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母亲带我第一次见到了刘叔。那时我才十二岁,懵懂无知,只知道刘叔是厂里的钳工,手上总有厚厚的茧子,脸上带着局促的笑。
半床微暖
"刘叔,这钱您必须收下。"我颤抖着将信封塞进他枯瘦的手掌,眼前浮现他青筋暴突的手臂上那些密密麻麻的针眼。
刘叔抬头,目光如炬,嘴唇抖了抖,终究没说什么,只是缓缓将信封推了回来。
"我不是贪图你的钱,建国。"他的嗓音里带着岁月的沙哑,"你自己留着用吧。"
我叫周建国,今年三十有二,在省城一家设计院做工程师。那个我唤作刘叔的人,是我继父刘德明。
八十年代末的一个春天,母亲带我第一次见到了刘叔。那时我才十二岁,懵懂无知,只知道刘叔是厂里的钳工,手上总有厚厚的茧子,脸上带着局促的笑。
母亲改嫁给刘叔时,左邻右舍有不少闲言碎语。"看那刘德明,老实巴交的,怎么就看上了带孩子的寡妇呢?"我偶尔会听到这样的议论,心里像塞了块石头。
刘叔从不在意这些。他搬进我们的筒子楼后,给我买了一盏可以调节亮度的台灯。"建国,你念书是正事,眼睛可不能坏了。"他笨拙地摆弄着台灯的开关,那是我记忆中他第一次对我说的长句子。
刚开始同住的日子并不容易。我不愿叫他爸,他也不强求,只是默默地每天早出晚归,把工资袋整个交给母亲。
那时候,家里唯一值钱的电器是一台十四寸的黑白电视机,还是母亲攒了两年的工资买的。每到星期六晚上八点,我和刘叔会准时坐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
"这猴子真机灵。"刘叔看得入神,偶尔发表这样的评论,然后递给我一块水果糖,"建国,念书就得像孙悟空一样机灵。"
母亲总说我和刘叔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都闷不吭声。可事实上,我和他之间隔着看不见的隔阂——我始终记得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在煤矿事故中去世的老实人。
一九九一年春天,母亲查出肺病,不到半年就走了。临终前,她拉着刘叔的手,声音微弱却坚定:"德明,建国就交给你了,他是个好孩子。"
母亲走后,整个世界仿佛失去了颜色。家里的饭菜从丰盛变得简单,但刘叔总是把肉夹到我碗里:"长身体,得多吃肉。"他说这话时,眼睛低垂,不敢看我。
那段日子里,我时常梦见母亲,梦见她在厨房忙碌的身影。醒来时,眼角总是湿的。有一次半夜我起来喝水,发现刘叔坐在母亲照片前,低声说着什么,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没敢打扰他,悄悄退回房间,被子蒙过头顶,无声地哭了。那一刻,我忽然意识到,失去母亲的痛苦,不只属于我一个人。
九七年的下岗潮来得猝不及防。那年我高三,刘叔所在的轧钢厂宣告破产。他拿着三千块的遣散费,在厂门口发了整整一个小时的呆。
回家后,他却挤出一丝笑容:"建国,没事,咱照样考大学!爸……我是说,我还有两只手,饿不着咱们。"那是他第一次差点自称"爸",虽然立刻改口,却让我心头一暖。
那段日子,小区里总有人半夜哭,有人吵架,也有人离开。邻居王大妈的儿子辍学去南方打工,李师傅开始推着三轮车卖烧饼,曾经在一个厂里朝夕相处的人,各自寻找着活路。
刘叔却像块顽石,每天天不亮就出门。我以为他去找工作,直到邻居王大娘无意中说:"你爸啊,天天在修车铺帮忙,可勤快了。手艺好得很,人家都说找他准没错。"
我那时正埋头备战高考,也没太在意这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刘叔的手上多了几道伤口。
