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我叫林建军,今年三十二岁,是县建材厂的一名电工。妻子程月琴,我们都叫她月月,去年跟着南下打工潮去了广东深圳,在一家台资电子厂上班。我们约定,等她站稳脚跟,我就辞职过去与她团聚。
月月寄来的一万元
"林师傅,来领汇款了!"邮局小窗口里的刘大姐冲我喊道,手里挥舞着一张淡黄色的汇款单。
我三步并作两步地小跑到窗口前,刘大姐递给我一支秃了尖的钢笔,让我在登记簿上签字。
"你媳妇这次可真大方,整整一万块!"刘大姐一边数钱一边说,那一沓崭新的百元大钞整整齐齐码在柜台上,在昏暗的邮局灯光下泛着诱人的光泽。
我叫林建军,今年三十二岁,是县建材厂的一名电工。妻子程月琴,我们都叫她月月,去年跟着南下打工潮去了广东深圳,在一家台资电子厂上班。我们约定,等她站稳脚跟,我就辞职过去与她团聚。
这一万元是月月寄来的第三笔钱了。前两次分别是三千和五千,这次一下翻了番。我心里美滋滋的,数了又数,生怕少了一张。揣着这沉甸甸的钱,想着月月在深圳混得不错,说不定已经当上了小组长,甚至是领班。
从邮局出来,我径直奔向百货大楼的副食品柜台,买了两条中华烟和一瓶五粮液。九三年的物价已经不低,这一买就去了小两百,但我心里踏实,毕竟兜里还揣着九千多。
回家路上碰见了厂里的老张,他是车间主任,平日对我不错。我忍不住炫耀,掏出那沓新钱在他面前扇了扇:"看,我爱人又寄钱回来了,这次一万整!"
老张眼睛都直了:"月琴真有本事啊!深圳那边工资就是高。你小子有福气!"
"哪里哪里,她就是勤快点。"我嘴上谦虚着,心里却像灌了蜜一样甜。"老张,晚上来我家喝两盅?顺便叫上李师傅他们。"
说来也巧,那天是五一劳动节,大家都不上班。晚上,厂里几个要好的同事来我家聚餐。我让隔壁王嫂帮忙炒了一桌好菜,又从供销社买了几斤卤味。家里那台"熊猫"牌14寸彩电播着春晚重播,宿舍区统一安装的有线电视信号时好时坏。
灯光下,大家推杯换盏,我滔滔不绝地讲起月月在深圳如何吃得开,领导如何赏识。说她住的是厂里的干部宿舍,每天有食堂补贴,周末还能去"小梅沙"海滩游泳。其实这些都是我道听途说来的,月月在信里从没提过。
"建军,你就吹吧!"刘师傅是个老实人,喝了点酒脸通红,"月琴要真那么好,你怎么还窝在县城不去?"
