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带着满身的龙涎香,和三年前一样的眼神,只是多了些血丝,像蛛网般缠绕在他曾清亮如今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曾是我最迷恋的星辰,如今,只余下冰冷的宇宙洪荒,吞噬一切。
他终于找到我了。
带着满身的龙涎香,和三年前一样的眼神,只是多了些血丝,像蛛网般缠绕在他曾清亮如今却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曾是我最迷恋的星辰,如今,只余下冰冷的宇宙洪荒,吞噬一切。
1
记忆仿佛一匹被惊扰的锦帛,在脑海中轰然散开,露出底下鲜妍又刺目的丝线。曾几何时,我也是京城里人人称羡的苏家大小姐,苏晚卿。父亲是当朝太傅,兄长是大理寺少卿,苏家诗书传家,亦有薄产,在这繁华的帝都,也算得上是清贵门庭。
而我,年少慕艾,一颗心,都遗落在了彼时还是靖王的陆昭身上。
初见他,是在上元灯节。满城灯火璀璨,人潮汹涌,我与侍女走散,不慎被几个浪荡子弟围困。是他,一袭月白锦袍,宛若谪仙,从天而降。他并未多言,只一个眼神,便让那些人作鸟兽散。他向我伸出手,掌心温热干燥,声音清朗如玉:“姑娘无恙?”
那一眼,便是万年。
靖王陆昭,先帝第七子,母亲早逝,在诸皇子中并不起眼。他有经天纬地之才,却无依仗,空有抱负,却步履维艰。我看得出他眼底的郁郁不得志,亦看得出他胸中的万千丘壑。我倾慕他的才华,更心疼他的隐忍。
“晚卿,若有你相助,孤何愁大事不成?”他握着我的手,眼底是星光与火焰交织的灼热。
我信了。如同扑火的飞蛾,义无反顾。
苏家成了他最坚实的后盾。父亲为他在朝堂周旋,联络旧部;兄长为他搜罗罪证,清除异己;我则将苏家多年的积蓄,悉数化为粮草军饷,暗中输送给他培养的私兵。我为他分析时局,为他献策,为他于深夜红袖添香,伴他度过一个个不眠之夜。灯影下,他伏案疾书,勾勒着未来的蓝图,而我,便静静地为他研墨,心中漾满了甜蜜的憧憬。
“晚卿,”他抬起头,眼中满是柔情与坚定,“待我君临天下,必许你凤仪母仪,与你共享这万里河山。”
那时的誓言,字字句句,都像是淬了蜜的毒药,甜得让人心甘情愿饮下。我曾以为,那是我们之间最坚不可摧的盟约,是我们爱情最华美的篇章。我甚至为他披上过轻甲,在沙场点兵时,以苏家女儿的身份,为他鼓舞士气。红妆与铁甲,本是格格不入,但在他含笑的注视下,一切都显得那么理所当然。
我们一起走过了多少风雨,多少险阻。太子骄横,二王阴险,后宫诡谲,朝堂暗流。他如履薄冰,我亦步步为营。苏家几乎是押上了全部的荣辱兴衰,只为助他登上那九五至尊之位。
那些年,京城风云变幻,唯有靖王府我常去的小轩窗外,那株海棠开得岁岁年年,繁花似锦。陆昭曾说,我便如这海棠,清雅坚韧,是他晦暗生命里最明媚的一抹亮色。
他终于扫清了所有障碍,储君之位已是囊中之物。只待吉日,便可昭告天下,登基为帝。
我以为,所有的苦难都已过去,接下来的,便是他许诺我的盛世荣华,母仪天下。我开始悄悄绣制凤袍,那金线穿梭在凤羽之间,如同我雀跃的心情,一针一线,都织进了对未来的无限遐想。
2
登基大典定在三日后。整个京城都沉浸在一片喜庆祥和的气氛之中,张灯结彩,鼓乐喧天。靖王府,哦不,彼时已是准皇宫的东宫,更是人来人往,忙碌非凡。
我最后一次去见他,是在登基大典的前一夜。夜凉如水,月色凄迷。他屏退了左右,殿内只剩下我们二人。他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却依旧俊朗不凡。
“晚卿,”他拉着我的手,将我拥入怀中,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这几日辛苦你了。待大典过后,我便昭告天下,立你为后。”
我依偎在他怀里,感受着他身上熟悉的龙涎香气,心中一片安宁。这是我爱了多年,也为之付出了多年的男人。他即将成为天下的主宰,而我,将是他唯一的皇后。
“能为陛下分忧,是臣妾的福分。”我柔声应道,心中却在想着,明日一定要让绣娘将凤袍上的最后一颗明珠缀好。
他轻轻吻了吻我的额头,眼神复杂难辨,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我那时并未深思,只当他是即将登基,心中百感交集。
然而,命运的屠刀,总是在你最幸福的时刻,悄然举起。
那一夜,我回了苏府。父亲与兄长还在书房议事,商议着明日大典的细节,以及辅佐新君的种种方略。母亲则拉着我的手,细细叮嘱着入宫后的规矩,眼角眉梢都带着欣慰的笑意。
“我们晚卿,终于苦尽甘来了。”母亲拭着眼角的泪花,“只是往后入了宫,不比在家中自在,凡事都要小心谨慎。”
我笑着应下,心中却想着,有陆昭在,他定会护我周全。
子夜时分,阖府上下都已歇下。我躺在自己闺房的床上,辗转难眠,既有期待,也有一丝莫名的不安。窗外,风声鹤唳,似乎与往常不同。
“砰——!”
一声巨响,府门被人从外面撞开。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兵刃相击声,惨叫声,哭喊声,瞬间划破了苏府的宁静。
我惊坐而起,心跳如擂鼓。
“小姐!小姐快走!”我的贴身侍女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惨白如纸,“外面……外面全是禁军!他们说……说我们苏家……谋逆!”
谋逆?!
