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是时候回家了。”他停下手中夹菜动作,目光落在剩下一半的馄饨汤上,思索良久后终于将心底的话语说了出来。
归家
“是时候回家了。”他停下手中夹菜动作,目光落在剩下一半的馄饨汤上,思索良久后终于将心底的话语说了出来。
我一下子呆住了,手中盛着家常小菜的碟碗一时间竟不知该放在哪里。八年时光匆匆而过,这张餐桌旁向来都是我们二人相对而食。
“行,回去吧。”我脸上挂着笑容,轻轻点了下头,就好似他说的不过是到外面去买瓶酱油。然而内心却仿佛有一块被人剜走了,空荡又疼痛。
王德顺年长我两岁,今年正好六十岁。他额头饱满,眉毛又浓又密,那双手粗糙不堪,好似砂纸一般,不过任何坏掉的物件到他手里都能修好。
我们全是已经退休的工人,在城里没什么亲戚,于是就一起搭伴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房间,日子倒也过得安宁。
1998年,我从纺织厂退休,每月能拿到三千六百元的工资。彼时,丈夫已离世五年,他因突发脑溢血,没留下只言片语便离开了人世。
儿子在南方努力奋斗,娶了一位广东籍的妻子,一年到头都很难回来一趟。人一旦清闲下来,就会感觉日子十分漫长。
我居住在单位分配的一栋楼房里,这是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两居室住宅。屋子面积不算大,不过被我收拾得井井有条。墙上悬挂着一张拍摄于七八年前的全家福,彼时我的丈夫还在世,儿子也刚刚考上大学,照片里一家三口笑容满面。
小区里的老妇人邀我去跳广场舞,我老是借口说自己行动不便。实际上,我只是不适应喧闹的环境。
退休之后的生活,是清晨前往菜市场挑选些新鲜蔬菜,返回家中聆听收音机播放的评书。到了中午,烹制一两道小菜,用过餐便小憩一会儿。下午三点准时起身,为阳台上的几盆吊兰浇浇水,随后坐在窗边,看着楼下穿梭往来的人群。
偶尔会开启那台老旧的黑白电视机,观看新闻联播,了解国家大事。时光就这样一天天地流逝,生活平静得如同没有波澜的水面,而内心的孤寂则像寒冷的坚冰。
王德顺是咱单位机修车间的资深师傅,他的手艺在整个工厂都赫赫有名。退休当日,厂里颁发给他一块写着“荣誉工匠”的奖牌。他这人性格内向,平常不太爱说话,然而手艺却十分精湛,厂里的各类机器,只要经他修理,立马就能像新的一样正常运转。
那些被拆解过的缝纫机和织布机,到了他手上仿佛有了生命。老工人们纷纷表示,德顺师傅的双手就如同金子打造的一般。
我们碰面的地点是楼下的小公园。那天,毛毛细雨纷纷扬扬地下着,我打着伞前往药店拿降压药,瞧见他一个人坐在长椅上,雨水正顺着他鸭舌帽的帽檐往下淌。
他身着一件掉色的蓝色工作外套,膝盖上搁着个旧皮包,宛如一座无声的雕像。我把伞递过去,他抬头瞧了我一下,道了声谢,这才将我认出来。
"林大姐?"
“是我呀。王师傅,您怎么坐在这儿淋雨呢?”
他嗓音低沉地说:“等雨停。”
我随意问了一句:“你住在这周边吗?”
