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不是个爱去医院的人。这话听着奇怪,谁又爱去医院呢?但我是真的格外不爱。自打十年前我爹在县医院走的那天起,那股消毒水混着地板蜡的气味就成了我心里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我不是个爱去医院的人。这话听着奇怪,谁又爱去医院呢?但我是真的格外不爱。自打十年前我爹在县医院走的那天起,那股消毒水混着地板蜡的气味就成了我心里一道跨不过去的坎。
结果昨天,我还是去了。
老婆非说我这牙疼是上火,硬拉着我去看医生。我说,谁不知道牙疼不是病疼起来要人命,医生能有啥办法?她不听,说现在不比从前,医疗条件好了,整起牙来不那么吓人了。我拗不过她,只好跟着去。
坐在县医院口腔科外等号的走廊上,我百无聊赖地盯着对面墙上”提倡节约用药”几个字。那横幅看起来都泛黄了,边角还松了,却没人去管。我正想着这横幅挂在这儿得有几年了,忽然听见有人叫我:
“大华?是小华不?”
我抬头一看,是三婶。
说来也怪,虽说我们是一个村的,三婶家就在我家隔壁不到二百米,但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她了。自从我爹妈走后,我就搬到县城工作,住在单位分的宿舍里,后来结了婚,干脆在县城租了房。除了清明节回村上坟,我几乎不怎么回去了。
三婶看上去苍老了不少。
记得上回见她还是在村口小卖部,那时她染了头发,看起来精神很好。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三婶,头发花白,脸上的皱纹也深了。穿着倒是整洁,一件浅紫色的棉布衫,下面是黑色的裤子,脚上蹬着一双灰布鞋,倒是很干净。
“三婶,您也来看病?”我站起来问。
“是啊,领着小满来复查。”三婶笑了笑,指了指身旁的一个小男孩。
我这才注意到三婶手里还牵着个孩子,大概四五岁的样子,圆圆的脸蛋,穿着件红色的小棉袄,怯生生地看着我。
“这是谁家孩子啊?”我随口问道。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三婶的笑容微微凝固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如常:“这是我外孙。”
我愣住了。
三婶的女儿——小芳,比我小两岁,今年应该也就三十出头。她有孩子了?我竟一点都不知道。更奇怪的是,村里的事一般传得飞快,但关于小芳结婚生子,我一点风声都没听说过。
三婶看出了我的困惑,轻声说:“小满去年得了肺炎,医生说要定期复查,我就领他来了。”
三婶说话的时候,我注意到等候区的另一头,小芳正站在自动售货机前。
小芳变了不少。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扎着马尾辫、总是笑嘻嘻的女孩了。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羽绒服,头发剪得很短,整个人看起来瘦削而疲惫。看到我,她愣了一下,然后微微点头示意。
“小芳也来了啊。”我冲她招招手。
她走过来,手里拿着两瓶矿泉水:“大华哥。”
“听说你结婚了?恭喜恭喜。”我说。
小芳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看了看三婶,然后轻轻摇头:“没有,小满是我领养的。”
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二十年前,小小的村庄里就只有三婶家的悲剧是人人都知道的。三叔那年才四十多岁,在煤矿出了事故。村里人都说三叔前一天做了噩梦,梦见自己被山压住了,醒来还跟三婶说了这事。三婶劝他别去上班,他笑着说:“做梦的事能信?再说了,我不上班,咱家吃啥?小芳还得上学呢。”
第二天晚上,矿上来人通知,说三叔遇难了。
彼时的小芳才十岁出头,三婶硬是咬牙把小芳抚养大,供她上完了高中,后来好像还考上了大专。
村里人都夸三婶硬气,守着个女儿,十八年没改嫁。同样的境遇,村东头的李寡妇孩子才上初中,她就改嫁了。
“电子叫号83号——”
广播里传来叫号声,打断了我的思绪。
“三婶,您先去看吧,我们改天聊。”我说。
三婶点点头,拉着小满走了。小芳犹豫了一下,把一瓶水放在我旁边的椅子上,说:“大华哥,你牙疼吧?多喝水。”然后快步跟上三婶。
我看着那瓶水,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牙疼的事很快解决了。医生说是智齿发炎,开了点消炎药,让我回家含盐水漱口,过段时间再来拔。
走出医院时已是傍晚,夕阳把整个县城镀上了一层金色。妻子说她还要去超市买点东西,让我先回家。我一个人慢悠悠地往回走,想着今天遇见三婶和小芳的事,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晚上睡觉前,我问妻子:“你知道我们村三婶家的小芳吗?”
