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姻围城偶遇神秘男人,七天禁忌之恋惊醒中年女人!

360影视 欧美动漫 2025-05-25 08:45 2

摘要:作者:缪玲,笔名coffee cat,上海人,留学德国,定居汉堡。给国内一个热门刊物供过稿,做过中德翻译、美食博主。写小说这个旧爱回归后,重新拾笔,享受创作一个故事的奇妙感。作者公号:可憎才的无声戏。本文原题《七日谈》。

题图:文中插图来自 Pixabay

作者:缪玲,笔名coffee cat,上海人,留学德国,定居汉堡。给国内一个热门刊物供过稿,做过中德翻译、美食博主。写小说这个旧爱回归后,重新拾笔,享受创作一个故事的奇妙感。作者公号:可憎才的无声戏。本文原题《七日谈》。

(一)

二O二O年三月的一天下午,德国南部罕见的闷热。形若雪茄的云团出现在山脉上空,乌鸦成群结队在低空盘旋,那高亢乏味的叫声,刺耳惊心。

她坐在车里,熄火,放下车窗,仰头望了望——就是那个傍晚走过的树林,还在一处山丘上望见了一座城堡,它遥遥立在远山,神秘而苍然。这片森林位于山坡上,山势缓缓渐高,底下看不过如此,进去一探,才知其深邃。

这天星期日,她驾车二十公里来至山脚,为了离开一下鸦飞雀乱的家,出去换换空气,独享山中清幽的时光,并眺望一下城堡。

无人料到,这一年刚一冒头,一场浩瀚且疯狂的疫情突袭大地,搅乱了人们日常。此时,正值各州颁布自己的禁足令,除了就医和采购食品,倡导足不出户。她和丈夫均在家办公,名义在家工作,实则一半时间献给了孩子。儿子五岁,女儿不足三岁。幼儿园已关门几周,城里所有儿童游乐场史无前例上了锁,她要面对两个困兽般的幼童与他们无止境的体力。

八十平米的寓所,一家人和抱成团。四张口,一日三餐,孩子的饭后甜点,源源不断供应的咖啡。丈夫是金融界的,部门的头,有开不完的视频会议,需要热烫的黑色液体提神。丈夫比她赚得多,也忙得多,眼睛盯着上司随时会发来的邮件,一只手啪啪敲键盘,空出一只手还帮她管管孩子。

她不是在厨房里打转,就是支应儿女。好在公司里不算个要人,一个无足轻重的文秘,工作轻松,每天集中火力突击一下,即可混过。晚上孩子睡了,家务登场。最让她头痛的是收拾玩具。男孩女孩无法共享玩具,有各自一片江山,目之所及,处处有汽车,潜艇,恐龙,芭比的残骸,宛如冲上岸的臭鱼烂虾。她很快看清现实,控制收拾欲望,睁一只眼过日子即可。

太满了,密不透风,如同一个小衣柜挂了太多的厚冬衣。疫情之前,他们计划一两年内告别付房租的生涯,购买一座有花园的房子,花园里安置一个蹦床,这样孩子们就会放过她的床和客厅沙发。对大房子的向往,疫情之中,尤为迫切。

几星期下来,她感到自己站在濒临精疲力竭的悬崖边,向丈夫申请了每天两小时的放松。同样精力衰竭、通情达理的丈夫巴不得能有些私人空间,便建议她上山去走走,山间风景独好。于是这一日,她想方设法将孩子们放倒在床,看他们进入午睡的梦乡,便走了。

随便沿着一条山路而上,盼望下午三点前达到眺望城堡的高坡,坐一坐就下山。五点后,天快速暗去,可能还有一场雨。

山径越走越宽,最终分成了三道。远处一株老树下闪出一座孤寂白屋,茅草顶白粉墙,正中嵌着一扇小红门,檐下俏丽地坠着一排小彩灯,如夜里那般一闪一闪,只是被日色冲得稀淡。屋前一片郁郁草地,几只木雕兔子。

她四下张望,白屋的门突然开了,走出一个人影。是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上一只背包,沿着一条山路走去。

山上出现的第一个人。她如受了魔法一般,情不自禁跟随那人,又回头瞥了一眼白屋。黑发男子从背影看像是亚洲人,他顿住脚,头一低,不一会功夫,某种花香丝丝缕缕飘了过来。果香味的雪茄,她想。时有时无的烟草香如空中飘荡的棉絮,把山谷衬得愈发寂静。

或许是空无一人的山林让她有些不安,那个背影给了她一种舒适感,松松跟随其后,风声带走她的足音。男子突然停住,侧过身眺望。她顺势看去——那城堡竟遥遥立在对面远山上。

她暗笑自己尾随人家,正欲转身走开,偏在此时,男子发现了她,友好地打了个招呼。

"hallo"。

晚了,来不及了,她只好也哈啰一声,踌躇着该过去浅聊几句呢,还是立刻走开。顿时不知如何是好,含笑站着。男子竟向她走了过去,嘴里衔着一只烟斗——不是雪茄。

“不会是中国人吧?”他露出微笑。

“巧了,是同胞。” 她笑笑。烟斗是黑色底子,暗红斜纹。

“这真巧了,无人之境都能遇见同胞。你经常上来散步?”

“也不是,偶尔来。” 她暗叫不好,何故惹来一场多余的聊天。

男子四十岁左右,戴一顶呢子格纹鸭舌帽,半旧的黑色大衣,肤色偏白,宽额浓眉,烟斗拿在手里,望着她微笑。他的样子像大半个世纪前的人,散发出一种少见的闲适感。

“我听说这里有个城堡,今天随便一走就看见了。” 他将烟斗放回嘴,笑道:“然后,又看见了你。”

抽烟斗的男人她只见过一个,是大学哲学课的讲师。一个忧郁的离异男人,一下课就逃命似的离开阶梯教室,像条喘不上气的鱼。不上课时,烟不离口。终日煎熬他的哲学难题是何时晋级成教授,把三个孩子抚养成人之余,还能有存款在手。

“要是不急着走,坐下聊聊?”男子放下背包,坐在一块平坦的石上,发出邀请。倒不像个有目的的坏人,她思忖。于是,在三步之外的岩石上坐下,暗自给涌动的窘意打圆场:同胞嘛,聊会天也合乎情理,况且还是一个温文尔雅的人,至少落下这个印象。

她不擅长与陌生人交谈,而此时却和一个陌生男人坐下来说话。烟草芳香浓烈,拨弄她的鼻腔。

男子问了声:“介意吗?”

