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爸,你这身体还下地干农活?不成的,你就跟我回小屯子吧。"继姐王月梅站在我家堂屋门口,一边用脚蹭掉鞋底的泥土,一边说道。
"爸,你这身体还下地干农活?不成的,你就跟我回小屯子吧。"继姐王月梅站在我家堂屋门口,一边用脚蹭掉鞋底的泥土,一边说道。
我抬起头,看着父亲的表情从迟疑变成坚决。
1986年的春天来得格外迟。
我在县城供销社工作已经五年了,从会计做到了副主任,正是单位里难得的女干部。
这个春天对我来说格外难熬,因为年前,我的母亲——也是父亲的继室——因病去世了。
她走的那天,窗外下着小雪,病房里却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
父亲握着母亲的手,一夜未眠,像是要把几十年的深情都倾注在最后的相守中。
父亲自从娶了我母亲后,就在我们县城定居下来,放弃了他老家小屯子的一切。
那是他和前妻——也就是我继姐王月梅的母亲——生活过的地方。
如今母亲走了,家里只剩下我和父亲两个人,那间四面通风的老式平房显得空荡荡的。
我忙于工作,父亲每天独自在家,寂寞得像是一棵被遗忘在角落的老树。
"王玲,醋没了,你买回来了没?"父亲在厨房里喊。
隔壁院子里飘来炒菜的香味,混合着春天特有的青草气息。
我正在院子里铺晒棉被,闻声赶紧回应:"忘了!中午去供销社批发部买!"
初春的阳光透过老槐树的枝丫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风里还带着凉意。
父亲已经六十二岁了,腰不太好,但还能下厨做饭。
他身上穿着那件深蓝色的确良衬衫,是母亲生前给他做的,如今已经有些发白。
母亲生前常说,咱们家的男人不像别人家那样大手大脚,倒像是被灶台驯服的。
她总是笑眯眯地看着我和父亲,说我们爷俩能做一手好菜的本事,比城里那些大厨子还强三分。
"算了,我一会儿出去遛弯,顺便买。"父亲的声音听起来平静,但我知道,自从母亲走后,他每天都会出去"遛弯",其实是不愿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多待。
屋里的老式柜子上摆着一台"红灯牌"收音机,那是父亲的宝贝,每天早晚都会准时打开听新闻。
我们住在县城西边的老职工宿舍区,两室一厅的小房子,是母亲生前单位分的。
窗外是一排老杨树,春风一吹,杨絮漫天飞舞,像是下了一场不会融化的雪。
墙上挂着的镜子已经起了雾,是母亲嫁妆里带来的老物件。
这天下午,我正在单位加班整理进货单,百货仓库的账目总是让人头疼。
门卫老李满头白发,拄着拐杖进来说:"王主任,你姐来找你了。"
他脸上的皱纹里积着岁月的尘埃,眼神却依然明亮。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我继姐王月梅。
她比我大十岁,在父亲和我母亲结婚后,一直留在小屯子跟着她姥姥生活,后来嫁给了当地的农机站站长。
我们很少往来,即便是过年,也只是互相寄个贺卡,上面写着"恭贺新禧"之类的客套话。
王月梅站在办公室门口,身上还带着乡下的泥土气息。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色棉袄,头发利落地扎在脑后,脸上的皱纹像是被岁月犁过的田垄。
"玲子,我听说继母去世了,来看看爸。"她直截了当地说,嗓音比我记忆中粗了许多。
我点点头:"他在家呢,我带你去。"
我和王月梅走在县城的小路上,路边的水泥地砖裂开几道缝,杂草不屈不挠地钻出来,向着太阳伸展。
路上,王月梅告诉我,她是特意来接父亲回小屯子的。
"眼看就要春种了,我家承包了二十多亩地,需要人手。"她搓着粗糙的手说,"再说,爸一个人在城里,能有什么意思?又没个说话的人,还不如回老家,和熟悉的人在一起。"
我没有立即回答,只是加快了脚步。
母亲去世才三个月,父亲的心情我很清楚——他不愿意回到那个充满前妻记忆的地方。
那里有他年轻时的欢乐,也有不能言说的苦涩。
但我也理解王月梅的想法,父亲终究是她亲生父亲,血缘的牵绊是割不断的。
"爸现在身体不太好,腰疼得厉害,怕是干不了农活。"我试探着说,声音轻得像是怕惊动什么。
王月梅笑了笑,露出两颗金牙:"我们那不缺人手,他帮着看看就行。"
她顿了顿,又说:"主要是,一个老人家孤零零的,不好。"
回到家,父亲正在院子里的小菜园除草。
菜园子不大,就是几畦青菜、萝卜和茄子,那是母亲最后的心血。
看到王月梅,他显得很惊讶,眼睛瞪得老大,手里的小铲子差点掉在地上。
但很快,他就恢复了平静,像是拉上了情绪的窗帘。
父亲一直是个不善表达情感的人,就像是那种老式的机械钟表,表面波澜不惊,内里却有无数齿轮在转动。
"月梅来了?吃了没?"他问,语气平淡得像是昨天才见过面。
王月梅快步上前,从他手中接过小铲子:"爸,看您这身体还做这活?您这腰不是不好吗?"
