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产房外面,从县城医院赶来的婆婆二话没说,脸就冷了下来,眼里还带着质疑。我看着小芹从轮椅上被推出来,她丈夫老钱憨厚地笑着,摸着两个孩子的小脑袋,像摸着两颗刚出土的萝卜。
春天过半时,小芹生了一对双胞胎,两个闺女,长得一模一样,红扑扑像两个小桃子。
产房外面,从县城医院赶来的婆婆二话没说,脸就冷了下来,眼里还带着质疑。我看着小芹从轮椅上被推出来,她丈夫老钱憨厚地笑着,摸着两个孩子的小脑袋,像摸着两颗刚出土的萝卜。
“两个女娃。”他对婆婆说。
婆婆只冷冷地点了点头,接了一个孩子在怀里,没有笑。按我们这边的习俗,婆婆应该要给新生孩子的妈妈红包的,可是那天,她只是紧紧抱着孩子,目光却不知道飘到哪里去了。
我是小芹的邻居,也是接生队的。因为县城医院的大夫说小芹可能早产,所以早早就住在了医院,万一有事好照应。她丈夫老钱留在了村里照顾地里的活,只有婆婆陪着。
“双胞胎也没啥了不起的,村头的王家媳妇不也生了一对吗?只不过一男一女罢了。”婆婆小声嘀咕着。
小芹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我帮她掖了掖被角,她握住我的手,很紧。
“桂姐,”她小声说,“婆婆好像不高兴。”
我拍了拍她的手,“别想那么多,刚生完孩子好好休息。”
上一次遇到双胞胎,还是十年前杨家的儿媳妇。那个儿媳妇后来就被婆家赶走了,村里人都说是因为双胞胎不是她老公的。
小芹的婆婆站在病房门口,脸色阴沉。
“这么多年了,怎么偏偏生了双胞胎?”婆婆嘴里念叨着,旁边护士走过去问她要不要坐一会,却被她挥手赶开了。
老钱蹲在墙角抽烟,我走过去,他冲我笑笑,说:“桂姐,你说两个娃会不会更费钱啊?”
“管它呢,能有多少事。”我说,“以后多双筷子多双碗的事儿,想那么多做啥。”
他点点头,却又叹了口气:“就是我妈好像不太高兴。说是我们钱家没有双胞胎的基因,她娘家也没有。”
我愣了一下,才明白婆婆在想什么。这小地方的人,想法有时候就这么古怪。如果家族里没有双胞胎,突然生了双胞胎,那可能就是……外来的?
“别瞎想。”我拍了拍他的肩膀。
他笑笑,把烟头摁灭在墙边那个绿漆已经掉了大半的垃圾桶上。垃圾桶旁边是前年贴的医院禁烟告示,已经泛黄了,边角还卷了起来。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小芹的父母也赶到了医院。他们老家在隔壁村,听说闺女生了双胞胎,两个人高兴得不行,带了一兜子红鸡蛋和花生糖。
院子里,阳光透过梧桐树的枝杈,在地上留下斑驳的影子。小芹的妈妈拿着红鸡蛋发给护士和医生。当她递给婆婆的时候,婆婆只是把鸡蛋放在了凉凉的窗台上,没有吃。
“大姐,”小芹的妈妈凑过去,小声地说,“我们小芹命好,生了一对双胞胎。”
“双胞胎多费事,你高兴个啥劲。”婆婆撇撇嘴,站起来走出了病房。
我帮着收拾床铺,看到小芹的眼角有泪。
窗外传来小声的争吵,是小芹的爸妈和婆婆。我听见婆婆质疑:“我们家没人生过双胞胎,你们家呢?”
“我二舅的媳妇生过龙凤胎,”小芹妈妈说,“再说了,这种事情谁说得准呢?”
婆婆冷哼一声:“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她们在外面干什么?”
