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李家老屋门前的石狮子瞎了一只眼。十几年前村里一个毛头小子练甩石子打的,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村委会给赔了六百块,李老爷子没收,说瞎了就瞎了吧,看家护院不用两只眼。
李家老屋门前的石狮子瞎了一只眼。十几年前村里一个毛头小子练甩石子打的,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风波,村委会给赔了六百块,李老爷子没收,说瞎了就瞎了吧,看家护院不用两只眼。
这些年来,李家老大每次回来,总要摸一下那只瞎眼狮子。
我是隔壁的王婶子,跟李家是隔着一条小溪的邻居,看着李家兄弟俩长大的。村里人都知道,李家这两兄弟,明面上过得去,骨子里不亲。
老大李正山,村小学一毕业就顶着”聪明”的名头被送去县里读初中,书是没少读,脾气也没少长。大冬天里喝了两口,能站在村口的槐树下喊带他”逃离这个穷山沟”的口号,弄得他爹面子上挂不住,把锄头都给摔了。
老二李正河,比老大小两岁,小学毕业那年正好赶上家里缺劳力,爹得了座骨神经痛动不了,眼看着地里的玉米就要误了农时,是老二扛起了家里的活计。这一扛,就是三十年。
两兄弟本来也没多大芥蒂,就是老二嘴上不说,心里是有点怨的。村里的闲话我也听到一些,说什么老大进城落了户口,在县城医院当了采购科的小主任,一年回来两三次,每次手里提着东西,脸上带着笑,热闹三天就走。家里的地,家里的牲口,家里的老人,都是老二一肩挑着。
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洗菜,听见隔壁老李家有人吵架,声音不小。我没敢往外探头,但那嗓门,肯定是老大回来了。
“爸,我已经托了关系了,让正河跟着去县城,给他找个医院后勤的活。”
“不去。”老二的声音闷闷的,像是在捣蒜。
“你看看你,这么大岁数了还在地里刨食,我怕什么?怕你年纪大了没人管!你媳妇身体也不好,家里就你们两口子,万一…”
“万一咋了?村里老李头九十岁了照样下地,我才四十出头。倒是你,带着城里媳妇,是不是嫌我们给你丢人了?”
“你放屁!”
“臭不臭你来闻闻。”
接着就是一阵桌子翻倒的声音,还有老李的咳嗽声。那天晚上,老大气呼呼地走了,连碗都没吃,差点把院门口那只泥花猫给踩着了。
转过年,老大又回来了,这次是带着他媳妇吴莉一起的。城里媳妇,高高瘦瘦的,手指尖细,脸蛋白净,说话慢条斯理的,倒也不拿腔作调。我借口送鸡蛋去看了一眼,她正在院子里帮忙洗衣服,手都洗红了也不叫苦。
当时我心想,老大这个媳妇,看起来倒也不是那种娇气的。只是她有点怕村里的狗,每次路过村口那条黄狗都要绕着走,老二看见了总笑。
吴莉肚子已经有七个月了,肚子挺得老高。老大说,这次回来是想在老家待到孩子出生。老李听了乐得合不拢嘴,连连说好。老二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晚上多杀了只鸡,酒也开了两瓶。
日子本来就这么过着,一眨眼到了六月底,快要生产的日子。那天早上天气很好,刚下了一场雨,院子里的石榴花红得发紫。突然听到老李家一阵惊慌的喊声,我赶紧跑过去,看见吴莉捂着肚子在地上直打滚,老大急得满头大汗,正背着她往村口跑。
“王婶,帮忙照看下家里,我送她去县医院!”
我赶紧应了一声,又往他们手里塞了几个熟鸡蛋做路上的口粮。老二不在家,一大早就下地了,老李坐在堂屋里手抖得厉害,一根烟点了三四次才点着。
“没事的,生孩子都这样,熬一熬就过去了。”我一边帮他倒水一边安慰。
“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啊,还有半个多月才到预产期呢。”老李盯着我,眼睛红红的,“你说,会不会有啥事?”
“哎呀,现在医疗条件这么好,能有啥事?”我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也没底。
中午的时候老二回来了,听说了早上的事,只是点点头,没多说什么,扒拉了两口饭又下地去了。
到了晚上六点多,老大才打电话回来,声音哑得不像他。
“爸,大嫂难产了,羊水早破,孩子卡在产道里出不来,医生说要看情况,可能要剖腹产,但大嫂贫血,需要血…”
电话那头的老大说话支支吾吾的,我猜他是不好意思直接开口。
老李对着电话说:“你大弟是O型血,跟你一样。”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老大说:“爸,您能不能让正河…”
老李还没回话,院子里就传来脚步声,是刚从地里回来的老二。他浑身是泥,手上还有几道血痕,可能是玉米叶割的。
“大哥咋说?”老二问。
老李挂了电话,看着老二,欲言又止。
老二说:“我去洗把脸,换件衣服,等下去县医院。”
那语气,像是在说”我去买包盐”一样平常。
老李愣了一下,然后说:“你知道了?”