"没事,修车时不小心的。"他笑着搪塞过去,转身进了厨房,"今晚炖了排骨,你多吃点。"
冬天的夜特别长。那年冬天格外冷,暖气时常不足。有次我半夜起来上厕所,发现客厅灯亮着,刘叔在昏黄的灯下修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冻得通红的手指在齿轮间穿梭。
见我出来,他有些慌乱地放下工具:"吵醒你了?快回去睡,明天还上学呢。"
我没说什么,只是多看了一眼他那件已经油迹斑斑的旧棉袄。第二天清晨,我偷偷跟在他后面,看他推着修好的车出门,在街角一家废品收购站停下,将车筐里的零件一一交给收购员。
那一瞬间,我忽然明白了为什么最近家里总有排骨汤喝,为什么我的学费和补习班费从来没有拖欠过。
春节那年,院里人都忙着贴春联、蒸年糕,喜气洋洋。刘叔却突然发起高烧,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的。我吓坏了,用积攒的零花钱买了退烧药,又用湿毛巾不停地给他擦额头。
半夜时分,他的烧稍稍退了些,睁开眼看到守在床边的我,眼里闪过一丝愧疚:"建国,对不住,年夜饭没给你做好。"
我鼻子一酸:"刘叔,您好好的就行,饭不重要。"那是我第一次真心实意地关心他,也是第一次感到我们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似乎薄了一些。
第二天他坚持起床,煮了一锅饺子,馅料很简单,却格外香。我们面对面坐在桌前,电视里播放着春晚,屋外响起一串串鞭炮声。
"建国,"他突然开口,声音有些不自然,"今年高考后,你想去哪所大学?"
我愣了一下:"还没想好,大概是北方的工科院校吧。"
他点点头:"好,只要你想去,就一定能考上。到时候,刘叔给你攒够学费。"
他说这话时,眼里有光,仿佛那不是一个刚刚下岗的中年男人,而是一个许下承诺就一定会兑现的战士。
高考前的日子紧张而忙碌。我每天早出晚归,在学校和补习班之间穿梭。刘叔则不知从哪里找了份装卸工的临时工作,常常半夜才回来,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的。
那段时间,我几乎没时间跟他说话,但每天清晨,书包旁总会出现一个纸包,里面是两个鸡蛋饼和一瓶热豆浆,包着油纸,热乎乎的。
高考那年,我发高烧,他背着我跑了三条街去医院。我清醒时,看见他额头布满汗珠,眼里是不加掩饰的焦虑:"多亏你娘在天有灵,这烧退得快。"
医生建议我挂盐水,观察一晚。病房里只有一张陪护椅,刘叔整夜坐在那张窄小的椅子上,一次次调整吊瓶的速度,生怕出一点差错。
"刘叔,您去走廊上躺会儿吧。"我看他眼睛布满血丝,心疼地说。
他摇摇头:"没事,我这身子板硬朗着呢。"说着掏出一沓复习资料,"来,趁现在精神好,咱把这几道题过一遍。"
那一刻,我忽然理解了什么叫"恩重如山"。这个与我没有血缘关系的男人,对我的关心和责任感,丝毫不亚于亲生父亲。
高考结束后,我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又隐隐担心成绩。刘叔比我还紧张,每天去邮局守着,生怕错过通知书。
录取通知书到来那天,刘叔破天荒买了两瓶啤酒,一碗花生米。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喝酒,他向来节俭,从不沾酒精。
"来,建国,今天咱爷俩喝一杯。"他倒满两个小杯子,举杯的手有些颤抖,"你考上北方工业大学,是咱们家的骄傲!你妈要是知道,得多高兴啊。"
我们碰杯,我小抿一口,他却一饮而尽。连续几杯下肚,他的脸渐渐红了,眼睛也湿润起来。
夜深人静时,我听见他在阳台小声啜泣:"老周啊,你放心,孩子有出息了...我没耽误他,没辜负你的托付..."
