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那是1998年的寒冬,辽东半岛吹来的北风夹杂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被细针扎过一般。
"你给姥姥买了电烤炉,怎么不给我买一个?"奶奶眼中流露的期待让我心头一紧。
有些话,比刀子更锋利,能在心头划出一道看不见的伤口。
那是1998年的寒冬,辽东半岛吹来的北风夹杂着雪粒子,打在脸上像被细针扎过一般。
我刚从县机械厂领了年终奖,五百六十八块钱,装在棕色的信封里,厚厚的一沓,大多是崭新的红色毛爷爷,上面的油墨香还没有散尽。
姥姥和奶奶,一个是母亲的母亲,一个是父亲的母亲,在我心中是截然不同的两座山。
我们家住在东北一个小县城,四九城外,风大雪厚,冬天漫长得像一段看不到尽头的旅途。
从小我跟着父母住在单位分的筒子楼里,一梯两户的格局,七十年代末的建筑风格,水泥墙面已经泛黄,但比起大院里的老平房,已经算是相当不错的条件了。
奶奶就住在隔壁单元,是父亲1990年从公社调来县里工作时,把老家农村的母亲也接来同住的。
奶奶的房子比我们家还大些,是父亲托了关系,找单位的后勤主任专门安排的,说是老人住得宽敞些,心里舒坦。
姥姥则住在二十里外的小镇上,一座砖瓦结构的老屋,是姥爷在世时留下的唯一家产。
每逢寒暑假,我都被送去姥姥家小住几日,那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
姥姥家的土炕总是暖烘烘的,铺着手工缝制的棉花被,枕巾上有晒过太阳的味道。
姥姥个子不高,穿一件深蓝色的棉袄,领口处因为岁月的磨损已经微微泛白,脖子上常年系着一条褪了色的花头巾。
她说话轻声细语,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笑起来眼睛弯成一道月牙。
她总会变戏法似的从床底下的藤箱里摸出几个红彤彤的苹果,或是从老式立柜里掏出几块大白兔奶糖,偷偷塞进我的口袋。
"乖孙女,别告诉你妈,这是姥姥专门给你留的。"她总是这样神秘地对我说,仿佛我们之间有一个只属于两个人的小秘密。
姥姥的手粗糙干裂,关节处结着厚厚的茧子,指甲盖短而宽,常年镶着一圈黑色的泥垢,怎么也洗不干净。
她是生产队里的老劳模,一辈子和土地打交道,1958年大炼钢铁那会儿,她曾经连续工作三天三夜不合眼,被评为先进生产者,戴上了大红花。
文革期间,母亲回乡插队,姥姥省吃俭用给母亲攒下了一笔钱,让她在恢复高考后的第二年得以考上大学。
等母亲分配到县城工作,姥姥也从没伸手要过一分钱,她常说:"闺女有出息,就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分。"
奶奶则不同,她比姥姥年长几岁,但身子骨结实得像棵老松树,无论刮风下雨,从不见她蔫头耷脑。
她的嗓门比姥姥高出八度,走路带风,一出声三里地外都能听见,邻居们都叫她"大嗓门张婶子"。
她的日子过得细水长流,村里分了责任田,她就种地;儿子成家立业,分配了工作,她就带孙子;电视机进了村,她就学会了看电视。
父亲是独子,奶奶把他当成命根子,从小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钢子他爸当年就是个木头疙瘩,脑子不灵光,才没能考上大学,只能在村里当个会计。"
"咱钢钢从小就聪明,这脑瓜子转得快,肯定是跟他娘那边亲戚学的。"奶奶常这样说。
每次听到这话,父亲都会皱眉,我也觉得刺耳,但谁也没当面反驳过她,毕竟是长辈,忤逆不得。
奶奶对我也不错,常给我做她拿手的猪肉白菜馅饺子,饺子皮擀得薄如蝉翼,皮薄馅足,咬一口,汤汁四溢。
只是她言语间常有刺,动不动就说:"你瞧,这孩子穿得又是新衣裳,肯定又是她姥姥家给买的。"
或是"你妈年年把好东西都给你姥姥家送去了,咱家什么都没有,你爸挣的钱都被你妈拿回娘家了。"