她的声音忽然变得温柔,让我有些不适应。
父亲摆摆手:"小毛病,动一动反而好。老杨头不是常说嘛,筋骨要经常动一动,才不会生锈。"
他指了指隔壁的老杨头,那是个七十多岁的退休老工人,每天早晨都要在院子里打太极拳。
我去厨房烧水,炉子上的搪瓷水壶是母亲用了二十多年的老物件,壶嘴已经有些歪了。
听见客厅里王月梅声音提高了:"爸,你这身体还下地干农活?不成的,你就跟我回小屯子吧。眼看就要春种了,我们那边正缺人手呢。"
她的声音带着乡下人特有的直接和固执,像是扎进耳朵里的麦芒。
水壶里的水开始沸腾,发出呜呜的声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我端着茶具出去时,看到父亲正低着头,用指甲抠着桌面上的一处旧漆。
那张八仙桌是他结婚时的老物件,上面的漆已经掉了好几层,露出里面深色的木纹。
"我想在这儿再住些日子。"父亲说,声音很轻,像是一片落在水面上的羽毛。
王月梅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责备,仿佛在说这是你的主意。
我赶紧解释:"爸,您要是想去,我没意见。只是您的腰..."
"王玲,爸年纪大了,一个人怎么过?"王月梅打断我,茶杯在她手里转了一圈又一圈,"你整天忙工作,哪有时间照顾他?"
她的话里有一种莫名的指责,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无名火。
"我可以请假..."我努力控制着自己的语气。
"请几天?一个月?半年?"王月梅的声音忽然提高,茶杯重重地放在桌上,"爸终究是要回老家的。"
这句话像刀子一样扎进我心里。
是啊,在王月梅眼中,父亲只是暂时离开了她的家,而现在,是该"回去"的时候了。
但对我来说,父亲和母亲的这个家,才是我们共同的归宿。
父亲轻叹一口气,抬起布满老茧的手,制止了我们的争论:"月梅,玲子,你们别争了。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拿主意。"
他的声音不高但很坚定,那是我熟悉的父亲——曾经在生产队里担任过会计,公私分明,一分钱都算得清清楚楚的那个人。
晚饭是我做的,家常便饭:炒青菜、红烧豆腐、一盘腌萝卜。
红烧豆腐是母亲的拿手菜,我总学不会她那种火候,总是要么糊了,要么太软。
王月梅吃得不多,她说城里饭菜太素,没有农村实在。
"我们那儿,现在家家户户都养猪,肉都吃不完。"她说这话时,眼睛看着父亲,像是在暗示什么。
父亲夹了一筷子腌萝卜,嚼得很慢:"物质条件是好了,但也不能光图吃肉。你看我这把年纪,少吃点肉,多吃点素的,反而身体硬朗。"
王月梅笑了笑,不再说什么,只是眼睛里闪过一丝失望。
窗外,邻居家的收音机传来京剧声,高亢的唱腔在春夜里格外清晰。
老院子里的声音总是这样,谁家有点动静,邻里间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爸,我明天就回去,您收拾收拾,跟我一起吧。"临睡前,王月梅又一次提起,声音放软了许多。
父亲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墙上母亲的照片,那是去年春天我们一家三口去公园照的,母亲还穿着她最喜欢的那件碎花布衣服。
照片里,她的手搭在父亲肩上,眼睛里是掩不住的幸福。
夜里,我听见父亲在房间里走动的声音,木地板发出轻微的吱呀响声。
他睡不着,我又何尝不是?