这两个字如晴天霹雳,将我炸得魂飞魄散。怎么可能?苏家世代忠良,父亲更是肱股之臣,兄长清正廉明,我们倾尽所有助陆昭登上帝位,怎会落得一个谋逆的罪名?
“是陆昭的命令吗?!”我抓住侍女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她的肉里。
侍女只是哭,说不出话来。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门,庭院里已是一片火光冲天。昔日熟悉的家仆护院,一个个倒在血泊之中。那些身着禁军服饰的兵士,面目狰狞,见人就杀,如同一群嗜血的野兽。
“爹!娘!哥哥!”我凄厉地喊着,却被浓烟呛得阵阵咳嗽。
我看见父亲一身染血,手持长剑,护在母亲身前,嘶吼着:“我苏家忠心耿耿,何来谋逆之说!定是奸人陷害!我要见靖王!我要见陛下!”
回应他的,是冰冷的长枪。
我眼睁睁看着父亲被数杆长枪穿透身体,鲜血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花白的胡须。他直挺挺地倒下,眼睛却依旧圆睁,死不瞑目。
“不——!”我肝胆俱裂,想要冲过去,却被兄长死死拉住。
“晚卿!快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一定要活下去,为苏家报仇!”兄长将我推向后院的暗道,眼中满是血泪和决绝。他转身,拔剑迎向了蜂拥而来的禁军。
那是我见到兄长的最后一面。他的背影,在火光中,显得那般悲壮,那般孤单。
暗道里漆黑一片,我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借着记忆和求生的本能,在其中摸索前行。耳边,是苏府上空不绝于耳的惨叫和兵刃声,每一声,都像一把刀,狠狠剜在我的心上。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从暗道的另一头爬了出来。那是一处早已荒废的别院,苏家的产业之一,鲜少有人知晓。我浑身是血,脸上布满泪痕和烟灰,狼狈不堪。
我以为我逃出来了。
然而,就在我以为可以喘息片刻的时候,几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面前。为首的,是陆昭身边最得力的心腹太监,王钦。
他手里捧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玉酒杯,杯中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光泽。
“苏姑娘,”王钦的声音尖细而冰冷,不带一丝感情,“陛下有旨,念及旧情,赐你鸩酒,全你一个体面。”
旧情?体面?
我惨笑起来,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这就是我爱了那么多年,为他付出了一切的男人,给我的“旧情”和“体面”!
“为什么?”我嘶哑地问,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苏家究竟做错了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
王钦垂下眼帘,淡淡道:“苏家功高震主,勾结外戚,图谋不轨。陛下也是迫不得已。苏姑娘,请吧,莫要让奴才为难。”
功高震主?图谋不轨?多么可笑的罪名!苏家若真有不臣之心,陆昭又岂能安然坐上那个位子?这分明是早就准备好的说辞,是卸磨杀驴的借口!
我的心,在那一刻,彻底死了。所有的爱恋,所有的期盼,所有的信任,都在这杯毒酒面前,化为齑粉。
我没有再挣扎,也没有再质问。因为我知道,一切都已成定局。那个曾经许我凤仪母仪的男人,那个曾说我是他生命中最明媚光亮的男人,亲手将我推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
我接过那杯酒,指尖冰凉。杯中的液体散发着一股奇异的甜香,我知道,这是穿肠烂肚的剧毒。
“陆昭……”我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无尽的恨意,“我苏晚卿,此生最后悔的,便是识你,爱你,助你!”
我仰起头,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着灼烧般的痛楚,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看着王钦那张毫无表情的脸,看着他身后那些冷漠的黑衣人,看着这凄冷的月色,天地间一片死寂。
视线开始模糊,身体里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空。我仿佛看到父亲母亲,看到兄长,看到苏家上下几百口人的冤魂,在我面前哭泣,哀嚎。
陆昭,你好狠的心!
剧痛传来,我蜷缩在地上,意识渐渐消散。在彻底陷入黑暗之前,我仿佛看到了陆昭的脸。他站在远处,一身明黄色的龙袍,面容冷峻,眼神冰冷,没有一丝波澜。
是我看错了吗?还是,他真的来了?来亲眼看着我,这个他昔日最亲密的爱人,是如何在他登基的前夜,惨死在他的命令之下?