她摇摇头:“不太清楚,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今天在医院遇见了,她好像领养了个孩子。”
“领养?”妻子放下手机,“年轻姑娘领养孩子?”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
妻子想了想,说:“也许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吧,人家的事,咱们别多问了。”
我点点头,但心里的那根刺却更深了。
几天后,我在镇上的农贸市场又遇见了三婶。她正在挑选豆角,看见我,热情地招呼:“小华来买菜啊?”
“嗯,买点肉回去。”我说,“三婶,您的外孙——不,就是小满,他身体怎么样了?”
“好多了,医生说没什么大问题。”三婶说着,挑了两把豆角装进塑料袋里。
我犹豫了一下,问道:“三婶,小芳这么多年在哪工作啊?”
三婶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继续挑豆角:“在县城南边那个电子厂,做质检,工资还不错。”
“哦,那挺好的。”我说,“小满平时谁照顾啊?”
“我啊,”三婶笑了,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小芳上班,我帮着看孩子,反正我一个人在家也是闲着。”
我点点头,又闲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走出菜市场,我突然想起来,县城南边那个电子厂好像两年前就倒闭了。
人这一辈子啊,总有些事儿,明明知道不该管,却忍不住想弄个明白。
接下来的几天,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三婶和小芳。那个四岁的男孩到底是谁的孩子?如果真是领养的,为什么选择领养而不是结婚生子?而且小芳才三十出头,正是该成家的年纪,为什么会选择独自抚养一个孩子?
这些问题像个疙瘩,怎么都解不开。
周末,我跟老婆说要回老家看看。她有些惊讶,因为除了清明节,我很少主动提出回村。她问要不要一起去,我说不用,就是回去看看房子,顺便带点地里的菜回来。
其实,我是想去打听打听三婶家的事。
村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冷清。
以前村口那棵大槐树下总有老人下棋、闲聊,现在空荡荡的,只有几只鸡在树下啄食。我家的老房子还在,门锁着,院子里长满了杂草。我站在门口看了会儿,转身朝村委会走去。
村主任老王看见我很高兴:“哟,小华回来了!”
我寒暄了几句,然后假装随意地问起三婶家的情况。
老王的表情变得复杂起来:“你不知道啊?小芳几年前出事了。”
“出事?”我心里一紧。
老王压低声音:“小芳在外地打工的时候被骗了。那个男的说好要娶她,结果骗了钱就跑了。小芳回来的时候已经有了身孕,三婶想让她把孩子打了,她不肯。后来孩子生下来,小满,你见过吧?”
我点点头,心里却是一惊。
“小芳挺有出息的,”老王继续说,“小满一岁多的时候,她考了个幼师证,现在在县城一家私立幼儿园做老师,工资不高,但离家近,能照顾孩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那村里人怎么看?”
老王叹了口气:“刚开始当然有人说闲话,但时间长了也就消停了。再说了,三婶这些年不容易,小芳从小没了爹,现在带着孩子,村里人也不好说什么。”
我离开村委会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村口的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照在坑洼不平的水泥路上。我站在路口,看着远处三婶家的房子,灯光透过窗户洒出来,隐约能看到有人影在移动。
我想起小时候,小芳总是笑嘻嘻地背着书包从我家门前经过,冲我喊:“大华哥,一起去上学吧!”