这话就有点过分了。小芹从十九岁嫁过来,七年来勤勤恳恳,没做过什么背后的事情。就算有什么风言风语,凭她婆婆这口气也不该往外散。
病房的窗帘有个小洞,像是被烟头烫的。夕阳的光线穿过那个洞,在墙上投下一小点亮斑。
晚上,县城下起了小雨,滴答滴答地敲打在塑料窗沿上。长廊尽头的手术室灯还亮着,有护士推着车进进出出。
小芹躺在床上看着窗外,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另一个被老钱抱着。小芹的父母回家了,说明天再来,婆婆在隔壁的陪护床上躺着,好像睡着了,却时不时地发出一两声叹息。
“老钱,”小芹轻声叫丈夫,“你说,咱妈是不是不信这两个孩子是你的?”
老钱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瞎说什么呢,孩子多漂亮,跟我一个鼻子。”
“可是你妈好像不太高兴。”
老钱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笑着摸了摸怀里孩子的小脸。
婆婆突然坐起来,点亮了手机的手电筒,照了照两个孩子的脸。
“二丫,”婆婆叫小芹的乳名,“明天我要去做个亲子鉴定。”
病房里突然静了下来,连孩子都没有哭闹。
“妈,你这是啥意思?”老钱问。
“我家祖上没有双胞胎,我娘家也没有。二丫家里倒是有个远房亲戚生过龙凤胎,可全是双胞胎闺女,这事不对劲。”
婆婆说着从包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前两天在电视上看到说,这种双胞胎啊,可能是……”她顿了顿,“可能是两个爹的种。”
“妈!你胡说什么!”老钱一把抢过那张纸,上面是从杂志上撕下来的一篇文章,讲的是双胞胎的遗传概率。
“你别不信,电视上都演过。女人啊,有两个男人,就可能怀两个不同的孩子。”婆婆振振有词。
小芹的脸刷的一下白了。
我站在一旁,不知道该不该插嘴。这种话题,外人不好参与。可看到小芹那样子,我又不忍心。
“大姐,”我鼓起勇气说,“这种概率太低了,电视剧都是编的。”
“桂姐,你别管了。”小芹突然说,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我们家的事,我们自己解决。”
窗外的雨声渐渐大了,水滴击打在玻璃上,模糊了窗外的灯光。医院走廊的灯突然闪了闪,不知道是不是要停电。
第二天早上,天气放晴了。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落在床尾的婴儿床上。两个小婴儿躺在那里,小脸蛋红扑扑的,小手不时地挥动着,像是在抓阳光。
老钱一夜没睡,眼睛下面有黑眼圈。他坐在窗边的椅子上,手里捏着一个皱巴巴的烟盒,里面的烟已经空了,但他还是一直捏着。
小芹看上去憔悴了不少,眼睛肿肿的。她一整晚都在哭,我知道,因为凌晨三点多我来换班的时候,看见她肩膀还在抖动。
婆婆早早就出去了,说是去买早饭,但我猜她可能是去打听亲子鉴定的事情。
十点钟左右,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女医生走进病房,手里拿着几张纸。
“钱先生,”她看了一眼老钱,“能借一步说话吗?”
老钱跟着医生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又回来,脸色变了。他走到小芹床边,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医生说,”他声音很低,“咱们两个的血型都是O型,但是孩子一个是A型,一个是AB型。这在医学上是……不可能的。”
小芹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丈夫:“什么?”
老钱把医生给的纸递给她看。那是产前的检查单,上面清楚地标着母亲O型,两个胎儿分别是A型和AB型血。
“她说,按照遗传学规律,两个O型血的父母不可能生出A型或AB型的孩子。”老钱的声音几乎是颤抖的。
小芹一把抓过那张单子,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泪如雨下。
“不可能的,老钱,不可能的!我从来没有……”她声音哽咽,说不下去了。
婆婆站在门口,眼神复杂地看着这一切。她没有说话,只是抱起其中一个婴儿,仔细地端详着。
我突然想起什么,拿过那张检查单看了一眼,然后问:“这张单子是哪里来的?”
