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3岁失去母亲,26岁父亲去世。3岁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像老鹰抓小鸡那样,一把卡住他的脖颈,非要把他扔进娘的棺椁和娘要一起埋葬——因为孩子实在太多,家底儿太差,养活不起。还是他上面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死命向父亲下跪求饶才得以生还。要不您怎么可能听到他那唢呐声会凄然
父亲生前最大的爱好就是吹唢呐。刚开始学习的时候,是一个人找个背墙旮旯吹,尽管“骚扰”四邻八舍的鸡飞狗跳,老鼠跳出粮仓,可是,他吹出来心里很亮堂。
父亲自制的苇笛盒(自拍)
3岁失去母亲,26岁父亲去世。3岁母亲去世那年,父亲像老鹰抓小鸡那样,一把卡住他的脖颈,非要把他扔进娘的棺椁和娘要一起埋葬——因为孩子实在太多,家底儿太差,养活不起。还是他上面的两个姐姐和两个哥哥死命向父亲下跪求饶才得以生还。要不您怎么可能听到他那唢呐声会凄然落泪呢?
亲娘走了,来了一个后娘。而这个后娘一进家门就把他们五个孩子当成了亲生,为此,她终生不育。是这个后娘一把屎一把尿把他们几个孩子拉扯大。当时最大的姐姐才15岁。再后来是这个后娘又给他们办理了婚嫁和娶亲,五个姊妹们都有了自己的家,过了上虽然不算富裕,但是也比较舒坦的日子。要不您怎么可能听到他那唢呐声笑不合拢呢?
再后来遇见了又一劫。本来他高小毕业后还可以去上学,为了早日分担家庭负担,他还是选择了停学回村参加劳动。因为他文笔好,又是当时远近闻名的珠算大王——不仅算得快,而且还可以双手同时打算盘。为此,他被选去当了乡里的全职秘书。按照现在的说法,他当时应该既是秘书又是办公室主任,或者说他就是专职的乡里后勤部长。领导的公章和手章都在他一人手中。
唢呐笛子由芦苇制作而成(自拍)
一个时代的节点彻底改变了他的命运,不久他再次回村担任村会计,因为姐夫是村支书,姐夫出事后他再次受到牵连,从此,他成了村油坊里的一位骨干力量。从来没有拿过大锤的他,每天开始了大锤积油的苦累活儿。这还不算,有人举报他占了公家便宜,家里的水桶和门扇都被洗劫一空,白天干活,晚上写检查材料,外加挨批斗。简直要了他的命。要不您又怎么会听到他的唢呐声会痛心到崩溃呢?
劫难过后,他参加了为四邻八舍服务的响器班。在响器班他再次成为班底指挥。一只唢呐的上下左右,声音高低的举动成为了命令。于是,这一时期他的唢呐声也渐渐高亢起来。
都说吹唢呐会增加肺活量,延年益寿,而他呢?他却偏偏在人到中年又患上了肺气肿。这和他吹唢呐有关系吗?我可以这么说,他吹唢呐,主要是借笛抒怀。在抒怀的过程中,他的心情过于悲伤,又过于动情,对身体产生了不利影响。
为了追忆父亲,父亲去世十余年,我至今仍然保存着父亲从村东苇场采集的苇笛。一共剩余八只,装在一个自己精心加工的桃木盒子里。我会在思念他的时候拿出来欣赏一番。可惜的是,我一生喜欢写作,却没能传承和弘扬他老人家的这一爱好。
我有一次走进村东苇场,河湾的芦苇正在抽穗。父亲生前总说,制唢呐的苇管要挑秋分后的第三茬,这时候的芦苇芯子最韧,经得住四十道砂纸打磨。他说这话时,手指在虚空中比划着螺旋,仿佛那些浸着霜色的苇杆仍在他掌心旋转,像岁月碾过脊梁时留下的螺纹。
60多年前的苇笛盒(自拍)
暗红的唢呐躺在樟木匣里,绸布裹着铜碗,碗口积着经年的松香。那年大雪压塌了西厢房,父亲蜷在火炕上,残絮从被角钻出来,和着他的气息在冷风里飘摇。接生的产婆把襁褓递到他臂弯时,他正用最后的气力吹着《百鸟朝凤》。唢呐声穿过漏风的窗棂,惊醒了檐下冻僵的麻雀。
肺痨带走母亲那夜,响器班的铜钹在灵前碎成两半。父亲把唢呐抵在坟头新土上,吹出的调子像被镰刀割过的麦茬。十三岁的大姐抱着我跪在棺椁边,她的眼泪洇湿了粗麻孝衣,却浇不灭父亲眼里那簇要把我塞进墓穴的火光。后来他总说,是那支《哭黄天》的颤音勒住了他的手。
后娘踩着唢呐声进门时,铜碗里盛着井水的清光。她把冻紫的我揣进裤腰,女体的暖意裹着苦艾香,混着辘轳井吱呀的哀鸣。父亲在红白事间奔走,唢呐时而高亢如裂帛,时而呜咽似枯河。正月十五送灯,他吹《小开门》引魂,铜碗映着纸钱灰烬,恍若满天星子坠入人间。
而今我摩挲着苇管上细密的年轮,四十道砂痕恰似父亲额间的沟壑。河风掠过芦花,恍惚又听见《大笛绞》在云端盘旋。那些被铜音熨过的褶皱,那些用气口缝合的伤口,都在最后一声《朝天子》里,化作青烟绕着老槐树转了九圈。
来源:一品姑苏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