她笑着摇头。一瞬间,对这个抽烟斗的男人萌发了一丝好奇,无法解释的好奇。

没话找话说了几句后,她问:“你住在附近吗?”

原来他和妻子于去年底从上海来德国过圣诞节,住在姑姑的房子里,那是一个出租度假屋,位于山脚下一个湖泊旁。夫妻俩打算在德国度过两个月的悠长假期,怎想疫情在国内爆发了,二月正是势头猛烈,只好滞留下来。然而仅过了一个月,疫情又攻入这里。

“你们的签证没问题吧?”

“我们都拿了德国永居。”男子说,“我是O九年慕尼黑工大毕业,工作几年,拿到永居就回去了。我太太比我早两年毕业,也是工大的。你呢,在德国定居了吗?”

她几句话便了结了平淡的、不值多谈的过往。大学毕业,结婚,一家公司做文职,两个孩子,丈夫是留法的,为了一份工作来了德国,两人在一个派对上认识。

“法国待过的,一定很浪漫吧。”男子说。

她一愣,不自然地笑了声,“ 我家这个没这根筋,是个很务实的人。” 她刹住话头,抬头望天。

“要下雨了。” 她说。云层在变色。

男子熄灭烟斗,试探着问,“沿着这条路往后走,有一家店开着,去不去喝杯咖啡,等雨过了再下山?”

大雨来临前,两杯热腾腾的咖啡上了桌。殷勤的店主人向他们推荐店内一种特色蛋糕,她还是要了“黑森林”,他要了同样的。他们相视一笑。

她坐在方才路过的白屋,只觉可笑。推门而入时,店主人用夸张的声调对男子说,“啊!您又来了,有人作伴,我真高兴。” 这个又高又瘦的女人性情愉悦,有客进门,她就用红色长指甲敲敲桌子,表示欢迎。

小店的布置处处透着田园牧场情调,墙上挂着巴伐利亚的农场风景照以及身着旧时代服装的黑白人像照。兴许这是个世代相传的家族咖啡店,那些人是她祖上。

面对面而坐,她的神态僵了起来,装作漫不经心瞧着墙上的画。他那含着笑意的目光也循着她的眼睛走。话题来了,从南部的风土人情讲到曾经大学里的趣闻。

男子说,有一年在慕尼黑啤酒节,气氛正酣,身后一桌突然哗然哄笑,口哨声乍起。两个醉眼迷离的酒客上了桌,擎着啤酒杯高歌,在起哄声中勾着胳膊起舞,相互撞臀。其中扯开衣襟、闪出毛发丛生的胸部的醉汉,竟是大学里教他经济课的教授,金色液体滴在胸毛上发亮。今后上课,看见他穿着西服危坐正襟,就会想起那一段反差巨大的桌上艳舞。她笑得摇晃,蛋糕叉子叮当落地。

“我戴了牛仔帽,他没认出我,还好,不然尴尬了。也许这也没什么,尴尬的只是我。他们性格简单,不像我们把自己包得紧,生怕被人洞穿心思。西方人工作时间和私底下往往两个样子,工作是工作,娱乐时候怎么尽兴怎么来,人生多样化。”

她点头。

谈话有一种恍若老友的舒适。窗外雨声清晰可闻,她对男子的好奇心得到了初步满足:那是怎样一种不可思议的巧合?两人同一年来到德国,都在漫天黄叶的九月。不过国内读大学时,他比她高两届,她便猜测,他大她两岁。德国那些岁月在他灵魂中埋下了依恋的种子,回到故乡上海,在繁华的霓虹世界里,反而感到种种不习惯。对德国的思念与日俱增,但受一些因素牵制,他无法再度离开中国。因此这八年期间,每年都回来小住一阵,重温旧梦。

谈起大学生涯,她笑了,“跟你的慕尼黑工大不好比,我是海德堡大学的,读了个日耳曼文学专业,最文绉绉最没用的东西,一时寻不到合适的工作,就找个文职先做着,混碗饭吃。”

海德堡大学当然也好,男子笑了。他的眼睛很吸引人,目光炯炯,又透着善解人意的温和。

“我就猜到你读文科。文科生和理工科女生完全不一样。”

“哦?怎么个不一样?”

“感觉啦。你说话的口气,整个人的气质。”

他显然是注意到,她盘里的奶油上落有两粒芝麻,被挑了出去。这一想,她不由面颊一热,又生怕这微微一红被对面的眼睛又给捕捉到。害羞,老毛病了,她恨这个。

“文科女生也爱脸红,她们细腻敏感。”他愉快地可恶地笑了,不再看她。

她低下头,有些暗自气恼。知道是个玩笑,她却感到一丝被捉住的不快,仿佛一个孩子藏在自认绝密的地方,却被立刻找到。

拿她当一个阅历甚浅的女学生吗?她膝下可有两个孩子了。第一个来得过早,在婚后第二年的春天,完全背离了五年之内安享二人世界的计划。她是个晚熟的人,凭感觉行事,不善计划。

这些年,家庭、工作、以及远在中国的父母,四面八方都要雨露均沾,自认早已褪下女学生的那层青涩与娇嫩,甚而觉得自己铜墙铁壁。

老二问世,一出月子,丈夫就返回办公室,漫长的白天,她独自带两个孩子。那两年,虽在产假之中,却比上班辛苦百倍。她变成一只不知疲倦的袋鼠,用背带把不爱睡觉的老二兜于胸前,在灶台前做饭,做家务也随身带着婴儿。一天中的剩余时间,这只袋鼠把老大送去游乐场,送去公园,她看着孩子玩沙子,沙堆旁坐着坐着就睡着了。两个孩子都是母乳喂养,老二降临,老大才断了奶,连续几年,夜里休想有个安稳觉。

好几次觉得自己快要病倒,甚至渴望起生病——病倒在床,才休息得心安理得。然而,生活对她过于仁慈,风雨欲来的病势总是给一点暗示又弃她而去,偶尔一回感冒,一宿充足的睡眠即可恢复过来。有时,她会被体内那股昔日从未察觉的可怕能量吓到——这才看见,自己平凡安静的外表之下,竟潜藏着温泉地心深处那种激烈翻滚的力量。