租了一处小居所,位于前方小集市后方的小巷子里。
于是,简单聊了几句,了解到他租住在离我家不远处,独自生活。我便说真巧,我家就在前面那个小区,同样是一个人过日子。
雨歇之后,他陪我返程回家,途中聊起了他故乡的事儿,从他的话语间,我能体会到那浓浓的思乡之情。他来自北方,老家坐落于河北的一个小村庄,那儿有着广袤的麦田和一片金黄灿烂的油菜花地。
他眼神发亮地说:“到了秋季麦子收获时节,整个村子的人都投入到劳作中,从破晓一直忙到夜幕降临。夜晚,大家在打麦场旁燃起篝火,围坐在一起用餐,那场面可热闹啦。”
我邀他上楼品茗,他在门口伫立迟疑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跟着进来了。我家中收拾得井然有序,他环视周遭,视线在墙上的全家福相片上驻足了片刻。
"你老伴……"
“五年前离世的,是因为脑溢血。”我简洁回应道。
他轻轻颔首,并未多问。当日,他于我家中修好了已损坏半年之久的电风扇,还把厨房的水龙头给拧紧了。在他准备离开时,我送给他一盒自己亲手包的饺子,他几番推辞,最后还是收下了。
次日,他再次前来,还带着一个他亲手做的小凳子。他说见我洗碗时一直弯着腰,不太方便。这凳子高度适宜,恰好能让我坐着洗碗,省些力气。
如此一来,他隔三岔五就到我家帮着修理各类物件,而我会回送一些自家做的家常菜或者刚出炉的点心。慢慢地,我们彼此变得熟悉起来。
某一日,我向他发问:“王师傅,你为何不回故乡呢?”
听到这话,他原本正在修理我家那台老收音机的手顿了顿,接着又继续拧螺丝,说道:“回去做什么,家里又没旁人。”
我便不再多问。时光于一粥一饭间缓缓流逝,我们彼此形成了一种默契:他承担修理家中电器的任务,我负责烹饪饭菜。
之后,他搬来和我一起住了。这是在我们相识半年之后发生的事。那天,他到我家来维修煤气灶,提及他租的房子房东要收回,他得重新找住处。
我家中有一间闲置的次卧,原本是儿子的屋子。我思索一番后说道:“要不,你搬到这儿来住吧,反正这屋子空着也是浪费。”
他先是怔了片刻,随后晃了晃脑袋说道:“这样做不太妥当。”
“这有啥不合适的,你分担一半房租,我也能有个伴相互照应。要不这样,你每个月给我三百块钱,水电煤气费用咱们平分,咋样?”
他在厨房门口伫立,思索了好一会儿,最后点头说道:“行,我明天就搬过来。”
如此一来,他从租住处搬来和我一起生活。我存有三十万,这是我跟老伴一生的积蓄,生活倒也没什么可发愁的。
忆起他刚搬来的时候,所带物品寥寥无几。仅有一只陈旧的皮箱、几件用于替换的衣物、一些工具,另外还有一个小铁盒,盒中装着几张泛着黄的老照片。
他将物品放置在次卧,接着取出一本红色的小本子,一脸严肃地递给我,说道:“这是我的退休证以及身份证的复印件,要是碰到什么状况,你能凭借这个联系我的家人。”
我接过东西,顺手搁在了客厅的抽屉当中。彼时,我觉得他不过是短暂借住,没料到竟住了八年之久。
时光于柴米油盐间缓缓沉淀,化为一种习以为常的状态。每日清晨,他比我更早起床,到楼下的小摊位买两个热气腾腾的烧饼以及一碗豆浆回来。我们相对坐在餐桌边,各自吃着自己那份食物,间或聊上几句昨晚电视里播放的剧目。
他不善言辞,然而心思缜密。了解到我患有高血压,每次烹饪时都会特意少搁盐。夏日里,他会将刚洗净的西瓜切成小块,置于冰箱冷藏,待我午觉睡醒,便端出一盘。
寒冬时节,他会到街角买上俩烤红薯回来,我俩一人一个,将其捧在手中取暖。他向来会挑个大些的给我,自己则吃那个小的。
家里但凡能修理的物件,全被他修复完好,像不断滴水的水龙头、晃晃悠悠的门把手、开合不畅的抽屉,还有透风的窗户。经他一番摆弄,家中那些陈旧的电器再度发挥功用。就连邻居家小孩都不禁称赞:“王爷爷简直是个魔法师,不管啥东西到他手里都能修好。”
曾经有一回,我问他:“你为何样样都能修理?”
