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灶台前忙活起来。残缺的右腿套着个木制假肢,走路一高一低的,却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清晨的水汽和豆香混在一起,是这个村子二十多年不变的味道。
老何的豆腐摊又准时出现在村口了。
天还没亮,他就已经在灶台前忙活起来。残缺的右腿套着个木制假肢,走路一高一低的,却丝毫不影响他手上的动作。清晨的水汽和豆香混在一起,是这个村子二十多年不变的味道。
我家就住在村口,从小看着老何做豆腐。他的小摊子从来不摆正,一条腿短,桌子也跟着歪。但谁都知道,方圆十里,论起做豆腐,没人比得上老何。
“小吴,来两块豆腐。”我朝老何喊道。
老何抬头笑了,露出几颗黄牙,脸上的皱纹堆成一团。“行,马上给你切。”刀起刀落,白嫩的豆腐被他切得整整齐齐。
“你家丽丽最近忙什么呢?听说高考成绩不错?”我随口问道。
提到孙女,老何眼里立刻放光,手上却没停。“考得好着呢!省重点线上好多分,正备考第二轮呢。”
丽丽是老何的孙女,也是他一手带大的。老何儿子儿媳十年前在城里出了车祸,留下才八岁的丽丽。从那以后,这爷孙俩就相依为命。
“爷爷,豆渣留着别倒!”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丽丽从巷子里小跑过来,手里还拿着几本厚厚的参考书。
老何应了一声,脸上的笑意更浓了。“又去李老师家补课啦?”
丽丽点点头,看见我,礼貌地叫了声”吴叔”。这姑娘长得清秀,眼睛大大的,特别有神,从小就爱学习。村里人都说,丽丽像极了她奶奶年轻时的模样。
“爷爷,我做了个梦,梦见我考上北京的大学了!”丽丽一边帮着收拾豆渣,一边兴奋地说。
老何的眼神闪了闪,“肯定能考上!我家丽丽最棒了!”
我拎着豆腐回家,听见身后老何说:“晚上想吃啥?爷爷多卖几块豆腐,给你做红烧鱼吃。”
这对爷孙的日子虽然清苦,但总让人感到温暖。
高考前夕,村口豆腐摊上多了个小黑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高考倒计时:3天”。
老何的摊位摆得比平时早。天还完全黑着,他就点起了煤油灯开始磨豆子。灯光下,他的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木腿随着动作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何叔,这么早啊?”我晨跑经过,看他忙碌的身影。
“睡不着,索性早点开工。”老何抹了把脸上的汗,却在暗处偷偷揉了揉腰。
王婶买豆腐时随口提了句:“老何,你那块后山的地,昨天不是有人来看吗?卖了没?”
老何身子一僵,眼神飘了一下,含糊地应了声”没有”,又埋头擦拭案板。
我心里纳闪,那块地可是老何的命根子。早些年他从生产队分到的,虽然是山坡地,产量不高,但年年种上玉米,能贴补不少家用。他养大丽丽的日子里,靠的就是这块地和做豆腐的收入。
王婶走后,我假装随意地问:“何叔,真打算卖地?”
老何犹豫了一下,四下看看,压低声音说:“别跟丽丽说。城里大学学费不便宜,再说了,姑娘上了大学哪能像村里娃一样将就?得有个像样的生活…”
我心里一阵酸涩。那块山坡地可是老何的退路。去年他还说,等丽丽毕业工作了,他就回去种点蔬菜,不做豆腐了,毕竟腿脚不好,站久了吃不消。
“何叔,要不…”我正想说点什么,老何摆摆手打断了我。
“别说了,我自有打算。”他转身去翻滚的锅里加水,背对着我,声音有些哑。“这辈子没给丽丽爸妈争气,连个像样的房子都没有。好歹…好歹得让丽丽过上好日子。”
那天傍晚,我看见老何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往村委会走去。听说那是镇上开发商的临时办公室。
高考那两天,老何难得关了豆腐摊。
第二天考试结束,老何早早地在校门口等着。丽丽一出来,老何就站直了身子,硬是把瘸腿藏在了背光处。
“考得怎么样?”他小心翼翼地问。
丽丽眼圈有点红,但还是笑着说:“挺好的,爷爷。英语有道大题没做完,其他都还行。”
老何松了口气,从兜里掏出个油纸包:“给,你最爱吃的糖三角。”
我远远地看着这一幕,只见丽丽接过糖,突然扑进老何怀里哭了。老何愣了一下,笔直地站着,笨拙地拍着孙女的背,自己眼睛也红了。
路过的其他考生和家长都投来好奇的目光。丽丽这一哭,把老何的眼泪也勾了出来,但他很快用袖子抹了把脸。
“哭啥,考得好就行!走,爷爷今天带你下馆子!”