孩子们茁壮长大,新鲜事物层出不穷。可她总感到疲倦,时常忘了细心体会那些触手可及的美好。然而,在不知不觉中,也确实收获了生儿育女带来的初级满足。

见她不说话了,男子起身去洗手间。

上一次脸红是什么时候?还是伸手去推爱情圣殿之门时,仿佛过去很久,其实也不过是七八年前。毕业前夕,认识了如今的丈夫——她绝无仅有的一次恋爱,一次定终身。曾经的校园女伴们,都有或好或坏几段恋爱史,唯独她,白纸一张,等候落笔。不是她魅力不足,恰恰相反,她在校园里时常会引起一些注意,被人悄悄打听名姓。她总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微微冷意对待想要靠近的男孩,并非有意孤傲,而是凭感觉行事,一旦对方有哪点不合意,就拒人千里。

直到参加了一次社会上的万圣节派对。

“这书读得老娘脱了几层皮,滚蛋前,多疯它几次。”她被两个经常挂科补考、跟家里发誓捧回毕业证的女同学拉去了派对。

她身着借来的亮闪闪紫色女巫短裙,头戴水晶发箍,乌发散落,嘴唇深紫。女伴们打扮成吸血鬼,面部也化了恶狠狠的妆容。派对上的人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她做梦也想不到,与今后的丈夫会以这种方式相遇。

尿急。厕所位于户外的涂鸦铁皮棚子里,男女通用。夜里细雨霏霏,她冲出去速战速决。排着长龙,前方五六个人等着进去舒畅一番。旁边是一家牛排馆,檐下壁灯散出黄光,两个年轻男子抽着烟聊天,她听见吐痰音浓重的法语——上过一学期法语课,简单对话可以听懂。她站在一汪水洼里,感到他们在看她,其中一个中国脸的男子竟走过去,递给她一把伞,微微一笑,用英语说,给你用吧。说完又回到灯下。她惊愕,此举毫无必要——这人不知道她的怪癖,淋雨成性。撑起伞,耳里听见他们谈话。

“这女孩是你们国家的吗?”

“不知道,猜不出。韩国,日本,皆有可能。”

“她很漂亮。”

“我同意。”

进棚子前,迅速还伞。他的脸一晃而过:戴副眼镜,斯文相,长得不赖。之后,在幽暗的派对上又见到了借伞男人。本来呢,他们在牛排馆用完餐,抽根烟就走,伞一借,他迈不开腿了。精于此道的卷毛法国朋友怂恿他拿出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的精神,买了两张门票,深入派对去找这女孩,装作偶遇就好。

平和,沉稳,不善找话题,听见音乐羞答答地摇摆,摇起来只晃上身不动腿,是她对他的最初印象。活泼得让人头晕的卷毛法国小伙子倒像是他带出来玩的侄子。

至于脸红,她在他面前第一次脸红是那一晚,两个在一个小酒馆第一次约会,她要了一盘混有樱桃的水果拼盘。内心的害羞鬼发作,因羞于把樱桃核在他面前吐出来,便咽了下去。灯光暗沉,那时双眼亮如飞鹰的丈夫察觉了她的奇怪举动,傻乎乎要了杯水叫她喝,关切的眼神令她无地自容。

太窘了,记得很清晰。那是在约会中,一切都能解释。而现在呢?

墙上的钟指向五点。

“晚了,下山吧?” 她说。

“你先走吧,我看会书,回去反正也没事。”他从包里拿出一本书,红色封面上写着:酒吧长谈。

他不是还有妻子?她疑惑。转念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出来偷一会欢?偷一点自由的欢。

付账时,才知男子去洗手间时,悄悄把账单都结了:一个古老的、有消亡趋势的绅士派头。她笑笑说,下次我请你。

约了翌日见面,大约同一时间,就在遇见的山坡上。不然,两人会不约而同地感到惋惜:就此告别,好像遗落了什么。

(二)

一场大雨带来几个爽朗晴天。接连两天,他们坐在山石上,面朝城堡。日光金得透明,薄纱般笼罩这座苍老巍峨的建筑,使得它具有一种奇怪的立体感,似乎向前移动过,朝他们靠近了些。

“有两个孩子是什么感觉,我还没体会过。” 男子这日穿了件浅蓝夹克衫,围着条薄围巾。他收起烟斗,以枯枝在地上作画。

她歪着头淡淡道:“甜。当然也累,没有帮手。生完老二,我爸那一阵有点抑郁,吃着药,害怕坐长途飞机,妈妈也过不来了。出月子,我先生就上班了。找了个大学生帮忙,她年轻不会带孩子,就做点家务。有时白天实在是困,孩子放在邻居家照看一会,趁学生做家务时补个觉,日子也就混过来了。”

男子说:“你先生有福,娶了个好太太。”

“哦,不都这样过吗?”

“那可不一定,换个娇小姐,要怨天怨地。你不抱怨呵,很乐观。我没有孩子,那种辛苦我无法想象。”

“自己孩子,有什么抱怨的。那种甜,真是金不换。但老天如果再问我一次的话,我就重做选择。我也爱自己呀。我要享受一下另一种生活,为自己先活几年。”

男子说,“老天问过你两次啦,你都说来吧来吧。”

“嘿,可不是嘛。” 她笑,“我就安慰自己,两个孩子相差两岁,能玩到一块。哎,读了二十几年书,总算从学校出来了,大好光阴,一直想去看看普罗旺斯薰衣草,薰衣草没看成,成天和屎尿做斗争,一斗好几年。” 大笑。

一只以倒栽葱的姿势盯着他们、正想下地的红松鼠,像受了惊吓,蹿回树上。

“以后我要告诉他们,婚后别急着要孩子。这锅饭迟早有。”

“唔,什么饭?”男子不解。

“我是说,别到了饭点,就觉得要开饭了。肚子不饿,先不吃。”

男子迷茫。见他那样,她开心地笑了。“是说生孩子的事啦。” 她今个儿心情松快,也会逗趣了。

“你这样多好,二人世界,简简单单。我们现在看场电影都是奢侈,得有人看孩子。”

“你丈夫是做什么的?”

