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老爸,开门,我是晓燕!"姐姐瘦削的身影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老爸,开门,我是晓燕!"姐姐瘦削的身影站在门口,雨水顺着她的发梢滴落。
我在门缝后看到父亲的背影挺得笔直,他的手搭在门框上微微颤抖,然后他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们家没有你这个女儿。"
1984年的那个雨夜,我十二岁,姐姐二十一。
那一刻,我不知道这扇门从此会把我们的家分成了两个世界。
我出生在沈阳一个普通工人家庭,住在机械厂的家属院里,那是个两居室的筒子楼,冬天墙角会结霜,但在我心里,那是世界上最温暖的地方。
父亲是机械厂的钳工,手上总有一层洗不净的机油味,但那双布满老茧的手能修好家里所有坏掉的东西,从滴水的水龙头到停摆的闹钟。
母亲在附近的纺织厂上班,常年的机器轰鸣让她的耳朵不太好使,但她能听出我们每个人语气里最细微的变化。
家里还有个比我大九岁的姐姐,叫林晓燕。
在我记忆里的童年,姐姐总是那么聪明耀眼,是爸妈的骄傲。
她上学时总是拿奖状,墙上贴满了她的红五星。
姐姐的课桌上永远摆着厚厚的课外书,那是她用省下的零花钱从供销社买的,或是从学校图书室借来的。
每到广播里放着《新闻联播》的时候,父亲总会得意地摸摸姐姐的头,说:"看看,咱们林家虽然是工人,也能出个大学生!"
姐姐高中毕业那年是1981年,全家人都盼着她能考上大学。
父亲的烟一天比一天抽得凶,饭桌上总有一层薄薄的烟雾漂浮着。
母亲天天蒸鸡蛋羹给她补脑子,那时候的鸡蛋可是稀罕物,要攒够票才能买到,何况是每天一个。
那个夏天,我记得院子里的槐花香得醉人,老式电风扇吱呀转着,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姐姐伏在桌上做题的背影被台灯拉得老长。
我偷偷数过她的参考书,整整十二本,堆在一起比我的胳膊还要高。
"爸,你说我考得上北大吗?"姐姐有天晚上突然问道,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不确定。
父亲放下手里的《工人日报》,表情难得地柔和:"我林大福的闺女,没有做不到的事!"
成绩出来那天,全家人脸上的笑容如盛开的花,院子里的张大妈、李婶子都跑来祝贺。
姐姐以优异的成绩被北京一所重点大学录取了,这在我们厂子里可是头一份,连厂广播站都专门报道了这件事。
临行前,父亲掏空了积蓄给姐姐买了一只绿色的帆布包和一只皮箱,那是百货大楼里最好的那种,要排队才能买到。
母亲偷偷塞了一沓钱在她的内衣口袋里,还有一个装着全家福的小相框。
火车站上,父亲破天荒地红了眼眶:"好好学,争口气,别辜负咱工人家庭的希望!"
那是我第一次看到父亲掉眼泪,他平时连手指被锤子砸了都只是闷哼一声。
姐姐坐的是硬座,要坐一天一夜才能到北京,车厢里挤满了人,我隔着窗户看她的脸渐渐被人群淹没。
母亲一路哭着回家,嘴里念叨着:"晓燕啊,可要照顾好自己啊..."
姐姐走后,家里好像少了什么,饭桌上的说笑少了,电视机前的争执也没了。
父亲总爱翻看姐姐的照片,一张她穿着白衬衫的黑白照,被他擦得边缘都泛白了。
母亲经常念叨着要给姐姐寄什么东西,每次去商店都要看看有什么新奇的东西可以寄给北京的女儿。
我的作业本上,父亲写的评语总是:"向你姐姐学习!"
大学第一年,姐姐的来信还很勤,信纸上满是密密麻麻的小字,字里行间透着对学习的热爱和对未来的憧憬。
"爸妈,这里的图书馆比咱们整个机械厂还大,我恨不得住在里面......"
"老师说我的论文有独到见解,推荐发表在校刊上......"
"我加入了学校的辩论队,上周刚刚获得院系比赛第一名......"
每次收到信,父亲都要反复读上好几遍,眼睛里闪着骄傲的光。
可到了第二年,信渐渐少了,内容也变得敷衍。
"学校很好,我很好,别担心。"
"期末考试还行,都及格了。"
"天气变冷了,我有棉袄穿,不用担心。"
这些简短的只言片语,让母亲皱起了眉头:"晓燕是不是生病了?怎么连字都写得潦草了?"