母亲去世后,家里像是少了灵魂,连时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父亲总说我和母亲像,同样的倔强,同样的心软。
但我知道,我没有母亲那样的智慧,能在继女和亲生女之间找到平衡。
她从来不把我叫做"继女",而是"闺女",就像是亲生的一样。
次日清晨,我早早起来做饭。
揭开大米缸的盖子,看到里面的米所剩无几,心里暗暗记下要去供销社买米。
王月梅已经在院子里帮父亲收拾菜园了,她动作麻利,一看就是常年干农活的手。
"爸,这茄子秧子不错,我带些回去种。"她说,声音里有种期待。
父亲点点头:"行,你拿吧。这是你妈生前喜欢的品种,果子结得又大又圆,不涩口。"
他一脸平静地提起前妻,但我知道,这句话里包含着多少往事。
王月梅愣了一下,然后轻声说:"嗯,我记得,小时候您就种这个。"
父子俩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吃过早饭,王月梅开始收拾行李。
那个用了多年的帆布包,补了又补,边角都磨得发白了。
我注意到父亲也在整理东西,心里不由得一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扼住了喉咙。
"爸,您真要跟月梅姐回去?"我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一丝哽咽。
太阳透过窗户,照在父亲斑白的头发上,给他镀上一层金边。
父亲把一件旧毛衣塞进包里,那是母亲亲手织的,袖口已经有些磨损:"去住几天,看看情况。"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眼睛里有一种我读不懂的复杂。
王月梅听了,脸上露出笑容:"这才对嘛,爸。家里人都盼着您回去呢。铁蛋都念叨好几次了,说想爷爷了。"
铁蛋是王月梅的小儿子,今年才上小学,是个机灵的小男孩。
我突然想起那个放在橱柜深处的红木盒子——里面装着母亲的一些遗物:一对玉镯、几封信、还有一本日记本。
那个盒子是母亲最珍贵的宝贝,每到重要日子,她都会拿出来,擦拭一番,然后小心翼翼地放回原处。
母亲生前告诉我,那些东西对她很重要,让我替她保管好。
"爸,您等一下。"我跑进厨房,从橱柜最里层拿出那个红木盒子,递给父亲,"这是妈的东西,您带上吧。"
父亲接过盒子,手微微颤抖。
这是母亲和父亲结婚二十周年时,父亲送给母亲的礼物。
那时候,父亲专程去了省城,花了三个月的工资买回来的。
盒子上雕刻着一对鸳鸯,象征着永结同心,每一道纹路都是匠人的心血。
他打开盒子,看了看里面的东西,然后又轻轻合上:"不了,这些你留着吧。"
声音里有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带上吧,爸。"我坚持道,"妈会希望这些东西一直陪着您。"
父亲犹豫了一下,终于点头同意,把盒子小心地放进了他那个旧帆布包里。
王月梅在一旁看着,脸上表情复杂,但没有说什么。
她的眼神在盒子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转向窗外,像是在回避什么。
送别的时候,我站在院门口,心里空落落的。
老院子的大槐树下,邻居们正在纳凉,见我们出来,都投来好奇的目光。
"王主任,你爸这是要出远门啊?"老杨头问道,手里的蒲扇轻轻摇晃。
我点点头:"去我姐那儿住几天。"
"哎,老王啊,别待太久,回来陪陪闺女。"杨头的老伴儿接过话茬,"年轻人工作忙,老人得多照应着点。"
父亲笑了笑,没有回答,只是向邻居们挥挥手。
春日的阳光洒在他佝偻的背上,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
我看着父亲背着那个磨损的帆布包,跟在王月梅身后慢慢走远。
他的背影比我记忆中更加单薄,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爸,注意身体!我有空就去看您!"我大声喊道,声音在老院子里回荡。
父亲回头挥了挥手,嘴唇动了动,但我没听清他说了什么。
春风吹来,带走了他的话语,也带走了我心中最后一丝温暖。
接下来的日子,我沉浸在工作中,试图填补内心的空洞。
供销社最近进了一批新货,从省城拉来的,有电风扇、暖瓶,还有时兴的花布,都是紧俏货。
单位里的同事都知道我母亲去世的事,但没人知道父亲已经跟着继姐回了老家。
