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滚回你的厂子去!"母亲刘桂兰右手拖着那个用了二十多年的蓝格子行李箱,左手甩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岁月留痕
"滚回你的厂子去!"母亲刘桂兰右手拖着那个用了二十多年的蓝格子行李箱,左手甩出这句话,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
父亲张德明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硬地站在门口,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愕然,手里还攥着《工人日报》,风吹动报纸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在嘲笑他的狼狈。
门外的梧桐树叶沙沙作响,初秋的风裹着一丝凉意,吹散了院子里那朵深红色的月季花的花瓣。
这朵花是父亲从厂区里移栽回来的,在那个"广播里放着雄壮进行曲,厂区里飘着机油和汗水混合香气"的年代,它静静地见证了他们的相识、相知,最终组建家庭的全过程。
我的父母都出生在五十年代末,那个物质匮乏但精神饱满的年代,父亲常说那是"精神长'个儿'最快的时候"。
他们是同一家国营纺织厂的技术骨干,父亲负责机械维修,那雙常年与机器打交道的手,粗糙得像是橡树皮,却能精准地调整出丝毫不差的机器零件。
母亲在质检部门工作,那双明亮的眼睛能在一匹匹布料中迅速找出最细微的瑕疵,被同事们亲切地称为"火眼金睛"。
八十年代初的一个冬天,父亲趁着厂里发福利猪肉的机会,悄悄把自己那份两斤多的猪肉换到了母亲的竹篮里。
"你这人怎么回事?我自己有份额!"母亲皱着眉头说,却忍不住嘴角微微上扬。
"我听说你爹娘从农村来探亲了,多点肉,家里也好招待。"父亲挠了挠头,露出憨厚的笑容。
就是这样的小事,像蚕丝一般,一点一点编织成了他们日后的婚姻。
婚后的日子并不算富裕,但胜在踏实安稳,他们有个属于自己的四十平米的小两居室,虽然狭小,却有着大大的幸福。
他们在厂区小学当老师的女儿——也就是我,后来考上了市里最好的大学,成了家里最亮的那颗星。
转眼岁月如梭,转瞬即逝,不知不觉中,父母的鬓角开始泛白,脸上的皱纹也悄然增多。
退休对许多人来说是人生的转折点,对我父母也不例外。
国企改革的浪潮席卷而来,他们那个曾经辉煌一时的纺织厂也未能幸免,在九十年代末被兼并重组,许多老同志都提前办了退休。
母亲退休后每月领着3000元的养老金,在家侍弄花草,跳广场舞,偶尔参加老年大学的书法班,日子过得舒坦自在。
她常说:"忙了一辈子,终于可以歇口气了,享受一下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生活滋味。"
而父亲却像是离不开机器轰鸣的人,总觉得光阴如流水,人不能虚度。
他退休后没两个月就去了社区做义工,替人修修自行车、收收垃圾,闲不下来的样子让母亲直摇头。
"老張,你就不能消停会儿?退休了就该享福,不是繼續當老黄牛。"母亲常这样劝他,但父亲总是不以为然。
"人要有用才有价值,闲着反而浑身不自在。"父亲总这么回应,手里的活计从不停歇。
那天早晨,天刚亮,父亲就起床了,穿好那件褪了色的蓝工装,仿佛要去上班似的,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厂房发呆。
母亲从卧室里出来,看见他这副模样,忍不住问:"这么早起来干啥?你上辈子是只公鸡吗?"
父亲没有理会母亲的调侃,突然转过身来说:"桂兰,咱俩都六十出头了,却浑身是劲儿,闲着也是闲着,咱厂退休老工人活动室缺个管理员,你去干干吧?一个月还能加800块钱呢。"
母亲正在厨房择菜,闻言手上的动作停了一停,但没说话。
父亲见状,又补充道:"那活不累,就是打打扫扫,整理资料,有时候帮着组织一下活动,你不是最爱热闹吗?"
母亲放下手中的菜刀,转过身看着父亲:"我好不容易退休了,还让我去看门值班?你是嫌弃我那点退休金不够贴补家用是吧?还是嫌我没用了?"
"什么叫看门值班?那是为老同志服务!"父亲的声音提高了几分贝,脸上的皱纹因激动而绷紧。
"咱们这一辈人,不就是要有用才有价值吗?整天扭着屁股跳广场舞,写那些歪歪扭扭的毛笔字,有啥用?"
父亲的话像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刺进母亲的心里。
母亲放下手中的毛线,眼里闪着不满和受伤:"张德明,你什么意思?我的广场舞跳得好着呢,书法班老师还夸我进步快!你这人怎么总是看不起人家喜欢的事情?"