我打了个哈哈:"她单位宿舍紧张,等分了房再说。再说我这不是厂里正缺人嘛,再等等。"
其实,月月每次来信都催我过去,说两地分居太苦,但我总是找各种借口推脱。县城的日子虽然清贫,但悠闲自在。每天上班就是摆弄几根电线,检修几台电机,下班约三五好友去街心公园的石桌上搓麻将,或者去曹师傅的小茶馆喝盖碗茶,日子过得舒坦。
而且说心里话,我怕了。怕去了深圳那个陌生的大城市,自己这点本事找不到好工作,沦为月月的附庸。在县城,我起码是个技术工人,有口饭吃,还能挣个脸面。
送走了酒足饭饱的朋友们,我瘫在床上,电风扇"吱呀吱呀"地摇着头,像是在责备我的虚荣和懒惰。墙上挂着我和月月的结婚照,是在照相馆里照的,背景是一座假山和几株塑料花。月月穿着红色的旗袍,我穿着借来的西装,两人笑得那么灿烂。
我和月月是八八年结的婚,那时她刚从纺织厂下岗,我在建材厂当学徒。两家是老邻居,她比我小三岁,从小一起长大。结婚那会儿,正赶上物价闯关,柴米油盐样样涨价,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但月月心灵手巧,能把一块普通的布料做成时髦的衣裳,把简单的白菜土豆做出花样来。她总说:"咱们穷不能穷志气,苦不能苦孩子。"
可惜婚后三年,我们一直没有孩子。去医院检查,大夫说是我的问题,需要调养。月月从没埋怨过我,反而每天变着法给我炖补品。见我心情低落,她就逗我开心:"没事,咱们慢慢来,反正现在计划生育严,不着急。"
九二年底,我厂效益不好,发工资时常拖欠。月月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那年冬天,她从报纸上看到深圳招工的消息,就偷偷报了名。等到一切手续办妥,她才告诉我,说是去挣钱,攒够了本钱我们就在县城开个电器维修店。
火车站送别那天,我心里又酸又涩,拉着她的手不想松开。月月却一反常态地坚强,她说:"建军,你放心,我去闯一闯,不会亏待自己的。你在家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有了着落,一定接你过去。"
转眼立夏过去,三伏天到了,县城的热浪一波接一波。电风扇吹出的风都是热的,蝉在树上叫个不停。这天,我躺在竹椅上乘凉,忽然做了个决定——用这笔钱买张机票去深圳看看月月。
也该摸摸底了,若是条件真不错,就辞职过去团聚;若是不行,就把月月接回来,用这笔钱在县城做点小生意。这么一想,心里就踏实了许多。
当晚我给月月挂了个长途电话,说想她了,准备过去看她。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月月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犹豫:"现在厂里正忙,你来了我怕照顾不好你。"
"没事,我自己能照顾自己,就想看看你。"我坚持道。
她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好吧,你来之前再打电话给我,我去车站接你。"
一周后,我坐上了南下的列车。这是我第一次出远门,心里既兴奋又忐忑。火车上挤满了打工者,大家操着各种口音,讨论着深圳的工作和生活。听他们说,有的厂子一个月能挣七八百,但要加班到深夜;有的厂子管吃住,但伙食差得要命;还有的老乡去了当地被骗,辛苦一个月只领到几十块钱。
我心里不禁打鼓,月月在信里从不提这些辛苦事,只说工作还行,让我别担心。看来深圳也不是遍地黄金的天堂啊。
下了火车,按月月信上留的地址,我辗转坐了两次公交车,来到一个叫"下沙"的地方。这里到处是临时搭建的简易房,人来人往,嘈杂喧嚣。我一路打听,找到了月月说的"荣华电子厂",一栋六层高的厂房,墙皮已经斑驳剥落。
正在我犹豫要不要进去找人时,一群穿着蓝色工装的女工走了出来,想是下班了。我在人群中张望,没看到月月。正想掏出寻呼机呼她,忽然背后有人轻轻拍了我一下。
回头一看,我差点认不出来。月月瘦了一大圈,脸色蜡黄,眼睛下面有深深的黑眼圈。她穿着褪了色的碎花裙子,手上戴着白色的棉纱手套,那是电子厂女工的标配,据说是为了防止汗水和油脂弄脏电子元件。
"建军,你真来了。"月月的声音有些颤抖,眼里闪着泪光。
我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想死我了!快带我去看看你住的地方。"
月月似乎有些慌乱,但还是点点头,领着我穿过几条狭窄的巷子,来到一栋破旧的城中村自建房前。楼道里满是晾晒的衣物,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气味,有炒菜的油烟,有洗衣粉的味道,还有一股挥之不去的霉味。