我也不想解释,因为我自己都不确定父亲是暂时离开,还是永远不会回来了。
王主任总是叹气说:"小王啊,年轻人要振作点,别整天闷闷不乐的。你看,这个季度的指标还没完成呢。"
我点点头,低头继续整理账目,数字总是模糊的,像是被泪水浸湿了一样。
晚上回到家,屋子里静得可怕,连老式挂钟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我打开收音机,让音乐充满房间,但那些欢快的曲调反而更加凸显了内心的孤独。
半个月后的一个周末,我决定去小屯子看望父亲。
这是我第一次独自前往那个地方,心里既期待又忐忑。
小时候,母亲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这个话题,而父亲更是从不提起他的前半生。
那个地方在我脑海中始终是个模糊的影子,既陌生又熟悉。
从县城到小屯子需要乘坐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然后步行半小时。
汽车是老式的,座椅硬邦邦的,窗户关不严,风从缝隙里灌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
车上挤满了人,有的抱着鸡,有的提着篮子,都是赶集回来的农民。
他们的脸晒得黝黑,眼神却明亮而坚定,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方言。
春天的乡村,田野里一片生机勃勃。
农民们在地里忙碌,有的在耕田,有的在播种,弯腰曲背的身影与大地融为一体。
远处,山坡上的杏花开得正盛,粉白一片,像是画家随意泼洒的颜料。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夹杂着淡淡的花香,让人想起童年时光。
终于到了小屯子,这是个不大的村庄,房屋星星点点地散落在田野间,像是大地上的棋子。
问路的时候,村民们听说我是王老会计的女儿,都热情地指路,还有人说要送我去。
"你爸回来这些天,天天早起帮忙,可能干了!"一个老大爷笑眯眯地说,脸上的皱纹堆成一朵花。
我心里一暖,但又有些惊讶——父亲的腰不是一直不好吗?怎么还能干农活?
王月梅的家是村里少有的砖瓦房,门前种着几棵桃树,正值花期,粉红色的花朵随风摇曳,像是少女的裙摆。
院子里传来说笑声,我推开虚掩的大门,看见父亲正蹲在地上,和一个小男孩一起修理自行车。
他穿着一件蓝色的旧工装,头上戴着草帽,看起来像是村里最普通的老人。
"爸!"我喊道,声音在院子里回荡。
父亲抬起头,眼睛一亮:"玲子来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尘,向我走来,步伐比在城里时轻快了不少。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早知道让月梅去车站接你。"
那个小男孩好奇地看着我,父亲介绍说:"这是你月梅姐的小儿子,铁蛋。"
男孩约莫七八岁,皮肤黝黑,眼睛又大又亮,像是两颗黑葡萄。
铁蛋怯生生地叫了声"姑姑",然后跑进屋里去了,木屐在地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
王月梅从厨房出来,手里还拿着菜刀:"来了?吃饭没?我正准备做午饭呢。"
她头上扎着白色的头巾,脸上带着汗珠,语气比在县城时亲切多了。
我摇摇头:"刚到,还没吃。"
"那正好,今天杀了只鸡,给你爸补身子的。可算来了个帮手,能多吃点了。"王月梅说完,又回到厨房去了。
父亲拉着我坐到院子里的石凳上,这些石凳已经被坐得发亮,边缘都圆润了。
"这些天忙什么呢?单位里还好吧?"他问,声音比在城里时洪亮了不少。
我点点头,仔细打量着父亲。
他看起来气色还不错,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只是眼睛里那种熟悉的光彩少了许多。
"爸,您在这儿还习惯吗?"我小声问,生怕被院子里的其他人听见。
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看着远处的田野:"人老了,哪儿都一样。"
这不是我想听到的回答,我想问他是否思念母亲,是否想念我们在县城的小家,但这些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
"您的腰不是不好吗?怎么还下地干活?"我换了个话题。
