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天凌晨又下了场小雨,我骑电动车去镇上卖菜,远远看见王大爷弓着背在路边翻垃圾桶。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腿挽到小腿肚,脚上的黑布鞋沾满泥点子。拄着的竹竿上挂着个塑料编织袋,已经胀鼓鼓的了。
那天凌晨又下了场小雨,我骑电动车去镇上卖菜,远远看见王大爷弓着背在路边翻垃圾桶。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褂子,裤腿挽到小腿肚,脚上的黑布鞋沾满泥点子。拄着的竹竿上挂着个塑料编织袋,已经胀鼓鼓的了。
“王大爷,这么早啊!”我把车停到路边。
他直起腰,笑眯眯地看着我,“哟,老季呀,去卖菜啊?”说着用袖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
我看了看他的编织袋,里面装着啤酒瓶、饮料瓶、还有一些纸板。“这雨天的,您老歇着不行啊?”
“习惯了,睡不着。”他摆摆手,“倒是你,今天带的啥菜?”
问的是我的菜,话题就被他岔过去了。每次遇到王大爷,情形都差不多。我们村里人都知道,王大爷有三个儿女,两儿一女,都在城里有工作有房子,按说完全用不着他老人家起早贪黑地拾垃圾。
他那大儿子王建国在县医院做外科医生,二儿子王建军在镇政府上班,女儿王丽在城里开了家服装店,日子都过得不错。每次儿女们回来,看见他拾垃圾,都急得不行,可拦不住。
“王大爷家条件那么好,干嘛非要早起拾垃圾?”我媳妇常这么嘀咕。
“估计是老了闲不住吧。”我也只能这么想。
雨越下越大,我卖完菜往回走,路过镇上的”福寿园”养老院时,看见王大爷蹲在门口的台阶上,正从编织袋里往外掏东西。
要不是打了把伞,我几乎认不出他来。他把拾来的塑料瓶都排成一排,用袖子一个个擦干净。拾荒也就算了,还在这儿擦什么瓶子?
我把车停到路边,打着伞走过去。“王大爷,下这么大雨,您快回去吧。”
他仰头看我,脸上的雨水和汗水混在一起,依然笑着,“马上、马上……你看,这些瓶子我得整理好。”
“您拿回家整理不行吗?这儿是养老院,在台阶上也不方便啊。”
他的动作顿了顿,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复杂。
“你先走吧,老季。我还有点事。”
那口气不容拒绝,我只好点点头,上车离开了。
可骑出没多远,心里总觉得不对劲。王大爷年纪这么大了,淋雨很容易感冒的。我把车调头,决定再去劝劝他。
远远地,我看见养老院的门开了,一个穿白大褂的年轻护工走出来,弯腰和王大爷说了什么。然后,我看见王大爷从兜里掏出一个布包,数出几张钱递给那护工。
护工好像不肯收,摆着手,但王大爷硬是塞到了他手里。接着,护工把几个编织袋接过去,两人又说了几句,护工就拎着袋子回了养老院。
这是什么情况?
我一头雾水,骑着车回了家。
那天晚上,村里开会讨论修路的事。散会后,我特意等在村委会门口,想和王大爷的二儿子王建军聊聊。他爸爸那么大岁数还在雨里拾荒,做儿女的怎么能不管?
“建军啊,你爸爸……”我话还没说完,他就叹了口气。
“季叔,我们也拿他没办法啊。”他掏出烟,给我递了一根,自己点上,“您是不知道,我们兄妹三个轮流劝过多少次了,可老爷子就是不听。”
“他身体还好吧?”
“挺好的,比我们这些天天坐办公室的都硬朗。”他吐出一口烟,“医院体检,说他身体比同龄人好多了。”
“那他为什么非要……”
王建军苦笑,“老爷子说他闲不住,说拾垃圾锻炼身体。我妹妹每个月都给他打钱,我和大哥也常带东西回去,可他从来不花。”
“那他拾的垃圾……”
“卖了几个钱吧,我们也不知道他干嘛用。”他突然压低了声音,“季叔,我爸他最近是不是常去福寿园那边?”
我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摇摇头,“我们也是听人说的,老爷子不肯告诉我们。村里有传言说……”他顿了顿,没往下说。
“传言说什么?”
“说我爸在福寿园有个老相好……”他尴尬地笑笑,“但我们觉得不太可能,我妈去世都十五年了,老爷子从来没提过再找个伴儿的事。”
我想起上午看到的场景,王大爷确实是把钱交给了养老院的人,但具体是干什么用的,我也说不准。
“我会再找机会问问的。”我拍拍他的肩膀。
接下来几天一直下雨,我没再碰见王大爷。周六早上,雨终于停了,太阳出来了。我媳妇说家里的酱油用完了,让我去趟镇上买点东西。
路过村口的小广场,我看见几个老人围在一起聊天。自从去年村里修好了这个广场,装了几件健身器材,种了些花草,每天早晚都有老人来这儿活动。今天早上格外热闹,好像在议论什么事。
“哎,老季,过来一起坐坐!”李老头冲我招手。
我把车停在路边,走过去打招呼,“这么热闹,聊啥呢?”
