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十年，对肖娅芳来说好事太少。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刚刚怀孕，吃过晚饭在我家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消食，结婚五年，奋斗多年终于怀上，还没生就已经宝贝一样疼着，每天捂着肚子隔着厚厚的脂肪层，隔着五脏六腑去感受子宫里小小的种子，和TA说话，读故事书，听交响乐。看个画
作者：杨骊，贵州贵阳人，现居贵阳
文章来源：南风杂志 2025年第2期 “新作播报”栏目
忙不忙？给你说个好事。
啥好事？你儿要结婚了？！
这十年，对肖娅芳来说好事太少。还记得十年前那个晚上，我刚刚怀孕，吃过晚饭在我家楼下的小花园里散步消食，结婚五年，奋斗多年终于怀上，还没生就已经宝贝一样疼着，每天捂着肚子隔着厚厚的脂肪层，隔着五脏六腑去感受子宫里小小的种子，和TA说话，读故事书，听交响乐。看个画展，嘴里也要神神叨叨念念有词，把每一幅画读出来。专家说声音是最好的传导，通过声音的频率可以把世间的信息传递给TA。每天嘴皮忙得像腌过的咸菜，如果可以怀胎十年，估计这家伙一生下来就成博士了。
那天的月亮很亮，圆圆的，我看到的是美好，却不知月亮照见的人间也有苦难，我在感受着月光美好生命美好的同时，肖娅芳的人生正在月光中沉沦，融入大地的黑暗，成为世界的阴影。
和肖娅芳一起长大，幼儿园小学初中高中，以为我们俩会是永远最好的陪伴，只可惜，那个月圆之夜，破灭了我们一起幸福平安、共同奔向未来的心愿。从此，每次和她一起，有了顾忌，说好事有炫耀之嫌，说不好的事感觉矫揉造作。每次面对她，心里更多是不知所措。
透过肖娅芳的信息，我感受到那件好事给她带来了喜悦。近些年，在她面前我的话越来越少，更多是听她说，我把精力更多投入到自己的小家。刚开始她愿意讲我也愿意听，后来我们都意识到一个问题，这样的倾诉和倾听是没有意义的，并不能解除痛苦，每一次倾诉只会让痛苦再重复一次。痛苦不像一担柴，通过语言就可以卸下，倾诉只能让痛苦变成两担柴，说的人依然担在肩上，听的人无辜多了一副重担。
在家没？我过来？！
我有义务去倾听这份快乐。真要是她儿子结婚，我得献计献策。
好！
从北向南的路叫中华路，大十字与喷水池这一段叫中华中路，中华中路的正中被一条东西向的路剖开，东向省府路，西向飞山街，肖娅芳家就在飞山街与中华中路的交界，是肖娅芳老公张冰的父母在省歌舞剧团分得的单位福利房，两室一厅，二十五年前公公过世后婆婆再嫁，房子就成了张冰和肖娅芳的新房，曾经中华路上最高的楼，今天成了城市的狗皮膏药，一圈围墙围了，上面立了块巨大的习酒广告牌，完美地把这块狗皮膏药挡住，谁都不知道车来车往的中华路上竟然有这样一栋楼的存在。
省歌舞团这个让人艳羡的单位，早已改制，省歌舞团的办公楼成了危旧楼，楼前的院子成了中华路最大的停车场。张冰离世后，肖娅芳一直没有重新找伴侣，我试图说服她另嫁，希望她老有所依。每次给她介绍对象，她总拿张冰来比，这个比张冰高，那个没有张冰幽默，她一直住在这里，婚房变成龟壳，缩头缩脑躲在龟壳里，不愿离开也不想离开，最后无法离开。
是这样的，我要代理酷兰妃鱼子酱这个品牌的洗发水，感觉是我用过的所有洗发水中最好的，原价598一套，现在公司活动价188一套，四瓶——2洗1护1沐浴露，还差5套完成任务，你预定两套，就算支持我一下！公司承诺，不好用包退。
她又接着说，我知道家里都不缺这些，要不是任务没完成，我都不好意思张口找你买，给你留一套？支持一下吧。
……
本来不想麻烦你，确实只剩最后一套任务了，我都有点不好意思，帮帮忙支持一下噻。
出租车停下，虽然肖娅芳说的好事并不是我心里想的好事，但我从肖娅芳的文字里看到了一份生活的不易，难以启齿的挣扎，小心翼翼的卑微，不问究竟，我很干脆地回复了一个“好”字。
