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是李巧云,一九七八年嫁进周家,到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那会儿刚改革开放,城里人还在用粮票买米买面,家家户户盼着能分到一台黑白电视机。
长街宴
"你不配!"小叔尖声打断我端菜的动作,"这是我们周家的团圆饭,你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
话音未落,"啪"的一声脆响。公公那布满老茧的手甩出一记耳光,打在小叔脸上。
"周建军,这是我家!"公公颤抖的声音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我是李巧云,一九七八年嫁进周家,到今年已是第三个年头。那会儿刚改革开放,城里人还在用粮票买米买面,家家户户盼着能分到一台黑白电视机。
记得第一次进周家门,我就被这个北方小院的温暖所打动。红砖墙上爬满了爬山虎,院子中央一棵老槐树,树下放着竹躺椅,公公常在那儿听收音机里播的评书。
婆婆是纺织厂的老工人,手指被纱线磨得粗糙,却总能变出各种好吃的家常菜。公公是机械厂的老师傅,退休前带过不少徒弟,单位里都尊称他一声"周师"。
我和丈夫周建国相识在工厂的青年联谊会上。那天,我穿着借来的蓝色褶裙,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军绿色衬衫,我们在《敢问路在何方》的音乐声中跳了一支舞。
半年后,我俩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婚房里贴着喜字,床上铺着红色的被面,一切朴素却喜庆。按照老家风俗,我给公婆敬了茶,从此认了这门亲。
婚后,我和建国住在公婆家的西厢房。那是一间不大的屋子,放了一张双人床和一个衣柜就显得拥挤了。但在那个年代,能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间已是幸福。
小叔周建军比我丈夫小八岁,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他刚从农村知青点回来,分配到了副食品商店当售货员。每次我进门,他就板着脸,眼神冷得像冬天的井水。
"她嫁给大哥,八成是看中咱家有工作调动的门路。"有一次,我在厨房不小心听到他和婆婆的对话,"城里姑娘谁愿意嫁给刚从农村回来的知青?"
婆婆轻声呵斥他:"胡说什么呢!巧云这孩子勤快孝顺,咱周家有福气才娶到这样的媳妇。"
那一刻,我差点掉下眼泪。命运待我不薄,让我嫁进了这样一个温暖的家。只是小叔那道坎,我始终没能迈过去。
去年春天,厂里分了新房,我和建国搬到了北城的楼房。虽然离公婆家有两趟公交车的距离,我却常骑自行车回来看望他们。
特别是去年冬天,公公的风湿病加重,常常疼得直不起腰。我便隔三差五向车间主任请半天假,来照料公公。
"你这孩子,忙你的去吧,我这老骨头死不了。"公公总是这么说着,眼里却满是感动。
我打来热水给他泡脚,按照老中医的方子熬了红花油给他擦腿。那些日子,我常坐在公公床前,听他讲年轻时的故事。
"那会儿我和你婆婆刚认识,厂里困难,一人一天只有两个窝头。我总是偷偷省下半个,晚上送到她宿舍门口。"公公说起往事,眼里有光。
婆婆在一旁笑骂:"臭美什么!那窝头硬得跟石头似的,我牙都快崩掉了!"
他们的笑声感染着我,让我想起自己年幼时的家。我五岁丧母,是父亲一个人把我拉扯大。童年里,我最羡慕的就是别人家的团圆饭。
今年腊月二十,北风呼啸,雪花纷飞。公公的病情突然加重,整夜疼得睡不着觉。我二话不说,向车间主任请了十天假,收拾行李搬回了老宅。
"巧云,你别这样,多不方便啊。"婆婆心疼我,"建国年底忙,你一个人来回跑,多累啊。"
"妈,您和爸把我当女儿看,我不就该把您二老当亲爹妈吗?"我笑着回答,心里却暗暗决定,这个年,一定要好好陪陪两位老人。
除夕将近,我开始张罗年夜饭。老城区的长街上,家家户户贴上了新对联,空气中弥漫着年的气息。
我顶着寒风,排了三个小时的队才买到五斤上等的猪肉。又托人情从副食品商店买了两条鲜鱼,还从远郊的农贸市场淘来了各色时鲜蔬菜。
"李师傅,能不能匀我两斤白糖?家里老人想吃甜点。"我厚着脸皮向供销社的老熟人求情。
"你这孩子,谁不知道你孝顺。"李师傅笑着从柜台下摸出两斤白糖和半斤桂花,"拿去吧,这桂花给老人熬粥喝最好。"
小叔看我忙前忙后,脸上不见半点笑容。我知道他心里有疙瘩,但过年了,我不想计较。
除夕这天,我起了个大早。婆婆想来帮忙,被我坚决拒绝:"妈,您和爸今天就是客,我来张罗。"
灶台前,我忙得汗水湿透了棉袄。蒸、煮、炒、炖,十八个人的年夜饭可不是简单事。到傍晚时分,十六个菜已经做好了十四个,就等最后的压轴大菜——红烧鱼和全家福。
街坊邻居闻香而来,夸我手艺好。七大姑八大姨带着子女陆续到齐,客厅里热闹非凡。
"巧云啊,这手艺比你婆婆强多了!"三姨夹了块红烧肉,笑着打趣。
婆婆得意地拍拍我的手:"那是,我这媳妇全街坊都夸。"
就在我端着最后一道菜——寓意"年年有余"的红烧鱼走向餐桌时,小叔突然站起来,伸手拦住了我。
"你不配上这桌饭!"他的声音尖锐刺耳,像一把刀子扎进我心口,"这是我们周家的团圆饭,你一个外人凑什么热闹?"