有一次电话,母亲在邮电所排了一个小时的队才打通,听到背景里有吵闹的音乐声,问姐姐在哪儿,她支吾着说在同学宿舍。
母亲放下电话,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大学生嘛,总要交朋友的。"
父亲在一旁默默地吸烟,烟头明灭,照亮了他紧锁的眉头。
转折发生在姐姐大二那年寒假。
她回来时,头发烫了波浪,穿着时髦的喇叭裤和一件带亮片的毛衣,脖子上挂着一条我们从未见过的金属项链。
一下火车,就有几个邻居阿姨惊讶地打量着她:"这是晓燕吗?咋变得这么'潮'啦?"
姐姐笑着应付,但我注意到她的笑容没有抵达眼底,眼神飘忽,不时看表,好像有急事。
父亲皱眉看着这一切,却什么也没说,只是背挺得更直了,仿佛要用姿态弥补什么。
回家的路上,姐姐不停地四处张望,对家乡的一切发出感慨:"哎呀,这儿怎么还是这么老样子?一点变化都没有!"
母亲笑着说:"我们这小地方,能有什么变化?"
姐姐撇撇嘴,低声说了句:"落后。"
晚饭时,姐姐提起想转系学艺术。
"学艺术?那是干什么的?能找到工作吗?"父亲放下了筷子,声音里有隐隐的警惕。
"爸,现在不一样了,改革开放了,艺术很有前途。"姐姐眼睛亮了起来,"我交了一些搞音乐的朋友,他们说我嗓子条件不错,以后可以去演出,赚的钱比在厂里多多了!"
"胡闹!"父亲拍桌而起,筷子跳起来又落下,在瓷碗上敲出清脆的响声,"你知道我们家多不容易才供你上大学吗?多少人羡慕你能学真本事,你去学那些不三不四的东西?"
"什么不三不四?那是艺术!"姐姐也提高了声音,"你们总是这样,思想那么落后,什么都不懂就反对!北京都变了,全国都在变,就你们还守着老观念不放!"
父亲的脸色由红转白:"我是工人,是老实人,不懂那些虚的,我只知道踏踏实实把日子过好!你信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能有什么出息?"
那个寒假,家里的空气凝固了。
姐姐整天闷在屋里不出门,或者一出门就是一整天。
邻居李婶子悄悄跟母亲说,看见晓燕在街心公园里跟一群"社会青年"混在一起,还有人弹吉他。
母亲欲言又止,最后只是摇摇头:"年轻人嘛,交朋友很正常。"
有一次,我偷看到她藏在抽屉里的照片——她挽着一个留长发的男青年,两人在什么演出场地前比着"V"字手势。
那男青年穿着紧身背心,手臂上有个纹身,看着就不像好人。
照片背后写着:"明哥,永远的偶像。"
我不敢告诉父母,但是我知道,姐姐变了,变得我有些认不出来了。
开学前,姐姐提前三天就要走。
母亲问她为什么那么急,她说有活动。
父亲冷着脸送她去车站,回来后叹了口气:"你姐姐变了。"
母亲安慰他:"年轻人嘛,总要经历些事情,别太担心。"
父亲摇摇头:"我就怕她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毁了前程。"
真正的风波是在那年夏天。
姐姐没有如期回家,只打了个电话说要去同学家"搞创作"。
父亲气得胃病犯了,整夜整夜睡不好觉,母亲偷偷地哭。
到了八月,姐姐突然打电话回来,声音异常兴奋:"爸,我认识了一个特别有才华的人,他叫王明,组织了个乐队,我想退学跟他们一起发展。"
电话那头沉默了许久,然后是父亲沙哑的声音:"你敢!"
姐姐小声嘟囔了几句,挂了电话。
几天后,一封信寄到了家里,里面是一张照片,姐姐站在一群穿着花里胡哨的年轻人中间,手里拿着麦克风,脸上画着浓妆。
照片背面写着:"我的新生活,自由!"
父亲看了照片,手抖得厉害,把它撕成了碎片,扔进了火盆里。
那天晚上,他罕见地喝醉了,嘴里念叨着:"我林大福这辈子没做过亏心事,怎么就教出这么个女儿?"