那时候的小芳多么阳光啊,谁能想到她会经历这些?
我没有去敲三婶家的门,而是默默转身离开了村子。
半个月后,牙疼又犯了,我再次去了县医院。
拔完牙出来,我意外地又遇到了小芳。她正坐在住院部大厅的长椅上,手里拿着一份检查单,看起来心事重重。
“小芳?”我走过去打招呼。
她抬头看见我,勉强笑了笑:“大华哥。”
“你怎么在这?”我问,“三婶和小满呢?”
“我妈带小满去幼儿园了,”小芳说,“我来复查。”
我坐到她旁边:“你身体不舒服?”
她低下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说:“大华哥,你还记得高中那会儿,你问我长大想做什么吗?”
我愣了一下,摇摇头:“不太记得了,那都多少年前的事了。”
“我说我想当医生,”小芳苦笑道,“可惜高考没考好,只上了个大专,还是财会专业。”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干巴巴地说:“财会也挺好的啊。”
“嗯,挺好的。”小芳点点头,“如果不是遇到他,我现在可能在哪个公司里做会计呢。”
我知道她说的”他”是谁。
“小芳,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我宽慰道,“你现在不也挺好的吗?有小满,还有工作。”
小芳突然转过头,直视着我的眼睛:“大华哥,你觉得我是个好妈妈吗?”
这问题把我问住了。几秒钟的沉默后,我说:“我见过小满,他看起来很健康,很可爱,说明你把他照顾得很好。”
“我总觉得对不起他,”小芳的声音很低,几乎是在自言自语,“他爸爸那么混蛋,可他为什么要承受这些?”
“小满不会怪你的,”我说,“等他长大后,会明白你有多爱他。”
小芳没说话,只是盯着手中的检查单发呆。我注意到那是一份血液检查报告,上面的一些数值被红笔圈了出来。
“你生病了?”我忍不住问。
小芳把检查单折起来,塞进包里:“没什么大事,就是有点贫血,医生让我多补铁。”
她站起来,说要去拿药,然后匆匆离开了。
我看着她的背影,总觉得她有什么事瞒着我。
那天晚上,我做了个梦。
梦里的小芳还是那个扎着马尾辫的小姑娘,站在村口的大槐树下冲我笑。然后画面一转,变成了现在的小芳,抱着小满,脸色苍白地站在医院走廊上。我想去问她怎么了,却怎么也追不上。
早上醒来,我的心情异常沉重。
“我要回趟老家。”吃早饭时,我对妻子说。
她有些疑惑:“怎么又要回去?”
我没多解释,只说有点事要处理。
到了村里,我直接去了三婶家。敲了好几下门,才听见里面传来拖鞋的声音。开门的是三婶,看见我有些惊讶:“小华?你怎么来了?”
“三婶,我想和您聊聊。”我说。
她犹豫了一下,侧身让我进了屋。
三婶家的屋子很整洁,客厅里放着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一盆绿萝,窗台上有几盆开得正好的牵牛花。墙上挂着几张照片,都是小满的,从婴儿到现在,一年一张。
“小芳上班去了,小满在幼儿园。”三婶给我倒了杯水,“有什么事吗?”
我直截了当地问:“三婶,小芳是不是生病了?”
三婶的手抖了一下,水洒在了桌子上。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你…你怎么知道的?”
“昨天在医院遇见她了,看她拿着检查单,脸色不太好。”
三婶坐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瞒不住的,早晚都会知道。”
我心里咯噔一下:“到底怎么回事?”
