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这事儿在三岔口村炸开了锅,大家都说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村里从建国后到现在,也就出过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村支书的儿子,一个是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可那都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如今一家连考三个,这在方圆百里都是头一份。
那一年,我们村的老李家门前贴上了三张大红喜报。
“李家老大考上了北师大!” “李家老二考上了浙大!” “李家老三考上了西安交大!”
这事儿在三岔口村炸开了锅,大家都说这是祖坟冒青烟了。村里从建国后到现在,也就出过两个大学生,一个是村支书的儿子,一个是供销社主任的女儿。可那都是八十年代初的事情了,如今一家连考三个,这在方圆百里都是头一份。
我和老李家住得近,隔着一条小路和一片菜地。那天贴喜报,我正巧从地里回来,见到老李头弓着背在门前贴那红纸,手都是抖的,纸贴歪了好几次。
“老李,恭喜啊!三喜临门,得多喝几杯!”我隔着地边喊。
老李头回过头来,脸上的褶皱里全是笑意,却不像往常那样爽朗地回我,只是点点头,又忙着贴他的红纸。那张纸被风吹得”啪啪”响,像是在替老李鼓掌。
村东头的王婶路过,看了看那红通通的喜报,又看了看老李家那座快要倒的老土房,轻声对我说:“考得再好有啥用?三个都考上,这钱从哪来?”
这话我没接,但确实,全村人都知道老李家的情况。老李头年轻时是村机械厂的修理工,后来厂子黄了,他就靠着祖传的那几亩地过活。他媳妇小兰比他小十岁,是隔壁村的,当年算是个美人,谁知嫁过来没几年就得了类风湿,腿脚不好,干不了重活。他们家三个儿子从小就懂事,放学后总是帮着下地干活,寒暑假还到镇上打工。老大买个铅笔都要思量半天,买了新的就把旧的磨得只剩巴掌长短才肯换。
喜报贴出第三天,老李头请村里人吃了顿饭。不是在家里,而是在村口的”福满楼”摆了四桌。老李头平日里一毛钱掰成两半花的人,这回破天荒地点了鱼啊肉啊,还有两瓶五粮液。村里人都来了,连平时不太走动的刘会计也来捧场。酒过三巡,村支书站起来敬酒,说老李是全村的骄傲,三个儿子考学这事要写进村史。
老李头喝得脸通红,站起来磕磕绊绊地说:“感谢乡亲们这些年的照顾…老李家不容易,但我这三个小子争气…供他们读书,就是我和他妈这辈子最大的事了…”
饭桌上有人问:“老李啊,三个儿子一起上大学,这学费怎么办?”
老李头笑着,眼里却有泪光:“卖地!我家那十二亩地,够他们念完大学了。”
这话一出,桌上安静了几秒。我看到对面的钱老六和张德贵交换了个眼神。
“卖地?”钱老六放下筷子,“老李,你傻啊?地可是祖宗传下来的根啊!卖了地,你和嫂子靠什么养老?”
老李头不以为然:“儿子有出息,就是我们最好的养老保障。”
“哼,现在的年轻人,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张德贵嘟囔道,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让周围人都听见。
饭局之后,村里的闲话就多了起来。有人说老李是吃了秤砣铁了心,有人说他是被儿子忽悠了,还有人说他被城里的风气冲昏了头。但更多的是惋惜和看笑话的口吻:“卖地供什么学啊,到头来还不是给城里人做嫁衣。”
那年夏天格外闷热,老李家的地很快就卖了,十二亩地,卖了十八万。在我们村,这可是一笔不小的数目。老李把钱分成三份,装在三个信封里,一式一样。他怕儿子们互相比较,特意叮嘱我要保密。
我帮老李送三个儿子去镇上坐车,看着他们拖着简陋的行李箱,穿着洗得发白的衬衫,站在汽车站的站台上,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滋味。老李家的老大老实巴交,像极了年轻时的老李;老二眼睛贼亮,村里人都说他聪明;老三生得最像他妈,秀气,说话轻声细语的。
送走了儿子,老李家突然就安静了。村里人发现老李头早出晚归,原来是到镇上食品厂找了份工作,每天骑着那辆补了又补的破自行车,风雨无阻。他媳妇小兰身体不好,但也总是坐在门口的小板凳上绣些花边,拿到集市上去卖。
第一年寒假,三个儿子回来了,都瘦了一圈。老李破例杀了只鸡,我去串门,看到他们四个挤在那张缺了角的方桌前,脸上都是笑。老大说学校图书馆很大,比我们整个村都大;老二说他参加了学校的机器人比赛,得了优胜奖;老三说他在实验室帮导师做项目,还有补贴。三个人轮流说,小兰在一旁听得入神,时不时用袖子擦眼角。
假期结束前,我看到老三扛着锄头去了地里,要帮村里人种地挣些零花钱。这孩子从小就心细,知道家里难。
日子一天天过去,村里关于老李家的闲话渐渐少了。大家都忙着自己的事,只有在赶集或者谁家办事的时候,才会提起老李那三个”读书种子”。
“听说老李家老大学的是师范,毕业能分配到城里教书。” “老二学的是什么计算机,据说一个月能挣好几千。” “老三学的是工程,据说以后要出国。”
这些都是道听途说,真假难辨。但农村就是这样,你家一亩三分地收成如何,邻居比你自己都清楚。
转眼四年过去,村里的变化不大,只是通了柏油路,装了几盏路灯。老李家的房子还是那座老土房,只是门窗换新了,屋里添了台彩电。老李头和小兰依然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省吃俭用。
那年夏天,我在地里干活,远远看见一辆黑色轿车慢慢开进村。这在我们村可不多见,大家都停下手里的活,看那车开到哪家去。
车子停在了老李家门前。
下来一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是老李家的老大!他大学毕业后,在省城一所重点中学当老师,这是他买的车,专门回来接父母的。
没过几天,老二也回来了,他在杭州一家互联网公司工作,年薪十几万。又过了一周,老三也回来了,他考上了研究生,还拿了奖学金。
三兄弟商量着,要给父母盖新房子。不是在村里,而是在县城,买了一套一百多平的大房子,还专门选了一楼的,方便小兰上下楼。
搬家的那天,全村人都来帮忙。老李头有点不舍得,毕竟在这村里住了大半辈子。但看着三个儿子忙前忙后的样子,他又满是欣慰。
张德贵帮着搬东西,看着那套老家具被小心翼翼地抬上车,忍不住问:“老李,真要搬走啊?这老房子怎么办?”