姐姐没有退学,但她的学习成绩直线下滑。
大三那年,学校寄来一封信,说姐姐挂科严重,面临留级。
父亲拿着信的手抖得厉害,字里行间透露着教导主任的忧虑:晓燕同学近期表现异常,学习态度恶化,多次旷课...
而更让他崩溃的是,姐姐的班主任在电话里透露,姐姐经常夜不归宿,疑似与校外人员交往过密。
"林师傅,您得管管啊,晓燕这样下去,别说毕业,能不能留在学校都是问题。"
那年十一长假,父亲硬拉着母亲去了北京。
他们提前没有通知姐姐,想给她个"惊喜"。
三天后他们回来了,父亲的脸色铁青,母亲的眼睛哭得肿着。
我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姐姐确实和一个乐队的人混在一起,住在学校附近的地下室里,那里乱糟糟的,到处是酒瓶和烟头。
她留着齐耳短发,染成了亮红色,穿着奇装异服,整天鬼混。
更糟的是,那个所谓"有才华"的乐队主唱王明,居然大姐姐十岁,还是个离过婚的人,满嘴跑火车,看到父母来了,竟还振振有词地说什么"我会对晓燕负责"。
那天父亲差点动手打那个王明,被姐姐拦住了。
姐姐指着父亲鼻子说:"你们凭什么干涉我的生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我凭什么?我凭我是你爹!我供你读书是让你学知识,不是让你跟这种人混在一起!"
姐姐冷笑:"你们这种老观念,永远不会明白什么是真正的艺术!"
那段时间,父亲的白发一下子多了许多。
他给姐姐写了一封长信,字斟句酌,写了整整一个晚上,桌上的烟灰缸堆满了烟头。
我不知道信里写了什么,但姐姐回了一封更长的信。
母亲看完后哭了一整夜,父亲则把信撕得粉碎,扔进了火炉。
"她说什么了?"我鼓起勇气问。
父亲摇摇头,声音嘶哑:"她说我们不懂她,阻碍她的前途,她宁可不要这个家,也要追求她所谓的'艺术梦想'..."
那个冬天特别冷,家里的煤球炉子烧得旺,却怎么也暖不了心里的寒意。
事情很快有了转机。
第二年春节,姐姐回来了,一个人,看起来比去年消瘦了许多,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她的头发变回了黑色,穿着普通的毛衣牛仔裤,看起来像个普通大学生。
她低着头站在门口,声音哽咽:"爸,妈,对不起。"
母亲立刻扑上去抱住她,父亲僵在原地,眼圈红了,最后转身进了屋,但留下了门。
那晚,姐姐向父母保证会好好学习,争取毕业。
她说她跟王明分手了,明白了那不是真正的爱情,只是一时的冲动。
饭桌上,一家人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敏感话题,气氛缓和了不少。
父亲给姐姐夹了一块红烧肉,那是他的独家手艺,平时舍不得做,只有过年才会出现在饭桌上。
"多吃点,瘦成这样,学校食堂伙食不好?"父亲的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心疼。
姐姐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爸,没有您做的好吃。"
我天真地以为一切都会好起来。
谁知毕业前夕,父亲接到学校通知,说姐姐因为挂科太多,无法正常毕业,需要延期。
父亲叹了口气,对母亲说:"算了,再延一年就延一年吧,总好过不毕业。"
母亲点点头:"只要孩子回到正道上,我们做父母的,再等一年又何妨?"
但噩耗接踵而至。
一个星期后,姐姐来电话说她怀孕了,想结婚,对象就是那个王明。
电话里,父亲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连大学都没毕业,你拿什么过日子?"
姐姐在电话那头哭着说:"爸,我爱他。我们可以一起闯。这是新时代了,不是你们那个只能进工厂的年代了!"
"胡说八道!"父亲怒吼,"爱?你懂什么是爱?那个混小子比你大那么多,离过婚,你以为他真心待你?等你肚子再大点,他就会跑得无影无踪!"
"不会的,他说过会对我负责!"
"你给我回来,否则我跟你断绝父女关系!"
那天晚上,父亲一整夜没睡,在院子里抽烟,眼睛盯着漆黑的夜空,像是能从那片黑暗中看出什么来。
三天后,姐姐真的回来了,但不是一个人。
她带着那个叫王明的男人,站在我们家门口。
王明瘦高个子,头发过肩,穿着磨白的牛仔裤和皮夹克,手上还有几个夸张的戒指,腰间别着一个小钱包,走路一摇一摆的,像是在表演什么。
"叔叔阿姨好,我是王明,真的很爱晓燕..."他刚开口,满嘴的北京腔。
父亲看了他一眼,二话不说,脸色铁青地把门关上了。
姐姐在门外哭喊:"爸!您让我们进去说清楚啊!我已经三个月了!"