屋里一下子安静下来。我的手微微发抖,盘子里的鱼似乎也睁大眼睛看着这一切。
就在这时,公公"啪"的一声打了小叔一记耳光。
"周建军,这是我家!"公公颤抖的声音传遍整个屋子,"我周长海的家,我说了算!"
所有人都呆住了。公公是个温和的人,从来不打骂孩子,今天这一巴掌,打得多少有些蓄谋已久。
饭桌上众人沉默。我咬着嘴唇转身欲走,心里又酸又涩。三年来的委屈像决堤的水,一下子涌上心头。
公公却突然拄着拐杖站了起来。他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着泪光,声音洪亮地宣布:"在这个家,媳妇就是女儿。建国不在家,巧云一个人操持这么大一桌年夜饭,谁敢说她是外人?"
"爹,您偏心!"小叔猛地站起来,脸涨得通红,"自从她进门,您和娘的心思就全搁她身上了。我小时候生病,您可没请过假!那会儿您忙着工作,说厂里离不开。现在她来回跑照顾您,您就感动得不得了。我是您亲儿子,她算什么?"
原来如此。我望着小叔通红的脸,忽然明白了这三年来他对我的敌意从何而来。不是嫌弃我出身,不是讨厌我为人,而是吃醋——吃父母对我的那份疼爱。
屋里寂静得连筷子碰盘的声音都听得见。年夜饭的热气慢慢散去,只剩下人心的冷和暖在碰撞。
"建军,"我轻声开口,"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什么对爸妈这么好?"
小叔冷哼一声,不说话。
"我五岁丢了娘,爹忙着干活养家,是村里人轮流照看我长大的。"我声音哽咽,"进了周家门,我第一次知道被父母疼爱是什么滋味。"
我看向公婆慈爱的眼睛:"爸妈待我如亲生女儿,我这心里,早就把他们当成了亲爹妈。厂里姐妹笑我傻,大冷天往这边跑,说我'真是个傻大姐'。我不傻,我只是...怕孤独。"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你有爹娘疼,从小到大都有。你知道没有父母关爱是什么滋味吗?冬天夜里发高烧,没人给你煮姜汤;过年时别人家团团圆圆,你却只能一个人听着窗外的鞭炮声发呆。"
我擦了擦眼泪:"周家对我的好,我记在心里,一辈子都还不完。我不是来抢你爹娘的爱,我只是...想在这个家里找回我失去的温暖。"
小叔低着头,不说话。屋里静得出奇,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小婶在桌下碰了碰小叔的胳膊。她是去年才嫁进周家的,平日里很少说话,这会儿却红着眼圈对小叔说:"建军,你想想咱俩成亲那天,是谁一大早就来帮我梳头化妆?是谁跑前跑后张罗酒席?是嫂子啊!"
小叔沉默良久,眉头紧锁。我知道他在挣扎,在跟自己较劲。
忽然,他拿起筷子,夹了块红烧肉放进我面前的碗里。
"坐下吧,嫂子。这菜再不吃就凉了。"他的声音低沉,带着几分别扭,却是软化的征兆。
我没想到,这么多年的心结,竟在这一刻松动了。我坐下时,看见婆婆偷偷抹泪。老人家的心思,比山还重,比水还深。
"来!"公公举起酒杯,声音洪亮:"今儿个,是咱周家的团圆饭!全家人在一起,这才叫过年!"