心,如被万千钢针穿刺,痛得麻木。然后,便是无边无际的黑暗,吞噬了一切。
3
我以为我会死。带着满腔的怨恨与不甘,魂飞魄散。
然而,当我再次恢复意识时,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剧痛,仿佛被生生撕裂过一般。紧接着,是全身骨骼都像是被拆散了重组的酸痛。
我艰难地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简陋的茅草屋顶,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草药味。
“你醒了?”一个苍老而温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转过头,看到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坐在床边,手里端着一碗黑褐色的药汁。他仙风道骨,眼神却带着一丝悲悯。
“你是……”我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几乎听不出原来的音色。
“老朽姓秦,是个山野郎中。”老者将药碗递到我唇边,“姑娘先将药喝了,有什么话,慢慢说。”
药汁苦涩无比,却带着一丝奇异的清凉,顺着喉咙滑下,缓解了些许灼痛。
“我……我还活着?”我不敢相信。那杯鸩酒的滋味,那濒死的痛苦,依旧历历在目。
秦老伯叹了口气:“姑娘福大命大。老朽发现你的时候,你倒在城郊的乱葬岗旁,气息奄奄,只剩下一口气了。幸好老朽略通岐黄之术,又恰好认得那种奇毒的解法,这才将你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乱葬岗……王钦他们,竟是将我随意丢弃了么?连一个薄棺都不肯施舍。
“只是……”秦老伯看着我,眼中流露出复杂的神色,“那毒太过霸道,虽然保住了性命,但姑娘的容貌……还有声音……”
我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去摸自己的脸。入手处,却是一片凹凸不平,粗糙不堪的皮肤,如同老树的树皮。我心中一凛,挣扎着想要起身,秦老伯却按住了我。
“姑娘莫急,老朽这里没有铜镜。你……你安心养伤便是。”
可我如何能安心?我颤抖着,再次抚摸自己的脸颊,从额头到下颌,没有一寸肌肤是完好的。那些曾经光滑细腻的皮肤,如今布满了狰狞的疤痕,有的地方甚至像是被腐蚀过一般,露出了暗红色的嫩肉。
绝望,如同潮水般将我淹没。
我不仅家破人亡,如今连容貌都被尽数摧毁。陆昭,你好狠!你不仅要我的命,还要毁掉我身为女子的一切!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嘶吼,声音沙哑刺耳,如同破锣一般。这也不是我的声音了!我那曾如黄莺出谷般清脆的声音,如今也变得如此不堪入耳。
接下来的日子,我如同行尸走肉。秦老伯每日为我敷药换药,精心调理,我的身体渐渐恢复,但脸上的疤痕,却如同最恶毒的诅咒,永远留了下来。喉咙的损伤也无法逆转,我再也说不出悦耳的话语。
秦老伯告诉我,他曾受过我父亲的恩惠。当年他云游至京城,不慎染上恶疾,盘缠用尽,流落街头,是父亲见他可怜,不仅施以援手,还为他请医问药,这才救了他一命。他一直感念苏家的恩情,此次恰逢回京探访故友,却听闻苏家惨案,心痛不已。在乱葬岗发现我,也算是天意,让他能有机会报答当年的救命之恩。
“苏家蒙此大难,老朽无能为力。如今能救下姑娘,也算是对苏太傅在天之灵的一点慰藉。”秦老伯叹息道,“姑娘,人死不能复生,你年纪轻轻,往后的路还长,切莫自暴自弃。”
往后的路?我还有什么往后的路?家没了,亲人没了,容貌毁了,声音哑了,我苏晚卿,已经死了。活下来的,只是一个承载着无尽仇恨的躯壳。
“从今往后,世上再无苏晚卿。”我对着溪水中自己那张可怖的倒影,一字一句地说道,声音沙哑却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坚决,“我叫阿烬。凤凰涅槃,化为灰烬。苏家的血海深仇,我阿烬,定要让他们血债血偿!”
秦老伯见我心意已决,也不再多劝。他不仅医术高明,还擅长制香和医毒之术。他说,香能怡情,亦能杀人。毒能害命,亦能救人。
于是,我拜秦老伯为师,开始学习制香和医毒。我将所有的悲愤与仇恨,都倾注在这些瓶瓶罐罐,草药毒物之中。我的双手,曾是抚琴绣花的纤纤素手,如今却日日与药材毒草为伴,变得粗糙,却也更加有力。
我学习辨认各种香料,从最常见的檀香、麝香,到最罕见的龙涎、奇楠。我学习如何炮制,如何配伍,如何让香气在最恰当的时候,散发出最独特的韵味。秦老伯说我极有天赋,对香气的感知敏锐异常,许多复杂的香方,我一点即通。
或许,是因为我的心已经死了,再无杂念,才能如此专注。
同时,我也在学习毒术。那些能致人死命的毒药,那些能让人在无声无息中饱受折磨的奇毒,我都一一牢记在心。我甚至亲身试毒,感受那些毒药在体内发作的痛苦,只为更深刻地理解它们,也为了锻炼自己的意志。秦老伯每次都看得心惊肉跳,却也知道,拦不住我这颗早已被仇恨浸透的心。
三年时间,弹指一挥间。
在幽静的山谷中,我渐渐褪去了苏晚卿的影子。我不再是那个娇弱的贵族小姐,而成了一个面目丑陋,声音沙哑,却眼神沉静,内心坚韧的制香人,阿烬。
秦老伯将他毕生所学倾囊相授。他说,他年事已高,时日无多,希望我能将这身本事传承下去。他也知道我心有不甘,并未劝我放下仇恨,只是叮嘱我,万事小心,切莫再重蹈覆辙。
临终前,秦老伯给了我一个小小的锦囊,说里面是他早年偶然得到的一味奇药的残方,或许对我的容貌有些许帮助,但希望渺茫,让我莫要抱太大希望。他还给了我一些盘缠,让我离开这山谷,去往人世间。
“去吧,孩子。”他握着我的手,眼神慈祥,“这山谷虽好,却困不住你。你的路,在外面。”
我含泪埋葬了秦老伯。在这世上,他是唯一给过我温暖的人。
我离开了那座山谷。带着秦老伯的嘱托,带着一身的制香和医毒之术,也带着那颗早已化为焦土,只余下复仇火焰的心。
我选择在江南边陲的一个小镇落脚。这里远离京城,民风淳朴,没有人会认识曾经的苏晚卿。我用秦老伯留下的盘缠,开了一间小小的香料铺子,取名“余烬香坊”。
我的香,与众不同。它们或清雅,或浓烈,或幽远,或缠绵,每一款都有其独特的灵魂。渐渐地,我的香坊在小镇上有了些名气,甚至有些外地的客商,也会慕名而来。
我每日与香料为伴,生活平静得如同一潭死水。但我知道,这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我无时无刻不在搜集着京城的消息,关注着那个高高在上的帝王,陆昭。
他果然成了一个励精图治的明君。减免赋税,兴修水利,整顿吏治,开疆拓土。史书上,他会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成为一代圣主。
可是,谁又知道,这位圣明君主,他的皇位,是多少人的鲜血和白骨堆砌而成?其中,便有我苏家满门的忠魂。
每当午夜梦回,我总会回到那个火光冲天的夜晚,看到父亲不瞑目的双眼,听到母亲和兄长最后的悲鸣。然后,便是陆昭那张冷酷无情的脸,和他赐下的那杯鸩酒。
恨意,如同毒藤,在我心中疯狂滋长,盘根错节,早已与我的血肉融为一体。
我等着,等着一个机会。一个可以接近他,让他也尝尝锥心刺骨之痛的机会。
4
而此时的陆昭,身处九重宫阙,坐拥万里江山,却未必如世人所想那般快活。
登基三年,他励精图治,宵衣旰食,大周朝在他手中,确实呈现出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百姓称颂他为明君,朝臣敬畏他为圣主。他拥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得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一切。
可是,夜深人静,当他褪去龙袍,独自面对这空旷的宫殿时,无边的孤寂与悔恨便会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常常会做同一个梦。梦里,是苏晚卿。是那个巧笑倩兮,为他红袖添香的苏晚卿;是那个英姿飒爽,为他披甲点兵的苏晚卿;也是那个眼神绝望,饮下他亲赐毒酒的苏晚卿。
梦中的她,总是带着血泪,一遍遍质问他:“陆昭,你为何要如此对我?你的心,难道是铁石做成的吗?”