“村口小卖部的广播响了一下午,说县医院急需O型血,我猜就是大嫂。”老二插了一句,转身就去洗脸了。
我跟老李面面相觑,心想这老二是真聪明还是装糊涂。县医院一个月起码有十几个产妇,怎么他就知道是他大嫂缺血呢?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老二早就接到了老大的电话,但他不愿意让他爹知道。可能是觉得,这样他爹就不会担心两兄弟之间的关系了。
老二洗完脸,换了件干净得还沾着樟脑丸味道的衬衫,从柜子底下摸出一个红色的布包,里面是几百块钱和一本存折。
“这是我这几年攒的,以防万一。”老二对我和老李说,“大哥打电话说大嫂情况不好,我去看看,顺便带点钱去。”
老李点点头,眼圈又红了。我赶紧去厨房热了几个馒头让老二路上吃。
眼看着天要黑了,村里到县城的末班车早就过了。老二说他去村口等拖拉机,说不定能搭个顺风车。
这时候隔壁刘大柱听说了这事,主动说开他的三轮车送老二去县城,三轮车后面拉着半车刚收的玉米,老二就坐在玉米堆上,一路颠簸着去了县城。
等老二走后,我给老李熬了点小米粥,劝他早点休息。他却坐在堂屋里,盯着门口不肯睡,说他得等消息。
“老李啊,你别担心,孩子不会有事的,大嫂也不会有事的。”我安慰他。
“我不是担心这个,”老李突然说,“我是在想,这兄弟俩,到底是亲的还是不亲的?”
我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知道吗,那年老大考上县中学,我省吃俭用给他凑学费,本来答应给老二买双新鞋的,结果没钱了。老二穿着补了又补的布鞋,下雨天都是光着脚丫子去上学。有一次,他脚底被玻璃割了一道口子,疼得直哭,老大把自己的新袜子撕了一半给他包伤口。那时候,我就知道,不管以后怎样,这兄弟俩骨子里是亲的。”
我没接话,只是默默地陪着老李一起等。
夜深了,院子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灯,偶尔有飞蛾扑过来,在灯泡上撞得”啪啪”作响。老李的烟一根接一根,我不忍心看他这样,就回家去给他煮了壶姜茶。
当我提着姜茶回来的时候,正好看见老李在院子里踱步,像是在等什么。
“老大刚发信息,说正河到了医院,已经开始抽血了。”老李递给我看手机。
我松了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唉,现在医院条件好,不像我们那时候。”老李叹了口气,“当年他娘生老大的时候,村里只有一个赤脚医生,疼了整整一天一夜,差点没保住母子俩。”
夜更深了,老李终于靠在椅子上睡着了,嘴里还嘟囔着什么。我怕他着凉,给他盖了件外套,然后也坐在一旁打盹。
半夜里,被一阵电话铃声惊醒,老李手忙脚乱地接起来:“喂?喂?”
电话那头是老大的声音,因为信号不好,断断续续的:“爸…母子平安…谢谢二弟…他给大嫂输了450毫升血…”
老李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掉下来:“好,好,真是老天保佑…”
挂了电话,老李拉着我的手,激动得不行:“王婶,你听到了吗?孩子保住了,大嫂也没事!”
“听到了,听到了,”我笑着说,“这是大喜事啊!”
老李突然像是想起什么,问我:“老二抽了450毫升血,这多不多啊?”
我心想这老李对医学还真是一窍不通:“一个成年人一次献血通常是200到400毫升,450已经算多的了,不过身体好的话问题不大。”
“那就好,那就好…”老李喃喃道,“这兄弟俩,总算是…”他的话没说完,但我明白他的意思。
天亮了,老李早早地起来,扫院子,擦桌子,还特意从地窖里取出了去年腌的咸菜,说是要做老二最爱吃的咸菜炒肉。
“老二什么时候回来啊?”我帮着老李择菜。
“老大说让他多待两天,帮着照顾照顾。”老李笑了,“你说这两兄弟,一个是当叔叔的,一个是当爹的,这下可有的忙活了。”
三天后的中午,一辆出租车停在了李家门口,老大和老二从车上下来,老大小心翼翼地抱着一个小包袱 —— 那是刚出生的小侄女。大嫂还在医院恢复,要再住几天才能出院。
老李激动得险些摔倒,老二眼疾手快地扶住了他:“爸,您悠着点,孙女还等着您抱呢。”
老大把包袱递给老李:“爸,这是您的孙女,取名叫李家慧,您看行不?”
