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75年寒冬,东北的风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舅舅牛大庆怒气冲冲地推开我家木门,摔下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盒子:"退亲!黄晓山不是嫌我妹妹长得丑吗?东西都还你!"
那是1975年寒冬,东北的风夹着雪粒子打在脸上生疼。舅舅牛大庆怒气冲冲地推开我家木门,摔下一个红漆斑驳的木盒子:"退亲!黄晓山不是嫌我妹妹长得丑吗?东西都还你!"
我叫黄小梅,今年五十有六。那个风雪天发生的事,是我从母亲宋巧云口中听来的家族往事。
在我记忆里,父亲黄晓山一直是个不苟言笑的人,沉默寡言,却对母亲呵护备至。他们住在县城边上的工厂宿舍,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平房,墙上挂着"毛主席语录"和父亲每年评上的"先进工作者"奖状。
很难想象,这对在我眼中如同磐石般稳固的夫妻,他们的婚姻差点在开始前就画上句号。
那是个"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的年代。母亲出生在乡下,是个老实巴交的姑娘,圆脸膛,小眼睛,一双手粗糙得像树皮。
"那时候哪有什么护手霜啊,棉花地里干活,手上全是棉絮划的口子。"母亲常这样说起她年轻时的模样。
按村里人的话说:"宋家闺女长得实在,看着踏实。"而父亲在县城棉纺厂当技术员,是村里人眼中的"吃公家饭"的体面人。
他们是经大队广播员李师傅介绍相亲,只见过一面。那次见面在大队部的会议室,母亲穿着唯一一件蓝色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你爹嫌我长得不好看。"母亲总是这样平静地讲述,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婚前他来我家,看了我一眼就变了脸色。当天晚上就让媒人传话,说不愿意了。"
舅舅气不过,一大早就骑着他那辆"永久"自行车,顶着风雪赶了十五里路,要把彩礼全部退回来。那个木盒子里装着父亲托人从上海带回来的一对搪瓷茶杯和一条蓝底碎花围巾。
"你妹妹是啥货色,心里没点数吗?要不是看在黄家条件不错,谁愿意把巧云嫁过去!"舅舅把烟袋锅在桌上磕得啪啪响,"好女不嫁二婚男,我妹妹条件差,也不是没人要!"
那年父亲三十二岁,在当时已经算是大龄未婚了。他第一任妻子是城里中学老师,因病去世才两年。按理说,像父亲这样有工作、有住房的男人,在农村找对象应当是抢手货。
舅舅摔门而去后,谁也没想到,父亲会追出去。父亲套上那件发旧的军绿色棉袄,踩着积雪,在寒风中追了三里地,一直追到村口的老槐树下。
"宋巧云!"他喊住了舅舅和母亲,雪花打湿了他的头发和肩膀,"对不起,我错了!"
暮色中,母亲撑开她唯一的那把补了几处的花布伞,走向父亲:"黄晓山,你到底想怎样?耍猴儿啊?"
我想象着那个场景:飘着雪花的天空下,一个朴素的农村姑娘,一个衣着整洁的工人,站在老槐树旁,周围是贫瘠的田野和低矮的土坯房。
"嫁给我吧,我保证善待你一辈子。"父亲的声音罕见地哽咽了。
舅舅在一旁冷笑:"你黄晓山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撂挑子的是你,现在说好话的也是你。"
"大庆同志,我知道你生气,但我是真心实意要娶你妹妹。"父亲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纸袋,"我把工资都拿来了,还有三个月的布票和粮票。"
我父亲那时在棉纺厂每月工资是四十六块八,算是不错的收入了。舅舅看着那一沓花花绿绿的票证和票子,脸色缓和了些。
"咱回去说,别站外头着凉。"舅舅把自行车推向回村的土路。
父亲拉住母亲的手,两人默默走在雪地上,留下两行深深浅浅的脚印。
多年后我才知道,父亲的妹妹小芳当时患了重病,需要一笔钱去省城治疗。而母亲家里虽不富裕,但有些积蓄。父亲原本打算娶了母亲,用彩礼钱救妹妹。可见到母亲的朴素容貌后,他心生歉疚,不忍耽误母亲,便想退婚。
"那时候思想就是这样,以为漂亮的就是好的。"父亲晚年时向我忏悔,"差点错过你妈这么好的人。"
那晚,在舅舅家的煤油灯下,父亲坦白了一切。他妹妹得了肾病,需要去省城人民医院看,医生说得住院打吊针,前前后后要花上百块钱。他爹娘早逝,小芳只有他一个亲人。
"要是实在不行,我就去求厂长让我去支边,那样有补贴。"父亲说。
令所有人意外的是,母亲听完后沉默了片刻,起身走到里屋,从压箱底的铁皮盒里拿出一个手绢包。
"这是我这些年纺线、做鞋底攒的钱,有六十八块三毛,你先拿去用。剩下的咱再想办法。"母亲平静地说,"你妹妹的病要紧,我有些积蓄,可以借给你。至于婚事,你若嫌弃,我不强求。"
舅妈在一旁惊讶得合不拢嘴:"巧云,你这是咋想的?那可是你准备结婚的钱啊!"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他妹妹有难,不就是我妹妹吗?"母亲回答得理所当然。
就是这份善良打动了父亲。他鼻子一酸,当着全屋人的面,跪在母亲面前,发誓此生不负。我舅舅后来回忆这一幕时总说:"你爹那时候跪得那叫一个干脆,比大戏里的还像那么回事儿!"