觥筹交错间,我偷偷看了小叔一眼。他脸上的表情复杂,但眼中的敌意已经消散了大半。我知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解开心结也非一日之功。但至少,我们迈出了第一步。
晚饭后,大家围坐在电视机前看春节联欢晚会。那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三个春晚,歌舞升平,喜气洋洋。小叔家的孩子在地上玩着崭新的布老虎,咯咯直笑。
公公悄悄把我叫到了院子里。夜空中星星点点,像是撒了一把碎银。
"巧云啊,"公公的声音低沉温和,"建军那孩子,心眼儿直,说话不过脑子,你别往心里去。"
"爸,我明白。"我笑了笑,"他是您亲儿子,心里有落差很正常。"
公公拍拍我的肩膀:"你是个好孩子。我和你婆婆常说,建国娶了你,是上辈子积了德。"
"都是您教导得好。"我低声说,"我有时候想,如果我妈还在,大概就是您和妈这样的人吧。"
公公眼中闪过一丝感动:"你啊,就是太懂事了。"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这是我和你婆婆给你的压岁钱。"
我连忙推辞:"爸,我都这么大人了,哪还用压岁钱。"
"拿着!"公公坚持道,"在我眼里,你和建军一样,都是我的孩子。"
我接过红包,心里涌起一股暖流。这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家的温暖。不是血缘,不是门第,而是相互之间那份真挚的牵挂和关爱。
回到屋里,小叔正在逗他家的孩子。见我进来,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主动给我倒了杯茶。
"嫂子,这茶...是我从南方带回来的龙井,您尝尝。"小叔的声音里带着试探。
我接过茶杯,笑着点头:"好茶,回头给我一点儿,我带回去给你哥尝尝。"
小叔难得地笑了笑:"成,明天我给您装一罐。"
婆婆在一旁看着我们,脸上的皱纹里盛满了笑意。
那一晚,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挂起了红灯笼,照亮了每个人的脸。我们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像极了印象中团圆的模样。
半夜里,我起来给公公熬药。厨房的小炉子上,药罐子咕嘟咕嘟地冒着热气。
小叔悄悄走进厨房,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建军,有事吗?"我头也不抬地问。
"嫂子,我...我白天太冲动了。"小叔的声音低沉,"我不该那么说您。"
我笑了笑:"都过去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就是..."小叔搓着手,"看爹妈那么疼您,心里不是滋味。我知道这想法不对,可就是控制不住。"
我关小了火,转身面对他:"建军,你觉得我抢走了爸妈对你的关爱,对吗?"
小叔低着头,不置可否。
"其实你错了。"我轻声说,"爱不是一块分不开的蛋糕,分给这个就少给那个。爱是一口永不干涸的井,越分享反而越丰盈。"
小叔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我对爸妈好,不是为了让他们少疼你一分。"我继续说道,"而是希望这个家里的爱能多一分,大家都能温暖一些。"
小叔沉默了一会儿,突然问:"嫂子,您真的把我爹妈当成自己的父母?"
"当然。"我毫不犹豫地回答,"在我心里,他们就是我的亲人。"
小叔深吸一口气:"那...我能不能也把您当成自己的亲嫂子?"
我被他的话语打动,笑着点头:"这是我的荣幸。"
我们相视一笑,厨房里的药香弥漫开来,甜甜的,暖暖的。
第二天一早,小叔就帮我一起打扫院子。婆婆看到这一幕,眼中满是欣慰。
年初一的早晨,阳光明媚。公公的病情似乎也好转了不少,他坚持要出门遛弯。
"巧云,扶我去街上走走。"公公穿上了他那件最好的中山装。
我搀着公公慢慢走在长街上。道路两旁张灯结彩,家家户户门前贴着崭新的对联。
"周师傅,精神头不错啊!"路人热情地打着招呼。
公公笑着回应:"那是,有好儿媳妇照顾,病都好了一半!"
我脸上微微发热,却心生幸福。在这条长街上,在这个普通的北方小城,我找到了自己的归属。
回家的路上,我们路过一家照相馆。公公突然停下脚步:"去照张全家福吧,留个纪念。"
那天下午,周家十八口人齐聚照相馆。我站在公婆身后,小叔夫妇也笑意盈盈地站在一旁。
"茄子——"摄影师喊道。
闪光灯亮起的瞬间,我看到小叔悄悄对我竖起了大拇指。
在那张照片里,我们的笑容灿烂而真诚。那不仅仅是一张全家福,更是一次心灵的和解,一次家庭的重聚。
后来的日子,小叔常来我家串门,帮着修修补补。我和建国也常回老宅看望公婆,一家人和和美美。
那年的除夕夜,成了我记忆中最温暖的一页。在那个物质并不丰裕的年代,我们拥有的,是比山高、比海深的亲情。
不是血缘,而是彼此温暖的牵挂,连接起我们每一个人的心。那一桌团圆饭,那一声呵斥,那一个和解,构成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长街宴飨,人间温暖。在那个北方的小院里,我们重新定义了"家人"的含义。
来源:桃花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