“还不是王老头的事!”张大妈接茬,“你听说了没?”
我摇摇头,“什么事啊?”
“哎呀,说出来吓死人!”李老头神秘兮兮地,“王老头这些年拾的垃圾,卖的钱都给了福寿园的老伴儿!”
“啊?”我一愣,“什么老伴儿?”
“就是他前年收养的!”张大妈来劲了,“想不到吧?那老头子瞒了我们所有人!”
我完全糊涂了,“等等,慢点说,什么收养?”
李老头清了清嗓子,显然很享受这种传播消息的感觉,“是这样的,前年王老头的表妹死了,丢下个老伴儿刘寡妇,没儿没女的。刘寡妇的娘家人嫌她麻烦,就把她送福寿园了。王老头听说后,就偷偷去看她,还时不时给她送点东西。”
“原来他不是找了个老相好,是在照顾表妹的遗孀啊。”我恍然大悟。
“可不是嘛,”张大妈接着说,“那刘寡妇腿脚不好,还有点糊涂,养老院照顾不周,王老头看不过去,就开始拾垃圾卖钱,贴补给刘寡妇,让护工多照顾照顾她。”
我想起那天看到王大爷给护工钱的场景,原来是这么回事。
“那他儿女们知道这事吗?”
“知道啥啊!”李老头摆摆手,“王老头觉得不好开口,怕儿女们不理解,就一直瞒着。前几天他大儿子查了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发现他经常跟福寿园联系,这才找人一打听,才知道这回事。”
我不禁感慨,“这老爷子,心可真好,为了表妹的遗孀,每天起早贪黑……”
“可不是嘛!”张大妈叹了口气,“听说他那儿女们知道后,又是愧疚又是感动,现在轮流去福寿园看刘寡妇呢。”
李老头突然凑近我,压低声音,“我跟你说,我从今天开始也准备收拾收拾,明天就去拾垃圾!”
“啊?”我吃惊地看着他,“您怎么也……”
“我孙子在县医院住院,治疗费用不少,儿子儿媳太忙,照顾不上,我寻思着我也拾点垃圾,卖了钱给孙子买点水果零食什么的……”
张大妈也插嘴,“我也打算开始拾垃圾了,我女儿离婚了,带着孩子,日子不好过,我这把老骨头,除了这个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环顾四周,突然意识到,这些平日里在广场上悠闲晒太阳的老人们,今天聚在一起,不仅仅是为了八卦王大爷的事,更是因为从他身上看到了自己老年生活的另一种可能。
隔天凌晨,我骑车去镇上进货,远远看见村口路边站了好几个老人,手里都拿着竹竿和编织袋。王大爷站在中间,像是在教他们什么。
我放慢车速,听见王大爷正说着:“拾垃圾也有讲究,啤酒瓶值钱,塑料瓶次之,纸板再次之。玻璃瓶要小心放,别打碎了伤到手……”
看那架势,活像个拾荒培训班。
我忍不住停下车,走过去打招呼,“王大爷,这是干啥呢?”
王大爷见是我,笑了,“老季啊,没事,我教大家伙儿一点小经验。”
“您这……”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拍拍我的肩膀,“老季,你别担心,我们都是自愿的。你看我干了这么多年,身体不是挺好的吗?”
我看着他红光满面的样子,确实不像个八十岁的老人。
“再说了,”他压低声音,带着几分自豪,“我一个月能卖三四百块钱呢,也不少了。”
“可您儿女们……”
“他们现在知道了,也不拦我了。”他笑着说,“还说要给我配个好点的推车,让我别弯腰太久。”
李老头凑过来,“老季,别耽误我们干活啊,太阳一出来,好东西都让别村的人捡走了。”
我无奈地笑笑,目送这支”拾荒大军”出发。
那天晚上,我把这事告诉了我媳妇。她听完后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咱爸这把岁数了,整天坐家里,一天到晚就盯着电视,人都快废了。”
我媳妇的父亲去年退休后,整个人精神状态不太好,感觉无所事事,得过且过。
“你是说……”我看着她。
“明天我去帮咱爸也弄个编织袋,让他跟王大爷学学。”
我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对了,我听村里人说,王大爷的二儿子找人帮刘寡妇办了低保,还给福寿园多交了一年的钱,让他们好好照顾她。王大爷现在拾垃圾卖的钱,都用来买水果和营养品,定期送过去。”
“那他儿女们都同意了?”