父亲摸了摸腰:"好多了,村里有个老中医,给我开了几副草药,敷了几天就不那么疼了。再说,下地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反而舒服。"
他说这话时,眼神飘向远处,像是在回忆什么。
中午饭很丰盛:炖鸡、炒青菜、蒸土豆,还有一碗香喷喷的玉米粥。
菜的味道很家常,但比我做的好吃多了,特别是那只鸡,炖得烂熟,肉嫩汤鲜。
王月梅的丈夫高大方也在,他是个寡言少语的汉子,四十多岁,身材高大,皮肤黝黑,一看就知道是常年在外劳作的人。
"爸,今天玲子来了,你老实交代,这段时间伺候得怎么样?"王月梅笑着说,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
父亲也笑了,那种发自内心的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了:"挺好的,就是太操心了。我腰疼一下,就非要我去镇上看医生。这不,昨天还买了一瓶虎骨酒,说是让我每天擦擦。"
"那是当然,您现在可是我们家的宝贝。"王月梅给父亲夹了块鸡肉,"铁蛋,给爷爷倒酒。"
铁蛋立刻拿起桌上的白酒瓶,倾倒对于他来说有些困难,他的小手费力地握着瓶子,眉头都皱起来了。
高大方伸手想帮忙,被王月梅拦住了:"让他自己来,锻炼锻炼。"
铁蛋终于把酒倒进了小酒盅,然后双手递给父亲,那种恭敬的样子,让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这个家里,父亲不仅仅是王月梅的父亲,更是铁蛋的爷爷,是这个家族的长辈,是被尊敬和需要的人。
饭后,王月梅和丈夫去田里了,只留下我和父亲在家。
铁蛋被村里的小伙伴喊去捉蚂蚱了,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只有春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父亲带我在村子里走了走,指给我看他年轻时住过的地方,现在已经改建成了别人家的仓库。
"那时候,你月梅才这么高。"父亲比划着,大概到腰间的位置,"我每天天不亮就下地,农忙时连觉都睡不好。晚上回来还要读书。那会儿想着,要是能当个会计就好了。"
他看着我,眼里有种说不出的骄傲,像是看着自己的延续:"没想到你现在都当上副主任了,还在城里有房子。我这辈子活得值了。"
村子里的路是土路,不像县城里那样铺着砖,走在上面,鞋子很快就沾满了灰。
但奇怪的是,我并不觉得不舒服,反而有种回归自然的感觉。
路过一片田地时,几个老人正在休息,看见父亲,都热情地打招呼:"老王,这是你闺女吧?长得真标致!"
父亲点点头,脸上洋溢着自豪:"是啊,县城供销社的副主任!"
他说这话时的语气,让我突然明白,在父亲心里,我的成就是他最大的骄傲。
我听出了父亲话里的怀念,试探着问:"爸,您想回县城吗?"
父亲脚步顿了一下,然后继续往前走:"再说吧,眼下正是春种的时候,我得帮月梅家把地种下。高大方一个人忙不过来。"
他的话没有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但我从中听出了一丝犹豫。
回到王月梅家,我发现父亲的房间就在堂屋旁边,不大但很整洁。
床是那种老式的木板床,上面铺着厚厚的棉被,枕头是硬邦邦的,一看就知道睡起来不舒服。
但床头柜上放着我母亲的照片,旁边是那个红木盒子,这让我心里感到一丝安慰。
"爸,您晚上睡得还好吗?"我知道父亲在县城时常失眠,有时候半夜三更还能听见他在屋里走动的声音。
父亲点点头:"还行,就是有时候想起你妈,睡不着。"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脆弱。
"每天干了一天农活,身子累了,倒也容易睡着。"他补充道,似乎是在安慰我,也是在安慰自己。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握住父亲的手。
他的手粗糙而温暖,布满老茧,这是一双劳动者的手,也是一双承载了太多故事的手。
"爸,要不...您跟我回去住段时间?"我鼓起勇气问,心跳加速,生怕父亲拒绝。
父亲看了我一眼,眼神复杂,欲言又止。
这时,铁蛋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破旧的风筝:"爷爷,我的风筝线断了,您帮我修一下呗!您不是说要教我放风筝吗?"