月月租住在五楼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里,与另外两个女孩合住。屋里只有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一个简易的衣柜,和一张拼凑的小桌子。见到我,室友们都很惊讶,连忙收拾东西说出去转转,给我们腾地方。
月月手足无措地收拾着凌乱的床铺:"你怎么突然就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收拾呢。"
我环顾四周,心里咯噔一下。墙角的小饭锅里还有半锅发硬的米饭,衣架上晾着几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床头挂着的香蕉已经有些发黑。这那里是什么干部宿舍,分明是最普通的打工妹合租房。
"月月,你不是当组长了吗?怎么还住这种地方?"我的声音不自觉提高了几分。
她低下头,眼泪无声地滑落:"对不起,我骗了你。我没当什么组长,就是普通工人,每天加班到深夜,有时候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
我扶她坐下,握着她的手,这才发现她的手指关节处已经长出了厚厚的茧子,手背上有几道细细的疤痕。
"这是怎么弄的?"我心疼地问。
"没什么,焊电路板时不小心烫的。后来熟练了就好多了。"她擦了擦眼泪,勉强笑了笑,"你饿了吧?我去做饭。"
我拉住她:"别忙这个了,咱们出去吃。你安心和我说说这些日子的情况。"
月月迟疑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我们找了附近的一家小餐馆,点了几个家常菜。月月的胃口不大,只是一个劲地给我夹菜,说是广东的蔬菜新鲜,让我多吃点。
饭后,我们沿着小区附近的人工河慢慢走着。夜色渐深,四周的高楼亮起了灯,映在河水中摇曳生姿。远处飘来卡拉OK的歌声,有人在唱那首流行的《涛声依旧》。月月终于道出了实情。
原来她在厂里每月底薪只有四百多,加上计件和加班,最多也就七百出头。之前寄回的钱都是东拼西凑借来的。第一次三千块是积攒了半年的血汗钱;第二次五千有一半是问姐妹们借的;这一万元更是找了七八个同事,甚至向组长借了三千,答应用半年工资来还。
她每天工作十二小时以上,有时通宵加班赶订单。中午为了省钱,只吃馒头就咸菜,连厂里补贴的肉菜窝头都舍不得多打。晚上回到宿舍,还要洗衣服,有时困得连澡都来不及洗就倒头睡了。
"我不想让你担心,也不想让你看不起我。"月月哽咽着说,"咱们出来之前,你不是说等我在深圳站稳脚跟再来吗?我怕你嫌我没出息,耽误了你,所以才......"
我紧紧地抱住她:"傻丫头,值得吗?我在家吃香的喝辣的,你在这里受这份罪,图什么啊?"
月月靠在我怀里:"我总觉得欠你的。结婚这么多年,没能给你个孩子,你父母虽然嘴上不说,心里肯定有想法。我想多挣点钱,说不定能治好咱们的问题,或者以后条件好了还可以领养一个。"
听着妻子的话,我心如刀绞。想起自己这些日子的挥霍和炫耀,又想到月月为了给我寄钱,宁愿自己吃糠咽菜,我羞愧难当。这么多年了,我竟然从没认真想过她的感受,只顾着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当晚,我们挤在她那张窄小的床上,月月很快睡着了,还带着疲惫的表情。我静静地看着她的睡颜,心中五味杂陈。
第二天是周日,月月难得休息。我提议去她厂里看看,起初她有些不情愿,但敌不过我的软磨硬泡,最终还是带我去了。
车间里即使周末也有不少工人加班。一排排长桌上放满了各种电子元件,工人们埋头操作着。空气中弥漫着锡焊和塑料的气味,几台老旧的排气扇嗡嗡作响,却起不到多大作用。车间里闷热异常,许多女工只穿着背心短裤,额头上都是汗珠。
"这就是我平时工作的地方。"月月指着角落里的一个工位,"我负责焊接元件,这个要求眼力好,手要稳。"
我走近一看,那桌上摆着几十块巴掌大的电路板,上面密密麻麻的小孔要插上各种各样的电容、电阻。旁边的电烙铁正"滋滋"地冒着热气。我试着拿起一个元件,却因为太小而差点捏碎。
"这么小的东西,你怎么弄啊?"我不解地问。
"习惯就好。"月月笑了笑,熟练地拿起一个小电容,三两下就固定在了电路板上,手法娴熟得令人惊讶。
正说着,一个扎着马尾辫的女孩走了过来:"月月姐,这是你爱人吧?早就听你说起了!"