他露出笑容,说道:“穷苦家庭的孩子没钱购置新物件,只能把旧的修好接着用。”说完,他又低下头捣鼓起手中的收音机。
我们之间的关系仿佛两条平行线,既不相互远离,也不彼此靠近,始终维持着恰如其分的距离。一开始,邻居们会私下议论纷纷,称我们是“老来伴”,不过后来发现我们确实仅仅是相互关照的关系,便不再多作议论了。
时光悄然流逝,直至前天,他提及要返回家中。这时我才如梦初醒,原来在他内心深处,始终怀揣着“家”的牵挂。
那天晚饭后,我把碗洗完,他在阳台那儿抽烟。我走到阳台,倚着门框问:“啥时候离开?”
“买好火车票了,就定在后天。”他深吸一口香烟,缓缓吐出一个烟圈。
“哦,需要做些什么准备吗?”
“不用了,就带些换洗衣物。”他弹了弹烟灰,“这些年,辛苦你了。”
“这有啥麻烦的,你修理了那么多物件,房租和水电费从没拖欠过,还时常帮我去买菜。”我微笑着说道,“该是我感谢你才对。”
他侧过脑袋,月光洒下,我瞧见他眼眸中掠过一抹复杂的神情。刹那间我醒悟过来,这个和我日夜相伴了八年的人,我对他的认知,兴许还比不上他对一台机器的认知那般深入。
在收拾行囊的时候,我正整理着他的医药箱,不经意间翻开了一本泛黄的病历本子。本子扉页上写着他的姓名,字迹十分工整。
打开里面,我吃惊地看到,他把我每次服药的状况都记录下来了,还特别记下了诸如“今日头疼缓解”“咳嗽有所好转”这类细节。最早的那一页是七年前写的,当时我感冒没多久,他为我熬了姜汤。
翻开到最新的那一页,上面写着:“林大姐今日血压为120/80,较昨日更为稳定。”日期显示是三天之前。我并不清楚他是何时给我量的血压,没准是我午睡的时候。
将病历册合上,一股暖流在我心里涌动。这个如同闷葫芦般的男子,原来始终这般默默地关注着我的健康状况。
夜已深沉,周遭寂静无声,我一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之上。在桌子上面,整齐地放着他整理完毕的行囊,一只旧皮的箱子,还有一个帆布材质的包裹,简单朴实恰似他的为人处世。
窗外,路灯的光线透入室内,在地板上洒下一片片错落的光影。我凝视着这些即将告别的物品,好似目睹着时光在指缝间悄然流逝。
回忆起这八年来的桩桩件件:他曾传授我修理简易家电的方法,我也曾教他如何包饺子;寒冬时节,我们一同坐在电视机前,守着春晚直至夜深;夏日傍晚,我们会在楼下的小树荫里纳凉,聆听老人们讲述往昔的故事。
如今回首,曾经平淡无奇的日子,竟显得这般弥足珍贵。
次日清晨,他如往常一样去买了烧饼和豆浆。我们跟平常一样享用早餐,好似他明天不会离去。用餐完毕,他抄起扫把,着手清扫地面。我表示不用打扫了,可他坚持要把家里整理得一尘不染。
他表示:“在离开之前,要将所有该完成的事情都处理好。”
晌午时分,我烧了他喜欢吃的红烧肉,还炒了一盘清炒小白菜。他进食的速度颇为缓慢,仿佛要把这滋味铭记于心。
他笑着开口,眼角的皱纹聚成了一朵菊花模样,说道:“林大姐,这些年你做的红烧肉愈发美味了。”
“没错呀,这是跟着电视烹饪节目学来的,还特意为你做了改良呢。”我笑着调侃说。
他露出笑容,并未接着开口,仅仅将碗里的肉夹到我的碗中,说道:“你也多吃些,太瘦啦。”
午后时分,我于他衣物的夹层之中,发现了一封尚未拆开的信件。那信封已然泛黄,邮戳表明信件是半月之前寄出的。我内心纠结着要不要去提醒他,思量一番后,还是把信搁在了他的枕头上。
用餐之际,他比平日里更为沉默寡言。
他最终开了口:“信我看过了。我娘生病了,卧床都有一个月时间了。”
他的嗓音略微带着一丝哽咽,手指下意识地在桌面敲击着。
“情况严重不?”我询问道。
“医生讲,也许……”他话语戛然而止,垂首抿了口汤。
我轻轻颔首,问道:“火车是何时出发?”