我偷偷跟在他们后面。老何带丽丽去了镇上最好的饭店,平时舍不得去的那种。点了一桌好菜,还特意要了两瓶汽水。
吃饭的时候,丽丽说:“爷爷,我昨晚梦见爸妈了,他们说我考得好。”
老何咬着嘴唇点点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始终没掉下来。他偷偷把自己碗里的肉夹到丽丽碗里,还故意把话题引到别处:“考完了,想去哪玩?要不要去县城看电影?”
回家路上,老何一反常态地健谈,不停地说着丽丽小时候的趣事。走到一半,他停下来,摘下腰间挂着的酒葫芦,咕咚喝了两口。
“爷爷,你又喝酒。”丽丽皱眉。
“今天高兴嘛!”老何笑着说,可眼神却有些恍惚。
高考结束后的日子,老何的豆腐摊仍然每天准时出现在村口,但我总觉得他比以前更加沉默了。
七月中旬,高考成绩出来了。
那天,我正在家门口乘凉,就听见丽丽的尖叫声从老何家传来。紧接着,是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爷爷!爷爷!我考上了!北京的大学!”丽丽风一样冲进豆腐摊,手里挥舞着一张纸。
正在切豆腐的老何手一抖,豆腐差点切歪了。他放下刀,颤抖着接过那张纸,戴上挂在脖子上的老花镜,一个字一个字地读着。
村里人很快围了过来。大家你一言我一语,都为丽丽高兴。有人说丽丽是全村十年来第一个考上北京大学的娃,老何的脸上又是骄傲又是担忧。
“爷爷,我拿到通知书就能去北京了!”丽丽兴奋地说。
老何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干笑两声:“好好好,爷爷的丽丽最棒了!”说完,他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却紧紧攥成了拳头。
晚上,我路过老何家,看见他家的油灯还亮着。透过窗户的缝隙,我看到老何坐在桌前,面前摊着一堆纸和一个旧账本。他拿着铅笔头,在纸上写写画画,不时摘下眼镜揉揉眼睛。
桌上还放着一瓶白酒,已经快见底了。老何的眼睛红红的,不知是因为熬夜还是喝了酒。
第二天,老何的豆腐摊没有按时出现。村里人都觉得奇怪,三十年来,除了儿子出事那几天,老何的摊子从未落过空。
中午时分,我去老何家看看,发现他正在收拾院子。破旧的家具搬出来晒太阳,墙角堆着一些打算处理掉的旧物。
“何叔,今天怎么没做豆腐?”我问。
老何背对着我,声音有些闷:“歇一天。丽丽上大学了,得准备准备。”
我注意到院子角落里,有个箱子敞着口,里面装着老何的木制假肢和一些药瓶。这才想起来,老何那条假肢至少用了十五年了,早该换新的。
“何叔,腿不舒服?”我问道。
老何转过身,脸上堆着笑:“没事!就是昨晚喝多了,今天有点不得劲。”
他邀我坐下喝茶,却发现家里只剩下几个破旧的茶碗。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家里乱,别介意。”
喝茶时,老何突然说:“小吴,你念过大学,北京那地方,花销大不大?”