“银行的,德意志银行。忙得不行。回家陪孩子疯一疯,还要做家务。心疼我嘛。他很有责任心。”

她情不自禁瞟了他一眼,说,“要我说啊,婚后才是最逍遥的一段时光。他爱看电影,喜欢听交响乐,我这人嘛,除了看书也没什么爱好,他的爱好也成我的了,以前我俩不是看电影就是进音乐厅。后来,一切都变了。晚上孩子睡了,精力也用光了,各自看看手机。到了周末,他带一个,我带一个,兵分两路。哥哥四岁进了中文学校,还有跆拳道班,音乐启蒙课。再一眨眼,妹妹就要跟上了,以后只会更忙。”

她这么说着,忽然发现两个人好像很久没谈心了,亦如此时的随性闲聊似乎也少。两个人的谈话越来越务实,趋向解决人生的实际问题,肉眼看得见的问题,来一个,干一个,永在搏斗中前行。丈夫有一颗理性的脑袋,做得多,说得少,工作压力大起来,在家尤为沉默。而她近两年有所变化,有了往昔没有过的倾诉渴望。有时他忍着睡意听她说,应答也搔不到痒处。那种时候,她觉得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老夫老妻的漠然劲儿了。没有什么事不顺心,生活只是沿着它的轨道前行。

想起去年的一天,一个新婚女同事带德国丈夫来家做客。她不怎么喜欢这个同事,但碍于两人是这家小公司里唯一的华人,才勉强交往。晚餐时分,这一对儿相互赞美,百般腻歪,一个撅起唇,一个忙不迭凑上去嘬一下,如两条愚蠢的接吻鱼。知道丈夫绝不当着人吻她,但也希望被揽一下肩,或抚一下大腿,显示夫妻间的亲昵。这一对不受欢迎的客人,赤裸裸展示他们爱情的生产批号,他们的爱情新鲜得如同四月枝头迎风招摇的花儿。而她的呢,是否已过最佳赏味期?

忍受了一顿饭。餐后散步,新婚夫妇十指相扣,她手里牵一个,丈夫推着儿童推车。那根在空气中游荡、不怀好意的针终于扎了她一下。她嗓音低沉,几乎用命令的口吻对丈夫说,“拉我的手。”

丈夫不解其意,“我推着车呢,怎么拉?”

无趣,已经无趣。心里如同飞进一只黑鸟。

“你怎么啦?”丈夫笑着看她。

“没事,” 她说,“走你的吧。”

丈夫无辜。她知道自己有点不可理喻,可他永远一副安之若素的样子,感受不到她的感觉。她在忍受自己坏脾气的同时,只想知道男女间的那些趣味是如何一点一滴淡下去的,仿佛一条涓流小溪在艳阳暴晒下,逐年干涸。

树上那只松鼠烦躁地蹿来蹿去,颤抖的树叶发出细碎声响,有如风来。她两只胳膊抱于胸前,怕冷似的抱住自己,声音柔和起来,“你问我有孩子是什么感觉。有了孩子好是好,人生一大任务完成了,这步棋反正要走,但心里呢,又像有个洞。”

“这我又不懂了。”他注视她,“你这学日耳曼文学的,说话就是难懂。” 鞋底来回一扫,擦去脚下的画。他画了一座尖顶房,门外两个人,两个小孩,地上一只猫,太阳高高的,短线代表光芒。画面很孩子气。

她思索着。“是我词不达意了。怎么说呢,就是甘蔗没有两头甜,这边有了,那边又亏欠了。我说的洞,是指好像有一种失去感。每天越忙,洞越深。”

这天她一反常态,只顾往下说:“ 那时妹妹半岁,我生日那天去烫了个头,把头发烫成微卷,穿上新裙子,想让他眼前一亮。家门口,看见他慌慌张张把孩子塞进车。是哥哥摔了一跤,腿上磕了很深一个口子。一家人赶往医院。最后缝了针,折腾到晚上,回家倒头就睡。第二天早饭,他突然看着我,我想,你个睁眼瞎终于看见啦。他说,'你给幼儿园请假了吗?' ”

她噗一下笑出来,“这要在以前,别说头发,没睡好多了个黑眼圈,他都要问。”

男子微笑倾听,枯枝在泥地上不厌其烦地画着同心圆。有人听她这些话,她心里畅快,突然想调皮一下,也拾了根树枝,同心圆下拉了一条粗线。

“送你个棒棒糖。”她抿嘴笑。

“嗯,好吃。” 他伸出舌头假装一舔,“吃完啦,我再给你画一个。”

他们像老友一样憨笑。

下午三点的阳光有些刺眼,只见远方金灿灿一个剪纸般的轮廓,有如童话世界。那里头发生过多少神秘的家族传奇?恐怕鲜有人知,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被流传。

她看了眼时间,起身拍掉肩上落叶。

“ 走吧?我答应他们回去烤个苹果蛋糕。要是有剩的话,明天带两块来。”

谈笑间,一起下了山。路上男子说,他叫陈彦石。

(三)

一踏进家,两个孩子从各自阵地炮弹般射向她。吃蛋糕!吃蛋糕!妈妈快做!喊声不绝。

扎上围裙,火速开动。看她忙得乱糟糟,丈夫撇下工作,自觉进厨房打下手。晚饭后,一家人围坐品尝蛋糕,丈夫说:“前两天好大一场雨,你淋到吗?昨儿开了一天会,我忘了问你。“ 她边给女儿套上围兜边笑着说:“ 运气再好不过,山上竟然有家咖啡店开着,这荒无人烟的地方。我进去躲了会,吃了块黑森林,味道不错,好久没吃了。”

丈夫略微嗔怪地说,“ 你就养成包里放把伞的习惯,这天说不来。当妈的人了,还总忘带伞。你淋到不怕,大人抵抗力好,孩子就要生病。你们去植物园那次,他俩没穿雨衣,你不带伞,一下雨没处躲,哥哥当晚就发烧。”

“噢,这你倒记得清楚。” 她微微翻个白眼,“别的事上,有一半的记性就好了。” 丈夫笑着说,“你说说看,什么事我忘了。” 她心想,我们怎么认识的,你怕也忘了,我天生不爱打伞,你又不是不知。但没有言语。

晚上侧卧在床,一手撑头,一手拍着女儿哄睡。这样钟摆式循环往复的动作,时常把睡意朦胧的自己也送入梦乡。可这一天,她不觉得乏,脑海中似乎亮着一盏灯,唇边泛起自己觉察不出的浅笑。

山上的情景在眼前默剧似的放了一遍。那个挺好听的名字,在剧终的黑色屏幕上以深蓝色粗体凸显而出,定格十秒。两侧深沉的红色幕布迟缓地向舞台中央合拢,合拢......待到严丝合缝时,她进入了梦乡。

(四)