他从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寝衣。龙床上,锦被绣枕,皆是冰冷。他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只抓到一片虚空。
他知道,他欠苏晚卿的,太多太多。他用最残忍的方式,毁灭了她的一切,也毁灭了他们之间曾经拥有过的一切。
他曾以为,时间可以冲淡一切。他曾以为,只要他缔造一个太平盛世,就能弥补他心中的愧疚。可是他错了。苏晚卿的影子,早已深深烙印在他灵魂深处,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但没有淡去,反而愈发清晰,愈发让他痛彻心扉。
他开始派人暗中寻找苏晚卿的下落。尽管王钦言之凿凿,说亲眼看着苏晚卿毒发身亡,尸骨无存。但他心中总有一丝隐秘的期盼,期盼着奇迹的发生,期盼着她还活在这个世上的某个角落。
他找遍了京城,找遍了苏家所有可能藏匿的地方,却一无所获。
直到那一天。
那是一个初夏的午后,他微服出巡,体察民情。行至一处江南小巷,空气中忽然飘来一阵奇异的香气。那香气初闻清淡,细品之下,却又层次分明,前调带着一丝苦涩的药香,中调是幽兰般的清雅,后调则转为温暖沉静的木质香,复杂而独特,令人闻之难忘。
这香气……好熟悉!
陆昭猛地停住了脚步,心头剧震。这香气,像极了当年苏晚卿为他特制的那款“晚来香”!只是,又似乎有所不同,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苍凉与决绝。
“这是什么香?”他问身边的侍卫。
侍卫们面面相觑,皆不知所以。
陆昭循着香气,来到了一家名为“余烬香坊”的小铺子前。铺子不大,门面也有些陈旧,但里面飘出的香气,却让他心神不宁。
他走了进去。铺子里,一个戴着帷帽,身形略显佝偻的女子,正低头专心致志地捣弄着一些香料。她的双手布满薄茧,动作却娴熟而优雅。
“店家,方才那香气,是何香?”陆昭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平静。
那女子抬起头,帷帽的轻纱遮住了她的面容,只能隐约看到她下颌处似乎有些狰狞的疤痕。她的声音沙哑低沉,不似寻常女子:“客官说的是哪一款?小店香品繁多,不知客官指的是……”
陆昭努力克制着内心的激动,将方才闻到的香气形容了一遍。
那女子沉默了片刻,道:“客官所说的,应是小店自制的‘浮生烬’。此香配方独特,市面上并无售卖。”
浮生烬……好一个浮生烬!
陆昭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他死死盯着那个女子,想要透过那层薄纱,看清她的真面目。
“这香,是你亲手调制的?”
“是。”
“可否……为朕也调制一些?”他几乎是脱口而出,连自称都忘了掩饰。
那女子似乎并未在意他的失言,只是淡淡道:“此香调制不易,需耗费些时日。若客官诚心想要,可留下定金,三日后来取。”
陆昭留下了一锭沉甸甸的金元宝,几乎是落荒而逃。
回到宫中,他立刻下令,彻查“余烬香坊”的底细,以及那个制香女子的来历。他有一种强烈的预感,那个女子,或许就是他寻觅已久的苏晚卿!
尽管她的容貌和声音都已改变,但那制香的手法,那偶尔流露出的熟悉的气息,还有那双在帷帽轻纱下,依旧清冷沉静的眼睛……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就是她!
苏晚卿,你果然还活着!
无边的狂喜与莫名的恐惧,同时攫住了他的心。喜的是,她还活着;惧的是,她若真是苏晚卿,又会如何面对他这个灭她满门的仇人?
他开始夜不能寐,日夜期盼着手下的调查结果,也期盼着三日之期的到来。
他要找到她,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要弥补,要赎罪,要将她重新拥入怀中。这一次,他绝不会再放手!
5
三日后,我如约将那盒“浮生烬”准备妥当。香是好香,只是不知,那位出手阔绰的“客官”,是否能品出这香中蕴含的彻骨寒意。
傍晚时分,香坊的门被推开。进来的,依旧是三日前那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只是今日,他换上了一身更为华贵的锦袍,腰间玉带上悬挂的龙纹玉佩,在夕阳的余晖下,闪烁着幽冷的光芒。
我知道,他来了。带着他帝王的威仪,也带着他深藏心底的探究。
“店家,朕的香,可制好了?”他开口,声音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已不再掩饰自己的身份。
我将早已准备好的香盒奉上,垂首低眉,声音依旧沙哑:“陛下,香已制好。请陛下验看。”
他接过香盒,打开,一股熟悉的幽香扑面而来。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复杂难辨的神情,似是沉醉,又似是痛苦。
“果然是这个味道……”他喃喃自语,随即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我,“你这制香的手艺,师从何人?”