还有"你年年暑假都要去你姥姥家住半个月,在你奶奶家连三天都不住,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这些话刺得人生疼,尤其是当着父亲的面说出来,让本就沉默寡言的父亲更加沉默,一顿饭下来,筷子碰到碗的声音都显得格外刺耳。
久而久之,我心中筑起一面墙,奶奶说的话就像雨打在墙上,滑落而去,不曾渗透。
母亲常劝我:"钢钢,要孝顺奶奶,她老人家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但我心里明白,母亲说这话只是出于礼节,她自己和奶奶的关系也很微妙。
那年冬天特别冷,电视里说是五十年不遇的寒潮,零下三十多度的低温持续了半个多月,双手在外面露上一会儿就冻得通红发痛。
县城里的取暖用煤供应紧张,不少人家为了省煤,只能裹着厚厚的棉被熬过漫长的冬夜。
姥姥住的平房年久失修,墙角处已经有了细小的裂缝,冬天连炉子烧得通红也难以御寒。
母亲担心了好几天,总是叹气:"我妈年纪大了,受不得冻。去年冬天就冻出了一身冻疮,今年这么冷,不知道怎么熬过去。"
我在百货商店的橱窗里看到一款进口电烤炉,米白色的外壳,小巧精致,据售货员介绍,不仅能烤面包,还能烤鸡翅、烤红薯,最重要的是,它不像煤炉那么费事,只要插上电,转动旋钮就能使用。
"买这个给姥姥吧,她爱吃烤红薯,还不耗煤,用电方便多了。"我一时兴起,向正在挑选暖壶的母亲提议道。
母亲眼睛一亮:"这主意不错!这几年你姥姥腿脚不好,少上炕下炕也好。"
我用刚发的奖金买下了那台当时在县城里还算得上奢侈品的电烤炉,花了两百三十八元,几乎是我奖金的一半。
为了不让母亲心疼,我撒了个小谎:"厂里有员工内部优惠,便宜了不少。"
当我把烤炉送到姥姥家,教她使用时,她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亮得像夜空中的星星。
"好孙女,花这么多钱干啥,姥姥不值当。"姥姥嘴上推辞,脸上却笑出了一朵花,手不停地抚摸着烤炉光滑的表面,像是在抚摸什么珍宝。
临走时,姥姥硬塞给我两个用报纸包着的鸡蛋,说是自家老母鸡下的,要我带回去煮着吃。
回家路上,我心里暖洋洋的,觉得花这钱值得,姥姥的笑容就是最好的回报。
到家后,我把烤炉的照片发在了刚流行起来的QQ空间里,配字:"给姥姥买了电烤炉,她笑得像个孩子。"
这在当时还是个新鲜事,电烤炉在我们县城虽然不是没有,但一般人家很少购买,都觉得是个没必要的奢侈品。
县机械厂的同事小刘看到我的空间说说,还专门打电话问我:"电烤炉哪买的?多少钱?"我得意地告诉他价格和购买地点,他直呼:"太奢侈了!"
没想到,这条动态会掀起一场家庭风波。
奶奶每天去单位大院里的活动室打扑克,那里的大妈们人手一部"大哥大",谁家有点风吹草动都瞒不过。
第二天下午,我刚从食堂打完饭回到宿舍,奶奶就找上门来。
她站在我家门口,手里还拿着打牌用的纸牌,扑克牌的一角被她捏得卷了起来,劈头盖脸就问:"你昨天去你姥姥家了?"
我点点头,没明白她为何这样问,心想可能是有什么事要我帮忙带话。
"听说你给你姥姥买了个洋玩意儿,二百多块钱呢!"她的声音拔高了八度,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像是要看穿我的心思。
我心里一沉,知道消息传开了,肯定是大院里哪位大妈的儿子或女儿也在百货商店工作,看到我买烤炉的事告诉了奶奶。
"是电烤炉,姥姥家冬天太冷了,用它能烤红薯,也能取暖。"我解释道,语气尽量平和。
"你奶奶我这屋子就暖和吗?我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晚上冷得骨头痛!"奶奶不依不饶,眼眶微红,声音里带着愤怒和委屈。
"你有钱给外人家买东西,怎么不想着给自己奶奶买一个?你爸是我生的,你是我儿子的种,这点孝心都没有!"