街口的围栏处豁了一处口子，豁口不大，侧着身子收腹就进去了，豁口成为方便之门，这是去肖娅芳家最便宜的近道，每个人从豁口进出，围栏被磨得溜光，有了包浆。钻过围栏，我停了下来，顺手点开微信，把188元发了过去。肖娅芳从来不肯接受任何经济上的帮助，我不想当着她的面转钱，钱有时候是态度，是尊严。
转账确认收下，我又把地址发了过去。
好的，稍后把产品给你发过去。
不急，亲爱的，很开心和我分享这么好的东西。随手发了跳舞小人的表情包，以示这份开心的真诚。
肖娅芳家隐在围墙后面，三五级台阶之后，Z字拐就转到了围墙后面。一切几乎没有变，院子里的水泥地面被来往的脚磨得溜光，地面炸开许多不规则的裂缝，一两簇野草倔强地立在裂缝下面的尘土里，墙角的夹竹桃长到三楼高，树皮长满皱褶，垂垂老矣，开出的花风华正茂。夹竹桃正对着肖娅芳家的单元门，一层楼一层楼的爬着，每爬一层，从仰视、平视到俯视，透过楼道红砖砌成的镂空，总能看见夹竹桃不一样的模样。到了三楼，正好是开满花的树冠，一树的繁华。这里曾是中华路最高的所在，肖娅芳和张冰站在窗户边，就可以俯瞰整条街的繁华。现在，广告牌挡住了视线，看得见的只有一堆不锈钢支架，像开着屏的孔雀屁股。
张开双手，肖娅芳把我抱进怀里，她比上次见到的时候更胖，贴在我身上肉乎乎一团，两个巨大的乳房在我们之间隔出一道峡谷。每次同学聚会老罗总要大发感慨，想当年，肖娅芳漂亮得让我畏惧，每次看见她从教学楼出来，我都要提前拐弯，想碰上又怕碰上，太漂亮了，简直太漂亮了，杀人一般的漂亮。每次肖娅芳都小小的骄傲着，露出一点点小女人的娇羞，只是生活的不幸像农药和化肥，把她滋养成了大号，甚至巨大号。
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有今天。曾经不如她漂亮的女同学会这样想，老罗的直抒情愫一次比一次大胆且露骨。
啥都没变啊。我惊叹，还是结婚时的沙发、茶几、电视机柜、窗帘啊。
窗帘和沙发布换过。肖娅芳有点得意，你看不出来吧，要不是快烂成丝了，我才不舍得换。
快进来，发霞，我要告诉你一件好事。
还有好事？洗发水还不算？
她递过拖鞋，转身就去给我倒茶，还是我喜欢的湄潭翠片。
我要告诉你的真是一件好事，一件不需要投资就可以每天变现的好事。
她拿出了一沓纸，一只笔，不容分说在纸上写画起来。
私域流量变现。她在纸的左上方写下六个字，大且醒目，之后写的字都有意写小一点，以便突出标题。投资一到三小时，变现三到五位数，当天盈利且持续盈利。
当天盈利和持续盈利几个字下面分别画上波浪线。笔划出来的两条线波浪一样把纸犁开，泛起的波浪熠熠生辉，她眼睛里的光像天上的星星，把湖面照得发光。这束光八年前我也见过，她约我吃饭，也说有一件好事告诉我，那天我知道了有个词叫“陌生访问”，就像今天她要给我普及的新词汇“私域流量”一样。她说，走出家门才知道世界那么大，才知道有那么多东西可以学，她学会了化妆，学会了她代理的护肤品和化妆品的使用方法。我看到她穿着漂亮的职业装，精神抖擞地坐在我对面，不再是穿着睡衣睡不醒的样子，她学会了在车上、马路上、小区的电梯里和陌生人打招呼——这就是陌生访问。我真心为她高兴。
嫁给张冰是所有人意料之外的事，读书的时候同学们都幻想着肖娅芳的另外一半，觉得凭她的漂亮，那一位必须帅且多金。婚礼上两个人站在一起，肖娅芳穿了高跟鞋，张冰只齐肖娅芳的眉骨，肖娅芳看上去是骄傲的公主，张冰连带刀的侍卫都算不上。外型不般配，张冰不以为意，能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只能说明自己足够强大和优秀。
