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树下的年轮》

摘要：推开校门那刻，铜门环上的"育英中学"四个字正被秋阳镀成暖金。七十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在门柱上蜿蜒，最浅的那道是1955届学生用钢笔尖划的，如今已漫漶成模糊的灰线。我蹲下身摸了摸门墩上的凹痕，那是无数双帆布鞋蹭出的岁月印记，鞋底纹路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和七十

一、门环上的锈迹

推开校门那刻，铜门环上的"育英中学"四个字正被秋阳镀成暖金。七十道深浅不一的刻痕在门柱上蜿蜒，最浅的那道是1955届学生用钢笔尖划的，如今已漫漶成模糊的灰线。我蹲下身摸了摸门墩上的凹痕，那是无数双帆布鞋蹭出的岁月印记，鞋底纹路里还嵌着半片干枯的银杏叶——和七十年前我塞进书包的那片竟有相似的脉络。

传达室的老周头戴着老花镜翻看登记册，他指尖停在"林薇"那栏时，突然抬头问："是当年广播站那个扎蝴蝶结的姑娘？"我的帆布包突然变得很沉，里面装着的牛皮纸袋簌簌作响，那是临行前母亲从箱底翻出的毕业合影，塑封膜上还留着1953年浆糊的味道。

走廊地砖拼着"勤勉"二字，釉面被千万双脚打磨得发亮。走到初三（2）班门口，木门上的玻璃插销还保持着向右旋的习惯，我伸手去拧时，金属件发出"咔哒"声，惊飞了窗台上的灰鸽子。教室里的课桌椅摆成环形，最前排的课桌上刻着"李建国1953"，字迹边缘已被时光磨成圆角，像老人手背暴起的青筋。

二、黑板上的粉痕

王老师的搪瓷杯还放在讲台左上角，杯底沉着褐色的茶垢。我用手指划过黑板槽，粉笔灰簌簌落在袖口，扬起的粉尘里竟悬浮着七十年前的阳光。那年校庆排话剧，林薇扮演白毛女，我在后台给她别发卡，不小心把粉笔灰蹭到她衣领上，她转身时辫子扫过我的手背，留下道微凉的触感。

后墙的黑板报栏换了新的装饰画，但左上角的钉子还在。1952年冬天，我们在这里贴"抗美援朝"的手抄报，李建国爬凳子时摔了下来，额头磕在钉子上，鲜血滴在我画的和平鸽翅膀上。现在那片墙皮微微泛黄，像块永远褪不去的胎记。

窗台上的月季开着重瓣花，花盆是当年劳技课做的陶土盆，盆底还留着我歪歪扭扭的学号。有年暴雨冲垮了花棚，林薇把所有盆栽搬进教室，夜里守着炭火盆给花苗取暖，第二天她的棉鞋烤出了焦痕，却笑着说闻到了泥土发芽的味道。

三、梧桐道的回声

校史馆的玻璃柜里陈列着1953届的毕业纪念册，牛皮封面上烫金的校徽已斑驳成暗褐色。我的手指在名单上滑动，停在"陈建军"的名字上——他是班里的体育委员，毕业前三个月在水库救人时牺牲了，纪念册里他的位置留着片压干的菖蒲叶。

梧桐道的落叶厚得能没过脚踝，踩上去发出"咔嚓"声，像七十年前我们在操场跑道上的脚步声。当年的主席台还在，水泥台阶上刻着历届运动会的冠军名字，我在1953年女子800米那栏下，发现了个模糊的唇印，颜色比周围水泥深些，想必是哪个姑娘领奖时不小心留下的。

图书馆的老钟摆还在走着，每到整点就发出"当啷"声。我记得林薇总在午休时来这里看书，阳光透过彩绘玻璃落在她发间，把发丝染成彩虹色。有次她借《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还书时夹了张纸条："愿我们都能成为永不生锈的螺丝钉。"那张纸条我夹在日记本里，如今纸面已脆得像枯叶。

四、银杏树下的重逢

聚会定在下午三点，银杏树下的石凳上已坐满了白发人。李建国拄着拐杖走来，膝盖上的旧伤让他每步都像踩在七十年前的雪地上。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铁皮盒，里面装着半块硬糖，糖纸印着"上海制皂厂"的字样，是1953年毕业时每人分到的喜糖，他竟留到了现在。

林薇推着轮椅过来，围巾上别着枚黄铜校徽。她指着树杈间的鸟巢说："看，还是当年那对灰喜鹊在搭窝。"话音未落，只听"啪嗒"一声，颗银杏果落在她膝头，果肉裂开时渗出的汁液，在围巾上晕开块淡黄色的渍，像极了七十年前她校服上的墨水印。

有人打开了老式录音机，《共青团员之歌》的旋律飘出来时，所有人都跟着哼唱。李建国突然站起来敬礼，拐杖戳在地上发出闷响，他眼角的皱纹里渗着泪珠，说："陈建军要是还在，肯定第一个站起来指挥。"不知谁带的头，大家纷纷从口袋里掏出旧物——磨圆的钢笔、缺角的练习本、系着红绳的纪念章，在石桌上摆成时光的祭坛。

夕阳把银杏树影拉得很长，我们的影子在地面交叠，像当年毕业合影时那样紧紧挨着。林薇突然指着树冠说："看，那片叶子像不像我们当年叠的纸飞机？"话音未落，片金黄的叶子正好落在她轮椅的扶手上，叶脉清晰如掌纹，仿佛大地写给天空的信。

离别的时候，每个人都从树下捡了片叶子。我把叶梗穿进毕业合影的塑封孔，照片上十七岁的我们笑得正甜，背后的银杏树才碗口粗。走到校门口时，老周头递给我个牛皮纸袋，说："早上有位先生路过，让把这个交给1953届的同学。"打开来看，是张泛黄的素描，画的是当年的教室，窗台上放着盆月季，右下角用铅笔写着："致永不散场的我们——陈建军"。

夜风渐起时，我坐在返程的火车上，把银杏叶贴在车窗上。外面的灯火掠过，叶影在脸上明明灭灭，恍惚间看见十七岁的自己正从站台那头跑来，书包带在风里飘成彩带，嘴里喊着："等等我，火车要开了！"而七十载光阴，原来只是银杏叶从树梢落到地面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