我沉默了,握着饭盒的手指关节发白。
在我心里,姥姥从来不是"外人家",和奶奶一样,都是我的亲人。
而奶奶这么说,就像一把刀子,扎进我的心窝,搅得生疼。
"奶奶,那烤炉是我自己的钱买的。"我低声辩解,声音因为委屈而有些发抖。
"自己的钱?你爸妈养你这么大,你挣的钱不就是他们的功劳?"奶奶语气更加激动,声音在狭小的楼道里回荡。
"你敢说不是你妈撺掇你,故意显摆给我看的?她从进这个家门,就没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听到奶奶这样说母亲,我心里的火"蹭"地一下窜了上来,但还是忍住了。
这时,母亲听到动静从厨房出来,皱着眉头:"妈,您别这么说。"
"钢钢用自己的奖金买的,和我没关系。"母亲的语气很平静,但我能感觉到她在强压怒火。
"你少装好人!从你进这个家门,就没把我这个婆婆放在眼里。"
"儿子是我生的,孙女是我儿子的种,凭什么好东西都给你娘家送?"奶奶像是打开了话匣子,多年积攒的怨气一股脑倒了出来。
"你让钢钢年年去你娘家住那么久,是不是怕我教坏了孩子?我告诉你,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还多!"
家里顿时陷入一片死寂,只有墙上挂钟"滴答滴答"的声音在不停地走。
父亲不在家,他去市里开会了,否则他一定会劝住奶奶。
母亲脸色苍白,转身回了厨房,只留下我和奶奶面面相觑。
我看着奶奶通红的脸和颤抖的嘴唇,突然意识到,她不仅仅是在为一台烤炉生气,更是为多年来积攒的不平衡感到委屈。
"奶奶,您别生气。"我放软了语气,"等我下个月发了工资,也给您买一个。"
这话半是违心,半是安慰,因为我的确没想过要给奶奶也买一台烤炉。
奶奶不依不饶:"不行,就要一样的。"
"你给你姥姥买的什么牌子,也给我买一个一模一样的。"
"不能偏心眼儿,凭什么她有的我没有?"
她的话像一把锤子,一下一下敲在我的心上。
这哪是什么烤炉的问题,分明是长久以来的恩怨情仇,是她对母亲的不满,对我"偏向"姥姥家的不满。
"奶奶,那烤炉我用光了年终奖,现在手头紧,过段时间再说吧。"我试图缓和气氛。
"好啊,你就偏心吧!"奶奶的声音有些哽咽,"你妈是怎么教你的?老话说得好,隔辈亲,你怎么对你亲奶奶这么狠心?"
"我把你爸拉扯这么大,多不容易啊!他现在有出息了,你们全家人就都忘恩负义!"奶奶拍着大腿,眼圈红了,泪珠在眼眶里打转。
我站在那里,心像被堵住了一般,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这些年来,奶奶说过多少次"隔辈亲",可那份亲近感却从未在我心中生根。
姥姥从不计较得失,给我的都是无条件的爱;而奶奶的爱里,总夹杂着计较和攀比。
"奶奶,我不是偏心,只是..."我的话还没说完,奶奶已经"啪"的一声甩上了门,她的背影显得如此孤单,像一株在寒风中摇曳的老树。
门关上的那一刻,我听到了她压抑的抽泣声,那声音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心里。
那晚,我辗转难眠,脑海里不断回放奶奶伤心的表情和愤怒的话语。
一方面,我内疚于对奶奶的冷漠和不公;另一方面,我又不愿向她的无理要求低头。
为什么一定要给两位老人买一模一样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根据各自的需要和我自己的情感来决定礼物?