“医生刚才给的啊。”老钱说。
“不对,”我翻到单子背面,指着一个日期,“这是四个月前的产检单,不是现在的。而且,这些血型数据,是预估值,不是最终结果。”
医院的走廊上,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那个年轻女医生,气喘吁吁地跑过来。
“抱歉,钱先生,”她站在门口,“刚才给你的检查单有问题,那是系统里另一位同名患者的。我已经查清楚了,您妻子和两个孩子的血型都是完全符合遗传规律的。”
老钱愣在那里,半天没反应过来。
“什么意思?”婆婆问。
“意思是,”医生耐心解释,“这两个孩子确实是您儿子的亲生孩子,血型完全吻合,不存在任何异常情况。”
小芹一下子瘫软在床上,眼泪还在流,但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了。
“那张错误的检查单我已经销毁了,这是正确的。”医生递过来一张新的单子,上面显示小芹和两个孩子的血型都是O型。
婆婆接过单子,看了又看,然后缓缓地走到小芹床边,坐下来,犹豫了一会儿,才拍了拍她的手:“没事了,是医院搞错了。”
小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眼泪依然不停地流。
午后的阳光特别暖和,照在病房的地板上,留下一片金黄色的光斑。小芹给两个孩子喂过奶,正靠在床头休息。婆婆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低头用针线缝着婴儿的小袜子。
老钱出去买东西了,顺便给村里人报喜。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生了孩子是大喜事,尤其是双胞胎,整个村子都会来贺喜。
我站在窗边,看着楼下的院子。有几只麻雀在水泥地上蹦蹦跳跳,一辆旧三轮车停在那里,车斗里堆满了废旧塑料瓶,阳光照在上面,闪着微光。
“桂姐,”小芹轻声叫我,“谢谢你。”
我走过去坐在她床边:“谢啥呀,都是应该的。”
小芹看了一眼婆婆,小声说:“要不是你及时发现那个检查单的问题,我都不知道会怎么样。”
婆婆抬起头,叹了口气:“是我不对,不该乱怀疑。”
她放下手里的针线活,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放在小芹手边:“这是给两个娃的压岁钱。虽然不是过年,但是她们刚来到这个世界,也算是新年了。”
小芹愣了一下,然后眼睛又湿润了:“妈,您别这样……”
婆婆摆摆手:“昨天是我糊涂了。我那个姐姐家的闺女,前年也生了双胞胎,我忘了这茬。这双胞胎啊,有时候隔代遗传,没准是随了我奶奶家的基因呢。”
我知道婆婆这是在给自己台阶下,她那个姐姐家的闺女根本没有生双胞胎,但这时候就不揭穿了。
病房门口传来脚步声,老钱回来了,手里提着一大兜东西。
“买了点鱼汤回来,还有两袋子奶粉,”他笑着说,“超市打折,我就多买了几袋。”
他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红本递给小芹:“去民政局办了出生证明,两个小家伙都有名有姓了。”
小芹接过本子,眼里满是柔情。
我从医院回家的路上,正好碰到了村里的赵嫂子。她左手提着菜篮子,右手抓着手机,大声地跟电话那头说着话:
“你知道吗?小芹生了双胞胎,两个闺女,长得像两滴水一样。”她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听说她婆婆还不信是她老公的种,闹着要做亲子鉴定呢!”
她没注意到我走过来,等看见我时,脸上有点尴尬。
“哎呀,桂姐,你回来啦?”
我笑笑没说话,只是撇了一下嘴角。这就是小地方的风气,什么事都藏不住,传着传着就变了味。
赵嫂子讪讪地收起手机:“小芹还好吧?”
