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村支书骑着那辆掉了链子的永久牌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拆迁文件。到我家门口时,他支好车子,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摊开一堆文件在我家门口的石桌上。
我们村上今年终于轮到拆迁了。
村支书骑着那辆掉了链子的永久牌自行车,挨家挨户送拆迁文件。到我家门口时,他支好车子,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摊开一堆文件在我家门口的石桌上。
“老黄啊,你二伯家那块地,政府出高价。”支书拿出一张表格,手指在上面画了个圈,“这块地要建学校,单独算价,比别家多三十万。”
我接过那张皱巴巴的纸,看见二伯家老宅的地块被红笔圈了出来。
“那屋没人住了快三十年了,你收拾收拾,下周就能拆。”
我叹了口气:“里面的东西都不知道还在不在。”
支书笑着摇头:“那破房子谁敢进啊,你看你,上初中那会儿就传鬼故事,这都多少年了。”
他说完,拿起桌上的茶杯咕咚咕咚喝了几口,留下一圈茶垢在杯沿。
“你二伯那事,现在想想也是怪。”支书拍拍我肩膀,“没人敢提,可谁又能忘。”
我点点头。村里谁不知道二伯的事?这么多年过去,提起来还是会让人心里发紧。
那天早上,我拿着钥匙站在二伯家的老宅前。
破旧的大门上挂着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门框上还贴着已经发黄的福字,棱角处卷了起来,像是老人干裂的嘴唇。推开门,一股霉味夹杂着潮湿的气息扑面而来。
院子里长满了齐腰深的杂草,几棵野生的构树从墙缝里钻出来,根部已经把墙基撑裂。一口水缸歪在角落,缸盖早已不知去向,里面积了大半缸黑水,漂着几片不知名的树叶。
我深吸一口气,推开了正屋的门。
门轴发出刺耳的”吱呀”声,像是在抗议久违的打扰。屋里的家具大都覆盖着厚厚的灰尘,电视柜上摆着一台老式黑白电视机,上面压着一本发黄的《人民日报》,日期还停留在1993年8月15日。
沙发扶手上有个烟灰缸,里面的烟灰结成了一块,像是被时间凝固了一样。旁边还有半包皱巴巴的”红塔山”,烟嘴全都泛黄。
冯德发上次来这里的时候,还没走出去呢。
二伯叫冯德发,是村里的木匠,手艺在方圆十里都有名。我小时候听大人们说,县城里的家具厂请他去当师傅,年薪上万,他都没去。他说自己就是个泥腿子,不习惯城里人那套,还是在村里自在。
现在想想,要是二伯去了县城,或许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我站在堂屋中间,任凭阳光透过落满灰尘的窗户在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影子。小时候过年,二伯总会给我做小木车、小弹弓之类的玩具,我总嚷嚷着要当木匠。二伯就笑,说:“学好字,考大学,别跟二伯一样整天满身木屑。”
他的木工房就在后院,我想去看看还在不在。
穿过厨房时,灶台上还放着一口生了锈的铁锅,旁边是一堆发霉的碗筷。那口锅我记得特别清楚,二伯说是从他爷爷那辈传下来的,煮出的饭特别香。
“咚”的一声,我脚下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个破旧的保温瓶滚到了一边,盖子掉了出来,里面涌出一股霉味。
二伯的老婆,我们叫二婶,是个勤快人。她总会提前做好饭,放在保温瓶里,等二伯回来吃。可惜两人膝下无子,只有一个女儿冯小兰,在我上初中那年嫁到了隔壁村。
后院的木工房比我想象的保存得要好。推开门,一股淡淡的木头香气扑面而来,和主屋的霉味截然不同。屋里的工具都摆放得整整齐齐,好像二伯随时都会回来继续他的工作。
木工台上还放着半成品的柜子门板,上面雕了朵半成品的牡丹花,连刻刀都还插在花蕊的位置,仿佛时间在这一刻突然停止。木屑散落在地上,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墙上挂着锯子、刨子、凿子,整齐得不像是被遗弃了三十年的样子。我突然发现角落里有个小推车,还码着几根新木料,上面连灰都没落多少。
这不对劲。
村里人都说这屋子闹鬼,三十年没人敢进,可是这木工房的模样,却像是有人经常来打理。
我搓了搓起了鸡皮疙瘩的手臂,突然听到身后有脚步声。
“是老黄家的小子吧?”
一个苍老的声音响起,把我吓了一跳。转身一看,是村长老王。
老王今年七十多了,早就退休了,但村里人还是习惯叫他村长。他站在门口,手里拄着根竹拐杖,身上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一副老农的打扮。
“王爷爷,您怎么来了?”我问道。
“听说你二伯家要拆了,我来看看。”老王走进屋,环顾四周,眼神有些复杂,“这木工房,我常来。”
我愣住了:“您不怕…那个传言?”
