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朝花夕拾》是鲁迅五种创作之一(另外四种是《呐喊》《彷徨》《野草》和《故事新编》),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称之为“回忆的记事”,在自传中称之为“回忆记”,共10篇,前5篇写于北京,后5篇写于厦门,记述作者从幼年到青年时期的生活道路和经历,生动了描绘了清末民初
文/黄乔生
一
《朝花夕拾》是鲁迅五种创作之一(另外四种是《呐喊》《彷徨》《野草》和《故事新编》),鲁迅在《自选集·自序》中称之为“回忆的记事”,在自传中称之为“回忆记”,共10篇,前5篇写于北京,后5篇写于厦门,记述作者从幼年到青年时期的生活道路和经历,生动了描绘了清末民初中国社会生活图景,往事与现实纠结,叙述与议论交织,是研究鲁迅早期生活、思想及当时社会状况的重要文献。
各篇最初以“旧事重提”为总题,陆续发表于《莽原》半月刊。1927年7月,鲁迅在广州编订成书,添写小引、后记,改名《朝花夕拾》,于1928年9月由北京未名社初版,列为作者所编的《未名新集》之一。1929年2月再版。1932年9月第3版有未名社和上海北新书局两个版本。封面图案为陶元庆所绘。
历来中学教科书选《朝花夕拾》中的篇什很多。现行2019年部编语文教材共收录鲁迅作品9篇,从《朝花夕拾》中选了三篇,即《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阿长与》《藤野先生》。而且,在教育部推荐给中学生的整本书阅读书单中,也有《朝花夕拾》。
这意味着,读鲁迅,最起码要读《朝花夕拾》,书中涉及的历史、社会、文化问题及作者对这些问题的思考,在今天仍有启示意义。
日本有一位有志研究中国学的学者,初到中国,请教鲁迅了解中国、研究中国文学应该读什么书,鲁迅以《朝花夕拾》相赠。这位日本学者写信给鲁迅表示想将《朝花夕拾》翻译成日文,鲁迅复信说:“《朝花夕拾》如有出版处所,译出来也好,但其中有关中国风俗和琐事太多,不多加注释恐不易看懂,注释一多,读起来又乏味了。”对今日中国读者来说,鲁迅写一百多年前人事的文字,难免有陌生感和隔阂,语文教科书中收录的篇什都做了比较详细的注释,而坊间各种注释本、插图本、绘画本更是琳琅满目。
童年、少年时代对一个人成长和成就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尤其是对鲁迅这样的以自己经历作为主要素材的作家。鲁迅很少写自传和回忆儿童和青少年时代的文字,但他一生都在回忆,都在“返乡”。他的大部分小说描写故乡的民情风俗,S城、鲁镇、未庄,虽是虚构地名,但与他的家乡绍兴及周边相似度很高。
《朝花夕拾》是鲁迅的一次集中的精神返乡,读过鲁迅小说的读者,对其中出现的人物会觉得面熟,如《呐喊》中的《故乡》与《朝花夕拾》的一些篇什就有密切的联系。《故乡》写“我”回乡搬家遇到杨二嫂的情节,完全可以出现在《朝花夕拾》中;《故乡》中雪天捕鸟的情节,《朝花夕拾·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中也有叙述。
相比《呐喊》《彷徨》《野草》等著作的手稿几乎一篇不留,《朝花夕拾》的手稿大多存世。读者从手稿中看到作者的写作状态,行文风格,从修改处揣摩写作的技巧,体会作者的心态,对读者是一种亲切的阅读体验,对教学也会有所帮助。
二
《朝花夕拾》是有计划的写作,是鲁迅处于人生低谷中,在激烈和沉郁情绪间歇期向恋人“讲述自己过去的事情”。
这要从鲁迅1923年与二弟周作人失和、从八道湾胡同大宅院搬出说起。兄弟反目对他的身心都造成巨大影响,改变了他的生活方式。