如果不是肖娅芳把张冰疼老婆的本事夸上了天，我一定不会当她的伴娘，甚至婚礼都不会去。肖娅芳让同学们知道有一种职业叫专职太太，只当太太，负责貌美如花，时间自由，闲来画上两笔，总有张冰欢欣鼓掌。很长一段时间，肖娅芳每句话里用的主语只有张冰。她把张冰的日常撕碎了，铺满了她的空间和每一个缝隙。
张冰突然离世，肖娅芳活得不知所措。张冰还在的时候，婆婆像张冰一样把肖娅芳捧在手心宠，张冰离开人世，婆婆心疼肖娅芳守寡，每个月支援八百元钱，后来婆婆的二任老伴也走了，婆婆又只有一个人的工资可用，她也拿不出更多给肖娅芳，心态也变了，眼睛里面的肖娅芳有了诸多的缺点和毛病，给肖娅芳的生活费有时阵雨，有时毛毛雨，过年给孙子的压岁钱一年比一年薄，终于大家都懒得维持这份浅薄的亲情。逢年过节或是周未，肖娅芳带着儿子礼节性拜访一下她婆婆。
张冰留下的钱不多，长久的颓废、沮丧需要财力支撑。肖娅芳还有儿子要养，她可以不吃不喝不再活了，儿子要用钱呀，学费生活费，每年儿子都会长高一头，总得换四季衣服。有一天，肖娅芳打电话给我说她要找工作，让我帮忙留意，也让周围的亲戚、同学们一起帮她留意。三十多岁踏入社会，挑战自己也挑战社会，还挑战朋友。还好，有些工作自己就找上门，推销化妆品，不需要门面，肩上的背包就是门面，不需要投入，卖多少产品拿多少提成。肖娅芳做得很上心，花一分钱都是自己挣的，让她觉得踏实。看到她喜欢，我替她欢喜，不然她活得像僵尸。
一直用国货百雀羚，为了她，我必须换品牌，成为她最大的用户。她卖的产品从护肤品到化妆品每一种我都买了，品种太多，堆在洗手池边，我一脸茫然，弄不清什么是什么，每次出门，两种色号的口红轮番抹嘴上就出门了。肖娅芳把每个瓶子都贴上序号，从一到十四，再用半张A4纸，写清楚一到十四的各种搭配，像中药处方，处方的右上角上肖娅芳画了一个笑脸，纸条贴在洗手台上方的镜子上，每次站在那里涂抹，总能感觉到肖娅芳正笑眯眯站在我面前，敦促我按照“中药方子”用那些化妆品。
当然，每个月我还要接受她的服务。
我卖的不仅是产品，是服务，是生命的理念。她说。
我也就甘之如饴成为她的理念。
有一次她把我的眉毛剃成了细细的直线，脸上多了两个破折号。有一次用化妆品过敏，我的嘴唇肿成两根香肠。还有一次她把我右脸的肌肉往上捋了半个小时，拿出镜子问我，右边脸是不是比左边脸往上扬了？人为什么会衰老，就是摆脱不了地心引力，经常这样捋，脸上的肌肉就有了往上的走势，人就年轻了，你说是不是？是不是？
我没看出左右的不同，但还是很认真地端详了半天，认真地点头。我想，即便她今天做不到，总有一天一定能战胜地球，让更多脸摆脱地心引力。我必须点头，这种时候赞美和肯定是最有价值的，也会让她越来越像一个美容顾问。谁让我们生下来就是陪伴对方的存在呢？至少我得在不幸的路上陪着她。她有了事业，不能成为她的合伙人，至少得成为客户。
首先讲市场。肖娅芳的笔在纸上顿了一下，提醒我收回神思认真听讲：中国有13.67亿手机用户，每个人的朋友圈就是一个流量圈，你的流量圈加上我的流量圈再加上她的他的，就成为流量叠加。她在纸上精心画上若干个圆圈。
画画的人画出的圆就是不一样，在纸上画成了椭圆，并不影响它成为可以在阳光下立得住的圆，一个圆圈代表一个流量，一个个立得起的圆与圆交错，形成了一条链，像一根爱马仕猪鼻孔项链。通过她的表述，看着那根环链，听着宏大的描述，那根爱马仕项链正把我拖进通向宇宙的黑洞。
如果把每一个流量都叠加在一起，你将会拥有无限流量，这就是资源，有效地运用它，就是私域变现。她说。她痛心疾首地看着我，看穿了我虽然一直在点头，其实根本没有听懂。也不是什么都没懂，我大概明白了那是个宇宙空间，就躲在小小的手机里。小时候我所有理科的作业都是抄肖娅芳的，考试的时候她总会把试卷往我这边偏三十五度角，每次她给我讲题的时候，一走神她也会这样把笔顿住，拿眼睛横着我。我调整了一下身子，更加努力地听。
来源：南风杂志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