老李抱着小孙女,手都在抖:“好名字,好名字,咱们李家的闺女,就该聪明伶俐。”
我好奇地凑过去看,小婴儿皱巴巴的,红红的,但眼睛大得出奇,像是要把这世界都看个明白。
“跟你大嫂小时候一模一样,”老大突然对老二说,“你不记得了吧,她刚嫁过来那会儿,我给你看过她小时候的照片。”
老二笑了笑,没作声,只是轻轻摸了一下小侄女的脸。
这时,我注意到老二胳膊上还贴着胶布,那是献血后留下的痕迹。
吃饭的时候,老李给老二盛了满满一碗咸菜炒肉,又倒了一杯米酒:“多吃点,补补血。”
老二摆摆手:“爸,我不喝了,医生说献血后三天内最好别喝酒。”
老大端起酒杯,想了想,也放下了:“我也不喝了,得照顾孩子。”
饭桌上,老大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医院里的情形:大嫂疼得死去活来,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医生说需要血,他就打电话回家,没想到老二这么快就赶到了。
“我到医院的时候,正河已经在抽血了,”老大说着说着眼圈红了,“医生问他是什么关系,他说:‘这是亲兄弟的血’。”
老李听了,放下筷子,转过头去抹眼泪。
“当时吴莉婶婶就跪下了,”老大接着说,“她说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好的兄弟情,说咱们李家有福气。”
老二有点不好意思,低头扒饭:“大哥,你别瞎说,谁跪下了?我是嫂子亲兄弟,帮点忙不是应该的吗?”
“就是,就是,”老大拍了拍老二的肩膀,“咱们是亲兄弟,有难同当!”
那顿饭吃得格外香,老李的脸上又有了笑容。饭后,两兄弟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一边逗小侄女,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老二,我想好了,”老大突然说,“等大嫂出院,我们就住在老家,不回县城了。”
老二一愣:“为啥?你在医院不是挺好的吗?”
“工作是工作,家是家。这么多年,我总觉得自己欠了家里的,欠了你的。”老大看着老二,眼神诚恳,“咱爸一个人在家,我也不放心,你一个人又忙不过来。”
老二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大哥,你别多想。我在家挺好的,爸我能照顾。你在县城有工作,有房子,孩子以后上学也方便。”
“不是,我是认真的。”老大坚持道,“我已经跟领导申请调到镇卫生院了,工资是少点,但离家近,每天可以回来。吴莉也同意了,她说城里房子可以租出去,多一笔收入。”
老二还想说什么,老大接着道:“我这些年在城里挣的钱,也攒了些,本来是打算给孩子以后上学用的。既然现在回老家了,不如咱们合伙办个小养殖场,你平时在家照看牲口,我负责联系销路,咱兄弟一起干。”
老二眼睛亮了一下,但又暗了下去:“大哥,你别因为这次的事…”
“不是因为这次,”老大打断他,“是因为我想明白了,人这辈子,钱再多也不如有个家,有兄弟在一起。”
老二不说话了,只是看着院子里那只瞎了一只眼的石狮子,若有所思。
晚上,我又去李家送了点刚摘的蔬菜,看见兄弟俩正在院子里量地基,说是要扩建房子,给老大一家单独盖一间。
“王婶,你来得正好,”老大招呼我,“你看这地方建房子行不?朝阳,背风,冬暖夏凉。”
我点点头:“好地方,好地方。”
“我打算盖个二层小楼,一楼老二一家住,二楼我们住,中间楼梯连着,既方便照顾孩子,又互不打扰。”老大比划着说。
老二在一旁笑:“大哥,你这钱够吗?”
“不够咱一起挣呗!”老大搂着老二的肩膀,“兄弟同心,其利断金!”
我看着他们,心里暖暖的。这对兄弟,终于和好如初了。
回家的路上,我不禁想起老李那天说的话:“你知道吗,这兄弟俩,骨子里是亲的。”是啊,血浓于水,哪有什么隔夜的仇,骨肉之间,哪有解不开的结。
回到家,我给刚从外地回来探亲的儿子打电话,跟他讲了李家兄弟的故事。
电话那头,儿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说:“妈,我下个月休假,回家住一个月。”
我笑了,心想,大嫂难产这一场,不仅让李家兄弟破冰,还让我儿子想起了回家的路。
这世上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再过几天,老大媳妇吴莉也要出院了,老李已经张罗着要办满月酒。老二更是忙前忙后,把院子里的杂草都拔了个干净,还新买了一套桌椅。
村里人都说,李家这下算是团圆了,老李这几天走路都带风,腰板也直了许多。
那天黄昏,我去河边摘菱角,远远看见老二蹲在河边洗衣服。走近一看,是给小侄女准备的小衣服,一件件洗得干干净净的,晾在河边的柳树上,被夕阳染成了金黄色。
这画面,温暖又柔软,像极了这个夏天里最好的故事。
来源:云朵棉花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