父亲抓起一个枕头塞在耳朵上,但他的肩膀在发抖。
那天晚上,隔壁的赵大爷来敲门,说有两个年轻人在楼道里坐着,楼上楼下的邻居都在议论,挺难堪的。
"林师傅,我说你也别太死板了,孩子都怀上了,再怎么着也是血脉,总不能让他们流落街头啊!"
父亲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只说了一句:"谢谢赵大爷,我自有分寸。"
等赵大爷走后,母亲偷偷下楼,塞给姐姐一些钱和吃的。
第二天清晨,父亲发现了,气得把碗摔在地上:"你这是助纣为虐!她现在这个样子,还敢带那种人回来,丢不丢人!全厂上下,谁不知道林大福教女有方?现在倒好,让人家看我笑话!"
母亲抹着眼泪:"可她肚子里怀着咱们的外孙呢..."
父亲哽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姐姐和王明在附近租了个小屋住下。
那是厂西边的平房区,条件差,一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共用院子里的公厕和水龙头。
那段时间,我偶尔会在放学路上遇见她。
她的肚子渐渐显怀,脸色却不好,眼睛下有浓重的黑眼圈,嘴唇干裂。
有一次,我偷偷去她住的地方,看到那个小屋子又脏又乱,桌上摆满了酒瓶,墙角堆着一把吉他和一些乱糟糟的纸张。
王明不在家,姐姐说他去外地演出了。
"姐,你还好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她勉强笑了笑:"挺好的,小猴子。有时候为了理想,要付出代价的。"她抚摸着隆起的肚子,"等孩子出生了,你就做舅舅了。"
我看着那个寒酸的小屋,心里一阵阵发酸:"姐,你...你要不要回家?"
她摇摇头,眼泪却掉了下来:"回不去了,爸不会原谅我的。"
我把这些告诉了母亲。
母亲用围裙擦着眼泪,偷偷去看了姐姐几次,带去些鸡蛋、肉和水果,回来后总是红着眼睛。
"孩子瘦了好多,那个地方潮得很,墙上都是水印,冬天得冻死人。"
一天晚上,父亲在饭桌上突然问:"晓燕那边...怎么样?"
母亲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答:"不太好,那个王明经常不在家,说是去演出,也不知道真假。她一个人,还怀着孕..."
父亲沉默了很久,然后放下筷子,声音嘶哑:"让她回来吧,孩子不能在那种环境出生。"
第二天一早,我跟着母亲去接姐姐。
姐姐回来了,但王明没有。
她说王明去南方发展了,等站稳脚跟就接她过去。
父亲冷笑一声没说话,眼神里写满了"我早就说过"。
姐姐在家安分守己地养胎,每天帮着母亲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有时候,她会拿出一些皱巴巴的信纸,捧在手里看很久。
她小心翼翼地试图跟父亲说话,但父亲总是闷声应一句,然后就离开。
唯一的交流是有一天,父亲看她蹲下身系鞋带,喘得厉害,突然说:"你坐着系,对孩子不好。"
姐姐的眼睛亮了一下,但父亲已经转身走开了。
姐姐生了个女孩,取名叫林晨。
小外甥女粉嘟嘟的,特别可爱,眼睛大大的,像极了小时候的姐姐。
接生回来的路上,父亲买了两挂鞭炮,在楼下"噼里啪啦"放了一通,惊动了整个院子。
邻居们纷纷出来道喜,父亲难得地笑着分烟,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
那天晚上,父亲抱着小外孙女,伸出粗糙的手指轻轻碰了碰她柔软的脸蛋,眼睛湿润了。
"好好养,"他对姐姐说,"孩子是无辜的。"
我以为这个小生命会让家庭冰释前嫌,可事实证明我太天真了。
孩子满月后,王明回来了。
他带着一身酒气闯进我们家,嘴里嚷嚷着什么"发财了""签约了",说要接姐姐和孩子走。
父亲挡在门口:"你拿什么养活她们?"
"老头子,你别管那么多!"王明不耐烦地说,"我在广州有朋友,可以帮忙。那边机会多,我们乐队已经有酒吧老板相中了,准备长期签约!"