是明天上午十点的那个。
我陪你前往车站。
不用了,这事儿太繁琐。
“没什么麻烦的。”我坚决地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总归要送送你。”
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流露出我难以捉摸的神情。最后,他轻轻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有劳你了。”
用餐结束后,我们在客厅坐下看电视,正在重播的是《霍元甲》。他全神贯注地看着,我却心思飘远,想到明天他就要离去,不清楚这屋子里是否还会有他的模样。
他蓦地开腔:“林大姐,我离开之后,家里物件别自个儿修,等我回来再处理。”
“行,晓得了。”我回应着,心里头却在琢磨,他会不会回来呢?
电视中,霍元甲正和外国拳手展开决斗,激烈的打斗声响彻了整个客厅。他全神贯注地盯着电视,好似要让自己投身于剧情之中。
“需不需要再吃些食物?”我询问,“冰箱中还有西瓜。”
“算了,已经吃撑了。”他一边说着,一边站起身来朝着阳台走去,随后又点燃了一根香烟。
夜已深沉,我们分别回到自己的房间。我躺到床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窗外,时不时传来几声犬吠,还有从远处传来的火车鸣笛声。
我忆起他刚搬到此地时,同样是这般的一个夜晚,我卧于床上,聆听着隔壁房间传出的细微动静,内心既有些忐忑又有些踏实。
彼时,我才适应独自生活,忽地有个一同居住的人出现,多少会有些不习惯。不过,随着时间推移,那些声响成了生活里不可或缺的部分,成了安全感的源头。
当下,他即将离去,这房间又会再度陷入安静。
次日清晨,我起身做了他钟意的韭菜鸡蛋馅料的包子。厨房中,水汽蒸腾,包子的香味在整间屋子中飘散开来。等他起床,瞧见餐桌上的早饭,眼中瞬间掠过一抹讶异。
“今儿个怎么开始做包子啦?”
我一边说着“想到你要踏上漫长的路程,多吃些”,一边给他盛了一碗热豆浆。
他把三个包子吃下肚,比平常多吃了一个。吃完之后,他抹了抹嘴,说道:“味道真不错,和我母亲做的口味有几分相似。”
我咧嘴笑道:“没错,我包包子这手艺,还是跟你学的呢。”
无论怎么劝说,他都不愿多拿东西,仅带着一只皮箱和一个帆布包。临出门时,我从柜子中取出一个暖水袋,放到了他怀里。
“路上寒凉,拿来垫着吧。”
他从别人手中接过热水袋,将其放进了帆布背包中,然后说道:“多谢。”
我们搭乘公交车前往火车站。公交车里乘客寥寥,我们挑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他凝视着窗外迅速掠过的风景,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在琢磨啥呢?”我发问。
他笑着回忆道:“刚到这座城市时,我对一切都懵懵懂懂,跟着大伙一起通过招工进了工厂,当时还以为这辈子就这么定下来了。谁能料到,如今竟还有机会回老家瞧瞧。”
你家乡的变化是否显著呢?
他提及,听闻此地变化极大,如今已接通自来水,还修筑了柏油马路。村里的年轻人大多外出务工,只留下老人和小孩。说话间,他的眼中流露出怀念与陌生交织的神情。
初春时节,天气还有些寒冷,车站里的人并不多。在候车室中,我们挑了个靠窗的地方坐下。阳光穿过玻璃洒落在他脸庞,这时我才留意到,和初次见面时相比,他眼角添了不少皱纹。
他猛然开口道:“这八载岁月,多谢你了。”
“提这个干啥,又不是不回来啦。”我装作若无其事地说道。
他嘴角上扬露出笑容,随后便不再言语。在一片寂静里,他从衣兜中拿出一个有些褶皱的信封,递到我手上。
"这是什么?"