老王笑了笑,露出几颗发黄的牙:“什么鬼不鬼的,都是些不着边际的话。你二伯是个好人,好人不会变成恶鬼。”
他走到木工台前,用粗糙的手指轻轻抚摸那半成品的牡丹花:“这花,你二伯临走那天还在雕。说是要送给你二婶的生日礼物。”
“王爷爷,您知道二伯到底…”我欲言又止。
老王深深地叹了口气:“三十年了,有些事,该说了。”
1993年夏天,我们村通电才没几年,家家户户都在攒钱买电视机。二伯家的日子过得殷实,是村里第一批买上彩电的人家。每到晚上播《西游记》的时候,村里的孩子都挤在二伯家的院子里看电视。
那年8月15日,是个星期天,天特别热。
二伯大清早就出门了,说是去县城采购木料。按理说下午就该回来,可是一直到天黑也没见人影。二婶急得团团转,在村口等了又等。
晚上九点多,二伯终于回来了,但是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二婶问他怎么了,他说没事,就是在县城热昏了头。
吃过晚饭,二伯一个人躲在木工房很久。后来有人说,听到木工房里传来砸东西的声音,还有二伯的哭声。但第二天一早,二伯又像没事人似的,该干啥干啥。
二伯接了村支书家的一个衣柜活,说三天就能做好。可是过了一周,那柜子还只完成了一半。村支书去问,二伯说自己身体不舒服,耽误了几天。
村里人都觉得奇怪,二伯从来没这样过,他一向是说到做到的人。
又过了几天,村口来了几辆警车,直接开到了二伯家门口。几个警察进去后,把二伯带走了。二伯走的时候脸色煞白,只对二婶说了句:“照顾好自己和闺女。”
村里人都懵了,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直到第二天的县报上登出一则消息:县城工业区发现一具男尸,经调查是被木工工具所杀,警方已锁定嫌疑人。
全村人都不敢相信,二伯怎么可能会杀人呢?他在村里一向老实巴交,从来不跟人红脸。
二婶整日以泪洗面,女儿小兰也从隔壁村赶了回来。村里人去问案情,警方只说证据确凿,但具体细节不方便透露。
三个月后,法院宣判,二伯因故意杀人罪被判处无期徒刑。判决书上说,死者是县城一家餐馆的服务员,与二伯素不相识,作案动机不明。
判决一出,全村哗然。二婶当场晕倒,被送到了医院。小兰跪在法院门口哭喊着二伯冤枉,被警察硬生生拉走。
半年后,二婶病逝,小兰也带着孩子离开了村子,再也没回来过。二伯家的房子就这样空了下来。
村里人都说二伯家闹鬼,晚上经常能听到木工房里传来敲敲打打的声音,还有人说看见过一个人影在院子里走动。渐渐地,再也没人敢靠近那座老宅。
可老王不信这些。他说二伯绝不是杀人的人,这里面一定有隐情。
时间一年年过去,二伯的事情渐渐被人淡忘,只有那座空置的老宅,像是一个永远的伤疤,提醒着村人那段不愿回首的往事。
“所以,是您一直在打理这个木工房?”我看着老王问道。
老王点点头:“我欠你二伯的。他临走那天嘱咐我照顾好他家,我答应了。这么多年,我每个月都会来打扫一次,保持工具不生锈。”
“王爷爷,您觉得二伯真的…”
老王打断了我的话:“你跟我来。”
他带我回到堂屋,指着墙上的一幅全家福:“你仔细看看这照片。”
那是二伯一家三口的合影,是九十年代初拍的,照片已经泛黄,但依然能看清楚。二伯站在中间,憨厚地笑着,二婶和女儿小兰站在两侧。
“看出什么了吗?”老王问。
我摇摇头:“没什么特别的啊。”
“你再仔细看看墙。”老王指着照片背后的墙壁。
我凑近一看,发现照片挂的位置,墙纸有些微妙的不同,似乎是被揭开又贴上的痕迹。
“这里面有问题?”我问道。
老王没有回答,而是走过去,小心翼翼地取下照片,露出后面的墙壁。他用手指轻轻敲了敲,发出一种空洞的声音。
“帮我拿把刀来。”他说。
我从厨房找来一把菜刀,老王接过去,用刀背敲开了那块墙皮。里面露出一个小洞,他伸手进去,摸索了一会儿,掏出一个铁质的盒子,表面已经锈迹斑斑。
“这是…”我惊讶地看着那个盒子。
“打开看看。”老王的声音有些颤抖。
盒子的锁已经锈住了,我用菜刀撬了几下,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叠发黄的纸和一个录音带,还有一枚染血的木雕小猫。
老王拿起那些纸,是几封信,还有一份调查笔记,都是二伯的笔迹。他颤抖着打开第一封信读了起来:
“德发兄,事情我已查明,凶手就是县城饭店的李老板。他因嫉妒王家芳改嫁给你,一直怀恨在心。那天在县城,我亲眼看见他用水果刀杀了那个年轻服务员,就因为那小伙子长得像你。事发现场只有我一人看见。我已录下他的认罪,录音带就在盒子里,还有沾了死者血的证物。请你交给警方,为自己洗脱冤屈。你的老友,老王。”
看完信,我和老王都沉默了。
“王家芳是我二婶?”我终于问道。
老王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是啊,你二婶年轻时在县城饭店工作,和李老板是男女朋友。后来她认识了你二伯,觉得他踏实,就跟李老板分了手,嫁给了你二伯。李老板一直怀恨在心。”
“所以真正的凶手是李老板?那为什么二伯会…”
“替他顶罪了。”老王的声音低沉下来,“这信是我写给你二伯的,那天我在县城办事,亲眼目睹了李老板杀人。我当时就录了音,还捡了带血的木雕作为证据。我把这些东西交给了你二伯,让他去报警。”
“可是…”
“李老板在县里有权有势,认罪录音带被销毁了,证物也不知去向。反而是你二伯被栽赃陷害,说是他因嫉妒李老板和你二婶的旧情,杀了那个无辜的服务员。”
老王说着,眼泪不住地流下来:“我想为你二伯作证,可是李老板派人威胁我,说如果我敢站出来,就连我全家都保不住。我怕了,我没敢说真相。”
我拿起盒子里的录音带和那枚染血的木雕猫:“这些是…”
“是原始证据的备份。”老王说,“这是我写给你二伯的第二封信,让他把证据藏好。没想到他被抓走后,这些东西一直藏在墙里。”
我们又找出第二封信,上面写着:“德发兄,情况有变,我被威胁不能作证。这是证据备份,请你藏好,等风头过去再说。——老王”
“那二伯为什么不拿出这些证据为自己辩护?”