"广州?你要带着月子里的女人和刚出生的孩子去广州流浪?"父亲厉声问,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什么叫流浪?我们是去追求艺术!追求理想!"王明的声音提高了八度,"你们这些老古董,脑子里装的都是旧观念,懂什么艺术?晓燕有才华,不能被你们埋没!"
姐姐抱着孩子出来了:"爸,我们不会流浪的。明哥认识很多音乐圈的人,他们说我的嗓音很有特点,可以在那边发展..."
"闭嘴!"父亲气得浑身发抖,青筋暴起,"你被鬼迷了心窍!看看你现在的样子,再看看他,一个三十多岁的废物,连自己都养不活,还敢说大话!你知不知道,跟着他,你这辈子就完了!"
"你说谁废物?"王明猛地上前一步,被母亲拦住。
"你们别吵了!会吓着孩子的!"母亲哭着喊道。
小晨被吵醒了,哇哇大哭起来。
那天的争吵惊动了整栋楼。
最后,王明摔门而去,姐姐抱着孩子哭得昏天黑地。
邻居赵大妈拉着我的手,摇头叹息:"你姐姐这是走上了歧路啊,你爸心里得多难受。"
接下来的日子里,王明三天两头来闹。
有一次,他喝醉了酒,砸了我们家的玻璃,嘴里骂骂咧咧:"你们这些老古董,凭什么拆散我们!"
爸爸报了警,王明被拘留了几天。
邻居们纷纷侧目,有人背后议论我们家教不严。
父亲的脸上写满了屈辱,他曾经是厂里的先进工作者,全厂大会上领过奖,如今却因为女儿的事成了别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都是我没教好她,"晚上,我听见父亲在房间里叹息,"辜负了你这么多年的付出。"
母亲低声安慰:"孩子大了,有自己的主意,咱们管不了一辈子。"
父亲沉默良久:"可我宁愿她嫁个普通工人,安安稳稳过日子,也好过跟着那种人..."
半年后,王明来信说在广州站稳了脚跟,让姐姐带着孩子过去。
信纸上贴着一张照片,他站在一个小舞台前,背后是酒吧的霓虹灯招牌。
姐姐收到信,像变了个人,兴高采烈地收拾行李,还特意去照相馆给小晨拍了几张照片,说是留给爷爷奶奶纪念。
父亲看着她忙碌的背影,阴沉着脸说:"你要是敢去,就别再回来!"
姐姐停下手,转身看着父亲:"爸,我长大了,有权利选择自己的生活。"
"什么权利?你有什么权利?"父亲声音发颤,"你有权利抛下刚满半岁的孩子?你有权利辜负我们这么多年的养育之恩?"
"我不是抛下晨晨,我是去为她创造更好的生活!"姐姐辩解道,"等站稳脚跟,我就把她接过去。"
"你凭什么觉得跟着一个酒鬼能有好日子过?"父亲讥讽地说,"你以为那些歌舞厅、酒吧是什么好地方?"
母亲劝解:"要不...先让晓燕去看看?万一真的有发展呢?"
父亲怒视母亲:"你也帮着她胡闹?好,你们想走是吧,都走!这个家,我一个人住!"
父亲气得摔门而出,在院子里抽了一整夜的烟。
邻居老李看不下去,拉他喝了两杯:"林师傅,别气坏了身子,闺女大了,拦不住的。"
父亲面如死灰:"我这辈子,就这一个闺女,我对她多好啊,她怎么能..."
姐姐去了。
临走时,她抱着小晨,对我说:"弟弟,姐姐不是不孝顺,而是人各有志,总有一天爸妈会理解的。你乖乖照顾晨晨,等我在广州安顿好了,就来接你们。"
她塞给我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地址和电话。
她走后,家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
小晨哭闹着找妈妈,常常半夜惊醒,哭得声嘶力竭。
母亲常常对着小晨的照片暗自垂泪,父亲则更加沉默寡言,连厂里的老友都说他像变了个人。
广州的日子并不如姐姐想象的那么好。
第一个月,她的信里还充满希望:"这里很繁华,到处是机会...明哥的乐队在一家酒吧有固定演出,老板很欣赏我...我们租了间小房子,虽然简陋,但很温馨..."
但很快,信中的内容变了味道:"这边消费太高...房租又涨了...明哥最近情绪不好,常常和酒吧老板吵架..."