"我哪看不起了?我只是觉得那些都是消遣,不是正经事。"父亲继续翻看着报纸,头也不抬。
"什么叫正经事?难道非得像你一样,退休了还天天往厂里跑,帮人家修修补补,回来还一身机油味儿才叫正经?"母亲的声音也提高了。
"那总比整天跟一群大妈扭屁股强!"父亲脱口而出,然后立刻后悔了,但话已出口,收不回来。
母亲的眼睛一下子红了,像是被人扇了一巴掌。
客厅里的老式挂钟滴答作响,像是在计算着这场争吵的时长。
这样的争执不是第一次,但这次的火药味特别浓。
我提着水果去看望他们的时候,正好撞见了这一幕,那场面让我心惊。
母亲站在厨房门口,手里拿着半个白菜,眼眶泛红;父亲坐在沙发上,一张《工人日报》被他捏得皱巴巴的。
当我问起怎么回事时,两人都不说话,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饭桌上,母亲的筷子几乎没动过,父亲也只是机械地往嘴里送着饭菜,两人之间仿佛隔着一堵无形的墙。
三天后,当我再次打电话询问情况时,接电话的父亲声音低沉地告诉我:"你妈去你姑姑家住几天,说是帮你姑照顾外孙。"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周末,我赶到姑姑家,看见母亲正在院子里晒被子,动作麻利,但脸上少了往日的笑容。
"妈,到底怎么回事啊?"我轻声问道,担忧地看着她。
"没啥大事,就是你爸看不起我那点爱好,还逼着我去当什么活动室管理员。"母亲的声音平静,但眼神里藏着伤心。
"我都一把年纪了,好不容易退休了,想过点自在日子,他却处处挑刺,好像我不去上班就是废人一个!"
我看着母亲略微佝偻的背影,心里一阵酸楚,这个曾经在厂里被称为"火眼金睛"的女人,如今只想在晚年有一点自己的空间和乐趣,却被自己最亲近的人否定了。
"妈,爸那人就是嘴笨,他不是那个意思。"我试图安慰她。
"他就是那个意思!"母亲固执地摇头,"你爸这人,一辈子就认准一条路走到黑,他认为人就该一直工作到走不动为止,可我不是这么想的。"
"我想学点新东西,交点新朋友,趁着身体还硬朗,去看看想看的风景,他却觉得那都是浪费时间!"
直到这时,我才真正理解了母亲的心情,她不是不愿意工作,而是想要一种不同于过去的生活方式。
第二天,我回到父亲那里,发现家里已经乱得不成样子。
餐桌上堆满了报纸,沙发上丢着几件没洗的衣服,厨房的水槽里积了三天的碗筷,散发着酸味。
父亲坐在沙发上,电视机开着却没有声音,屋子里飘荡着一种名为孤独的气息。
"爸,您这是怎么了?"我走过去,发现他的工装上沾了一块油渍,胡子也好几天没刮了。
"没事,就是有点乱。"父亲挥挥手,像是要赶走我的担忧,但他的眼睛里满是疲惫和落寞。
"您跟妈是不是又吵架了?"我直截了当地问。
父亲沉默了一会,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说:"你妈这个人,太不懂事了,非得跟那些老太太学着扭秧歌,写那些连自己都认不清的字,每天回来还叨叨个不停,一点正经事都不干。"
"爸,妈退休了,想做点自己喜欢的事情有什么不对呢?"我忍不住问道。
"不对?当然不对!"父亲突然提高了声音,"人活着就是要有用处,我看那些每天在广场上扭屁股的老太太,都是闲得发慌,没有价值感!"
"您是觉得妈妈的退休金太少了?"我试探性地问。
"那点钱是少了点,但也不是主要原因。"父亲摇摇头,"主要是你妈那么能干的一个人,就这么闲着,多可惜啊!"
听到这里,我终于明白了父亲的想法——在他的观念里,工作就等同于价值,闲暇几乎是一种罪过。
这是那个年代留给他的烙印,那时候,人们总是被教导要"为集体做贡献",个人的喜好和休闲几乎是自私的代名词。
"爸,时代变了,人们的生活方式也在变。"我轻声说,"妈只是想在退休后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这没什么不好。"
父亲沉默了,眼神飘向窗外,那里是他们曾经工作过的厂区的方向,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片商业区,只有那根高高的烟囱还矗立着,像是一个遥远时代的标志。
春节家宴上,全家人聚在一起,但欢乐的气氛中却藏着一丝尴尬。
母亲坐在姨妈家的饭桌旁,父亲坐在我家的餐桌边,两人隔着一个小区的距离,却像隔着整个冬天。
饭桌上,姨妈小心翼翼地问母亲:"桂兰,你和老张这是闹哪样啊?都一把年纪了,还分居?"
"不是分居,是冷静期。"母亲抿了抿嘴,语气平静,"他非逼着我去当什么管理员,说我整天跳广场舞没用,我就让他自己体会一下什么叫'有用'。"
另一边,叔叔问父亲:"老张啊,你这是怎么回事?把嫂子气走了?"
"她自己走的!"父亲闷声说,"我不就提了个建议吗?至于气成这样?"