小男孩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期待,让人无法拒绝。
父亲立刻站起身:"好,爷爷这就去看看。"
他的语气突然变得轻快,像是找到了新的使命。
看着父亲和铁蛋一起修理风筝的背影,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在这里,父亲找到了新的存在感。
他不再是那个独自一人在县城小屋里踱步的老人,而是一个被需要的人——是爷爷,是长辈,是传承者。
他笨拙地用粗糙的手指穿线,嘴里教导着铁蛋风筝的结构,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眼睛里闪烁着光芒。
那一刻,我似乎看到了母亲去世前嘱咐我的话:"人最怕的不是老,而是没人需要。"
傍晚,我准备回县城。
王月梅一家挽留我住一晚,但我婉拒了,理由是明天单位有事。
其实,我只是不想在这个家里过夜,这里的一切都让我感到陌生,甚至有些不安。
父亲送我到村口,等待长途汽车的到来。
春日的黄昏,阳光斜照在田野上,将一切镀上金色。
远处,农民们扛着锄头回家,鸟儿在树梢上欢唱,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而美好。
"爸,您真的决定住在这儿了?"我忍不住又问,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
父亲看着远处的田野,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玲子,你妈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在咱们家,处处都是她的影子,开门关门,我总觉得她还在。在这儿反而好些,能帮着月梅家干点活,看着铁蛋长大。"
他的声音里有种释然,也有无奈。
我知道父亲说的是真心话。
母亲去世后,那个家对他来说太过沉重,每一个角落都刻着回忆,每一件物品都让他想起过去的幸福时光。
而在小屯子,虽然也有过去的阴影,但更多的是新生活的可能,是重新找到存在价值的机会。
"那您有空就回县城住几天。"我说,努力掩饰声音里的哽咽,"家里您的房间我一直给您留着,床单每周都换。"
父亲点点头,眼睛有些湿润:"等忙过这阵子,我就回去住一段时间。你一个人,我也放心不下。"
他顿了顿,又叮嘱道:"天热了,记得把冬天的棉被收起来,别让虫子咬了。还有,冰箱里别放太多东西,你一个人吃不完,容易坏。"
这些叮嘱那么平常,却让我突然泪如雨下。
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我知道该说再见了。
"爸,我走了。"我拥抱了父亲,他的身体瘦得只剩下骨架,却依然坚硬如铁。
"路上小心,到家给我打电话。月梅家有电话了,你知道号码。"父亲拍了拍我的背,"对了,家里那些菜苗记得浇水,别干死了。"
"知道了。"我笑着说,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汽车启动的那一刻,我透过车窗看见父亲还站在原地,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很长。
我突然想起母亲曾经说过的话:"人这一辈子,总要学会割舍和放手。爱一个人,有时候就是要学会放手。"
当时我不明白,现在我懂了。
回到县城的家,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轻微的回音回应我的脚步声。
父亲的旧拖鞋还放在门口,上面积了一层薄灰,像是时间的痕迹。
我打开窗户,让春风吹进来,带走一些积累的尘埃和寂寞。
父亲的房间我没有动,他的拖鞋还放在床边,书桌上的老花镜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主人只是暂时离开。
墙上的挂历还停留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天,像是时间在那一刻凝固了。
我坐在父亲的床上,轻轻抚摸着那些熟悉的物品,突然觉得好累,好想哭。
但我不能哭,我知道,从今天开始,我必须学会一个人生活,就像父亲必须学会没有母亲的生活一样。
晚上,邻居老杨来敲门,手里提着一盘刚出锅的饺子:"知道你从小屯子回来,特意包了些饺子。一个人在家,总要吃点热乎的。"
他的关心让我鼻子一酸,差点落泪。
"谢谢杨叔。"我接过饺子,热气腾腾的,散发着葱香。
"你爸还好吧?什么时候回来?"老杨问,眼睛里满是关切。
我勉强笑了笑:"挺好的,农忙过了就回来。"
老杨点点头:"人老了,总想回老家看看。我理解。不过你爸这人,心里有数,不会不管你的。"
他的话让我心里好受了些,原来不只是我,连邻居们都相信父亲会回来。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了单位。
同事们问起我的周末,我只是简单地说去了趟乡下。
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的父亲选择了离开,也不想看到他们脸上的同情。
中午,我接到王月梅的电话,她说父亲昨晚一直咳嗽,今天已经去镇上看了医生,让我不要担心。
"玲子,我跟你说实话吧。"王月梅的声音在电话那头变得柔和,不再有之前的强硬,"爸这些天一直念叨着你和你妈。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会打开那个红木盒子,看里面的东西。"
我沉默了一会儿,电话两端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然后问:"月梅姐,您觉得爸在您那儿住得习惯吗?"