那一刻,我差点冲出去抱住他,告诉他其实我早就把他当成父亲了。但最终,我只是静静地听着,泪水打湿了枕头。
临行前,刘叔塞给我一个牛皮纸信封:"这是学费和生活费,够你用一学期的。剩下的,刘叔再想办法。"
我知道那里面有他半年的血汗钱,却不知道,这钱里有多少是他用自己的血换来的。
大学四年,他的来信总是简短:"家里一切都好,你安心读书。天冷了记得加衣服,别舍不得钱,该花就花。"字迹歪歪扭扭,却透着质朴的关心。
每学期开学,生活费都会准时到账。我曾问他工作如何,他总是轻描淡写:"挺好的,修修车,干干零活,够花销了。"
直到大三那年寒假,我回家探亲,偶然在浴室看到刘叔脱下背心时,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针眼。那一瞬间,我如遭雷击——原来这些年的学费和生活费,是他用一次次卖血换来的。
我强忍泪水,装作什么都没看见。那个假期,我偷偷跟着他,发现他白天在修车铺帮工,晚上去附近的建筑工地扛水泥,每月还定期去献血站——他已经五十出头,身体大不如前,却仍在拼命工作。
毕业后,我留在省城一家设计院工作,每月寄钱回家。刘叔却坚决退回:"我还能干,不要你的钱。"
我知道他固执,也理解他的自尊心。于是每次回家,都会带各种补品和新衣服,却被他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舍不得用。
"刘叔,那衣服是给您穿的,不是让您挂着的。"我有些心疼地说。
他憨厚地笑笑:"等过年穿,平时这样就挺好。"
那年冬天特别冷,我请了年假回家,发现屋里暖气不足,刘叔竟然舍不得开电暖气,只穿着厚棉袄在家走动。
"您这样省着干什么?我现在工资高,完全够用。"我忍不住埋怨。
他摆摆手:"钱得攒着,万一你要买房、结婚,不得需要钱吗?"
那一刻,我鼻子一酸,终于明白,在他眼里,我永远是第一位的,而他自己的需求,总是被放在最后。
直到那次回家,我在他床底发现一个旧鞋盒,里面整整齐齐码着我从小到大寄给母亲的所有信件,每一封都被细心展平,边角处早已泛黄。最上面是我高中写给母亲的一封信,信中稚嫩地表达了对未来的憧憬。
盒子角落里,还有一本存折,上面清清楚楚记录着每月从我汇款中抽出一部分存起来的数字,下面一行小字:建国结婚用。
那一刻,我泪如雨下,多年来的心结终于打开。我一直以为他拒绝我的钱是因为倔强或嫌弃,原来他一直都在为我打算,为我的未来担忧。
去年冬天,刘叔住院了。医生说是长期劳累和营养不良导致的多种并发症。我请假回家照顾他,每天给他煲汤、喂药,看着他消瘦的脸庞,心如刀绞。
夜里他睡着后,我整理他的枕头,发现下面压着一张照片——那是我十三岁生日,他笨拙地为我点蜡烛的情景。照片背面写着:"建国笑了,值了。"字迹工整,想必写了又写。
病床前,刘叔虚弱地握住我的手:"建国,刘叔对不住你,没能给你富裕的生活。"
我哽咽道:"刘叔,您给了我最珍贵的东西——坚韧和责任。这辈子,我能有您这样的父亲,是我最大的福气。"
那一刻,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泪,也第一次喊他"爸"。他的眼眶瞬间红了,嘴唇颤抖着,半天说不出话来。
刘叔出院后,我坚持每月给他寄生活费。那成了我们不善言辞的情感联结。"这不是施舍,是儿子应该做的。"我在信中这样写道。
如今,我已在省城站稳脚跟,买了套小房子。前段时间,我专程回老家,帮刘叔收拾行李,准备接他来省城同住。
"不行,我不能给你添麻烦。"他一开始坚决反对,"你还年轻,得找对象,有自己的生活。"
我笑着说:"爸,我已经谈了女朋友,她很想见见您。再说了,我那房子三室两厅,空着也是空着。"
听我喊他"爸",老人家眼圈又红了。最终,他拗不过我,同意搬来省城,但坚持住在我家附近另租的房子里:"不能影响你的生活。"
我们妥协的结果是:我帮他在小区对面租了套一室一厅,每天下班可以过去吃饭,周末他来我家住。
帮他搬回了老家的小院整理物品时,我发现他竟然保存着我从小到大所有的课本、奖状,甚至连我小学二年级写的作文都被他工工整整地夹在本子里。
推着他的轮椅,重新走过他教我骑车的那条小巷,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那是我十三岁那年的夏天,他攒了半年工资给我买了辆二手自行车,一连好几个周末,扶着车后座在巷子里来来回回地教我。
"建国,别怕,爸在后面扶着呢!"记忆中,他汗流浃背地跟在车后,生怕我摔倒。如今,我推着他的轮椅,角色对调,却是同样的守护。
"建国,"轮椅上的刘叔忽然叫住我,声音有些颤抖,"当年你娘临走,托我照顾你。我没什么本事,就怕对不住她,对不住你。这些年,你有没有怨过我?"