表面上,两人都表现得满不在乎,但我注意到,父亲的筷子总是不自觉地往母亲最爱吃的红烧肉夹去,然后又尴尬地收回;而母亲的目光也会在无人注意时,悄悄地瞥向父亲那边。
饭后,父亲独自回家,背影比往年更加佝偻,像是突然老了十岁。
那个周末,我回家看望父亲,刚到楼下就闻到一股焦糊味,赶紧跑上楼,发现父亲正手忙脚乱地扑灭锅里的油火。
厨房墙上留下一片黑色的印记,像极了他心里的失落和无助。
"爸,您这是在干什么啊?"我连忙帮他关火,把窗户打开通风。
"做饭不行啊?你妈不在家,我还不能自己做饭了?"父亲倔强地说,但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
"您以前不是从来不下厨的吗?"我惊讶地问。
"不下厨就不能学啊?我这不是在学嘛!"父亲嘴硬道,但眼神却透着一丝柔软和思念。
厨房的狼藉收拾好后,父亲坐在沙发上,眼神空洞地看着电视。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低声说:"你妈年轻时真有本事啊,检验出的布匹从来没出过差错,大家都叫她'火眼金睛'。"
"她做的红烧肉,厂里谁吃过都说好,那年厂里搞联欢,她做的菜一上桌就被抢光了。"
父亲的眼神里闪烁着回忆的光芒,那是我很少见到的柔软。
"我们从来都是互相尊重的..."他的声音渐渐变小,带着一丝迷茫,"怎么就到了这一步呢?"
我突然明白,父亲不是真的看不起母亲的兴趣爱好,他只是无法接受自己深爱的妻子不再需要他的生活方式。
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他们同甘共苦,共同为生活奋斗;而如今,当物质条件好了,母亲选择了一种全新的生活,这让他感到被抛下,感到失落。
第四十个结婚纪念日那天,父亲早早起床,穿上那件存了多年的中山装,郑重其事地剃了胡子,还用了点古龙水。
他抱着一个精致的纸盒,独自坐公交车横穿大半个城市,来到姨妈家门口。
姨妈看见他这副模样,愣了一下,然后笑着把他让进屋,小声对我说:"你爸这是想通了?"
我点点头,眼眶有些湿润。
母亲正在阳台上给花浇水,听见动静转过身来,看见父亲站在那里,明显愣住了。
"桂兰,"父亲的声音有些发颤,"今天是咱们结婚四十周年。"
母亲沉默着,但眼神柔和了一些。
"这是你退休那年看中的旗袍,你说好看但太贵了,舍不得买..."父亲小心翼翼地打开盒子,露出一件朱红色的旗袍,上面绣着精致的牡丹花纹。
"我一直没舍得买,以为以后有的是机会...现在想通了,人到我们这年纪,不是非得做什么才有价值,活得开心,就是最大的价值。"
父亲的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字字真诚,像是一个老顽童终于学会了认错。
屋里安静得能听见时钟的滴答声。
母亲接过盒子,轻轻抚摸着那朱红色的布料,眼角泛着泪光,嘴角却微微上扬。
"你这老头子..."她的声音哽咽着,"当初非让我去当什么管理员,现在又说这些,你到底是哪头的?"
"我是你这头的。"父亲认真地说,眼神诚恳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我这人就是死脑筋,总觉得人不干活就没价值,忘了最重要的是开心。"
"你那些广场舞跳得其实挺好看的,那个小慧子天天夸你跳得比她好..."父亲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母亲噗嗤一笑:"你啥时候看我跳舞了?"
"我没事就骑车去广场那边,远远地看着你跳..."父亲的耳朵红了,"看你笑得那么开心,我其实挺高兴的,就是嘴上说不出来。"
这番坦白像是打开了尘封已久的闸门,两人的话匣子一下子打开了。
父亲说起自己这段时间的生活,说自己学会了煮面条,虽然第一次面条煮得像浆糊,但后来慢慢也能煮出筋道来了。
母亲则分享了在老年大学学书法的趣事,说那里的老师是个年轻小伙子,写得一手好字,还会用手机拍照发朋友圈。
他们聊着聊着,就像回到了年轻时代,那种心灵的契合感重新回来了。
"要不...我搬回去?"母亲有些犹豫地问,"你一个人在家,我还真有点不放心。"
"你能回来,我求之不得。"父亲眼睛一亮,然后又补充道,"你要是想去当那个管理员就去,不想去也没关系,开心最重要。"
"不去了,我还是喜欢我的广场舞和书法班。"母亲笑着说,"不过我可以帮你收拾收拾那个乱糟糟的家。"
父亲点点头,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阳光透过窗户洒在他们身上,两颗历经岁月磨砺的心,在晚年的风景里重新找到了彼此的脉搏。
他们站在窗前,肩并肩望着远处的城市轮廓,那里曾是他们奋斗了一辈子的厂区,如今已物是人非。
但在这个普通的下午,在这间普通的屋子里,时光似乎停滞了,岁月的痕迹变成了最珍贵的勋章,镌刻在他们相握的手上。
来源:那一刻的思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