后来,她含糊其辞地说着"事业刚起步","暂时有点困难",但字里行间透露出的艰难无法掩饰。
最后,她开始频繁地打电话回来,向母亲要钱。
"妈,就这一次,我保证。明哥最近运气不好,被人骗了...等他找到新工作,我们一定还上..."
母亲偷偷从家里的积蓄中拿钱寄过去,还瞒着父亲多做些零工赚外快。
父亲知道后大发雷霆:"你这是帮她往火坑里跳!那个混蛋就是个吸血鬼,你寄多少,他花多少!"
但最终,看着妻子哭红的眼睛,他还是默许了,只是每次寄钱后,都要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抽烟,直到深夜。
转折点发生在我初中毕业那年。
姐姐突然带着四岁的小晨回来了,说是来看看我们。
小晨瘦小苍白,怯生生的,见了生人就躲,衣服虽然干净,但明显小了一号,袖子短得露出了手腕。
父亲抱起外孙女,看着她单薄的身体和略显蜡黄的脸色,眼中满是心疼。
"晨晨,想不想吃爷爷做的红烧肉?"他声音温柔得我都不敢相信。
小晨点点头,怯生生地说:"想..."
晚饭桌上,父亲难得地多说了几句话,问小晨喜欢吃什么,在广州过得好不好。
小晨看了看姐姐,小声说:"想爷爷奶奶..."
姐姐的脸色有些不自然,匆匆岔开话题。
那天晚上,我听见姐姐和父母在房间里谈话。
姐姐哭诉着王明如何变心,如何对她冷暴力,如何把钱花在酒和其他女人身上。
"最可恨的是,他竟然把我寄给晨晨的钱也拿去赌博!"姐姐声音哽咽,"晨晨这么小,居然常常一顿饭都吃不上..."
父亲沉默地听着,然后问:"你想怎么办?"
"爸,我想带着晨晨回来。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姐姐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会好好工作,补偿你们...我再也不信什么艺术梦想了!"
父亲没有立即回答。
几天后,他托人在自己工厂里给姐姐找了个工作,是车间里的普通工人,工资不高,但稳定。
他还帮她在厂里申请了一间宿舍,虽然简陋,但干净整洁,足够母女俩生活。
姐姐感动得痛哭流涕,跪在父亲面前,发誓要重新做人。
"爸,我这辈子都不会再让您失望了!"
起初,姐姐确实像变了个人。
她按时上下班,任劳任怨,从不叫苦;认真照顾女儿,给她买新衣服,教她认字;周末还会带着小晨回家看望父母,帮着做家务。
看着她憔悴但坚强的样子,我以为这次她真的回头了。
父亲的眉头也舒展了些,有时还会逗逗外孙女,教她认字。
小晨也渐渐活泼起来,变成了一个爱笑的小姑娘,特别喜欢黏着爷爷,常常吵着要听爷爷讲故事。
平静的日子持续了半年。
直到那天,姐姐带回来一个男人,自我介绍说是厂里的会计张建国。
张建国西装革履,油光满面,比姐姐大十几岁,肚子微微隆起,一张圆脸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看着人的时候目光却很锐利。
他给父母带了礼物,一条中华烟和一盒高档月饼,还有一个洋娃娃给小晨。
父亲看着他,脸色阴沉:"你们什么关系?"
姐姐支支吾吾地说是"好朋友",张建国则大大方方地说:"叔叔阿姨,我对晓燕是真心的,想认真交往。"
父亲二话不说,起身回了房间,"砰"地关上门。
没过多久,邻居就传来消息,说看见姐姐和那个会计搂搂抱抱地进了附近的小旅馆。
更有人说,这个张建国早就结过婚,还有个儿子在上高中,是典型的"有妇之夫"。
父亲找姐姐谈话,问她是不是又要走上老路。
"爸,您别听那些闲言碎语!建国不一样,他是正经人,有工作,有房子,对晨晨也好......"姐姐急切地辩解。
"那他离婚了吗?"父亲冷冷地问。
姐姐沉默了,然后小声说:"他...他正在办手续..."
"又是这一套!"父亲苦笑,"晓燕啊,你怎么就记吃不记打呢?上次那个王明,不也是承诺得好好的?结果呢?"
"建国真的不一样!他是有文化的人,懂得体贴人,对晨晨也特别好!"