夕阳西下,晚霞染红了半边天。我蹲下身,握住他布满老茧的手:"爸,这辈子,我有一半是您的。没有您,就没有我的今天。"
他顿了顿,眼里泛着微光,语气里带着几分释然:"那...剩下的半床,咱也不算太冷。"
微风拂过,我与这个并无血缘的父亲相对而笑,岁月的温度在无言中流转。
回省城的火车上,刘叔望着窗外飞驰而过的田野,眼神里有些迷茫,也有些期待。"建国,你说,我到了城里能干点什么?总不能白吃你的,闲着也不是个事。"
我知道他闲不住的性子,笑着说:"小区里有个自行车修理点正缺人呢,我都打听好了,老板姓张,跟咱们老家是一个地方的。"
他眼前一亮,露出欣慰的笑容:"那感情好。只要能干活,我这把老骨头就舒坦。"
安顿下来后,刘叔很快适应了城市生活。他在修车铺干得起劲,小区里的人都喜欢找他修车,都夸他手艺好,人也实在。
每到周末,我会接他来家里住。有一次,我无意中发现他在偷偷地看装修杂志,密密麻麻地做着笔记。
"爸,您看这个干什么?"我好奇地问。
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听说你要结婚了,想着帮你看看新房子怎么装修更好。我虽然没文化,但这些年在工地上干过,多少懂点门道。"
我哽咽了,这个质朴的老人,永远把我的需要放在第一位。
去年冬天,我和女友领了结婚证。简单的仪式上,我坚持让刘叔坐在最重要的位置上。当我郑重其事地向亲友介绍"这是我父亲"时,看到刘叔湿润的眼睛,我知道这辈子做得最对的事,就是认他这个父亲。
宴席上,他破天荒地喝了半斤白酒,脸涨得通红,却硬撑着要给我和新娘敬酒。
"建国他妈,"他举杯望向天空,声音哽咽,"你的儿子结婚了,有出息了,你放心吧..."
那一刻,满桌宾客都湿了眼眶。我扶住他摇晃的身子,心中满是感恩和愧疚——这个男人,用他的一生践行了对一个不是亲生的孩子的承诺。
如今,我们小家庭已添了新成员,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儿。刘叔每天都要来看看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眼里是掩不住的慈爱。
"爸,您就是她的亲爷爷。"我轻声说。
他笑得像个孩子,小声嘀咕着:"我这辈子值了,真的值了。"
昨天,我再次拿着准备好的信封,坐在刘叔对面。这次不同以往,里面不只有生活费,还有一份房产证——我在小区买下的另一套房子,登记在他的名下。
"刘叔,这钱和房子您必须收下。"我认真地说,"不是为了报恩,而是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他没有推辞,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眼中闪烁着泪光:"建国,这些年,辛苦你了。"
夜深人静,我独自站在阳台上,望着对面楼上刘叔房间的灯光。我知道,在生命的长河中,我们互相取暖,共同前行。
半床微暖,胜过整床冰凉。血缘之外,父子情深。
来源:小萌妈妈说育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