“家师乃一山野隐士,早已仙逝。小女子这点微末技艺,皆是家师所授,不足挂齿。”我回答得滴水不漏。这套说辞,我早已在心中演练过千百遍。
陆昭踱步到我面前,高大的身影几乎将我完全笼罩。他身上的龙涎香气,混杂着“浮生烬”的幽香,形成一种奇异而压抑的氛围。
“抬起头来。”他命令道。
我缓缓抬起头,任由帷帽的轻纱在他面前晃动。我知道,他想看清我的脸。他也一定已经查到了,我这个“阿烬”,是个容貌丑陋的女人。
“你这帷帽,为何从不摘下?”他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回陛下,民女容颜有损,恐惊扰圣驾。”我平静地回答。
“朕恕你无罪。”他的声音更近了些,几乎贴在我的耳边,“摘下来,让朕看看。”
我的心,在那一刻,猛地收紧。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种压抑了太久的恨意,几乎要破体而出。但我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伸出手,缓缓摘下了头上的帷帽。
夕阳的余光透过门窗,照在我的脸上。那些狰狞的疤痕,在光线下显得更加可怖。我知道,我现在的样子,足以让任何人心生畏惧,甚至恶心。
陆昭的呼吸,在那一瞬间,明显滞涩了一下。他看着我的脸,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震惊,有怜悯,有痛惜,还有一丝……不敢置信的怀疑。
“你的脸……是怎么弄成这样的?”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多年前的一场大火,侥幸逃生,便落下了这副模样。”我轻描淡写地说道,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大火?”他追问,“何时何地的大火?”
“往事不堪回首,陛下又何必追问一个丑妇的伤心事。”我垂下眼帘,避开了他探究的目光。
陆昭沉默了。他似乎在极力克制着什么。他绕着我走了几圈,目光像利剑一般,在我身上来回逡巡,仿佛要将我看穿。
“你叫阿烬?”
“是。”
“这个名字,有何寓意?”
“凤凰涅槃,化为灰烬。民女希望,过去的种种,都能如灰烬般消散,重新开始。”我的声音平静无波。
“重新开始……”他咀嚼着这几个字,眼神幽深,“有些事情,真的能像灰烬一样,说消散就消散吗?”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露分毫:“世事无常,过眼云烟。执着于过去,不过是徒增烦恼罢了。”
陆昭忽然伸出手,想要触碰我的脸颊。我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避开了他的碰触。
他的手僵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
“你……很怕朕?”
“陛下天威,民女不敢不敬。”我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模样。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他似乎想从我身上找出更多的破绽,却又不知从何下手。我的容貌,我的声音,都与苏晚卿截然不同。除了这制香的手艺,和那双或许还有些许相似的眼睛,他找不到任何直接的证据。
“你这香坊,开了多久了?”他又换了个问题。
“三年有余。”
“三年前……”他眼神一黯,“你从何处来?”
“江南水乡,漂泊无定。”
每一个问题,我都回答得滴水不漏,不卑不亢。我知道,他此刻心中定是惊涛骇浪。他越是怀疑,越是试探,便越是证明了他对苏晚卿的“念念不忘”。
而这份“念念不忘”,便是我复仇的利刃。
他最终没有再多问什么,只是留下了一句:“朕还会再来。”便带着那盒“浮生烬”,离开了我的香坊。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他不会轻易放弃。
接下来的日子,陆昭果然如他所说,时常会“微服”来到我的香坊。有时是独自一人,有时会带着一两个侍从。他不再像第一次那样咄咄逼人地盘问,而是会坐下来,静静地看我制香,或者与我说一些无关痛痒的话。
他会问我一些关于香料的知识,我会一一作答。他会说起一些宫中的趣闻,我会适时地附和几句。他甚至会提起一些前朝旧事,有意无意地观察我的反应。
我始终保持着平静与疏离。我知道,他是在用这种方式,一点点地渗透我的防备,试图从我的言行举止中,找到苏晚卿的影子。
他会刻意提起一些苏晚卿喜欢的花草,喜欢的诗词,甚至喜欢的食物。每当这时,我的心都会像被针扎一般疼痛,但我必须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不露丝毫痕迹。
有一次,他带来了一支玉簪,簪头是一朵盛开的海棠花。那是我曾经最喜欢的花,也是靖王府那株海棠的模样。
“朕见这簪子别致,便买了下来。不知……阿烬姑娘可喜欢?”他将簪子递到我面前,眼中带着一丝期盼。
我看着那支玉簪,心中百感交集。这海棠,曾是我们爱情的见证,如今却成了他试探我的工具。
“民女容貌鄙陋,怕是配不上这般精致的簪子。陛下的美意,民女心领了。”我婉言谢绝。
他眼中的光芒,黯淡了下去。
我知道,他越来越相信,我就是苏晚卿。我的刻意疏远,我的种种“巧合”,都在加深他的怀疑。
而我,就在这步步为营的试探与周旋中,冷静地等待着他彻底确认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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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那是一个雨夜,淅淅沥沥的雨声敲打着窗棂,也敲打着人心。陆昭没有打伞,任由冰冷的雨水混着“浮生烬”浸湿了他明黄的衣袍,狼狈地冲进了我的香坊。他看起来像是经历了一场剧烈的内心挣扎,眼中的血丝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浓重。
他一进来,便屏退了左右,双眼赤红地盯着我,声音沙哑而颤抖:“晚卿……是你,对不对?你就是晚卿!”
这一次,他没有用疑问的语气,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肯定。
我没有再否认。事到如今,再多的伪装也已无用。我缓缓抬起头,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曾经让我沉沦,如今却只剩冰冷的眸子。
“陛下,”我依旧用着“阿烬”的沙哑声音,“苏晚卿……早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不!你没有死!”他猛地抓住我的双肩,力道之大,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你还活着!你只是换了一副模样,换了一个名字!告诉我,这三年来,你都经历了什么?你的脸,你的声音……是谁把你害成这样的?”
他的眼中充满了痛苦,悔恨,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庆幸。
我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只觉得无比讽刺。是谁把我害成这样的?除了他陆昭,还能有谁?
