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山海经》作为先秦时期我国最古老的地理书, 不仅描述了山川江河等自然地理的形态, 还记录了大量的神话、巫术、祭祀等人文事象。书中的各种“人面兽身”现象被多次讨论。杨义曾说:“致使《山海经》成为旷世奇书的, 是那些人神禽兽鱼虫异类合体的稚拙而又神奇的想象。”[1
《山海经》作为先秦时期我国最古老的地理书, 不仅描述了山川江河等自然地理的形态, 还记录了大量的神话、巫术、祭祀等人文事象。书中的各种“人面兽身”现象被多次讨论。杨义曾说:“致使《山海经》成为旷世奇书的, 是那些人神禽兽鱼虫异类合体的稚拙而又神奇的想象。”[1]所谓“人面兽身”, 一般是指人、神、动物或其他事物同时具有了兽的身体和人的面貌, 有时也存在个别兽面人身的现象。这里的“兽”不单指大型野兽, 也泛指各种动物。《山海经·海经》中的人与兽的杂糅现象比较多见, 陈连山指出:“在《山海经》地理叙述中又掺杂了大量的神怪内容……《海经》部分的神怪内容最多。”[2]基于其数量繁多、表征显著的特殊性, 笔者选择把《海经》作为讨论“人面兽身”现象的特选文本。
一、“人面兽身”分类概说
陈连山认为:“真实有两种。其一是事实的真实;其二是心理的真实。神话虽然充满虚幻, 但是它所反映的原始时代心理却是真实的。”[2]196所以, 真实存在的一些实践经验和社会心理是论及《山海经》时必不可少的前提。《山海经》描写的神话故事, 有想像臆测的成分, 但无疑也存在着现实中的社会基础, 即在面对多变恶劣的自然环境时, 原始人类只能惊奇而无奈地承受, 对其根本无法解释。于是, 初民逐步产生了恐惧和敬畏, 继而他们就臆想出一些具有超自然力的神物来解释甚或对抗自然现象。这可能是《山海经》中“人面兽身”这类奇异物种出现的诱因。“《山海经》幻想之至为奇特者, 是模糊人、神和禽兽的种类界限……容纳了人性、神性和兽性的杂揉。”[1]下面, 笔者将对《山海经·海经》中的人与兽的杂糅组合及其出现的频率作一个大概统计, 可以看出, 《海经》中人面鸟身、人面蛇身的情况较多, 人面鱼身、人面虎身、人面龙身也各有其例, 还有5处没有明确兽名, 但也是人兽合体的形象。以下分而述之。
(一) 人面鸟身
《海经》中对“人面鸟身”的现象描述最多, 例如:
北方禺彊, 人面鸟身, 珥两青蛇, 践两青蛇。 (《海外北经》)
东方句芒, 鸟身人面, 乘两龙。 (《海外东经》)
毕方鸟在其东, 青水西, 其为鸟人面一脚。一曰在二八神东。 (《海外南经》)
通过以上文字我们发现, “人面鸟身”的神有珥蛇践蛇的特征, 即耳上挂着蛇、脚下踩着蛇, 也有乘两龙的形象。此外, 四方神的神仙体系在其中也有所体现。四方神, 顾名思义是东西南北四个方位所居的神仙, 一般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这四方守护神。而《山海经》中的四方神有两种说法, 一种是记载在《海外经》中的四方神, 为句芒、蓐收、祝融和禺彊, 它们多为人面鸟身或人面兽身的形象, 或乘龙或践蛇, 用独特的外部形象代表东西南北四个方位的神灵。另一种记载出现在《大荒经》中, 分别为禺、弇兹、不廷胡余和禺彊。它们的形象较为统一, 多为人面鸟身、珥两蛇践两蛇的神灵形象。刘宗迪曾对四方神有过论述:“四者分居四方之渚, 其叙述和分布呈现出典型的对称特征, 虽无四方神之名, 却有四方神之实。”[3]468他认为, 四神显系在《大荒经》中的记载与《海外经》有一脉相承之势, 但较《海外经》更原始[3]468。