父亲摇摇头:"我不管他什么样,我只问你一句,他离婚了吗?没离婚,就是欺骗,就是见不得人的关系!你想让晨晨从小就看这种样子?"
事情很快恶化。
张建国的前妻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找上门来,当着整栋楼的人大骂姐姐是狐狸精,破坏别人家庭。
那个中年妇女站在楼下,声嘶力竭地喊着:"林晓燕!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自己嫁不出去,就来拆散别人家庭?你对得起自己的女儿吗?"
姐姐躲在窗帘后面,脸色苍白。
厂里也因此议论纷纷,有人指指点点,说"看着文静,原来是这种人",连车间主任都找姐姐谈话,说她影响工厂形象。
最糟的是,姐姐开始旷工,经常彻夜不归,把小晨一个人锁在宿舍里。
她说是去加班,但谁都知道她在哪儿。
终于有一天,宿舍管理员发现独自在宿舍哭闹的小晨,报告了厂领导。
"林晓燕的女儿一个人在宿舍里哭了一整夜,我敲门没人应,是用钥匙开的门。那孩子饿得脸色发青,尿湿了裤子......"
父亲被叫去厂里,面对领导的批评,他羞愧得无地自容。
"林师傅,我们厂一向重视职工品德,您女儿这种行为,实在不像话。私生活混乱也就算了,连自己的孩子都不管不顾,这......"
回来后,他二话不说,把小晨接回了家,然后去找姐姐算账。
他在张建国租的小公寓里找到了姐姐,两人正在吃早餐,气氛暧昧。
看到父亲,姐姐慌了神,张建国则连忙解释说是"谈工作"。
"你闭嘴!"父亲指着张建国,"我跟我女儿说话,不用你插嘴!"
转向姐姐,他的声音沉重如铅:"晓燕,我最后问你一句,你到底想怎么样?"
姐姐竟然振振有词:"爸,你不懂!建国说了,等他和前妻的事情处理好,就娶我,到时候晨晨会有个完整的家......"
"够了!"父亲怒吼,"你这样的人,不配做母亲!从今以后,晨晨我们来养,你别再回来祸害她!"
姐姐被父亲的话刺痛了,眼泪夺眶而出:"爸!您怎么能这么说我?我是晨晨的妈妈!"
"一个把孩子锁在家里饿一整夜的人,有什么资格当妈妈?"父亲冷冷地说,"你跟这种男人厮混,有没有想过晨晨的感受?她才多大,你让她看这些?你让她以后怎么做人?"
姐姐无言以对,最后摔门而去。
一周后,厂里通知说她辞职了,和那个会计一起去了外地。
她走时,连小晨都没有见一面。
小晨成了我们家的新成员。
父母视她如命,对她疼爱有加。
父亲老了很多,但眼神却比从前更坚定。
他亲自接送小晨上学,天气好的时候,会带她去公园玩,教她认识树叶和花朵。
小晨很懂事,从不提妈妈,只是偶尔会问:"爷爷,妈妈为什么不要晨晨了?"
父亲的眼睛会湿润,然后温柔地说:"妈妈有事情要做,等她忙完了,就会回来看晨晨。"
我也很喜欢这个小侄女,常常教她学习,陪她玩耍。
日子就这样平静地过着,我们几乎要忘记姐姐的存在。
三年后,在我考上大学的那个夏天,姐姐突然出现在家门口,身后跟着一个陌生男人。
她瘦了很多,但穿着入时的连衣裙,化着淡妆,看起来像是过得不错。
她说这是她的新对象林波,在部队当过兵,现在做生意,想带她去深圳创业。
更让人震惊的是,她想把晨晨接走。
"爸,妈,我现在条件好了,可以给晨晨更好的生活。"姐姐笑着说,但眼神有些闪烁。
"不可能!"父亲斩钉截铁地说,声音不大,但掷地有声,"晨晨已经把我们当父母了,你有什么资格现在来认她?当初是谁把她一个人锁在房间里,一走就是三年?"
"她是我的女儿!"姐姐喊道,眼睛红了,"我现在有能力了,可以给她更好的生活!她应该跟妈妈在一起!"
这时,小晨悄悄从房间里走出来,她已经七岁了,是个漂亮的小姑娘,眼睛大大的,像极了小时候的姐姐。
她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那个陌生男人,吓得躲在我身后,怯生生地说:"我不认识她,我要和爷爷奶奶住......"