一对儿女在家中关得苦闷。这天,丈夫的一个朋友一早便将兄妹俩接去家,和他的儿子玩上一天。

她丈夫十分珍惜安安静静办公的机会,也渴望拥有几小时纯粹的私人空间。由于疫情,城里音乐厅都关闭了,他新近养成的爱好是把交响乐从大场子搬至小巢。家中无人,便可以享受一场洗涤灵魂的交响乐,躺在沙发上,心无旁骛地与音乐融为一体,让音乐的河流冲走世俗的劳累。

他是这样的一类男性代表,与生俱来缺乏分享欲:他们有时如孤鹰,喜欢独自立于塔尖,俯瞰爪下风景;而女人,更像母鸡,低头发现一摊谷粒,就咕咕咕叫唤开,把消息传播出去。

午饭后,这位交响乐发烧友便怂恿妻子早点出门。

商店关着,无处可逛,她提早一个半小时来到山中白屋。一张小桌旁,一个头发乱糟糟的金发男人在低头写字,钢笔发出的沙沙声在静谧中显得平静悦耳。她进来时,那人抬起头说声哈啰。

她望着那支钢笔。相爱第二年,送丈夫的第一份礼物是一支万宝龙钢笔。日耳曼文学这门冷门学科在她灵魂里植入了有些不合时宜的遐思——自认暗示到位,期待收到这支笔谱写的一封情书。殊不知,时过境迁,被丘比特射中的人早已不再用这种古老的方式去表达情思,更何况这是一位被数字折磨了五年、并将继续被折磨至退休的的经济学硕士。她被他身上散发的超出实际年龄十岁的沉稳所吸引,同时又期待他具备十八岁男孩的想象力。

这支笔她丈夫平常不舍得用,但用它签署了在德国的第一份工作合同;婚后珍藏于办公室抽屉,用于签署重要文件。这支她省吃俭用买下的笔,它写出的字,是一个也没见过。她心有不足,又不愿明说,觉得一说破,意境全无。

金发男走了,店内只剩她,店主人有意无意瞟了她几回。看看书打发时间。这几日,过得有如神仙,从鸦飞雀乱的家里跳了出来,山中空气让她感到难以言喻的欣快。她从未有过异性朋友,不大相信男女间有纯粹的友情。既然如此,此刻在等谁?等一个盼望见到,盼望和他说话,等一个不经意间拨动了她心弦的人?

这一想,如同被石子砸中,打了个寒战。可随即心里又泛起了可怕的涟漪,一圈圈淡金色的流光漾得人烦乱。书上的字开始游离抖动,如同许多蚂蚁在心里蠕蠕爬行。

索性合上书。店主人见她面朝窗外望野眼,便问:“今天那位先生呢?”

“他过会就来。” 她心虚地笑笑。

“你们是一对情侣吧?”

这一问,蚂蚁爬疯了。她连忙否认,称只是朋友,这几日约了爬山。

门开了,陈彦石带着一阵寒风而来,先问候了店主人。这日他神采奕奕,见她就笑。

“哟,今儿这么高兴,知道我带蛋糕了?”

熄灭的烟斗搁在桌上,他压低帽子,身体前倾,故作神秘道:“ 这位姑奶奶总算来消息了,失踪好几天呢。” 他冲她发愣的脸眨眨眼,“就是我太太啦!几天前发脾气离家出走,今天早上才发来信息,说她在哪儿。唉,拿她我是真没辙。”

之后,陈彦石讲起了他的妻子池遥。

彦石的父亲在上海有两家丝稠店,卖真丝绸缎衣裤及丝巾。一个珠宝商老客户的独生女也在德国留学,和他就读一个大学,只是早两年入学。听说彦石去了德国,那人便拜托其父把女儿的电话号码给他,意在撮合。他见过彦石,认定是个青年才俊,两家家境也相当,深感将来若能联姻,那比宝贝女儿落在某个不知底细的神秘西方人手里要叫他放心得多。

池遥在当年慕尼黑工业大学的女留学生中小有名气,人送绰号“ 三高”:智商高,自视高,个子高。她学业优异,从小学什么都快,但传闻性格乖张冷淡,不好打交道。若要追溯源头,可追踪到她六岁时,其母因病早逝,父亲忙于生意,请了两个住家保姆照料她的生活。她每月零用钱的数额,别家孩子无法想象。

第一年,彦石不愿联络她。可在假期回国的当儿,目标坚定如老狗的珠宝商亲自上门拜访,烦请他为宝贝女儿稍去一包爱吃的零食。彦石只好见了她。

她淡淡谢过,手伸进袋子拨拉一下,拎出一包小核桃仁,丢回去说,这个我早就不爱吃了,我爸老了拎不清,你拿去吧。彦石推脱,她视而不见,从柜里又翻出一包食品,是其父从上海寄来的。哗啦一倒,两包并一包,以化石般的坚定态度让彦石带走了。

传闻不假,这池遥果然和一般女生不同。面对初次见面的人,她的微笑漫不经心,言行举止透着一股天然的倨傲。那天,脸上未曾涂抹一点色彩,白净的肤色透着朦胧的玫瑰光泽,是健康且聪明的年轻女子才有的气色。她骨子里的冷漠劲儿赋予她一种独特韵味。

过了半年,池遥在电话中说,这个夏天毕业,找到一处公寓,离开学生宿舍前想请他吃晚餐。

他以为她会摆大小姐的谱,在某个高档餐馆宴请。再度进闺房,大为吃惊:她借来一张圆桌,已摆好清清爽爽三盘热菜、四个凉菜碟子、中心一个大汤碗,盛着热腾腾的老鸭扁尖汤。没想到她竟有这一手好厨艺!池遥说,这里中餐馆烧的能吃吗?读书又没压力,时间不就用来研究吃饭了?

