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年我刚满十九,大学刚毕业就被特招到空军。记得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南宁,又转军用卡车往边境开。车厢里颠得我胆汁都快吐出来时,忽然听见班长用广西口音喊:"小秀才,快看!"
如今看到烟花,我总忍不住摸一摸左边耳垂上的疤。这块被子弹擦过的旧伤疤,总能把我拽回1983年的南疆。
那年我刚满十九,大学刚毕业就被特招到空军。记得坐了两天两夜的绿皮火车到南宁,又转军用卡车往边境开。车厢里颠得我胆汁都快吐出来时,忽然听见班长用广西口音喊:"小秀才,快看!"
我抬头就望见远处山头上密布的高射炮阵地,炮管直指苍穹。
我们连驻扎在宁明机场外围的山头,满山都是胳膊粗的毛竹。
夜里站岗时,山风裹着潮湿的雾气往骨头缝里钻,钢盔上能结出水珠。那会儿边境处于轮战时期,三天两头拉警报。有天半夜正做梦呢,突然被刺耳的警报声惊醒,我穿着裤衩就往炮位上冲,结果被炮管烫得直跳脚。
原来白天晒透的炮管到了夜里还烫手。
最要命的是转过年十一月底,我们连被调到最前线的浦瓜村。
站在山顶阵地上,肉眼都能看见对面山腰的铁丝网。有天早上出操,我正跟着队伍喊口号,突然听见对面林子里传来越南话的口令声,吓得我差点咬到舌头。连长倒是淡定,说对面那帮人现在连正步都踢不齐,咱们得把军歌唱得更响亮。
除夕前一天,指导员让我这个连部唯一的大学生,给连部写春联。我趴在地图桌上琢磨半天,蘸着红纸写下"天地英雄气,风云浩荡春"。
炊事班长老王凑过来看,咂着嘴说:"到底是文化人,这字比咱们炊事班的萝卜刻章强多了。"他说话时嘴里喷出的白气,在冰冷的空气里凝成细碎的冰晶。
谁也没想到,这副红艳艳的对联刚贴上连部门框,山下就出事了。那天晚上八点多,我们正围着14寸黑白电视看春晚——其实画面全是雪花点,声音也滋啦滋啦的,但大家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突然二排长撞开门冲进来,棉帽都跑歪了:"山下有手电筒打暗号!"
我当时脑子嗡的一声,手里攥着的瓜子撒了一地。连长抓起望远镜冲到观察口,山下黑黢黢的丛林里果然有光点忽闪。连长转身朝我们喊道:"二排长带七个骨干,马上下山!"
我摸着黑往山下摸的时候,冲锋枪带子勒得肩膀生疼。南方的冬夜湿冷入骨,露水把茅草打得精湿,裤腿很快就冻成了冰壳子。
突然前面三十米开外的河滩上闪起手电光,二排长那声"什么人"刚出口,黑影扭头就往林子里钻。
"站住!"二排长的呵斥声里,我听见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黑影跑得更快了,二排长抬手就朝天上放了两枪。枪声在山谷里炸开的瞬间,我眼前突然闪过新兵训练时教官的话:"遇到紧急情况,枪口永远要朝下!"
可当时哪还顾得上这些。我几乎是闭着眼扣动了扳机,56式冲锋枪的后坐力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一开枪,这个夜算是热闹起来了,黑夜里七八条火舌喷吐,子弹打在鹅卵石上溅起的火星像过年放的窜天猴。突然有团黑影扑通栽进河滩的泥坑里,等我们围上去时,八个手电筒光柱下,是个抱着脑袋哆嗦的干瘦老头。
"同志...同志莫开枪..."老头裹着补丁摞补丁的蓝布衫,脚上解放鞋还露着脚趾头。他身后麻袋里滚出来的不是炸药,是沾着泥的大白菜。后来才知道,这老汉是山下村子的,趁着守军过年偷摸来水库捞鱼。
等连长带着民兵连长赶来确认时,我正蹲在战壕里数星星。天上飘起冻雨,钢盔上叮叮当当响成一片。炊事班长往我手里塞了个烤红薯,低声说:"你小子刚才打出去二十多发,枪管都烫秃噜皮了吧?"
我这才发现右手食指关节被扳机硌得发紫。
这事闹到团里,参谋长连夜赶来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我缩在禁闭室的墙角,听着外头呼啸的山风,突然想起大学宿舍里暖烘烘的蜂窝煤炉子。最后连队挨了通报批评,我的检查书足足写了八页纸。
不过经此一事,我们连倒是练出了真本事。后来有次实弹演习,三架"敌机"从不同方向突袭,我们班愣是比兄弟连队快十五秒完成火力锁定。
演习结束那天,连长拍着我肩膀说:"秀才,你如今也算半个兵了。"我低头看自己磨出老茧的虎口,突然发现今天刚好是入伍一年整。
2023年夏天,六十岁的我重回宁明,特意去了趟浦瓜村。当年光秃秃的山头现在满眼苍翠,雷达站变成了气象观测站。在水库边的农家乐,我遇见了当年偷鱼老汉的孙子。小伙子开着直播卖山货,听说我是当年的老兵,非拉着我尝他酿的荔枝酒。
"叔,现在咱们这儿游客比鸟都多。"他指着远处灯火通明的边境口岸,"上个月还有越南主播来搞吃播大赛呢。"
我抿着甜津津的果酒,看对岸山腰的霓虹灯招牌,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枪声大作的除夕夜。如今山下依然有手电筒的光亮,不过那是游客们在拍星轨。
临走时,小伙子送我一罐野山蜂蜜。玻璃罐在夕阳下泛着琥珀色的光,让我想起当年禁闭室窗台上那罐凝结的猪油。
时代终究是不同了,那些枕戈待旦的岁月,都化作了山间缥缈的雾气。唯有钢枪握在手中的温度,至今仍在我掌心发烫。
来源:文人李瑞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