姐姐伤心欲绝,伸手想去拉女儿,被小晨躲开了。
"晨晨,我是妈妈啊,你不记得了吗?"姐姐的声音带着哭腔。
小晨把脸埋在我的衣服里,抓紧我的手:"我不要跟她走,小舅舅,我不要离开爷爷奶奶......"
姐姐的新对象林波劝她:"算了,孩子不认识你了,以后再说吧。"
姐姐不死心,第二天又来了,带了一大堆玩具和衣服给小晨,想博取她的好感。
小晨礼貌地道谢,但始终躲在父母身后,不肯接近姐姐。
那天晚上,我听见父母在房间里长谈。
"她不会放弃的,"父亲的声音疲惫而沉重,"只要晨晨在这里,她就会一次次来闹,对孩子不好。"
"那怎么办?"母亲问,声音里带着忧虑。
沉默良久,父亲说:"搬家。"
第二天清晨,父亲告诉我们,他决定卖掉这套房子,带着全家搬去他弟弟所在的城市。
"为什么啊,爸?"我不解地问,"我刚考上大学,还要上学呢。"
父亲疲惫地说:"你姐姐永远不会放弃的。只要住在这里,她随时可能来闹。为了晨晨,为了这个家,我们必须彻底断了这个念想。你在这边上学,可以住校,假期就去叔叔那边。"
一个月后,我们卖掉了那套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老房子,搬到了叔叔所在的城市。
新环境,新学校,新邻居,一切都是陌生的。
小晨很快适应了新生活,交了新朋友,在学校表现得很好。
父亲也找到了新工作,虽然工资低一些,但心情似乎好了不少,像是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搬家后的第一个雨季,我从学校回来探望家人。
那天晚上,门铃突然响起。
透过猫眼,我看到了姐姐消瘦的身影。
她是怎么找到这里的?我不知道,但她浑身湿透,像条落水狗,脸色苍白,眼圈发黑,嘴唇微微发抖。
"老爸,开门,我是晓燕!"她的声音哽咽着。
父亲慢慢走到门前,透过猫眼看了看,然后沉默良久,才轻轻地说:"对不起,我们家没有你这个女儿。"
门外的敲击声和哭喊持续了很久,然后渐渐消失。
那天晚上,我看见父亲坐在阳台上抽烟,烟头在黑暗中一明一灭,像是在诉说无尽的痛苦。
他的背影从未如此孤独而沧桑。
多年后,当我大学毕业,成家立业,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才真正理解父亲当年的决定。
那不是狠心,而是一种无奈的爱,是为了保护这个家,保护无辜的晨晨。
有时候,爱需要的不是一味地包容,而是坚定的界限。
就像那扇紧闭的门,它隔开的不只是一个忤逆的女儿,更是一种对家庭责任的态度。
晨晨现在已经长大,考上了师范大学,成了一名优秀的中学老师。
她知道自己的身世,但从不提起那个抛弃她的母亲。
在她心中,爷爷奶奶就是她的父母。
父亲去世前,握着晨晨的手,欣慰地说:"闺女,爷爷这辈子,没有白疼你。"
晨晨哭着说:"爷爷,是您给了我完整的爱,教会我做一个正直的人。"
至于姐姐,偶尔会有她的消息传来。
听说她辗转多地,换了不少男人,日子过得起起落落。
前几年,有人在一个小歌厅看到她,已是人到中年,对着稀稀落落的观众唱着过时的流行歌,眼神迷离而悲凉。
我曾经想过去找她,但最终没有迈出那一步。
不是不想原谅,而是有些伤痕,太深太久,已经成为了生命的一部分,无法轻易抹去。
父亲去世那天,我在他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本旧相册,里面是姐姐年轻时的照片。
照片被翻得起了毛边,显然常常被人拿出来看。
照片中的她,眼神明亮,充满希望,还不知道前方的路有多少坎坷。
我突然明白,那扇曾经关闭的门,其实从未在父亲心里完全关上。
只是有些伤痛,需要用时间来愈合;有些选择,需要用一生来证明它的对错。
而我们,终究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心中的那扇门,或许永远敞开着一条缝隙,等待着某一天的和解。
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在这条漫长的路上,我们都曾任性过,伤害过,后悔过。
但最终,是那些看似平凡的选择,塑造了我们的人生。
就像父亲选择关上那扇门,不是因为不爱,而是因为爱得太深。
来源:恋过的美丽风景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