那晚除了彦石,还有池遥的唯一密友:一个丰满的胖姑娘,长相甜腻,鼻音浓重,侦探般灵活转动的双眼。他一走开,她就和池遥咬耳朵,吃吃窃笑。他问,你笑个啥?姑娘活泼应对:“我笑认识几年了,第一次有此殊荣吃她烧的菜。唉,自叹不如,自叹不如。”

死相!池遥用家乡话骂了声,音色动人。之后,她找他碰了几次杯,目光在酒杯撞击的脆音中灼热了起来。她笑起来也会用手挡嘴,露出难得的羞态。

饭后,胖姑娘称不胜酒力,要回宿舍备战毕业论文。彦石心知为圈套,起身一同告辞,却被池遥温热的手心按住了手背。

“酒不空瓶,休想走。”她以开玩笑的方式异常直率地挽留了他,拿出一张电影光碟,在电脑上放映。两人默然看完。

她送他下楼,说搬完家再联系。搬家要帮忙吗?彦石问。粗活轮不到你干,有别的用场。她抿嘴一笑,转身走了。

她的冰壳之下有一层水母般的透明柔软地带,有了这一发现,他只觉整晚恍惚,回味弥漫于胸。

下次见面是在池遥空荡荡的新居。两人花了一个下午,参照说明书,将一摞木板条,几百个螺丝钉合并成一个衣柜。池遥再度展示她的另一面,也能手持电钻干男人活儿。之后,他每去一次,她家里就立起一件家具。她哪是不舍得花钱请人安装,而是观察这个男人是否具备动手能力,耐心以及一定的智力,以便预测他是否有资格走入两人共同的生活。

那是一段非常美好的日子,简单、新鲜、蓬勃。德国八月的傍晚,太阳挂在半空,两个汗湿的身体坐在依然明亮的日光中,一人喝光一瓶冰啤。

命运如缓缓前行的溪流,早有既定的轨迹。作为答谢,池遥一到周末就去彦石宿舍做饭。两人口味相近,她是苏州人喜甜,为他贴心地降低了菜的甜度。他请她看了一场电影,回家路上,月光皎洁,他吻了她。

她的胳膊支在桌上,以手托腮,如沉浸在一档电台节目中,听着与自己毫不相关的故事。彦石讲得口干,要了一杯水蜜桃色的 Rose。光线落在上面,如夕阳擦在她家窗玻璃上的微光,她看出了神。

“真有意思。” 她说,“ 你太太一定很漂亮。”不是问话,却等答案。

彦石笑了,“当着人夸自己太太,我不大在行。不过第一次见面,她比我想象中漂亮多了。那时我二十四岁,年轻人嘛,就是这样。”

就是哪样?她故作不懂,心里却说,我知道。

彦石说,“她大我三岁,瞧着比我年轻,喜欢笑我的白头发。她会保养,从不熬夜,一直运动,经常有人说她像三十岁。”

听见他赞美自己太太的容貌,她竟有一丝无名妒意。问了个越界的问题,“你们怎么没要个孩子呢?”

彦石默然。酒流经喉咙,喉结轻微动了动。他吸了一口气,像一个头脑简单的少年,把那几年的生活告诉了这个只认识三天的女人。

两人好上后,彦石才真正认识了池遥。她生性敏感,十分自我,高昂与低落常在一瞬间,情绪波折有时让他猝不及防,他既为她着迷,偶尔也感到累。池遥进了一家国际化企业,拿着高薪。彦石毕业后,他们尝试在一起生活,房租及生活开销,她非要全部承担,享受主宰的感觉。起初彦石求职不顺,故意问她,我要是找不到事做怎么办?她回答得富有个人特色:那我出门,乌鸦会啄走我的眼珠子。随即大笑,我养你啦,一辈子都行。

彦石找到工作,试用期一过,婚礼就办了。在所有人眼里,这是一门当户对的天作之合。两人约定,为了池遥的事业稳妥起步,五年内不要孩子。他们也确实幸福了几年。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在一次项目谈判上,池遥和一个重要客户发生争执,双方言辞激烈,为了扼倒对方,她在众家企业代表面前揭对方的短——那是个早已埋在尘土里的商业丑闻,给对方带去不了丝毫伤害。她表现得像一个天真的新手。对方蒙受了屈辱,一个电话投诉至公司最高层。她在公司的日子变得举步维艰,无法染指关键项目。另找东家代表认输,她的个性阻止她向命运巧妙地低头,强留在原地搏发展。与之同时,彦石的事业则迈入了蓬勃春天。晚餐桌上她经常懒于说话,烛火也只是将她的身影衬得更加郁郁。

身边友人相继有了后代, 彦石心想如果创造出一个孩子,没准能转变她的心路。她竟然同意了。尝试半年,体内寂静如凌晨三点的夜空。两人分头做检查,她带着第一份诊断结果与不可思议的心情接连又去了两家诊所,结果一致得残忍:她腹内的母体宫殿形同虚设,没人知道是先天还是后天发生,总之这座宫殿不幸建在了非常贫瘠的土壤上,人工受孕的希望也渺茫。命运抽出棒球棍,突袭了这个心高气傲的女人。

彦石清晰记得六月的一天,阳光无止境地宣泄,整个城市沉浸在初夏的欢愉中。他想带她坐一趟邮轮散心,从旅行社一走出,就碰见那位侦探密友。因心境不佳,池遥许久没见她。那姑娘经过几年社会生活的洗礼,俨然出落成了另一幅模样:身着米色套装,单肩挎着一只商务皮包,长发散落,笑声爽朗,唯一不变的是胖如当初。她毕业后进入一家无人看好的小型初创公司,最初三年,吃苦耐劳,延续了穷学生的做派——超市大如枕头的吐司片作为早餐,冷冻披萨烤一烤当晚餐。两年前,公司好运来临,抓住契机,奇迹般发展成了上市公司。她混成了骨干,一夜翻身。

两个昔日密友坐在临湖咖啡馆叙旧,胖姑娘要了杯热果茶。池遥纳闷说,以前你不喝茶的,如今彻头彻尾变了个人。胖姑娘摸摸肚子说,再过十天,这小玩意就三个月了。谁我都没说,你是第一个知道的,太开心了今天 。彦石在一旁暗叫不好,妻子的脸颊如同被抽去了血色,甚至忘了说句恭喜。胖姑娘觉察到不对劲,连问怎么了。池遥面无表情地说,十年后,如果在街上遇见,我就原原本本告诉你。

妻子的冰壳回来了,其实更像一个兜头蒙脚的黑罩子,把枕边人也蒙在里面。

有一天她抱住他,说想回去了。他以为思乡,两月内办妥所有事宜,双双辞职,回了中国。

彦石在大学谋到讲师一职,周内课不多,其余时间参与进父亲的生意。池遥开始四处寻医问药,寻求中医帮助,这才是回国的意图。半年,一年,两年过去,她跟自己没完没了地较劲。过了四十,事业可以重来,唯独繁衍后代的事,每天在她脑子里敲着倒计时的钟。她三十八岁,再不成功,生育的丧钟很快就会敲响。