“白血病。”三婶说出这三个字,声音很轻,却像炸雷一样在我耳边响起。
“初期,医生说如果及时治疗,还有希望。”三婶的眼圈红了,“小芳不让我告诉村里任何人,她说不想让人同情她。”
“什么时候发现的?”我问。
“去年底,”三婶说,“一开始以为是贫血,后来检查出来是白血病。现在每个月都要去医院打针吃药,花了不少钱,可效果不太明显。”
“需要多少钱?我可以——”
三婶打断了我:“不用,我们还能应付。小芳的工作有医保,能报销一部分。再说了,我这些年也攒了些钱。”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出了那个一直困扰我的问题:“三婶,小满真的是小芳领养的吗?”
三婶愣了一下,然后缓缓点头:“是,小满确实是领养的。”
“为什么?”我不解地问,“小芳才多大年纪,为什么要领养一个孩子?”
三婶站起来,走到柜子前,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红色的本子,递给我:“你自己看吧。”
那是一本日记本,封面有些发旧,但保存得很好。我翻开第一页,看到了小芳娟秀的字迹:
“今天,我做了一个决定,要领养一个孩子。医生说我的病可能会影响生育,即使将来能怀孕,也会有很大风险。我不想像妈妈那样,孤独地走完余生。我想有个孩子,在我离开这个世界后,能陪着妈妈,让她晚年不那么孤单…”
我的眼睛湿润了。
翻到后面几页,小芳写道:
“小满今天会叫妈妈了!虽然我知道我可能看不到他上小学,但此刻,我感到无比幸福。妈说我太傻,为什么不好好治病,非要领养个孩子增加负担。她不懂,对我来说,小满就是我活下去的动力。”
我合上日记本,抬头看三婶,她的眼里含着泪水:“小芳说,她不怕死,就怕我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她领养小满,一是想体验做妈妈的感觉,二是想给我留个依靠。”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说不出话来。
“傻丫头,”三婶擦了擦眼泪,“我活了大半辈子,什么苦没吃过?哪里需要她操这个心…我只希望她能好好的,别的都不重要。”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三婶和小芳这些年的坚强。失去丈夫的三婶,一个人硬是把小芳拉扯大;得了重病的小芳,想到的不是自己,而是母亲的未来。
这就是生活,有太多无奈,也有太多温暖。
三个月后的一天,我接到三婶的电话,说小芳病情稳定了,问我要不要去家里吃顿饭。
我和妻子带着礼物去了三婶家。
小芳的气色比上次见到的好多了,虽然头发短了不少,但脸色红润了许多。小满很活泼,一会儿叫我大华叔叔,一会儿缠着我讲故事。
饭桌上,小芳告诉我,她决定接受骨髓移植手术。
“医生说有六成把握,”她说,“值得一试。”
我举起杯子:“一定会成功的。”
小芳笑了,那笑容如同她十岁时一样明媚:“大华哥,谢谢你这段时间经常来看我们。”
“咱们是邻居,是自家人,”我说,“有什么事尽管开口。”
三婶在一旁忙着给我们夹菜,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里闪烁着希望的光芒。小满坐在小芳旁边,懂事地用勺子吃饭,不时抬头看看妈妈,仿佛在确认她还在身边。
窗外,夕阳将最后一抹余晖洒在院子里的牵牛花上。花朵迎着光,绽放得格外灿烂。
我想,人生就像这牵牛花,不管经历多少风雨,只要心中有爱,就能一次次勇敢地绽放。
三婶和小芳,这对相依为命的母女,用她们的方式诠释了生命的坚韧和温暖。而那个四岁的小满,是她们生命中新的希望,也是我们这个小村庄里最美丽的风景。
吃完饭,天色已晚。我和妻子告辞时,小芳送我们到门口。她指着天上的星星对小满说:“看,那颗最亮的星星,就是外公在天上看着我们呢。”
小满伸出小手,对着星星挥了挥:“外公,我会照顾好妈妈和外婆的!”
那一刻,我忽然相信,无论前路多么艰难,这个家庭一定会迎来属于他们的幸福。
因为爱,从未离开。
来源:默默Mo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