尽管我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想听听王月梅的看法。
电话那头传来一声叹息:"说实话,我也拿不准。爸变了很多,不再是我记忆中那个雷厉风行的人了。他总是看着远处发呆,有时候喊他好几声才回过神来。但他在这里,至少不是一个人。铁蛋很喜欢他,整天粘着他。"
她顿了顿,又说:"不过我觉得,爸心里有你们那个家。昨天他还问我,你走了没看见他柜子上的存折,说是要给你寄回去。"
这句话让我心里一暖,原来父亲一直惦记着我。
挂了电话,我坐在办公桌前,陷入了沉思。
父亲在小屯子有王月梅一家的照顾,但那里终究不是他最后选择的家。
而县城这个家,虽然充满了母亲的记忆,但也凝聚了我们三人二十年的欢笑和泪水。
那些记忆太珍贵,无法轻易割舍。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每周都会给小屯子打电话,了解父亲的情况。
春种结束后,父亲说要回县城住一段时间,但一拖再拖,转眼已是夏初。
供销社进了一批电风扇,我趁着午休时间买了一台,准备等父亲回来时使用。
院子里的杨树长出了新叶,绿意盎然,窗台上的花也开了,是母亲生前种的月季,红得像火一样。
这天,我正在整理文件,忽然听见办公室外有人喊我的名字。
抬头一看,竟是父亲站在门口,手里提着一个竹篮,脸上带着些许疲惫,却掩不住眼里的喜悦。
"爸!"我惊讶地站起来,差点打翻了桌上的茶杯,"您怎么来了?"
父亲笑着走进来,脸上的皱纹在阳光下清晰可见:"给你带了点自己种的黄瓜和西红柿,刚从地里摘的。尝尝看,比市场上卖的甜。"
他的皮肤晒得黝黑,手上的老茧更厚了,但精神看起来不错。
同事们都好奇地看着这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我赶紧介绍:"这是我爸。"
大家纷纷问好,父亲显得有些腼腆,但眼神里满是骄傲。
"王叔,您种的菜看着就新鲜!"一个同事赞叹道。
父亲笑呵呵地说:"都是自己种的,没打农药,吃着放心。"
他在办公室里坐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我回家了,你下班早点回来,我做饭等你。"
下班后,我快步走回家,远远就闻到了饭菜的香味,那是我记忆中最熟悉的母亲的味道。
推开门,看见父亲正在厨房忙碌,身上系着母亲曾经用过的围裙,显得有些滑稽。
桌上已经摆好了几盘菜:清炒豆芽、西红柿炒鸡蛋、还有一碗肉丝面,都是我爱吃的家常菜。
"爸,您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不提前告诉我?"我放下包,帮着父亲端菜,心里满是惊喜。
父亲擦了擦手,笑着说:"今天早上坐的车,想给你个惊喜。"
他看了看四周,眼睛里闪过一丝欣慰:"家里打扫得挺干净啊,不愧是我女儿。"
"我每周都打扫。"我说,没告诉他有时半夜醒来,我会走进他的房间,只为了感受一下父亲的气息,缓解心中的思念。
吃饭时,父亲告诉我小屯子的各种事情:铁蛋上学了,考了全班第三,王月梅家的麦子收成不错,比去年多打了三百多斤,村里通了自来水,不用再去井里打水了...
他说得眉飞色舞,像是在述说一个遥远国度的奇妙故事。
但我从他的话语中听出一丝疲惫,那是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
"爸,您这次打算住多久?"我小心翼翼地问,生怕惊扰了这来之不易的团聚。
父亲放下筷子,表情突然变得认真,眼神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坚定:"玲子,我想通了一件事。"
我等着他继续说下去,心跳加速,不知道他要告诉我什么重要的决定。
"人这一辈子,到了我这个年纪,其实没什么所谓的家不家了。"父亲慢慢地说,声音低沉而沉稳,"你妈走了,我一开始想逃,所以跟月梅回了小屯子。在那儿住了这些日子,我才明白,不管在哪儿,都会想你妈,都会感到孤单。"
他的话让我的眼眶湿润了,因为我知道,父亲是真的爱母亲,爱到无法忘记,无法释怀。
"但我有两个女儿,"父亲继续说,手指轻轻敲打着桌面,像是在强调什么,"一个在小屯子,一个在县城。与其把自己困在一个地方,不如两边都当家。春种秋收的时候,我去小屯子帮月梅;平时,我就住在县城,陪陪你,照顾这个家。"
他说这话时,眼睛看着我,像是在寻求认同,又像是在宣布一个已经做好的决定。
我惊讶地看着父亲,没想到他已经想得这么明白,这么透彻。
这个决定既照顾了王月梅的感受,也兼顾了我的需要,更重要的是,满足了他自己对家的渴望和对亲情的需求。
"爸,您真是......"我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里又酸又甜,说不出的滋味。