月月有些不好意思地介绍道:"这是小丽,我的同事,也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丽很热情地拉着我说:"林师傅,你可算来了!月月姐为了给你寄钱,可没少吃苦。去年厂里流感,她高烧三十九度还坚持上班,就为了不扣全勤奖。有次加班到凌晨,她困得直接趴在工作台上睡着了,烫伤了手还坚持干完。我们劝她休息,她总说不行,得多挣点钱。"
我听得心里一阵阵发紧,看向月月,她却只是笑笑,像是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
离开厂区时,我们遇到了月月的组长李姐。她是个四十出头的北方女人,操着一口浓重的乡音:"你就是建军吧?月月常提起你。她是个好姑娘,干活麻利,从不偷懒。就是太逞强,我让她别那么拼命,她总不听。这次借钱给她,我一分利息都没要,你们小两口日子会好起来的。"
回到宿舍,我终于憋不住了,抱着月月失声痛哭。我恨自己不争气,恨自己虚荣心作祟,更恨自己没能保护好这个深爱我的女人。
"对不起,月月,我太自私了。"我抽泣着说,"我一直怕来这边找不到工作,在你面前抬不起头,却忘了你为我付出了多少。我们回去吧,不在这里受罪了。"
月月摇摇头:"回去干什么?县城那边工作难找,工资又低。就算回去,日子还不是一样紧巴巴的。与其那样,不如在这里再熬几年,好歹工资比家乡高。"
我沉思片刻,下定决心:"不,我不回去。我要留在这里,和你一起。"
月月惊讶地看着我:"你真想好了?厂里伙食不好,工作辛苦,你能受得了吗?"
"傻瓜,我能受不了什么?"我捏着她的鼻子,"大不了我去建筑工地上班,那边缺电工,工资不比你厂里低。咱们一起在这打拼,总比你一个人强。"
回程前,我悄悄去了月月的厂子,找到了那个小会计。我把所有的钱都还给了月月的同事和李姐,只留下了回程的车费。小会计惊讶地看着我:"你真要全还啊?月月知道了会不高兴的。"
"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我坚定地说,"请你们别告诉她,就当是我拿去办正事了。"
回到县城,我立刻向厂里递交了辞职信。同事们纷纷不解:"建军,你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要走?"我没多解释,只说:"是该去陪陪媳妇了。"
老王叼着烟卷,意味深长地说:"我就知道你小子在吹牛。你媳妇要真那么好,你早就跑过去了,哪还等到现在?"
我笑了笑,没接他的话。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真的很难理解。
回家收拾行李时,找出了我和月月的老相册。翻到最后一页,是我俩在县电影院门口的合影。那天刚放映完《霸王别姬》,月月看哭了,挽着我的胳膊不停地说:"咱们可不能像霸王和虞姬那样,一定要好好的在一起。"
如今想来,她远赴深圳,不就是我们的"虞姬",但目的却正好相反,为了能和我一起过上好日子。这么好的媳妇,怎能让她一个人在外受苦。
一个月后,我在月月厂子附近的建筑工地找到了电工的活儿。虽然工资不高,每月只有六百出头,但胜在夫妻团聚。我们在厂区附近租了间稍大一点的房子,虽然条件依旧简陋,但有了自己的小天地。
晚上,下班后的我们总会一起去附近的小摊买些便宜的蔬菜和肉,回来做一顿简单的晚餐。有时候,我们会在屋顶平台上乘凉,看着远处高楼大厦的灯火,憧憬着未来。
"等我们存够钱,就回县城开个电器维修店。"月月靠在我肩头,轻声说道。
"好,听你的。"我握着她的手,"不管去哪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深圳的月光洒在我们身上,虽然生活依然艰辛,但我们的心终于不再分离。那些谎言、误解都已过去,留下的是彼此的理解和支持。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我们就是对方最坚强的依靠。
来源:隔岸观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