和一套搪瓷碗。
这些年来,他挣的钱大部分都贴补了家用,还给我买了不少学习用品。
我的第一支英雄牌钢笔,第一本新华字典,都是父亲偷偷塞给我的。
八零年,我考上了县高中,全家人都很高兴。
父亲更是笑得合不拢嘴,特意去供销社买了一斤糖果分给邻居家的孩子。
只有姥爷依旧不冷不热:"读书有什么用?将来还不是回来种地?"
父亲难得地反驳了一句:"现在不一样了,知识改变命运,明志将来一定能考上大学。"
姥爷冷笑:"就你这个上门女婿,能教育出什么好孩子?"
父亲脸色一变,转身走出了屋子。
母亲偷偷跟了出去,我透过窗户看见他们在院子里低声说着什么,母亲不停地抹眼泪。
那一刻,我心里对姥爷既有敬畏又有怨恨。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总是不能善待父亲,明明父亲这么多年为这个家付出了那么多。
上高中后,我很少回家,只在节假日才回去看看。
每次回去,父亲都会特意杀鸡炖汤,说是给我补身体。
而姥爷则会问我学习成绩,如果不如意,就会说:"就知道,有其父必有其子。"
八二年夏天,我高中毕业,如愿考上了省城的大学。
父亲高兴得一整天都在笑,甚至破天荒地喝了二两白酒。
姥爷也难得地夸了我一句:"不错,总算没给周家丢脸。"
但他随即又补了一句:"这都是随了你妈和我的聪明。"
父亲听了,笑容凝固了片刻,但很快又装作没听见,继续给我夹菜。
上大学那天,父亲骑着自行车载着我和简单的行李,在火车站送我。
他从口袋里掏出皱巴巴的五十元钱,塞在我手里:"儿子,上了大学好好学习,别的什么都不用担心。"
"爹,这钱您留着吧,我有国家助学金。"我推辞道。
"拿着,万一有急用。大学生活不容易,别委屈了自己。"父亲的眼圈有些红。
"爹,您和姥爷..."我欲言又止。
父亲摆摆手:"别担心,都这么多年了,习惯了。你妈在中间也不好做人,你就别添乱了。"
火车开动时,我看见父亲站在站台上,微笑着不停地挥手,直到看不见为止。
大学四年,我每逢寒暑假都会回家。
父亲似乎比以前更沉默了,经常一个人坐在院子里发呆。
我知道,这些年来,虽然日子越来越好过,但父亲心中的郁结却越来越深。
八四年初,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到县粮站工作。
那时候,各种"个体户"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早期下海经商的人已经开始富起来了。
父亲在镇上看到不少人靠修理农机、电器发了家,心里也按捺不住。
他经过这些年的打拼,已经攒下了一笔钱,准备回山东老家办个农机修理厂。
对此,他默不作声,连母亲也是前一天晚上才知道。
那晚,我听见父母在屋里低声争执。
"德山,你真要走?这二十年的付出就这么算了?"母亲的声音带着哭腔。
"秀兰,我不是不要你和明志,咱们可以一起走。我实在是忍不下去了。"父亲的声音里有着压抑多年的疲惫。
"可我爹怎么办?他一个人在这里,我于心不忍啊。"母亲抽泣着。
"那就是说,我永远都得这样活着?永远都是那个不被尊重的上门女婿?"父亲的声音陡然提高。
我第一次听见父亲这样激动。
母亲哭得更厉害了:"我知道这些年你受了不少委屈,可我爹他就是那个脾气,他心里其实..."
"算了,不说了。明天一早我就走。你和明志,愿意来就来,不愿意,我也不勉强。"父亲的语气恢复了平静,但里面透着一种决绝。
我在门外站了很久,不知如何是好。
我理解父亲想要改变命运的决心,也理解母亲的为难。
但我更清楚,在那个年代,一个男人被称为"上门女婿"意味着什么——那是一种无形的枷锁,一种隐形的轻蔑。
那天早晨,天刚蒙蒙亮,公鸡才啼叫了第一声。
父亲已经起床,收拾好简单的行李,正准备悄悄离开。
母亲站在一旁,眼睛哭得又红又肿,却不敢出声。
我也起了床,想送父亲一程。
就在这时,姥爷的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他穿着那件褪了色的蓝布对襟棉袄,手里托着一个搪瓷茶缸,里面冒着热气。
"老崔,喝口茶再走。"姥爷的声音有些颤抖,脸上竟有了我从未见过的笑意。
父亲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眼睛直直地望着姥爷。
姥爷走近几步,把茶缸递给父亲:"路上凉,喝点热茶暖暖胃。"
父亲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茶缸,但没有立即喝,似乎在揣测姥爷的意图。
"老崔,这些年苦了你。"姥爷突然说道,声音低沉而沙哑。
父亲一怔,随即低头一饮而尽,热茶滚过喉咙,脸上泛起一丝红晕。
母亲捂着嘴,眼泪不停地流。
我站在一旁,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二十年来,姥爷第一次直呼父亲的名字,第一次对他说出这样的话。
姥爷突然笑了,那是一种释然的笑容:"你是条汉子,我周长江服你。"
父亲放下茶缸,眼眶湿润了。
"我知道你心里有抱负,想干一番事业。这些年,是我太固执,看不起你这个上门女婿。"姥爷继续说道,"可你这二十年,任劳任怨,从不回嘴,把秀兰照顾得这么好,把明志培养得这么出息,我...我心里早就服你了。"
父亲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那天你们的话,我都听见了。"姥爷看了母亲一眼,"我知道是我把你逼走的。其实,我不是看不起你,是怕...怕你把秀兰带走,留下我一个老头子。"
父亲深吸一口气:"爹,我不是要抛弃这个家,我只是想..."
"我明白。"姥爷打断他,"男人嘛,总得有点儿自己的事业。你想去就去吧,把厂子办起来,再接我们过去。"
说完,姥爷转身走向堂屋,背影比我记忆中矮小了许多。
父亲怔怔地站在院子里,望着姥爷的背影,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二十年的沉默,在这一刻有了回响。
父亲最终没有离开,他和姥爷坐在堂屋里谈了整整一天。
第二天,他们一起去了镇政府,申请了一块地,准备办一家农机修配厂。
那年冬天,我们镇上第一家私营农机修配厂开业了,门口挂着醒目的牌子:周崔农机修配厂。
姥爷特意请了一位老先生写了"同心同德"四个大字,挂在厂子的正门上。
父亲站在厂门前,腰板挺得笔直,脸上洋溢着从未有过的自信光彩。
姥爷也难得穿上了一身簇新的中山装,站在父亲身旁,笑得像个孩子。
母亲在一旁抹着幸福的泪水,而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宽容与理解。
有时候,我想,也许姥爷的笑容背后,是对父亲二十年如一日坚守的最高褒奖。
在那个变革的年代里,他们两个倔强的男人,终于找到了相互理解的方式,找到了各自的尊严。
如今,我已经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
每当我带着孩子回老家看望父亲和姥爷,看着他们在夕阳下一起喝茶、下象棋的和谐画面,我就会想起那个清晨,姥爷递出的那杯热茶,和父亲眼中无声的泪水。
那是二十年沉默后的第一次对话,也是两个男人之间最动人的和解。
来源:小马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