我如实回答:“挺大的。学费每年几千,住宿费也不少,再加上生活费…”
老何的眼神暗了暗,但很快又恢复如常:“没事,咱有准备。”
告别时,我看见老何的柜子上摆着一个蓝布包,鼓鼓囊囊的,不知装了什么。
八月初,村里开始流传老何卖地的消息。
王婶在井边洗菜时,对我说:“听说老何那块山地卖了七万多!那地方又偏又难种,能卖这价钱算是走运了。”
李大爷接话:“可不是嘛,镇上要修旅游公路,正好从那边过。老何这回赚到了。”
我听着,心里不是滋味。那块地是老何最后的家底了。
这天下午,我去老何家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传来争执声。
“爷爷,我不能要这么多钱!”是丽丽的声音,带着哭腔。
“拿着!北京消费高,这点钱够你安心读书!”老何的声音少有的严厉。
我犹豫了一下,敲了敲门。开门的是丽丽,眼睛红红的。老何坐在八仙桌旁,桌上摆着一叠崭新的红色钞票。
看见我来,老何慌忙用报纸盖住钱,尴尬地笑了笑:“小吴来了,坐。”
丽丽抹了把眼泪,转身进了里屋。老何叹了口气,低声对我说:“姑娘家心软,不肯拿我的钱。她妈留下的首饰早卖了,这不,地也卖了。大学四年不是小数目啊。”
“何叔,那你以后…”我话没说完,老何就笑着摆手。
“我这把老骨头还能再干几年。再说了,丽丽大学毕业就能找个好工作,那时候我也就轻松了。”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窗外,仿佛在憧憬未来。
临走时,我注意到老何家墙上贴着一张崭新的福字,下面是丽丽的录取通知书,被老何用透明胶带小心翼翼地贴好,四周还用红笔画了个框。
八月底,送丽丽去北京的日子到了。
老何破天荒换了身”新”衣服——其实是他十年前买的西装,只在儿子下葬那天穿过一次,后来就一直挂在柜子里。如今穿在身上,已经有些发黄,袖口也磨损了,但被熨得平平整整。
村里人凑了些钱,给丽丽买了行礼和新衣服。老何执意自己掏钱买了个大行李箱,还特意去县城买了件羽绒服,说北京冬天冷。
出发那天一早,我开三轮车送他们去县城汽车站。路上,老何一直叮嘱丽丽各种事项:“到了学校先报到,别乱跑…钱不够就打电话回来…冬天记得加衣服…”
丽丽红着眼睛一一应下。我从后视镜里看见,老何假装整理衣服,偷偷抹眼泪。
到了车站,丽丽的车马上就要开了。老何突然从怀里掏出一个蓝布包,塞给丽丽:“拿着,别看!等到学校再打开。”
丽丽刚想说什么,广播里就催促上车了。她红着眼圈抱了抱爷爷,拖着箱子上了车。
车缓缓启动,老何硬撑着笔直地站在原地,木腿的裤管被风吹得鼓起来。等车开远了,他才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凳上,浑身的力气像被抽走了一样。
回村的路上,老何异常沉默。到了家门口,他勉强笑着对我说:“小吴,谢谢你。我有点累,先休息一下。”
“何叔,丽丽肯定会好好的。”我安慰道。
老何点点头,眼神却有些空洞:“我知道,我知道…”
九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回了趟村子。发现老何的豆腐摊又出现在了村口,但人明显比以前憔悴了许多。
“何叔,丽丽到学校了吗?”我问。
老何眼睛一亮:“到了到了!昨天还打电话回来呢!说学校可漂亮了,宿舍也好,还有…还有空调呢!”说到这,他咧嘴笑了,露出缺了两颗的黄牙。
“对了,何叔,你那地的钱…”我小心地问。
老何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都给丽丽了。姑娘上大学不容易,别的孩子都有父母陪着去,买这买那。咱丽丽不能比别人差。”
我点点头,心里更加敬佩这个倔强的老人。
正说着,王婶急匆匆跑来:“老何!不好了!你家后面的席子被风掀了,地上全是水!”
老何脸色大变,撇下豆腐摊就往家跑,一瘸一拐的,居然比平时快了不少。我和王婶紧跟在后面。
到了老何家后院,只见搭在地上的几张旧席子被大风掀开,露出下面垫着的东西——几大块崭新的豆腐石磨和一套簇新的制豆腐工具,还有半袋水泥和一些砖块。
老何手忙脚乱地去盖席子,嘴里还嘟囔着:“淋坏了可不得了…”
王婶一脸惊讶:“老何,你这是要重新弄个豆腐坊?”
老何支支吾吾地说:“是啊…想着丽丽上大学了,我这把老骨头得多赚点钱…”
我蹲下来检查那些工具,都是最好的那种,价格不菲。一眼就能看出,这些东西花了不少钱,至少得两三万。
突然,我明白了什么。老何卖地的钱根本没全给丽丽,而是留了大部分下来置办这些。
王婶也反应过来:“老何,你不是说把卖地钱都给丽丽上学了吗?”
老何脸一红,不自然地解释:“那不是…这不是想着长远嘛。做个像样的豆腐坊,产量大了,赚的钱也多,以后丽丽上学不也宽裕些…”
我心里一酸,看了看老何摇摇欲坠的木屋和他那条陈旧的木腿。这个倔强的老人,把最好的都给了孙女,自己却还在用着几十年前的假肢,住着随时可能漏雨的土屋。
那天晚上,我约了几个村里的老伙计,一起去老何家。
带上了自家的几袋水泥,还有前段时间剩下的砖头。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被叫来帮忙。
老何见我们浩浩荡荡地来了,又是感动又是不好意思:“这…这干啥呢?”