(二) 人面蛇 (龙) 身
《海经》中对“人面蛇 (龙) 身”的记载也较多:
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 其不寿者八百岁。在女子国北。人面蛇身, 尾交首上。
(《海外西经》)
共工之臣曰相柳氏, 九首, 以食于九山……相柳者, 九首人面, 蛇身而青。 (《海外北经》)
雷泽中有雷神, 龙身而人头, 鼓其腹。在吴西。 (《海内东经》)
从《海经》中的“人面蛇 (龙) 身”记载可以看出, 蛇身多赤色或青色, 且此类异物大多具有超乎寻常的特质, 如轩辕之国的人最短寿命为八百岁、共工的大臣有九个头, 等等。袁珂在《山海经校注》中对“人面蛇 (龙) 身”有过论述, 他认为古天神多为人面蛇身, 如伏羲等;或龙身人头, 如雷神等。《山海经》中说轩辕国人人面蛇身, 是神子之态, 可推断“古传黄帝或亦当作此形貌也”[4]。黄帝是否就是这种人面蛇 (龙) 身的形象, 我们无法作定论, 但就人面蛇 (龙) 身现象在神话中的普遍存在性而言很值得引起我们的注意。
(三) 人面鱼身与人面虎身
除此之外, 还有其他几种相对来说所占比例较少的类型, 如《海经》中也有关于“人面鱼身”、“人面虎身”的记载:
氐人国在建木西, 其为人人面而鱼身, 无足。 (《海内南经》)
陵鱼人面, 手足, 鱼身, 在海中。 (《海内北经》)
昆仑南渊深三百仞。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 皆人面, 东向立昆仑上。 (《海内西经》)
第一条记载中的氐是西戎的别种, 上古时代势力很大, 有氐的记载时常伴随有鱼的出现。第二条记载中的“陵鱼”有时也可被称作“鲮鱼”或“鲮鲤”, 有说法称它是大禹的原型。
《海经》中的“虎”异类一般生活在山中, 这与虎本身所处的自然环境是一致的。此外, 《山海经》中很多关于虎类的记载都与“昆仑”同时出现, 不禁使我们想到了昆仑山, 但两处是否是同一所指, 我们无从考证。顾颉刚在其著作《古史辨自序》中曾说过:“昆仑, 在中国许多古书里, 《山海经》是最先的记载。”并且他认为:“在《山海经》中 (昆仑山) 是一个有特殊地位的神话中心, 也是一个民族的宗教的中心, 在宗教史上有它永恒的价值。”[5]
(四) 其他
此外, 还有一些没有具体到是何种动物, 只是笼统地称之为兽的异类, 这一类也占了相当多的篇幅, 例如:
南方祝融, 兽身人面, 乘两龙。 (《海外南经》)
奢比之尸在其北, 兽身、人面、大耳, 珥两青蛇。一曰肝榆之尸在大人北。 (《海外东经》)
《海经》中“人面兽身”的分类, 包括人与鸟、蛇、龙、鱼、虎及其他动物的杂糅组合, 都是有其存在基础和缘由的, 而且每一种组合背后都蕴含着一定的文化内涵。
二、“人面兽身”现象的文化解读
“人面兽身”现象体现出的是一种动物崇拜, 其中还夹杂着一些神灵的人格化转变。这种动物崇拜一方面可能与原始社会的“图腾崇拜”有关, 另一方面是由创造神话的上古初民的心理特征决定的。先民认为动物与人之间可互相转变, 于是在神话中出现了“半人半兽”的形象。
(一) 动物崇拜
上古时代, 人们把许多动物当作是神来崇拜和信仰。费尔巴哈说过:“动物是人不可缺少的、必要的东西, 对于人来说就是神。”[6]下面, 笔者将具体就《海经》中出现较多的鸟、蛇、龙、鱼、虎这五种动物神信仰做一个简要阐述。