老王叹了口气:“可能是怕连累我和你二婶吧。他临走那天跟我说,让我照顾好他家人。他是个重情义的人啊。”
我又翻出第三封信,是二伯写的:
“老王兄,证据我已收好。此事不要再提,我已认罪。李老板放话要对付我全家,我宁可一人承担。请你照顾好我妻儿。待他们离开村子安顿好后,再考虑是否公开真相。——德发”
看完这封信,老王老泪纵横:“你二伯,真是个好人啊。”
我们又找出第四封信,是二伯后来写给老王的:
“老王兄,我在监狱得知家芳病逝,小兰也离开了村子。这辈子我没能护她们周全,来世再报答吧。证据已藏好,墙里有盒子。若有来日,请为我洗刷冤屈。——德发”
读完最后一封信,我和老王都沉默了很久。
“王爷爷,那李老板现在…”
“早就遭报应了。”老王说,“十年前出车祸死了,他儿子把家产都败光了,饭店也关门大吉。”
我拿起那枚染血的木雕猫:“这可以作为证据吗?”
老王看着那枚木雕,突然泪如雨下:“三十年了,终于能还你二伯一个清白了。”
一周后,在村委会的帮助下,我们向法院提交了申诉材料,包括那盒子里的信件、录音带和木雕证物。警方经过DNA比对,确认木雕上的血迹确实来自当年的被害人,而录音带中李老板的认罪也得到了验证。
又过了两个月,法院宣布我二伯冤案昭雪,为他恢复了名誉。
拆迁那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了。当挖掘机推倒二伯家的老宅时,我看见老王靠在一棵老槐树下,默默地流泪。
“王爷爷,您还好吗?”我走过去问道。
老王擦了擦眼泪:“好,都好了。你二伯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他指着二伯家的木工房:“那些工具,我都收起来了。等安置房建好,我给你二伯立个木工室,让村里人都记得,有个木匠叫冯德发,是个好人。”
这时,村支书骑着自行车过来,气喘吁吁地说:“老黄,老王,你们猜怎么着?刚才县里来电话,说要在拆迁地建的那所学校,准备命名为’冯德发希望小学’呢!”
老王听了,眼泪又流了下来,但这次,他笑了。
拆迁的灰尘中,我仿佛看见二伯站在他的木工房前,手里拿着那朵未完成的牡丹花,向我们微笑。三十年的冤屈,终于可以放下了。
风吹过老槐树,树叶”沙沙”作响,像是在讲述着一个关于冤屈、坚守和救赎的故事。
我掏出口袋里那枚小木雕猫,它已经被清洗干净,露出原本温暖的木色。我想,这大概就是二伯留给这个世界最后的礼物吧——一份沉默的勇气和无言的牺牲。
我们村的二伯,他从未杀人,却因为保护家人和朋友,在监狱里度过了三十年。而那堵墙里的铁盒,终于还他一个清白。
墙里的铁盒,装的不只是证据,还有一个好人的委屈和坚守。二伯用自己的三十年,换回了家人的平安。
村长说得对,好人不会变成恶鬼。那些年的”闹鬼”传言,或许只是村民们内心深处的愧疚和不安吧。
拆迁的机器轰鸣着,老宅在尘土中倒塌。但在那废墟之上,将会建起一所以二伯名字命名的学校。
这或许就是最好的纪念方式了——让更多的孩子记住这个名字,记住这个村子里曾经有一个叫冯德发的木匠,一个宁愿牺牲自己也要保护亲人的好人。
而那朵未完成的牡丹花,我决定找个手艺人接着完成,献给二伯和二婶在天之灵。
来源:牟牟说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