“何叔,大家伙都听说了,你要建豆腐坊。正好我们有些材料用不上,都送来了。”我说。
老何眼眶一下子红了,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李大爷拍拍他肩膀:“老何啊,你别客气。当年我孙子发高烧,是你半夜背着送到镇医院的。这点忙,大家都愿意帮。”
王婶也跟着说:“就是,丽丽可是我们全村的骄傲!你这豆腐坊要是做大了,我们还能在家门口买到最正宗的老何豆腐呢!”
老何哽咽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不停地点头。
就这样,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热火朝天地开始规划豆腐坊。有人负责画图纸,有人去测量地基,还有人帮着清理场地。
晚上十点多,大家才散去。临走前,我看见老何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借着月光看丽丽发来的照片。照片里,丽丽站在北京的校门前,笑得灿烂。
老何小心翼翼地把照片贴在墙上,就贴在那张福字旁边。然后他站起身,对着墙上的照片笑了笑,仿佛在跟千里之外的孙女说话。
“丽丽啊,爷爷没骗你,卖地的钱都给你了。这豆腐坊啊,是爷爷这些年攒下的一点点钱…你在北京好好念书,爷爷在家里等你…”
月光下,老何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木腿的轮廓清晰可见。但此刻的他,却站得比任何时候都要挺拔。
时间很快到了十月。老何的豆腐坊雏形已经有了。虽小,但五脏俱全。石磨安装好了,锅灶也砌好了,就连门口都挂了个木牌,上面写着”老何豆腐坊”,是村里小学老师帮忙题的字。
这天上午,老何难得歇业,跟我们说要去镇上办事。下午回来时,他的样子把我们都吓了一跳——他那条用了快二十年的木腿不见了,换成了一条崭新的假肢,走起路来稳当多了,也不那么摇晃了。
“何叔,你这…”我惊讶地问。
老何不好意思地笑笑:“趁着豆腐坊快建好了,也该换个新腿了。以后干活也方便些。”
晚上,我去老何家送些自家种的蔬菜。刚到门口,就听见他在和丽丽通电话。
“爷爷,那钱我还没用多少呢,你怎么又寄这么多来?”丽丽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听起来有些埋怨。
“不多不多,你好好花。爷爷这边生意好着呢,豆腐坊都快开张了,一天能做三锅豆腐呢!”老何语气轻松地说。
挂了电话,老何长舒一口气,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小心翼翼地塞进枕头底下。我注意到,他的木板床旁边放着一个小药箱,里面装满了各种药瓶。
我没说破,假装没看见,和老何聊了会儿天就告辞了。
回家的路上,我在想,丽丽并不知道爷爷的选择。在她心里,爷爷卖地是为了她的学费,而不是为了建豆腐坊;爷爷换假肢是因为生意好了,而不是因为旧的已经磨损得快断了;爷爷寄钱给她是因为豆腐坊生意兴隆,而不是因为省下了自己的医药费…
十一月底,老何的豆腐坊正式开张了。
村里人都来捧场,连镇上的人也闻讯赶来。一大早,豆香就飘满了整条街。老何穿着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站在门口迎客,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显得年轻了许多。
我买了两块豆腐,老何非说不要钱,我只好塞给他一包烟。接过烟,他笑得见牙不见眼:“等丽丽放假回来,我要亲自给她做豆腐脑吃!”
正说着,他的手机响了。是丽丽打来的,说是期末考试考得不错,还被推荐去国外交流。老何听完,兴奋得手舞足蹈,当场宣布全村人的豆腐今天全免费!
夕阳西下,忙碌了一天的老何坐在豆腐坊门口的小板凳上,满足地看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群。我去结账时,看见他正翻看手机里丽丽发来的照片。
照片上,丽丽和同学们站在图书馆前,笑容灿烂。老何小声嘟囔着:“好样的,丽丽,爷爷的好姑娘…”
他的眼角有泪光闪动,但脸上却是掩不住的骄傲和幸福。
新换的假肢在夕阳下泛着金属的光泽,刚建好的豆腐坊在晚霞映照下显得格外温暖。老何拄着拐杖站起来,看了看天色,又开始忙活起来。
“再蒸一锅豆腐,明天一早卖。丽丽说过些日子要买个新手机,我得多攒点钱…”他一边自言自语,一边走进屋里。
我站在门口,看着他忙碌的背影,心中既感动又酸楚。这就是人间最朴实的爱吧,不惊天动地,不轰轰烈烈,只是默默付出,不求回报。
就像那豆腐一样,看似普通,却蕴含着最纯粹的味道。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