“好着呢,婆婆给两个外孙女买了金锁,高兴得不得了。”我故意说得大声些,好让她回去也这么传。
赵嫂子眼睛一亮:“是吗?那婆媳关系挺好啊。”
“可不是嘛,人家婆婆可疼小芹了,昨天抱着两个小孙女哭的,说自己有福气。”
这些话当然是我编的,但我知道,赵嫂子会把这些话传遍整个村子。与其让大家传婆媳不和的闲话,不如让他们传点好的。
一周后,小芹出院了。老钱开着借来的面包车,把她和两个孩子接回了家。村里人听说他们回来,不少人都来看热闹,带着鸡蛋、红糖、麦乳精之类的礼物。
小芹的院子里挂满了红布条,村里的老规矩,生了双胞胎要”双喜临门”。婆婆忙前忙后地招待客人,脸上的笑容就没断过。
我坐在小芹的炕头边,看着两个小娃娃,白白嫩嫩的,像两个小肉团。
“你说,这事怎么就这么巧呢?”小芹突然问我,“那张检查单怎么就刚好出了问题?”
我愣了一下:“医院的事情,谁说得清楚呢?数据库里那么多病人,出错也正常。”
小芹摇摇头:“我总觉得奇怪。我记得当初产检的时候,医生明明说过我和孩子都是O型血的。”
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别想那么多了,检查单是不是弄错了,谁知道呢?现在一切都好了,不就行了?”
小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抱起其中一个孩子,轻轻拍着。窗外传来鞭炮声,是村里人在放双喜临门的炮仗。
傍晚时分,客人们都散了。院子里只剩下小芹家的几口人和我。我帮着收拾碗筷,婆婆在厨房里煮奶粉。老钱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抽烟,烟雾在夕阳的光线中缭绕。
我出门倒垃圾的时候,发现老钱坐在门口的石头上,一个人发呆。
“想啥呢?”我问。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犹豫了一下,才说:“桂姐,你说那个检查单,是不是真的弄错了?”
我心里一惊,面上却不动声色:“医生不都说了吗?是拿错了病历。”
老钱吐出一口烟:“可我总觉得怪怪的。那个医生紧张得不行,好像是被什么人叮嘱过似的。”
“想那么多干嘛?”我拍拍他的肩膀,“两个闺女多好啊,多大福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笑了:“也是。反正都是我的种,亲生的。”
我看着他的侧脸,突然有点说不出的滋味。其实我知道,那张检查单八成是真的。只不过,我当时一眼看出那张单子上的日期是四个月前的,就赶紧跑去找了主任医师。
那位老医生看了单子后,沉默了很久。然后他对我说:“这种情况,确实很罕见,但不是不可能。有种情况叫’超级排卵’,女性在短时间内排出两个卵子,如果分别受不同男性的精子受精,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
但他看了看我焦急的眼神,又叹了口气:“不过这种事情,说出来只会毁了一个家庭。这里是小地方,传出去,这个女人的名声就毁了。”
他找了个年轻医生,让她拿了一张”新的”检查单过去。
我没告诉老钱这些事情,也不会告诉任何人。
几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去县城赶集,碰到了小芹。她带着两个女儿,穿着一样的小裙子,漂亮极了。
“桂姐!”她高兴地叫住我,“好久不见了!”
我笑着摸了摸两个小丫头的头:“长得真漂亮,跟你小时候一模一样。”
小芹笑得眼睛弯弯的:“是啊,都说随我。老钱还老笑话我,说这两个丫头一点都不像他,全是我的翻版。”
我点点头,心里却想,是啊,或许真的全是你的翻版吧。
夏日的阳光照在小芹的脸上,她眯着眼睛,看起来幸福而满足。这也许就是最好的结局了,不是吗?
有些秘密,就该永远埋在心底。就像那张检查单,早就被我和那位老医生烧掉了,只剩下一缕青烟,消散在医院的走廊上。
天空飘来一朵云,遮住了刺眼的阳光。街上的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事,有些说得出口,有些说不出口。而我,只是这个小县城里普通的一员,见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却学会了沉默。
毕竟,生活的真相,有时候比我们想象的要复杂得多。
来源:梦里花开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