“陛下觉得,会是谁呢?”我冷冷地反问。
陆昭的身体晃了晃,脸上血色尽失。他松开了我的肩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颓然坐倒在椅子上,双手痛苦地抱住了头。
“是我……都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声音中充满了无尽的绝望,“晚卿,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朕当年……朕当年也是迫不得已……”
迫不得已?多么轻飘飘的四个字!就因为这四个字,我苏家满门忠烈,尽数化为冤魂!就因为这四个字,我从云端跌入泥沼,容貌尽毁,生不如死!
“迫不得已?”我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中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讥诮,“陛下为了那个至高无上的位子,牺牲一个苏家,牺牲一个苏晚卿,又算得了什么呢?自古君王皆薄幸,帝王之路,本就是用鲜血和白骨铺就的。我苏晚卿,不过是陛下宏图霸业中,一块微不足道的垫脚石罢了。”
我的话,像一把把尖刀,狠狠刺入陆昭的心脏。他抬起头,眼中满是血泪,声音哽咽:“不……不是这样的!晚卿,你听我解释!”
他开始向我“坦诚”当年的“往事”。他说,当年朝中大权旁落,丞相一手遮天,党羽遍布朝野,早已有了不臣之心。他虽即将登基,但根基未稳,若不先下手为强,只怕江山易主,天下大乱。
他说,苏家当时风头太盛,又是他的主要依仗,早已成为丞相的眼中钉,肉中刺。丞相联合了一批旧臣,捏造了苏家“勾结外戚,图谋不轨”的罪证,准备在他登基之后,以此为借口发难,一举剪除他和苏家。
“朕当时也是骑虎难下!”陆昭痛苦地说道,“若不牺牲苏家,朕便无法扳倒丞相!朕若倒了,大周的江山,便会落入奸佞之手!晚卿,朕知道这样做对不起你,对不起苏家,但朕是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局着想啊!”
他声泪俱下,字字泣血,仿佛自己才是那个最委屈,最无奈的人。
我静静地听着他的“解释”,心中却是一片冰冷。为了天下苍生?为了大局着想?说到底,不过是为了他自己的皇位罢了!就算丞相权倾朝野,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可以制衡吗?非要用我苏家满门的鲜血,来换取他的“胜利”吗?
这是何等自私而冷酷的借口!
“那杯毒酒,也是陛下为了大局着想,才赐给臣妾的吗?”我冷笑着问。
陆昭的脸色更加苍白,他艰难地摇着头:“不……朕……朕是想保住你的……朕让人在酒里动了手脚,那并非致命的剧毒,只是会让你陷入假死……朕本想事后将你秘密救出,送往安全之地……可是……可是王钦那个奴才,他自作主张……他说你已经……已经……”
他说不下去了,声音里充满了懊悔与自责。
我心中冷笑更甚。假死?秘密救出?说得倒是好听!若真有此心,为何三年来对我苏晚卿不闻不问?为何要等到今日,才来演出这副追悔莫及的戏码?
或许,他当年确实有过那么一丝丝的“不忍”,但那点微不足道的“不忍”,在至高无上的皇权面前,又算得了什么?
但我没有当面拆穿他的谎言。我的目的,不是与他争论当年的对错,而是要利用他的愧疚,为我苏家复仇。
我看着他痛苦的模样,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脆弱”与“迷茫”:“陛下……臣妾……臣妾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你……”
陆昭闻言,眼中顿时燃起一丝希望。他猛地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说道:“晚卿!朕说的句句属实!若有半句虚言,教朕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朕知道,朕欠你太多,朕会用余生来弥补!只要你愿意回到朕的身边,朕什么都答应你!”
他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脸颊上,那上面布满了冰冷的泪水。他的眼神,充满了祈求与渴望。
我心中一阵恶寒,却强忍着没有抽回手。
“陛下……”我低下头,声音沙哑,带着哭腔,“苏家满门的冤魂……臣妾的脸……臣妾的声音……这一切,真的能弥补吗?”
“能!一定能!”陆昭急切地说道,“朕会为你恢复容貌!朕已经派人寻遍天下名医,定能找到让你恢复容颜的良药!至于苏家的冤屈,朕也一定会查个水落石出,还苏家一个清白!那些陷害苏家的人,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充满了帝王的威严与决心。
我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他,眼中闪烁着一丝“动摇”与“希望”。
“陛下……此言当真?”
“君无戏言!”
我“挣扎”了许久,终于“艰难”地点了点头:“好……臣妾……臣妾愿意再相信陛下一次。只是,臣妾如今这副模样,实在不宜抛头露面。而且,在苏家冤屈未得昭雪之前,臣妾也不想以苏晚卿的身份示人。”
陆昭大喜过望,连连点头:“好好好!朕都依你!朕会在宫中为你安排一处僻静的宫苑,让你安心静养。你需要什么,尽管开口。至于苏家的案子,朕会立刻下令重查!”
他似乎生怕我会反悔,立刻便要将我接入宫中。
我“顺从”地答应了。
就这样,我,曾经的苏晚卿,如今的阿烬,以一个“侥幸存活,容貌尽毁,被皇帝怜悯接入宫中静养的制香女”的身份,再次踏入了那座曾经承载我无数梦想,也最终将我无情碾碎的皇宫。
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的复仇计划,正式拉开了序幕。
陆昭,你以为你重新得到了我,你以为你可以弥补过去的罪孽。你错了。你得到的,只是一个虚与委蛇的躯壳,一个精心编织的陷阱。
而我,将亲手引导你,一步步走向我为你设下的结局。
7
入宫之后,陆昭果然将我安置在了一处名为“静尘轩”的偏僻宫苑。这里远离前朝后宫的喧嚣,清幽雅致,倒也符合我“安心静养”的身份。他每日都会抽空来看我,对我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仿佛想要将这三年来缺失的温情,一股脑地补偿给我。
他送来了无数珍奇药材,御医们也轮番为我诊治,试图恢复我的容貌和声音。但我知道,秦老伯说过,我所中的奇毒,早已伤及根本,除非有传说中的仙丹妙药,否则绝无可能恢复如初。而秦老伯留给我的那个锦囊,里面确实有一张残方,据说能解百毒,重塑肌骨,但我一直没有打开。因为,我不需要恢复苏晚卿的容貌。阿烬这张脸,才是我复仇的最好伪装。
对于陆昭的“深情款款”,我表面上感激涕零,心中却冷如冰霜。我扮演着一个历经劫难,对往事心有余悸,却又对未来抱有一丝期盼的柔弱女子。我会在他面前,不经意地流露出对苏家冤案的悲痛,对陷害者的切齿痛恨。
“陛下,臣妾时常梦见父亲和兄长,他们死不瞑目啊……”我会在某个恰当的时机,泪眼婆娑地对他哭诉,“究竟是谁,如此丧心病狂,要置我苏家于死地?”