我的存折,以及家里的钥匙。
我没有接过,说道:“你把它留着,等回来的时候还会用得上。”
他晃了晃脑袋说道:“我母亲那里,不清楚要花多长时间。”
直到这时我才了解到,在这八年时间里,他每月都会往家里寄钱,却始终绝口不提。他退休金不多,每月仅有两千来块,刨去房租以及日常的各项花费,剩下的钱寥寥无几。
我突然领悟,为何有时到了月底,他会委婉拒绝我提出的去餐馆吃饭的建议,为何他的衣服总是穿到很旧了才去买新的。
我略带埋怨地说道:“你本应早一点告知我。”
“你在说啥呀?是在担心我吗?”他露出笑容,“我日子过得挺不错的,有饭可以吃,有地儿能住,还能找人唠嗑,比那些形单影只的老头儿好多了。”
瞧见他那质朴的笑容,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酸楚。这个男子,以他的方法守护着两个家庭,一个远在他乡,一个近在咫尺。
“哎,差点忘了。”我忽地想起了某事,从包里掏出一个纸袋子,“路上吃点这个,我昨晚炒的栗子,是你最喜欢的口味,放了桂皮呢。”
他伸手接过那个纸袋,用手轻轻触碰,感觉尚有温热。“真的是……”他的声音忽然卡住,后面的话没能说出口。
火车到站的广播在候车室里响起,人们纷纷起身,拿起行李,着手准备检票进站。
“各位旅客请注意,前往兴安的列车马上就要进站了,请各位旅客做好登车准备......”
他起身,拿起皮箱与帆布包。我随之站起,帮他把衣领整理了一番。
“来,我陪你去检票口那儿。”
我们走过候车的大厅,来到检票处前面。他拿出车票,递给了检票的工作人员,接着转过身面向我。
“林大姐,我这就离开了。”
我叮嘱道:“路上留意安全,到了家给我通个电话。”边说边从兜里拿出一张纸条,“这上面是我侄子的电话号码,他时常到我家来,有事儿找他就成。”
他接过那张纸条,谨慎地将其放入上衣口袋,说道:“行,我记着了。”
检票员连声催促:“抓紧时间,列车马上就要启动了。”
他冲我轻轻颔首,随即转身迈向检票口。我伫立原地,望着他的身影逐渐模糊消失,刹那间,一种难以名状的惶恐涌上心头,好似有什么关键的话还没来得及讲。
我大声叫着:“王德顺!”
他止住步伐,转过头来。
“我会等你归来!”我的话语于喧闹的候车厅中显得分外清楚。
他先是怔了片刻,随后露出笑容,抬起手摆了摆。就在那一瞬间,阳光穿过候车室的玻璃顶棚,如同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
在送他去乘车时,我立于月台之上,望着他拉着箱子迈入车厢。他在窗边落座,朝着我挥动起手。我同样挥了挥手,笑容绽于脸上,直至列车渐渐驶远,化为天边的一个小点儿。
到家之后,屋里安静得异常。我把窗户敞开,让三月的微风透进来。他那房间的门半掩着,床上的被子被叠得方方正正,一个枕头上搁着一本旧书籍,正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我踏入屋内,在床边落座,将那本书翻开。只见扉页上面写着:“王德顺同志,优秀共青团员,1978年”。尽管字迹的颜色已经变淡,不过仍能清楚辨认。
我在床头柜的抽屉之中,发现了一摞照片。最上面那张照片,是我跟他于小区门口的合影,那是去年春节的时候,邻居老刘用相机给我俩拍摄的。照片里,我俩站在小区的牌坊下方,他身着一件深蓝色的夹克,我围着红围巾,两个人都笑得十分欢快。
我将照片归回原位,起身从他的房间离开。随后,我着手整理客房,清扫掉堆积的灰尘,换上崭新的床单。我忆起他曾提及,他故乡的油菜花铺满山野,一片金黄,美极了。
我暗自思忖,等他归来,我们一同去观赏。
生活再度回到了往昔的步调,只不过少了一人的声响与足音。我依旧每日前往菜市场选购菜品,只是采购的数量减少了一半;依旧看到九点的电视节目,只是身旁没了与我一同品评剧情之人;依旧烹制美味的佳肴,只是餐桌的对面空出了一个座位。
有些时候,我会下意识地去做他喜欢吃的菜肴,等做好了才突然意识到他早已不在身边。邻居老刘问起王师傅的去向,我只是告诉他王师傅回老家探望亲人了,具体何时回来还不清楚。
实际上,我心里也没把握。他会不会回来呢?还是自此就待在家乡了?这些问题,我不敢往深处去想。
一周之后,我接到一通陌生来电。打电话的是他,嗓音比平常更加喑哑。
“林大姐,我已经回到家里啦。”
我满心欢喜地询问:“途中一切还顺畅吗?”