第二天一早,父亲就带着钱连夜赶回县城,送小芳去了省医院。而母亲则开始准备嫁妆。虽然嫁妆简单得可怜:两床旧棉被,几件换洗衣服,一个木头箱子,还有舅舅家送的半袋大米和一只老母鸡。
往后的岁月里,他们一起经历了村里第一台黑白电视机的到来,知青返城的热闹,改革开放后满大街的"的确良"和"的确凉",工厂第一次发双薪的喜悦,以及九十年代下岗潮的焦虑。父亲最终也没有调到城里去,在乡镇机械厂一干就是三十年。
"能在一个地方干到退休,这辈子就算踏实了。"父亲常这样说。
而母亲在生下我后,靠着一双巧手,在缝纫社做了一辈子裁缝。她给人改衣服、做鞋垫,补贴家用。她的针线活在县城小有名气,连县长夫人的旗袍都是找我母亲改的。
小芳阿姨的病最终治好了,她后来嫁到了更远的煤矿,有了两个儿子。每年春节,她都会给母亲寄一件自己做的毛衣或围巾,盒子里总会塞几块煤矿发的蜂窝煤票,说是"取暖的时候用得着"。
家里最珍贵的是那个红漆木盒,里面装着父亲送给母亲的第一件礼物——那条蓝底碎花围巾。每逢结婚纪念日,父亲都会轻轻打开它,对母亲说:"巧云,你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
我小时候不懂事,问母亲为什么不戴那条围巾,母亲笑着说:"太金贵了,舍不得戴。"后来我才明白,那条围巾不仅仅是一件礼物,而是他们婚姻的见证。
七十年代末,我们搬进了厂里分的两居室宿舍楼。母亲兴奋得一晚上没睡,擦了三遍地板,在窗台上放了几盆她精心培育的吊兰。
"咱们家总算有个像样的家了。"她笑着对父亲说。
父亲搂着她的肩膀:"巧云,这些年苦了你了。"
母亲摇摇头:"日子一天比一天好,有啥苦的。"
八十年代初,我们家添置了第一台"红灯"牌收音机,全家人围坐在一起听"戏曲联播"和"天气预报"。到了1985年,父亲用年终奖买了一台14英寸黑白电视机,成了整个单元楼的骄傲。邻居们晚上常常挤在我家小客厅看《霍元甲》和《上海滩》。
"晓山,你家电视机真亮堂,一点不花屏。"隔壁王师傅总是这样夸奖。
父亲笑着回答:"那是因为巧云天天擦,比擦她自己脸都勤。"
大家哄堂大笑,母亲佯装生气地拍父亲一下:"胡说八道什么呢!"
我上中学那年,有次同学来家里玩,看到母亲圆圆的脸庞和略显粗糙的皮肤,小声问我:"你妈妈和你爸爸怎么差那么多啊?"