鲁迅搬到砖塔胡同租房暂居,开始了《彷徨》的写作,第一篇是《祝福》,接下去是《幸福的家庭》《在就楼上》《肥皂》。买定房屋,搬到西三条“老虎尾巴”后,鲁迅继续创作《彷徨》中的小说如《伤逝》《孤独者》等,并与1924年9月开始了《野草》的写作。《野草》是有计划的系列作品,一开始就有成书的预期,如《秋夜》标明“《野草》之一”,以下各篇顺序编号。
同时,鲁迅写作杂感,参与现实斗争,斗争有时很激烈,往复辩论、争执,动了意气,甚至诉诸法律。1925年8月14日,鲁迅被教育总长章士钊免去教育部佥事职务,是一个更能激发他斗志的事件。8月22日,他向平政院投递控告章士钊的诉状。次年1月16日,平政院认为“免职之处分系属违法,应予取消”,教育部即令“周树人暂署本部佥事”。
1925年,是鲁迅创作的高峰年份。各样事件,各种刺激,让各种念头和灵感纷至沓来。这一年的夏天,他与韦素园、曹靖华、李霁野、台静农、韦丛芜等组织以翻译出版外国文学著作为宗旨的未名社。此前,他参与创办《语丝》,创办《莽原》,建立阵地,向各方面开拓。
1925年10月17日,鲁迅写完小说《孤独者》,10月21日,写完小说《伤逝》。其时,他与许广平确立了恋爱关系。正是在恋爱期间,鲁迅开始创作“旧事重提”系列“回忆记”即《朝花夕拾》。
本书“小引”中有这样的话:“一个人做到只剩下回忆的时候,生涯大概总要算是无聊了罢。”他还在《自选集》自序中说《朝花夕拾》“只是回忆的记事罢了”,均为谦虚之词。鲁迅写这部书,至少有一个实在的而且别致的目的,就是向一个人讲故事。
在《语丝》发表的文章 ,他或者是在与周作人对话,因为《语丝》是他和周作人共同参与创办的;而在《莽原》上,他的讲述对象是青年人。鲁迅《记念刘和珍君》中这样介绍自己与刘和珍的交往:“凡我所编辑的期刊,大概是因为往往有始无终之故罢,销行一向就甚为寥落,然而在这样的生活艰难中,毅然预定了《莽原》全年的就有她。”
订刊的读者中,还有一个许广平。许广平在给鲁迅的信中,常常谈到《莽原》,评论刊物上的文章,自己也向《莽原》投稿,被鲁迅选用。1926年2月21日,鲁迅写“旧事重提”的第一篇《狗·猫·鼠》,3月中旬,鲁迅开始与许广平通信。在书信和谈话中,鲁迅会向恋人讲述自己的过往,正是恋人所愿听闻的,如同传奇的英雄人物奥赛罗向苔丝狄蒙娜讲述自己以往的战绩。讲之不足,则笔之于书,写成文章。当然,许广平也会向鲁迅讲述自己如何摆脱包办婚姻、离家出走、求学的经历,所谓互相倾诉,双向奔赴。
既然是讲述青少年时代的生活经历,《朝花夕拾》本该有较为从容、悠闲的风格,但在创作的前期,具体说是北京写成的五篇,鲁迅身边发生了很多现实斗争,鲁迅便将这些斗争插入文章,使行文显出一种“芜杂”。而到了厦门,生活有了余裕,日常有些悠闲,讲述的语调就更从容一些了。
《朝花夕拾》与《野草》两部书写作时间有交叉,两部系列作品自然有相互嵌入和风格趋同,如《二十四孝图》中对反对白话文者的诅咒,就有《野草》的复仇、杀戮意味;当然,《野草》中也有语态舒缓、意境优美的篇什,如《好的故事》《雪》等。将两部书对照阅读,可以更好地认识这个时期的鲁迅。
《朝花夕拾》反映了鲁迅童年,少年和青年时代的生活和学习情况。读者借此认识作者的成长经历、心路历程,见识形形色色的人物,了解那个时代的人情风俗、教育体制、社会结构和政治风尚。
三
现存鲁迅手稿,2021年出版的《鲁迅手稿全集》收录超过30000页。其中,著作手稿留存不多;辑校古籍、抄校金石拓片手稿数量很大;日记,早期不存,从1912年开始至1936年逝世,基本完整;书信则有1000多封存世。著译作品交寄杂志社、报社或出版社发表,如果不是刻意保存,只作为这些机构的存档,则经过社会变动和人事变迁,存下来的不会太多。辑校古籍的手稿,鲁迅还要留存参考或谋求出版,自己精心保存;日记一般密不示人,保存自然更为稳固。