“听说不但同意,还打算轮流陪王大爷去福寿园看刘寡妇,把她当成自家人了。”
媳妇若有所思,“说起来,做子女的有时候太自以为是了,总觉得给老人钱就是尽孝了,却忽略了老人家其实需要的是一种被需要的感觉,一种还能为别人、为社会做点事的成就感。”
我点点头,“是啊,王大爷这么大岁数了,还惦记着去世表妹的老伴儿,这份情义,这份责任感,比什么都珍贵。”
一个月后的周末,我和媳妇带着岳父去镇上超市购物。路过福寿园时,看见院子里搭了个凉棚,几张桌子拼在一起,摆满了瓜果点心,十几个老人围坐着,有说有笑。
王大爷坐在主位,旁边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想必就是那位刘寡妇了,她脸色红润,笑容满面。王家三兄妹和他们的配偶孩子都在,还有我们村里那几位”拾荒队员”,各自带着家人。
王建军看见我们,热情地招手,“季叔,快过来一起坐!”
我们走过去,他给我们介绍,“这是我爸的表妹婆,刘阿姨,今天是她八十大寿,我们给她办个小宴会。”
刘寡妇冲我们笑笑,眼睛眯成一条缝,“快坐快坐,大家都是一家人。”
王大爷给我们倒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看起来年轻了许多,“老季,听说你岳父也加入了咱们’拾荒队’?感觉怎么样?”
我岳父笑着回答,“挺好的!腰不疼了,腿也有劲了,睡觉也踏实了。最主要的是,有事做了,每天早上起来,感觉自己还有用。”
王建军插嘴,“是啊,我爸这个队伍现在可出名了。他们不光自己拾,还发动全村老人都行动起来,把卖废品的钱集中起来,每个月给福寿园的孤寡老人买点水果营养品。上个月镇政府还表扬了他们呢!”
“真的假的?”我有些惊讶。
“千真万确!”王建军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出一张照片给我看,“你瞧,这是镇长亲自来给他们颁发的’敬老爱老模范团队’锦旗。”
照片上,王大爷领着七八个老人,手举红色锦旗,笑得像个孩子。
“这事儿还上了县电视台呢!”李老头的儿子在一旁补充,“说我爸他们这些人是’银发志愿者’,为养老事业作贡献呢!”
我不禁感慨,“真没想到,从王大爷一个人开始,现在变成了这么大的事。”
“可不是嘛!”张大妈的女儿接话,“我妈现在一天到晚念叨的都是,她终于找到老了之后的活法了。”
宴席上,王大爷端起茶杯站起来,“感谢大家今天来给刘大姐过生日。其实,我拾了这么多年垃圾,最大的收获不是卖了多少钱,而是明白了一个道理——人活着,总要有点事做,有人记挂。”
他顿了顿,环顾四周,“我们老了,但不是废了。只要动得了,就该动一动;只要能帮人,就该帮一帮。这样,不但能让别人的生活好一点,自己的日子也过得有滋味。”
大家纷纷鼓掌,气氛热烈。
回家路上,我问岳父,“爸,您跟着王大爷拾了一个多月垃圾,感觉怎么样?”
岳父望着路边的树,思索片刻,“说句实在话,刚开始是有点拉不下脸。我一个退休干部,弯腰捡垃圾,总觉得丢人。”
“那后来呢?”
“后来嘛,”他笑了,“发现这事挺有意思的。早上天不亮出门,路上静悄悄的,偶尔能看到日出,那感觉,说不出的舒坦。”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再说了,咱们把垃圾分类回收,也是为环保做贡献不是?而且卖的钱捐给福寿园那些孤寡老人,心里格外踏实。”
我媳妇开玩笑,“爸,您这是被王大爷带偏了啊!”
岳父认真地摇摇头,“不是带偏,是带对了。以前年轻的时候,总想着往上爬,有点成就感。退休后,忽然发现自己好像不被需要了,整个人就懒散了,没了精神头。跟着王大爷他们这么一折腾,忽然又找回了那种被需要的感觉。”
我点点头,“是啊,人活着,不能光想着被别人照顾,还得想着照顾别人,这样才有价值。”
“王大爷他们这个’拾荒队’,看似是在帮别人,其实也是在帮自己。”岳父感慨道,“我这一个多月,感觉人年轻了十岁不止。血压稳定了,睡眠好了,连打麻将的兴趣都没了。”
媳妇笑着说,“那可太好了,省钱又健康!”
晚上睡觉前,我站在窗前,看着远处的村子,想起王大爷的话——人活着,总要有点事做,有人记挂。
突然明白,老人拾荒,表面上是为了那点钱,实际上是在寻找生命的价值和意义。王大爷拾荒不是因为贫穷,而是因为内心的富足和对生活的热爱。
我想起村口的老槐树,不知活了多少年,每年春天依然抽出新芽,夏天依然郁郁葱葱,秋天依然结满槐荚,冬天虽然光秃秃的,但依然挺立不倒。它不会因为年岁已高就放弃生长,也不会因为沧桑经历就拒绝新的季节。
也许,王大爷和他的”拾荒队”,就像那棵老槐树,用自己的方式告诉我们:生命不息,奉献不止。
凌晨时分,我听见窗外有轻微的脚步声。拉开窗帘一看,几个老人的身影在晨雾中若隐若现,手拿竹竿,背着编织袋,正朝着镇上的方向慢慢走去。我知道,他们是去”找”生活的意义去了。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来源:荷叶聊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