“还算顺利,就是换乘的时候有点繁琐。我母亲瞧见我,哭了好长一段时间。”他稍稍停顿,“医生说,或许撑不到今年夏天结束了。”
我静默片刻,说道:“你留在故乡好好照料长辈,这边的事情无需担忧。”
“行,我会定时打电话回来的。”他说道,“林大姐,家里的暖气片还漏不漏水呀?”
不漏水了,你在离开之前就把它修好了。
行,这样就没问题了。另外,冰箱别塞得太满,不然容易结冰。
明白了,你别担心。
一个听起来年迈的女性声音从电话那边传了过来,好像在呼喊他。
“我母亲喊我了,我先把电话挂了。”他赶忙说道。
我叮嘱道:“嗯,要好好照料自己。”话音刚落,电话那头便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忙音。
挂断电话后,我伫立在窗边,望着楼下行人川流不息。春天已悄然来临,小区树木上萌发出嫩绿的新叶。我忆起他曾讲过,此时家乡的油菜花想必开得极为繁茂。
日历挂在墙上,已翻到了四月,这时我收到了一张明信片。画面呈现的是他故乡的油菜花田,满眼金黄灿烂,于阳光之下熠熠生辉。明信片的背面写着:“林大姐,花儿开了,你何时来看看?”
我莞尔一笑,缓缓摩挲那排字迹,好似触碰着他布满老茧的手。望向窗外,小区中的玉兰已然绽放,雪白的花瓣于风中微微晃动。
我取出纸和笔,给他写起了回信。信里说道,我一切都好,不必为我担忧。小区之中,玉兰花已然绽放,十分好看。你代我向娘问声好,我静候你的佳音。
完成书信写作后,我将信放入信封内,贴上邮票,来到楼下的邮筒旁,把信投了进去。随后,我前往菜市场购置了一些当季蔬菜和一块五花肉,打算做他喜爱的红烧肉。
即便他不在场,我依旧会烹制可供两人享用的餐食,一份我自己吃,另一份我幻想他在对面品尝。如此一来,等他归来时,我的烹饪技艺不会变得生疏。
时光一日日悄然流逝,我陆陆续续收到他寄来的信,从信中得知他母亲的病情时轻时重。他一边悉心照料老人,一边与当地工厂沟通,试图找一份临时的工作。
六月上旬,我接到他打来的电话,告知我他母亲离世了,依照村里的习俗,需要守孝四十九天。我对他进行了一番安慰,并表示等他把事情处理妥当,随时都能回来。
过了好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后,他才开了口:“林大姐,我或许得在家里待上一阵子,家中的宅院没人照管,田地里的农作物也得有人料理。”
我的心情陡然低落,但依旧镇定地说道:“行,你自己斟酌着处理,反正有我守在这里,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都没问题。”
“多谢您了,林大姐。”他的嗓音略带哽咽。
挂断电话后,我伫立在窗边,望向外面的雨幕。六月的雨丝细密且悠长,纷纷扬扬地打在窗户上,发出细微的声响。这雨让我回忆起他初来乍到时的那场雨,同样是这般连绵不断。
七月,气温逐渐升高,天气变得酷热难耐。我仍旧每天早早起床,收拾屋子、准备餐食,随后坐在电视机前消磨时光,就好像他一直都在我身边,从未离去。偶尔,我会静静地坐在他的房间里,脑海中浮现出他曾经在这里的种种画面:时而伏案专注地修理收音机,时而倚靠在床头,沉浸于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之中。
偶尔有邻居会询问起他,我只是表示他回故乡照料母亲了,何时归来尚未确定。实际上,我自己心里也没谱。他会不会回来呢?这个疑问,我不敢细琢磨。
八月时分,我再度收到一张明信片。明信片上呈现的是他故乡的高粱地,红彤彤的高粱于阳光之下随风摆动。明信片的背面写着:“林大姐,庄稼长势不错,到了秋天就能收割啦。你那儿情况咋样?”