老李头指了指屋后的那片空地:“留着,等我百年后,埋在那里,守着祖宗的地。”
钱老六搓着手,欲言又止:“老李,当年卖地…现在看来…”
老李笑了:“不后悔,一点都不后悔。”
老李一家搬走后,村里人议论纷纷。有人说老李运气好,有人说他先见之明,也有人说他赌对了。只有我知道,那不是运气,也不是赌博,而是他用自己的方式,在赌明天会更好。
去年春节,我去县城看望老李一家。他们住的小区很气派,门口有保安,楼下还有个小花园。进了门,就看到老李头坐在阳台上晒太阳,旁边放着一台收音机,正播着评书。小兰的腿脚好多了,县城的医院条件好,她定期去做理疗。
老大已经评上了特级教师,老二在公司当了主管,老三研究生毕业后去了德国读博士。客厅里摆着三个儿子的照片,都是一身正装,精神抖擞的样子。
吃饭的时候,老李头执意要亲自下厨,做了几个家常菜,都是我爱吃的。饭桌上,他突然说起了一件事:“前些日子,村里的刘会计来县城办事,来家里坐了会儿。他跟我说,现在村里人提起我,都说我是个有远见的人。”
老李头笑得很灿烂,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我跟他说,我不是有远见,我只是相信我的儿子们。”
临走时,老李头送我到楼下,路过小区花园,看到几个老人在那下棋。老李头跟他们打了招呼,然后转头对我说:“这日子,比我想象的还要好。”
回村的路上,我想起当年那些说老李傻的人,不由得摇摇头。其实谁傻谁精,早就有了答案。老李卖地的时候,地很贵;等他儿子们有出息了,地再贵,也比不上他们给父母的生活。
现在村里的年轻人都往外跑,留下一堆空房子和荒地。有人说农村没希望了,但我想,希望不在地里,而在人心里。就像老李常说的:“要相信明天会更好。”
去年冬天,老李家老三从德国回来,带回来一项专利技术,和几个同学合伙办了家公司。听说第一年就盈利了几百万。公司设在省城,但他们在村里建了个农产品加工厂,专门收购周边村民的农产品,加工后卖到城里去。
现在,我们村的地反而比以前值钱了,因为可以种优质农产品卖给加工厂。而那些当年嘲笑老李傻的人,有不少都把地荒着,儿女在外打工,一年到头见不着几次面。
前几天,我遇到王婶,她正坐在村口的小卖部前晒太阳。
“听说了吗?老李家老二要结婚了,对象是个大学老师。”王婶说,“当年我们都说他傻,卖地供孩子读书。现在看看,还是他老李有先见之明啊!”
我笑笑没说话,心想,不是先见之明,只是他知道,教育才是最好的投资。在这个日新月异的时代,土地可以荒,但人不能荒。
这个春天,老李家老三回村考察,说要在村里建个农业科技示范基地,带动乡亲们一起致富。我在他办公室的墙上,看到一张全家福,老李头和小兰坐在中间,身后是三个儿子和两个儿媳,还有一个刚会走路的小孙子。照片里,老李头笑得合不拢嘴,那神情,就像当年在门前贴喜报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喜报不再是红纸,而是他们的生活本身。
我想起老李卖地那年,有人问他:“万一孩子们读完书不管你们怎么办?”
老李头当时说:“我相信,我用汗水浇灌的种子,不会让我失望。”
如今,这句话已经有了答案。
而我,在今年开春,也决定把自家的地流转出去,供我外孙读大学。这个决定,我已经考虑了很久,并不是一时冲动。如今看来,老李的选择,在我们村掀起了一场小小的革命。
回望那些年,村里嘲笑老李的那些人,如今都在羡慕他。可老李从不炫耀,依然每年春节回村,给每家每户送些城里买的年货。他常说:“我之所以能有今天,靠的是全村人的照顾。”
这话谦虚了,但我们都明白,他的成功,靠的是那份对教育的执着信念和对儿女的信任。
卖地供什么学?如今的答案,全村人都看在眼里:供的不只是学问,还有未来。
来源:星河旅行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