鲁迅书信原件的保存更是一个奇迹,据日记等资料统计,他一生写过四、五千封通信,现在还能看到一千多封原信,留存比例算是相当高了,这多亏鲁迅去世后手稿征集力度大,收信人捐献的积极性高。
过去有一些传言,说鲁迅对自己的手稿不在意保存,随意丢弃。这是一种误解。鲁迅自己曾谦虚地说自己的手稿不值得保存,能包裹油条或吃烧鸡的时候擦手,就算物尽其用了;还在得知青年人将自己的书信装裱起来珍藏时,说是浪费了财力物力。但有时——尤其是晚年——他有意识收存手稿,如《死魂灵》译稿,就是特意向发表机构要回来的。
《朝花夕拾》手稿的保存情况更为特殊。
第一篇《狗·猫·鼠》写自己历来对待三种小动物的态度,记录了幼时的相关经历和家乡的一些民间传说。可惜的是,这一篇没有留下手稿。前三篇不存的原因,也许是当时编辑《莽原》的未名社成员还没有收藏的意识。不过,同时期,台静农保存了鲁迅的《娜拉走后怎样》演讲稿,说明至少台静农对鲁迅的手稿已经留意保存。随后几篇的手稿保存完好,应该是未名社同人充分认识到已经有相当文名的鲁迅的价值。对比同时期写作的《野草》,因为发表在《语丝》上,竟没有一篇手稿保存下来。
手稿有原真性和唯一性。手稿中显示出来的书写状态、行文风格、修改情况,可以让读者体会作家用语的恰当、文意的缜密。
鲁迅写文章,字斟句酌,不轻易下笔。虽是大文豪,也不总是一挥而就,而是不断修改,如他在《南腔北调集·我怎么做起小说来》中所说:“我做完之后,总要看两遍,自己觉得拗口的,就增删几个字,一定要它读得顺口;没有相宜的白话,宁可引古语,希望总有人会懂,只有自己懂得或连自己也不懂的生造出来的字句,是不大用的。”
他还在《答北斗杂志社问》中谈自己创作经验道:“多看看,不看到一点就写”,“写不出的时候不硬写”,“写完后至少看两遍,竭力将可有可无的字、句、段删去,毫不可惜”。不但有整段删去的,甚至还有写好之后完全丢弃的情况,如《势所必至 理所当然》一文的手稿,是许广平看到鲁迅将手稿团起来丢在废纸篓里,取出展开保存下来的。
鲁迅有一篇文章《不应该那么写》,介绍惠列赛耶夫所著《果戈理研究》一书的第六章阐述的从大作家修改文章认识写作的主张,认为“是极有益处的学习法”:
应该这么写,必须从大作家们的完成了的作品去领会。那么,不应该那么写这一面,恐怕最好是从那同一作品的未定稿本去学习了。在这里,简直好像艺术家在对我们用实物教授。恰如他指着每一行,直接对我们这样说:“你看哪,这是应该删去的。这要缩短,这要改作,因为不自然了。在这里,还得加些渲染,使形象更加显豁些。”
鲁迅手稿是读者学习写作的典范。研究鲁迅修改文章情形的重要成果是朱正所著《鲁迅手稿管窥》(后改名《跟鲁迅学改文章》,朱正评点,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其选择的对象是:《二十四孝图》《五猖会》《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藤野先生》《坟》的题记,《〈准风月谈〉后记》的两页弃稿、《答徐懋庸并关于抗日统一战线问题》《半夏小集》《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采用的方法是逐字逐句对照手稿和改定稿,介绍鲁迅修改文章的过程,分析鲁迅的修改意图,显示修改的效果。
书中例证很多,仅举《藤野先生》临近结尾的一段,鲁迅先写下“回想起来,我在日本所受的苦恼……”但圈掉了,朱正推测可能是鲁迅觉得“在这一篇主要是怀念一位自己最感激的日本老师的文章的结尾,不要重提自己在日本所受的苦恼,以免破坏全篇流露着的强烈的感激之情”;接着,鲁迅又写下“他的照片……”作一段的起头,但只写了这几个字,又删掉,最后改成:“他所改正的讲义,我曾经订成三厚本,收藏着的……”朱正认为:
作者决定在这最后一段里,讲一下藤野先生留给自己的两件纪念品:改正过的讲义和题上“惜别”两个字的照片。先说哪一件好呢?作者原来是打算先讲照片后讲讲义的。后来他感觉这样的安排次序不好,就把先后颠倒过来了。这一改动是很精彩的。因为藤野先生对讲义的细心修改,这在前面已经详细讲过了的,最后只要交代一下它终于不幸遗失的结局就够了。至于那照片,却还可以做几句有声有色情文并茂的文章来。文章中并列的几项,通常总是把最重要、最强调、最有分量的放在最后面。就像这篇这样,也只有现在大家看到的这样的最末一段,才能压得住全篇。如果先讲照片,后讲讲义的遗失,就显得头重脚轻了。
鲁迅修改的地方,有时重墨涂抹,电子稿上难以判定原字句为何。所以,朱正的著作中常出现“涂去的二字难以辨认,似是……”或“涂去二字,前一字无法辨认,后一字似是……”。如果能对着原稿,使用较强的光源照射,可能从背面看到宣纸上原字句的轮廓从而做出推断。如《藤野先生》手稿,题目上就有一个大墨柱,鲁迅涂改原文后,在旁边写上“藤野”两个字。
推测起来,原拟题目大约有七八个字。但究竟是什么字呢?墨柱涂得密实,不易辨认。研究者从背面透视,看到被涂抹的原题是“吾师藤野严九郎先生”。鲁迅最后用了简称“藤野先生”,大概是不愿意显得过于古雅,因为“吾师”两个字显得有些“老派”。类似的考虑还有本书后记中有一段,手稿原文是:“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高雅,我不想研究下去了,只在此下一个武断:”鲁迅改为:“但是,‘活无常学者’,名称不大冠冕,我不想干下去了,只在这里下一个武断”,将雅词“研究下去”换成俗语“不想干下去了”,是在努力使文章口语化。
类似情况有《关于太炎先生二三事》手稿中的“先哲的精神,后人的楷模,端在于此”,鲁迅改为“这才是先哲的精神,后生的楷范”,删掉了“端在于此”,大约也是避免太近于文言。
《朝花夕拾》篇目很多,改动随处可见,例证不胜枚举,读者参看朱著,并阅读手稿,自当有独到的会心。这里只强调一下10篇正文之外的小引和后记。本书所收小引,有两份手稿,整理者标明是“两份十页”,一份题目是《小引》,一份题目《小引》。前者应为写给《莽原》杂志,稿子上有红笔批注“急排印”,大约因为杂志催得紧,先行寄去刊载;后者为全书排印所写,几乎没有修改痕迹,是所谓“誊清稿”。鲁迅在两份手稿文末注明的写作时间都是1927年5月1日。一份手稿后所署日期比另一份的“五月一日,于广州”多了具体地点:“鲁迅于广州白云楼记”。
后记是考证文字,却并不显得琐碎,读起来很有趣味,对理解和欣赏《无常》《二十四孝图》等篇大有帮助。一篇后记写了两个多月,可见鲁迅所花考证功夫之大,论断之严谨,文句之讲究,意思之恰切。仅举一例。在比较各地绘画本活无常手中的扇子时,有这样一句:“3是广州本,扇子破了,也许因为广州天气热,用得太多。”说得很幽默,因为鲁迅时在广州,正值盛夏,做文章汗流浃背,想必扇子用得很勤。但手稿上这句话被删掉,可能是为了避免“油滑”。油滑与幽默只隔着一层纸,而“油滑是创作的大敌”,鲁迅对其一直保持着警惕。
后记图文并茂,在全书手稿中观赏性最强。而且,鲁迅为了有图为证,广泛搜集,本想从现成的书中剪取插画的,但因不能找齐,只好自己动手,画了目连戏或迎神赛会中的“活无常”形象,略显其绘画才能之一斑。
《朝花夕拾》从手稿到排印本,从初版本到注释本、插图本,已走过近百年的历史,获得了大量读者,在文学创作、国民教育等领域产生了巨大影响,无愧于经典之称。
原文载于《羊城晚报》2025年5月25日A5广角版
来源:羊城派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