我给他写了回信,告知他我一切安好,让他无需为我担忧。小区中有棵老槐树,上面结满了荚果,孩子们把这些荚果捡去当作玩具。我还跟他讲,他的房间我始终维持着原来的样子,随时等着他归来。
临近九月末,天气逐渐变凉。我着手整理冬季衣物,顺带把他的棉袄取出来晾晒。那些衣物上依旧留存着他的气味,那是一种由淡淡烟草味和机油味交织而成的独特味道。
十月上旬,我待在家里开展十一的全面清扫工作。擦拭窗户的时候,一不小心从凳子上跌落下来,脚踝给扭到了。隔壁住着的老刘把我送到了医院,医生诊断后表示只是轻微扭伤,嘱咐我别过多走动,休养一个星期就能痊愈。
回到家之后,我躺在了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要是他在身旁,必定会责怪我做事毛手毛脚,接着会去倒来一杯热水让我泡泡脚,随后再找出跌打药酒,给我轻轻揉一揉。
念及此处,泪水不由自主地从我眼眶滑落。这八年时光,我早已适应了有他相伴的生活。如今他离去了,我才惊觉生活里诸多角落都留存着他的印记。
正当我思绪纷飞、浮想联翩之际,门铃突然响了起来。我费劲地站起身,依靠着拐杖缓缓朝着门走去。
他站在门外,手持一束金黄的野菊花,背上背着那个旧帆布包。
他笑着开口,眼角的皱纹越发明显,说道:“林大姐,我回来了。”
我呆立原地,难以相信眼前所见。他瞧见我撑着拐杖,脸色瞬间改变,问道:“你这是出什么状况了?”
“没关系,只是脚扭伤了,没啥大问题。”我笑着开口,泪水却不受控制地淌了下来。
他把行李放下,从我手里接过拐杖,搀扶着我坐到沙发上,接着蹲下身子查看我的脚踝。他的手依旧粗糙,不过触碰的时候格外轻柔。
“肿起来了,我去弄些热水给你泡泡。”他站起身,朝着厨房走去,十分娴熟地找出盆,然后接水,就好像一直没离开过这里似的。
凝视着他那忙碌的身影,我蓦地发觉,这八载的日日夜夜相伴,已然让我们的生活彼此交融,难以分离。
他把热水端过来,谨慎地帮我泡上脚。接着从帆布袋子里取出一瓶跌打药酒,轻柔地为我揉搓脚踝。
我最终还是把那个在心里憋了好久的问题问了出来:“你怎么又回来了?”
他抬起头瞥了我一眼,眼中带着笑意说道:“农忙已然结束,庄稼都已收割完毕。家中的宅院我托付给了村里的堂弟照看,等明年再回去收获粮食。”
“那么你这一回……”
他笑着询问道:“这次我打算多住些日子,没问题吧?”
我轻轻颔首,内心的负担总算卸了下来。
窗外,秋风拂过,飘来一缕桂花的芬芳。屋内,炉灶上的水壶开始鸣响。他站起身去沏茶,折返时,手中多了一个红包。
“险些忘了,这是给你捎来的家乡特色食品,红薯干,是我母亲在世时做的最后一批。”他边说边将其缓缓搁在茶几上。
我伸手接过,将红包打开,映入眼帘的是几块颜色暗沉、呈深褐色的红薯干,隐隐飘出一股甜丝丝的香气。
我微笑着说道:“多谢,这是我最喜欢吃的东西啦。”
他坐在我的对面,不紧不慢地品着茶。阳光穿过窗户,落在他的身上,仿佛为他披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芒。就在这一瞬间,我蓦地意识到,不管他去往何处,最终都会回到这个我们一同生活的小屋子。
由于此地,有一盏为其点亮的灯,有一个一直盼其归来的人。
来源:情感港湾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