陆昭每次都会将我拥入怀中,柔声安慰:“晚卿放心,朕已经派人彻查此事。无论是谁,只要查明真相,朕定不轻饶!”
他确实下令重查苏家旧案。然而,时过境迁,当年许多知情者或死或散,丞相又老谋深算,早已将所有痕迹抹得干干净净。调查进展缓慢,收效甚微。
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我开始利用陆昭对我的愧疚和信任,不动声色地引导他。
我知道,当年陷害苏家的主谋,便是如今权倾朝野的丞相,李斯年。这个老狐狸,隐藏极深,轻易不会露出马脚。陆昭虽然也怀疑他,但苦于没有确凿的证据,不敢轻易动手,以免动摇国本。
我便从李斯年身边的人入手。
我利用自己制香的技艺,调制出一种名为“迷迭引”的奇香。此香无色无味,混入寻常熏香之中,常人难以察觉。但若长期吸入,便会使人心神恍惚,意志薄弱,容易在不经意间吐露心事。
我通过宫中采买香料的太监,巧妙地将这种“迷迭引”,送到了李斯年最信任的一个门生,户部侍郎张恒的府中。张恒此人,贪财好色,又有些自作聪明,是丞相党羽中的一个重要环节。
果然,不出半月,张恒便在一次酒后失言,向自己的宠妾泄露了一些关于当年苏家案的隐秘细节,以及丞相近年来贪赃枉法,培植私党的一些罪证。而那名宠妾,早已被我用重金收买。
我将这些“无意间”得知的线索,用一种极为巧妙的方式,透露给了陆昭。有时是在与他闲聊时,随口提及一些市井传闻;有时是在为他调制安神香时,故意加入一些能引发联想的药材,再旁敲侧击地引导。
“陛下,臣妾近日听闻,那户部侍郎张恒,家中似乎藏了不少奇珍异宝,也不知从何而来……”
“陛下,臣妾近日研读医书,发现一种奇特的草药,据说能让人在不知不觉中说出实话,也不知是真是假……”
陆昭何等聪明,自然能听出我话中的深意。他表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加紧了对张恒的调查。
很快,张恒贪赃枉法的证据便被一一掌握。在确凿的证据面前,张恒心理防线彻底崩溃,不仅招认了自己的罪行,还将丞相李斯年多年来结党营私,排除异己,甚至暗中勾结边疆将领,意图不轨的种种阴谋,都和盘托出。
陆昭震怒!他没想到,李斯年竟然如此胆大包天,狼子野心昭然若揭!
然而,李斯年毕竟是三朝元老,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党羽众多。若没有一个万全之策,贸然动手,恐怕会引起朝局动荡,甚至引发兵变。
我再次“恰到好处”地为陆昭献策。
“陛下,丞相老奸巨猾,党羽众多,若想一举将其扳倒,需得寻一个万无一失,又能让天下人信服的契机。”我柔声说道,“臣妾听闻,过几日便是皇家秋猎之期,届时文武百官都会随行。若能在围猎之时,当众揭露丞相的罪行,让他百口莫辩,岂不是更好?”
我又“不经意”地提起,张恒曾招认,丞相与镇守北疆的安北大将军王莽暗通款曲,王莽手中握有重兵,是丞相最大的依仗。若能在秋猎之时,设法让王莽也“露出马脚”,便可将丞相的势力连根拔起。
陆昭深以为然。他开始秘密部署,准备在秋猎之时,给李斯年致命一击。
秋猎如期而至。行宫设在京郊的皇家猎苑,旌旗招展,戒备森严。文武百官,皇亲国戚,皆随驾前往。丞相李斯年,自然也在其中。他似乎并未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依旧是一副道貌岸然,运筹帷幄的模样。
围猎开始,号角声响彻山林。陆昭一身戎装,英姿勃发,策马奔驰在猎场之上。我也被允许随行,只是坐在特制的马车里,远远观望。
一切都按照我预想的剧本进行着。
在围猎进行到高潮之时,一队“刺客”突然从密林中杀出,直扑陆昭的御驾。侍卫们奋力抵抗,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安北大将军王莽“恰好”率领一队亲兵赶到,“奋不顾身”地救驾。
然而,就在王莽“击退”刺客,跪地请罪之时,陆昭却突然下令,将王莽拿下!
王莽大惊失色,高呼冤枉。
此时,早已安排好的禁军统领上前,从王莽的亲兵身上,搜出了一封丞相李斯年写给王莽的密信。信中,李斯年指示王莽,在秋猎之时,制造混乱,趁机行刺皇帝,然后拥立丞相登基!
铁证如山!
李斯年顿时面如死灰,瘫倒在地。他做梦也没想到,自己精心策划的一切,竟然会以这种方式败露!他更没想到,王莽这个他最信任的棋子,竟然会反过来咬他一口!