《海经》中对“人面鸟身”的记载是最多的, 而且他们多数为神。这些神或是周围有蛇缠绕, 或是以龙为坐骑。那时先民对鸟的崇拜是由一定的客观环境影响的, 或是有一种信仰和崇拜的历史延续性。《诗·商颂·玄鸟》记载:“天命玄鸟, 降而生商。”可见商朝认为玄鸟是商朝人的创世始祖, 该记载中不免流露出鸟崇拜的神话色彩。《左传·昭公十七年》也有关于鸟的记载:“我高祖少皞挚之立也, 凤鸟适至, 故纪于鸟, 为鸟师而鸟名:凤鸟氏, 历正也;玄鸟氏, 司分者也;伯赵氏, 司至者也;青鸟氏, 司启者也;丹鸟氏, 司闭者也;祝鸩氏, 司徒也;鸩氏, 司马也;鸤鸩氏, 司空也;爽鸩氏, 司寇也;鹘鸩氏, 司事也;五鸩, 鸩民者也。”[7]可见, 追溯到商朝, 鸟就已经被作为动物神加以崇拜了。到鲁昭公时期, 也有关于鸟的记载。所以, 《山海经》出现的先秦时期可能是传承了之前很多代的鸟信仰体系, 而使鸟作为一种动物神在《海经》中的大量出现成为可能。
除了“半人半鸟”的异类, 《海经》中对“人面蛇 (龙) 身”的记载也较多。通过对“人面蛇 (龙) 身”的文献梳理, 人们会问为什么会多次出现“蛇 (龙) ”这一意象呢?它又有何象征意义呢?对其最多的解释是因为生活在森林里的原始初民对经常在其生活环境中出没的蛇有所畏惧, 所以把它神化, 使之变成了“人面蛇 (龙) 身”这样的变异形象。原始初民在遇到蛇时会产生一种恐惧, 同时更多产生的是一种敬畏之心, 接着就把动物巫术化, 变成禳灾祈福的象征物。于是“人面蛇 (龙) 身”等异类便应运而生了。詹鄞鑫在《神灵与祭祀———中国古代宗教综论》一书中指出:“早期的动物崇拜, 主要通过神话传说保留下来。神话中的动物神, 多数是邪恶、灾害的化身, 它反映了原始人艰难的成长历程和凶险的生活环境, 同时也体现了原始人坚强不屈的斗争精神。”[8]所以, 有灾害象征的蛇会被作为一种动物神保留下来, 以此来祭奠初民早期的恶劣生活环境及其不畏艰险的对抗精神, 继而为本部落本族群祈祷纳福。
龙是由蛇演化而来的虚拟动物。人们意识中的龙具有非凡的神力, 于是对强者的崇拜使得人们对龙进行顶礼膜拜, 这种崇拜在神话传说中表现得尤为突出。在民间风俗和信仰中, 龙与雨水是分不开的。刘宗迪在《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一书中提到:“在历史上, 龙的形象除在典章制度中作为王权的象征而被标榜于天子的服饰徽章上之外, 在野史笔记和民间俗信中, 龙主要是作为一种行踪神秘、喜怒无常的水兽的形象而出没的。”[3]208所以, 龙具有的神力、王权象征及祈雨功能都可能使得原始初民把它神化而作为一种神圣生物来敬畏和崇拜。
鱼是先民日常的主要食物之一。动物尤其是可食用的动物为何会被人赋予某些情感, 对此陈勤建认为:“因为原始人生存的本能驱使他们对于主要动植物的形状品质, 发生浓厚的兴趣:他们希望获取它们, 控制它们, 当作可吃可用的东西;有时又羡慕它们, 惧怕它们。这些情趣合在一起, 自然而然形成了对某些与生存饮食攸关的动植物一种虔敬的态度, 一种动人心弦的情愫。”[9]此外, 对于先民而言, 鱼象征着多子、福禄、无畏, 于是自然而然就被赋予了生育、繁衍后代的含义, 继而被作为保护神而加以崇拜。于是, 先民们把鱼与人进行杂糅组合, 把它变成《山海经》及其他典籍中“人面鱼身”的神灵形象。
《海经》中对“人面虎身”的记载多把此形象定格在昆仑附近。从文献记载来看, 我们可以推断出, 在先秦时期的昆仑一带可能有虎崇拜的部族, 至于昆仑具体指何处, 我们就不得而知了。原始初民之所以崇拜虎与其辟邪功能等是分不开的。《风俗通义》有云:“虎者, 阳物, 百兽之长也, 能执缚挫锐, 噬食鬼魅, 今人卒得恶悟, 烧虎皮饮之, 击其爪, 亦能辟恶, 此其验也。”[10]所以, 有的部族会把虎作为一种图腾而加以崇拜, 以此来辟邪纳福。