她对这个世界有一种无可救药的顽固错觉,认为凡事只要契而不舍,终能做成。彦石无法再明晰一点告诉她,此生没有孩子,他也无憾,只要她好好的,他俩的世界就安然无恙。这是他唯一向命运祈求的。

池遥用自认可行的方式备孕,坚持每天运动。在绝望来临前,她抛出最后一步棋子:代孕。既然胚胎无法在腹内落户,只有倚靠另一个健康的、功能健全的母体。领养在她看来是被命运狠踩一脚,再伏在地上,舔命运的脚趾。她要自己的血脉。那依旧平坦如少女的腹部挨了许多又长又细的针,她祈祷取出几个健康的卵子。

也许是那一年的除夕夜,她熬夜排队,初一在龙华寺烧了一炷头香,老天的美意立刻显灵。体内取出了三个漂亮卵子,与彦石的成果配成了两个健康的受精卵。她平静地看着屏幕,看它们消失在那个女人的体内,内心浪涛翻滚。一切如同魔法。

热望,焦虑,祷告,夜难眠,食不安,持续了两星期。那女人也有点迷信,乖乖躺了两周。胚胎没有着床。

池遥好几天不说话,不发脾气,不出门,静静在屋子里走动,如同拖着影子的黑夜。他无意发现她手腕内侧多出了两个漆黑小点,他立刻知道,是燃起的香点上去的。她把梳妆房改作香室,安置了一个小佛台,白昼,香炉香雾缭绕。

他心力交瘁,流着泪乞求,我们领养一个吧。她打破寂静,以嘶哑、激动、他从未听过的嗓音叫喊:“去他妈的领养!领来的我是不会爱的。别人的血脉,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打小没了母爱,何必再去害一个!”

他毕竟是个男人,一个比女人开阔的男人,有学识有见识,不轻易对生活投降缴械。他包容她,没有动过一丝抛弃的念头;他怜悯妻子童年的不幸,坚定她是优秀的,只是被心魔占据。既然他们相遇在美丽的巴伐利亚,他开始每年抽出一个月,带她回来。

这时,电台戛然而止,讲述者哽咽了。相比女人,男人流泪则全然不同,那是在无声中克制,如锋利的纸张划过指腹,过一会才滲出一滴血,渐次溢开。有些男人一生都在隐忍,连悲伤也不能彻底。

她有些无措,除了儿子的哭声,成年男人的眼泪对她来说还十分陌生。她给他一张纸巾,眼中充满怜悯。他低着头,擦了擦眼角。她看见他确实有了白发。他的头发理得清爽,发质似乎柔软。老人说,头发软的男人,心软。她很想伸出手,去验证一下。

“那她这次出走,是为了......?”

彦石苦笑:“ 我又提到了领养。那天我们在湖边喂鸭子,我看她心情不错,就冒失地说了一嘴。我知道,只有孩子是治她的药,但我不要她再试下去了,希望能考虑领养。没想到她脸色变了,把面包丢进湖里。第二天早上,我出去跑步,回来人就不在了,带走几件衣服。以为只是胡闹一下,可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晚上才发来几个字,说想一个人待着。我知道她不会做傻事,可能就想离开我几天,可还是担心呀。那天我非常烦乱,漫无目的地走,走上了山。”

桌上三个空酒杯。他抬起头,看向窗外已站立一个世纪的老树。

“我和她早就是缠绕的枝藤,分不开了。只要树不倒,雨水不止,我想生活就有希望。”

她偷眼看他。奇怪的是,他面上并无惨色,反而是平静与坦然。

那个下午,两人都感到诧异。相识三天,说了这么多话,像对着日记本,把生活里的愉悦、悲伤、甚至是不堪,真实地告诉了对方。这本不属于成人世界的本能的信任感,究竟从何而来?因为是陌生人,反而更有安全感?因为知道这是一次注定短暂的相遇,才无所顾忌?

(五)

那一晚,她睡得很不安稳。儿子一直咳嗽,她起床两次给止咳糖浆,测体温,没有发烧迹象。然后她做了个可怕的梦,梦境短而清晰。梦见自己在湖边,一个披着长发的灵巧身影如海豚般自黑色湖水一跃而出,转瞬不见。然后,她的脚被什么黏滑之物缠住,叫不出声,同时听见呼救声。湖的另一边,她的一个孩子甩着两条手臂一步一步后退,姿势非常奇怪,渐渐没入水中。恐惧惊醒了她。她睁开眼,瞬间清醒,那个影子仍在眼前,黑暗中隐隐发光。只是个梦。让她害怕的是自己在睡梦中弄出了什么动静来,或漏出什么梦呓,因为丈夫的身体微微动了动,停止了鼻鼾。

她弄完孩子们的早餐,昏沉地坐在桌边喝咖啡。晨光灌进厨房窗户,笼罩着水槽,为脏盘污碗涂上油画般的淡金色。

一清早,丈夫就在工作,盯着屏幕上密如繁星的数字,心不在焉地对她说,“没睡好吧?闹了一夜。白天你补个觉。”

儿子咳得凶,但丝毫不妨碍和妹妹胡闹。她立在镜子前,嫌恶地看自己一眼:面色不佳,目光无神。对镜描眉,拿起粉底霜,化个久违的淡妆。丈夫敲了敲卫生间虚掩的门,有点抱歉地对着镜中的妻子说今天要赶一个报告出来,下午恐怕没工夫看孩子。她涂好口红,对他一笑,说,没关系,忙你的。他看着她镜子里的脸,愉快地笑起来,“去年的税退下来了,你猜退了多少?一千二百欧,想不到吧!”