其实,那封所谓的“密信”,是我模仿李斯年的笔迹伪造的。而王莽,早已被陆昭用重金和高官厚禄收买,心甘情愿地配合演了这场戏。那些“刺客”,自然也是陆昭安排的人。
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借刀杀人”。借陆昭的刀,杀李斯年这个仇人。
当众揭露了丞相的谋逆大罪,陆昭下令将其打入天牢,所有党羽一并查办。
朝堂之上,一片哗然。谁也没想到,位高权重的丞相,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紧接着,陆昭又宣布,当年苏家谋逆一案,乃是丞相李斯年一手策划陷害,目的是为了剪除异己,为自己篡权夺位铺路。如今真相大白,苏家冤屈得以昭雪。
他下令,恢复苏家所有名誉,厚葬苏家亡故的亲人,并追封我父亲为太师,兄长为忠勇侯。苏家幸存的旁支族人,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和丰厚的补偿。
那一刻,站在静尘轩的窗前,听着宫人传来的消息,我没有流泪,也没有欢呼。心中,只有一片死寂的平静。
苏家的冤屈,终于洗清了。父亲,母亲,兄长,还有苏家几百口冤魂,你们可以安息了。
而我,阿烬,也该为自己的人生,做一个了断了。
8
苏家冤案昭雪,李斯年及其党羽尽数伏法,朝堂内外,一片清明。陆昭的声望,也因此达到了顶峰。世人皆称颂他明察秋毫,不畏权奸,为忠良平反昭雪,乃是千古难遇的圣君。
他来到静尘轩,眼中带着如释重负的喜悦和难以掩饰的温柔。
“晚卿,”他握着我的手,声音中充满了期待,“苏家的冤屈已经洗清,李斯年也得到了应有的惩罚。从今往后,再也没有什么可以阻碍我们了。朕会择吉日,册封你为后,让你成为这世上最尊贵的女人。”
他以为,一切都可以重来了。他以为,只要为苏家平反,只要除掉共同的敌人,就能抹去过去的伤痕,我们就能回到从前。
我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我曾经无比迷恋,如今却只觉得刺眼的光芒。
我缓缓抽回自己的手,平静地说道:“陛下,苏家的冤屈得以昭雪,臣妾感激不尽。只是,有些事情,发生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陆昭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有些不解地看着我:“晚卿,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你还不肯原谅朕吗?”
“原谅?”我轻轻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陛下觉得,灭门之恨,一杯毒酒,一句‘迫不得已’,就可以轻易原谅吗?”
“可是……可是朕已经尽力弥补了!朕为你报了仇,还了苏家清白!朕发誓,朕以后一定会好好待你,用朕的一生来补偿你!”陆昭急切地辩解道,眼中充满了慌乱。
“陛下,”我打断了他,声音平静却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决绝,“您为苏家平反,我很感激。但这并不代表,我会忘记过去的一切,忘记苏家几百口人的性命,忘记我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
“我苏晚卿,早在三年前,饮下那杯毒酒的时候,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阿烬。一个为了复仇而存在的阿烬。”
我看着他难以置信的眼神,一字一句地说道:“陛下,您知道吗?其实,扳倒李斯年的许多关键线索,都是我‘无意间’透露给您的。包括张恒的弱点,那封伪造的密信,以及策反王莽的计策,也都有我的‘影子’。”
陆昭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踉跄着后退一步,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你……你一直在利用朕?”
“是。”我坦然承认,“我利用了您对苏晚卿的愧疚,利用了您急于弥补的心情,也利用了您手中的权势。否则,单凭我一个弱女子,如何能与权倾朝野的丞相抗衡?如何能为苏家沉冤昭雪?”
“所以……你从一开始接近朕,就是为了复仇?”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痛苦而颤抖。
“是。”
每一个“是”字,都像一把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熄灭,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绝望与痛苦。
“为什么……晚卿……为什么你要这么对我?”他喃喃自语,仿佛无法接受这个残酷的事实。
“陛下,”我看着他,眼中没有恨,也没有爱,只有一片死水般的平静,“您当年为了皇位,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苏家,牺牲我。如今,我为了给苏家复仇,利用您一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们之间,从您下令抄斩苏家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仇恨与利用了。所谓的旧情,早已在三年前的那杯毒酒中,化为灰烬。”
陆昭颓然地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捂住了脸,发出了压抑而痛苦的呜咽。这个在朝堂之上杀伐决断,在万民心中英明神武的帝王,此刻却像个无助的孩子,脆弱得不堪一击。
我静静地看着他,心中没有丝毫波澜。哀莫大于心死。我的心,早已在那场大火,那杯毒酒中,彻底死去。
“陛下,”我从怀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信,放在他面前的桌案上,“这是臣妾留给您的。苏家冤案已了,臣妾的使命也已完成。从今往后,阿烬将远走高飞,海阔天空,只为自己而活。陛下坐拥万里江山,还望好自为之,莫要再辜负天下苍生。”
说完,我转身,向门口走去。
“晚卿!”陆昭猛地抬起头,声音嘶哑地喊道,“不要走!求你,不要离开朕!”
他冲过来,想要拉住我的手。
我侧身避开,冷冷地说道:“陛下,我们之间,缘分已尽。此生此世,不复相见。”
说完,我毅然决然地走出了静尘轩。
外面,阳光正好。我深吸一口气,感受着久违的自由。现在,还有最后一手棋。
在离开皇宫之前,我做了一件事情。我最后为陆昭调制了一份“浮生烬”。随后,我便带着简单的行囊,离开了那座困住我太久的牢笼。没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后来,我听说,陆昭疯了。“浮生烬”属幻毒,日夜入体,深入内腑。一旦断香,成瘾者状若疯癫,肤下宛若虫孑日夜撕咬。
他不再会是励精图治的明君了。上位先屠从龙望族,不出几年又杀当朝宰相,有的人巴不得他死。现在我来添上这最后一笔,往后史书上,他会以那滑稽的死法遗臭千年。
而我,阿烬,将行走在万水千山之间,去看漠北的孤烟,江南的春雨,东海的日出,西域的星辰。用我制香的手艺,救助困苦的百姓,惩治为恶的奸徒。
我不再为任何人而活,只为自己心中的道义与安宁。
脸上的疤痕依旧狰狞,声音依旧沙哑,但我知道,我的心,是自由的。
这样,便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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