(二) 神灵的人格化倾向及信仰机制
“人面兽身”既有动物崇拜, 也融合了人 (神) 的元素。正如何星亮所言:“神祇于儿、蓐收、不廷胡余等……这些神的原型当是蛇图腾, 后来图腾神化和人格化, 成为人兽相伴的神。”[11]《海经》中的“人面兽身”的创造者其实是人类本身, 是充满着神秘性和危机感的原始初民, 他们把自己内在的恐慌与寄托外化, 使之成为了具体的异类形象而加以信仰和崇拜。所以, 也可以说原始初民把自己的内在情感寄托在了一些“人面兽身”的异类身上, 通过这种“转嫁”的手段, 达到减少内心恐惧、祈求平安的目的。
“神话是信仰的产物, 而信仰又是经验的产物。”[12]所以, 这些荒诞奇怪的事象实质上是向我们揭示了远古人类的生活经验和思想观念。远古初民总是会对动物神或是异类神有一种宗教情绪和情感寄托, 表达人们内心深处的一种精神诉求。恶劣、异常的自然环境使得他们对一些突发事件手足无措, 只能把这种无奈和渴望寄托于神圣的事物, 希望通过祭祀、膜拜它们获得某种保佑, 至少防止某些灾害。“人面兽身”神祇的出现符合原始初民的心理需求, 于是相应的诸神信仰便陆续出现了。
三、结语
一直以来, 《山海经》因其荒诞怪异之言, 被认为是古籍中的一个不解之谜, 而其中的“人面兽身”现象更是让人们领悟了神秘的半人半兽内涵。可以说, “人面兽身”显现出的不仅是独特的异类, 更昭示了其背后所隐含的动物崇拜、神灵人格化倾向及其信仰机制。总之, 《山海经》的神秘面纱只有经过后人的层层剥离后才能终见其本真面目。
[1] 杨义.《山海经》的神话思维[J].中山大学学报, 2003 (3) :1-10.
[2] 陈连山.《山海经》学术史考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 2012.
[3] 刘宗迪.失落的天书——《山海经》与古代华夏世界观[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6.
[4] 袁珂.山海经校注[M].成都:巴蜀书社, 1996:266.
[5] 顾颉刚.古史辨自序[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 2000:734.
[6] 路德维希·费尔巴哈.费尔巴哈哲学著作选集:下卷[M].荣震华, 王太庆, 刘磊, 译.北京:商务印书馆, 1979:438-439.
[7] 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 1981:1387-1388.
[8] 詹鄞鑫.神灵与祭祀——中国古代宗教综论[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 1992:82.
[9] 陈勤建.文艺民俗学[M].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 2009:177.
[10] 应劭.风俗通义校注[M].王利器, 校注.北京:中华书局, 1981:368.
[11] 何星亮.图腾与中国文化[M].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 2008:269.
[12] 茅盾.中国神话ABC[M].上海:世界书局, 1929:10.
来源:思想与社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