那时的父亲虽已四十多岁,但因常年在厂里做技术工作,很少干体力活,保养得不错,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还留着时髦的分头。而母亲则因常年在阳光下晾晒衣物,皮肤黝黑粗糙,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
我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母亲。
母亲笑了笑:"你爸年轻时确实挺俊的,是我高攀了。"
她说这话时,眼睛却看着窗外的月光,神情安然。那一刻,我忽然发现母亲虽然不漂亮,但她的眼睛很美,像两弯清澈的小溪,映着星星点点的光。
九十年代初,父亲所在的机械厂因经营不善面临倒闭,很多工人下岗回家。父亲作为技术骨干,有幸保留了工作,但工资只有原来的一半。
"咱们家不会饿肚子的。"母亲安慰父亲,"我在缝纫社的活儿多着呢,这不是流行改旧衣服吗?"
那段日子,母亲常常工作到深夜,在煤油灯下赶制订单。我记得她的双手因长时间使用剪刀而生了厚厚的茧子,有时会疼得直掉眼泪。但第二天清晨,她总是第一个起床,为全家做好热气腾腾的稀饭和咸菜。
父亲看在眼里,疼在心里。有一次,他从工厂带回一双手套,笨拙地给母亲戴上:"巧云,别累坏了手。"
母亲接过手套,眼中泛起泪光:"这是公家的物资,你怎么能拿回来?快还回去!"
"不是偷的,是我用工分换的。"父亲解释道,"厂里发了新劳保用品,我跟仓库李师傅换的。"
母亲这才收下,小心翼翼地把手套放进抽屉,舍不得用。后来我发现,她只在冬天最冷的日子才会戴上那双手套,而且只戴右手的,左手的依然保存在抽屉里。
"右手用力多,容易冻。左手的留着以后再用。"母亲这样解释。
1998年,父亲正式退休了。厂里给了一块"光荣退休"的牌匾和三百元慰问金。那天晚上,父亲破例喝了两杯老白干,脸红扑扑的。
"巧云,咱们养了一辈子的闺女,终于可以歇歇了。"他拉着母亲的手说。
母亲笑着抹眼泪:"是啊,咱小梅大学毕业了,有工作了,咱俩的担子终于放下了。"
我在旁边听着,心里又酸又甜。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父母的爱不是轰轰烈烈的表白,而是日复一日的担当和坚守。
2000年后,我调到了省城工作,常常寄钱回家,希望父母能过得好一些。但他们总是省吃俭用,把钱存起来,说是"留着给你将来娶媳妇用"。
每次回家,我都会发现家里添置了新东西:一台彩色电视机,一个双开门冰箱,一台洗衣机……但父母的衣服却还是那几件。母亲最贵的衣服是一件紫色的毛衣,还是我在外地出差时买的。
有一次,我问父亲:"您真的是因为救妹妹才娶了我妈吗?"
父亲摸着花白的胡子,眼中闪着光:"起初也许是。但那天追出三里地时,我忽然明白,真正的美丽不在脸上,而在那双能为家人遮风挡雨的手上。"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而温柔:"你妈年轻时虽然不是最漂亮的姑娘,但她的心最美。那天要不是追出去,我这辈子就毁了。"
我轻声问:"您后悔过吗?"
"后悔?"父亲笑了,"我这辈子唯一后悔的事,就是差点没娶到你妈。"
如今,父亲已经七十有八,母亲的脸上爬满皱纹,身子也佝偻了。但每当父亲望向母亲的眼神,却依然如当年般温柔。
前段时间,母亲病了,住进了县医院。父亲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帮她擦脸、喂饭、按摩腿脚。
有天晚上,我去医院替换父亲,让他回家休息。父亲却坚持要留下:"我不在,你妈睡不踏实。"
我劝他:"您也要保重身体啊。"
父亲摇摇头:"你妈一辈子为这个家付出,现在轮到我照顾她了。"
看着父亲佝偻的背影,我忽然想起那个雪夜里追出三里地的年轻人。五十年过去了,他依然在坚守当初的承诺。
昨天,我整理家中老物件时,偶然发现了那个红漆木盒。盒子里除了那条已经泛黄的蓝底碎花围巾,还有一张泛黄的相片——那是父母年轻时的合影。照片上,年轻的父亲西装革履,笔挺英俊;而母亲虽然长相普通,但眼中闪烁着幸福的光芒。
照片背面,是父亲娟秀的字迹:"1976年与巧云结婚留念,此生无悔。"
我拿着照片,泪水模糊了视线。五十年的相守,容颜已老,世事沧桑。可在父亲眼中,母亲始终是最美的那个姑娘。
追出的不仅是三里地,还有一辈子的幸福。
来源:一遍真命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