父亲拍拍我的手,那双粗糙的大手温暖而有力:"别哭,你妈生前最不喜欢看你哭了。她要是知道我现在这样两边跑,肯定会笑话我不安分。"
他苦笑了一下,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来,露出一丝我熟悉的幽默。
晚上,我注意到父亲把那个红木盒子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母亲的梳妆台上。
他轻轻抚摸着盒子上的纹饰,脸上浮现出温柔的微笑,那种笑容我已经很久没有在他脸上看到了。
"爸,您找到属于自己的方式了。"我轻声说,心里满是欣慰。
父亲点点头,眼神深邃如海:"人总是要往前走的。你妈常说,纪念逝去的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好好活着。我不能辜负她的期望,也不能辜负你和月梅的期望。"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内心的枷锁。
我突然明白,生活就是这样,没有绝对的对与错,只有不断的选择和适应。
父亲选择了一种平衡的方式,既不背叛过去,也不拒绝未来,而是在两者之间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第二天一早,我和父亲一起去菜市场。
阳光洒在街道上,行人匆匆,生活依旧繁忙。
父亲走在我身边,步伐稳健,眼神明亮,不再是那个母亲去世后茫然无措的老人。
早市上人声鼎沸,卖菜的、买菜的、讨价还价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市井生活最原始的交响曲。
在卖菜的摊位前,父亲仔细挑选着豆角和茄子,嘴里还念叨着:"这茄子不错,比小屯子的长得好。回头我得带些种子去,让月梅也种上。"
摊主是个老奶奶,听说父亲也种菜,立刻热情地介绍起来:"这是新品种,叫紫玉,肉质细嫩,炒菜特别好吃。"
父亲和老奶奶聊得火热,讨论着各种蔬菜的种植技巧,脸上洋溢着农民特有的热情和自豪。
我看着父亲忙碌的背影,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不再是那个失去妻子后茫然无措的老人,而是重新找到了生活的节奏和意义。
在回家的路上,我们经过一个小公园,那里有一片盛开的玉兰花。
父亲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妈最喜欢玉兰花了。每年这个时候,我都会摘一枝放在桌上,她总说玉兰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仙子,纯洁无瑕。"
他的声音里带着怀念,眼中闪烁的泪光在阳光下格外明亮。
我看着父亲眼中闪烁的泪光,明白了什么叫做真正的思念——不是躲避,不是逃离,而是在继续生活的同时,把爱和记忆融入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里。
那些看似微不足道的小事,却是最深沉的爱的表达。
"爸,我们一起摘一枝吧。"我说,声音轻柔得像是怕惊扰了这美好的一刻。
父亲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折下一枝玉兰。
花瓣洁白如雪,香气淡雅,像是母亲的微笑,纯洁而温暖。
他捧着那朵花,像是捧着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眼里满是温柔与怀念。
三个月后,父亲如约回到了小屯子,帮王月梅家收割麦子。
临走前,他叮嘱我每天给花浇水,记得关煤气阀门,不要熬夜工作。
那些琐碎的叮嘱背后,是他不变的牵挂。
而我,也学会了在独处的时光里找到平静与力量。
我知道,无论父亲在哪里,他的心都有一部分留在这个家,就像我的心也有一部分跟随着他。
又过了一个月,父亲回来了,带着满满一篮子的新鲜水果和蔬菜。
我们的生活就这样找到了新的节奏——父亲在小屯子和县城之间往返,在农忙时节帮助王月梅家,平时则在县城陪伴我。
有一天晚上,父亲在看完新闻后,突然对我说:"玲子,人这一辈子,最难的不是面对变化,而是学会在变化中保持心的安宁。你妈走了,我们的生活变了,但有些东西永远不会变——那就是我们之间的亲情。"
他的话像是一盏明灯,照亮了我心中的迷惘。
那一刻,我知道,无论父亲选择住在哪里,他的心已经找到了安放的地方——在记忆与现实之间,在过去与未来之间,在两个女儿的牵挂之中。
而我,也终于学会了像父亲一样,在失去与得到之间找到平衡,用温暖的记忆填补生活中的空白,勇敢地面对每一个明天。
门外,一阵风吹过,带来玉兰花的香气,那么淡,却又那么持久,像极了母亲留下的爱,永远在我们心中绽放。
来源:禅悟闲语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