漫长空荡的一天。地下室里,她如往常一样把洗好的两筐衣服搭在衣架上。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她动作缓缓,带着不易觉察的微笑,似乎这成了享受的事。这里有绝对的安静,安静让空间扩展。她心里塞着一团异样的气体,这团气体顶得人难受,需要有地方排一排。她在地下室待了良久。

回到楼上,打开电脑,回复邮件,处理当日无关痛痒的工作。再给国内母亲打电话。父亲患上轻度抑郁症后,惧怕坐飞机,她母亲一直想来德国帮忙带孩子,无奈手脚被束缚,身不能至,心向往之。听见小孩咳嗽,母亲让她做点清淡食物,她唔唔说好,却没听见,一转身从冰柜拿出一包鸡块,小锅热油做炸鸡。

午后,她不能闲赋下来。收拾玩具,擦窗户,从冰箱取出一整只鸭,要大干一场,做丈夫喜欢的盐水鸭。丈夫是南京人,他要是说她的盐水鸭好,那就是真好。事实上,她的盐水鸭水平不高,吃过的人都觉得有股鸭膻味。唯一能讲真话的人,吃饭却不挑剔。

(六 )

星期五,降温,灰白空豁的天。这日彦石话少,衔着烟斗,双手插进裤兜,像有心思。他们在林中走了一会,觉得冷。

他没有问她昨日因何不来,她也没有问他妻子哪天回家,这是她很想知道的。

这两天,渐渐开始有人走进白屋,店内轻轻放着音乐。或许那天的话题有点沉重,他们想说些轻松的,拿各自的生活打趣。

她说起有一年的情人节,不随大流买鲜花的丈夫上班时从会议室偷了一张硬质地的红纸,花了许多时间折出一朵精致的玫瑰讨她欢心。次日邻居家的猫前来串门,纸花毁于猫爪。丈夫气不过,利用上班时间再折一朵,等他一离开办公桌,被老眼昏花的清洁工当成废纸扔进垃圾桶。

彦石大笑。讲了个自己刚来德国时的糗事,她笑得伏在桌上。这日她化了淡妆,眼神由一抹褐色眼线勾勒出光芒

忽然间,彦石不做声了,带着沉静的微笑望着她。她撤离目光。须臾,彦石低下头,哼笑一下,摇摇头,带着一种自我嘲讽,仿佛说了什么可笑的话。她云里雾里。

他像是难以开口,双手攥拳,撑着下颌说:“ 知道吗,你笑起来很可爱,以后可要多笑。” 说着,从搭在椅子上的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一个月白色的方形盒子,打着墨绿色十字蝴蝶结。盒子推到她眼前,他说送你个小东西,打开看看。她迟疑着解开蝴蝶结,打开,是薄薄一方丝巾。

“这是我店里的高定款,我设计好图案,给厂家定制。带了几条过来送朋友,唯独这条,我舍不得了。现在......送你。”

她红着脸,指尖拎起一角,散开,墨青色底子上斜着一枝粉色兰花,让人想到“空谷幽兰”。

这一次脸红,对面人没有笑。他站起来,走到她背后。冰凉的蚕丝柔若无骨地滑过她粉红发烫的脸。男人的拇指从她颈后掠过,拢起她的头发,以丝巾松松系住。

他微凉的手指在她发间停留一下,像是要做一个抚摸的动作。然而终究没有。

她坐着一动不动,一阵战栗带来眩晕。这一霎那,她体内的那团气体冲出牢笼,变作一只黑鸟,羽翼托着她徐徐上升。离开地平线的刺激,世界缩小,缩小,消失在视野。她进入一种失真的快乐,万物变形,犹在梦中,而这迷醉感犹如夜空中的鬼魅,吻她,舔舐她,吞噬她。

日影无声地移了几分。还是彦石先叹了口气,找到她的眼睛,低沉地说:“我先走了。”

丝巾一角,有个几乎看不见的字——“石”。“一个梦,一个有名字的梦。”她心里说。

天暗下来。 她有点想明白了:我们的遇见是有原因的,世界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你的出现就像一面真实之镜,照见了我的脆弱,我的欲望,我内心的黑洞。

(七)

她睡得很早,醒于凌晨五点。关上厨房门,从冰箱取出干腌一夜的鸭子,冲洗干净,对着灯光,再次拔去未净的鸭毛,架上一口大锅,做卤水,放入鸭子小火煮。寂静中听见卤水微微沸腾,鸭子仿佛念着咒语。她煮了咖啡,静静喝。

丈夫被她挥刀剁鸭的动静弄醒,但被按回在床,早餐还没好。她找出一块许久没用的红桌布,铺在厨房桌子上。这日的早餐一反常态,有四碗黄澄澄的南瓜粥,华人店买的脆腌黄瓜条及腐乳,一碗炒鸡蛋,给孩子炸的麻球,中央一盘点缀着香菜的盐水鸭。

丈夫走进厨房,惊诧道,“哟,我日子是不是过糊涂了,今天过年呐?”她微笑看着丈夫吃了半盘盐水鸭。之后,撒了一个毫无必要的谎——丈夫基于信任,从不打听她的行踪。她说下午想开车去看一个朋友。丈夫说,去吧,我带他们出去溜冰。记得带伞,预报说下午有一场大雨。兄妹俩闹着要跟妈妈出去,被丈夫用糖果平息了。

周末刮着强风。天空阴沉,云层如破布,街上人影稀少。她想再见彦石一面,只一面就好。她或许有话要说,或是归还丝巾。无人知晓。

白屋主人一见她,就交给她一样东西。是一封信,淡蓝信封上无字。店主人说,那位先生九点钟就来了,托她转交一下,就走了。

她坐在老位置,缓缓吸了口气,抽出信纸。

“很抱歉,我爽约了。昨天晚上我太太回来了。我想守着她,怕她再闹一次。这是我选的人生,不管怎样,我都将走下去。

人生最美是遇见,可美丽注定短暂。我们接纳命运的很多馈赠,欢喜,感恩,可是坏运气也许下一刻从另一扇门悄然而入。好与坏,总是如影随形。我们注定要过着平凡,夹杂了委屈,有时甚至感到苦楚的人生。不要怪我悲观,感受了痛苦,才会铭记好时光。

这七天,你是最美的遇见。希望你永远幸福!

诚挚问候

彦石”

信纸放回信封,塞入包,喝完咖啡。乌云蔽天,下起了瓢泼大雨。雨斜打而来,撞击着窗,响声惊人。她拿起包,对白屋主人说声再见,推开门,走入雨中。

店主人吃惊地望着她,想了想,还是不去管这闲事,摇摇头耸耸肩,咕哝一句》“ Ach.. die jungen Leute...(唉,这些年轻人啊!)”

山林里,她闭上眼,敞开双臂,扬起脸,让雨鲁莽地浇下来,顺着颈部,沿着领口,痛痛快快地灌溉她的身体。她请求雨水清洗她,清洗她的头发,她的脸,她的灵魂,并冲走那个有名字的梦..…

朝来暮去。五月的一天,春光烂漫。一个黑发女子,带着两个小小的孩子出现在一处高坡上。只见那女子面向远山城堡,抬起手臂,高擎一条丝巾。一松手,丝巾袅袅地坠向一个未知去处。

来源:奴隶社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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