母亲坐在我床边,轻声说:"钢钢,别太难过。"
"奶奶那一辈人,吃过苦,受过罪,经历得多,想法和我们不一样。"
"她计较这些,不是坏心眼,是怕被亏待了。在她那个年代,物质条件差,一点小恩小惠都看得很重。"
我忍不住问:"可是妈,我用自己的钱买礼物,为什么要两边一模一样?我又不是小孩子过生日,要给每个小朋友发一样的糖果。"
母亲叹了口气,眼神有些复杂:"你奶奶是看着你爸长大的,你姥姥是看着我长大的。"
"她们都希望自己的付出得到回报,只是表达方式不同。"
"姥姥不说,不代表她不期待;奶奶直说,也不代表她就是贪心。"
"当年你爸考上县中学,需要交学费,你奶奶卖了家里唯一的一头猪才凑齐钱。你爷爷当时说什么也不同意,觉得念那么多书没用,还是早点回来种地实在。"
"是你奶奶力排众议,坚持让你爸继续念书,后来你爸才有机会当上会计,调到县里来。"
母亲的话让我沉默了。
确实,姥姥为母亲付出了很多,奶奶为父亲付出的也不少。
只是在我眼中,姥姥的给予没有条件,而奶奶的爱里总带着索取和控制。
第二天上班时,我把这事告诉了同事小丽。
小丽已经结婚生子,比我大五岁,在生活经验上总是能给我一些实用的建议。
她端着搪瓷缸,喝了口热水,笑着说:"这有啥难的,买一个一样的给你奶奶不就完了?老人嘛,就喜欢这种面子上的事。"
"可我真的手头紧啊,那烤炉二百多呢。我这个月的伙食费都得紧巴着点了。"我为难地说。
小丽歪着头,看了我一眼:"钢钢,说句实在话,你是不是从心里就没把你奶奶当回事儿?"
"我看你平时对姥姥嘘寒问暖的,对奶奶就客客气气的,还带着点距离。咱爸爸那边的奶奶,也是亲的不能再亲的人啊!"
这句话如同一记耳光,打得我措手不及。
是啊,我心里早就偏向了姥姥,对奶奶的感情里掺杂着复杂的情绪。
我自认为是奶奶的偏心和刻薄导致了我的疏远,可我又何尝不是用自己的标准在评判她?
"丽姐,你说得对。"我低下头,"可能我一直都没意识到自己的偏心。"
小丽拍拍我的肩膀:"老人都不容易,脾气古怪点也正常。"
"你给姥姥买了,也给奶奶买一个吧,别让她心里不平衡。"
"我先借你钱,下个月发工资再还我。"小丽说着,从钱包里掏出两百元。
我眼眶有些湿润,感激地摇摇头:"谢谢丽姐,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下班路上,我路过一家电器商店,鬼使神差地走了进去。
柜台上摆着和我给姥姥买的一模一样的电烤炉,价格也是二百三十八元。
我犹豫了好久,掂量着口袋里的钱,最终还是掏出了存折,到银行取了钱,买下了那台烤炉。
回到家,父亲已经从市里开会回来了。
听说了昨天的事,他罕见地皱起了眉头,眼神里透着疲惫和无奈。
"钢钢,你奶奶那个人,就是嘴上不饶人,心里没坏心。"
"她这辈子没享过什么福,就指望着咱们这些晚辈能孝顺她点。"
"我明天去给她买一个烤炉吧,免得她总念叨。"父亲说着,从裤兜里掏出钱包。
我把手里的袋子放在桌上:"爸,我已经买了。"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笑道:"你这孩子,挺懂事。"
"只是花了不少钱吧?要不爸给你报销?"
我摇摇头:"不用,我自己的钱,自己花。"
母亲从厨房探出头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袋子,眼里流露出欣慰。
我知道,她为我能迈出这一步而高兴。
但我的内心仍然不平静,购买这个烤炉的行为让我感到复杂。
我买这个烤炉,到底是真心实意,还是只为了平息风波?
是真的理解了奶奶,还是只是不想再听她念叨?
拿着烤炉去奶奶家的路上,我的心情格外复杂。
十二月的东北,天黑得早,傍晚五点多就已经华灯初上。
小区的路灯在暗沉的天空下显得格外明亮,我踩着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仿佛在踏碎自己心中的坚冰。
推开门,奶奶正坐在电视机前看《西游记》重播,那是八十年代的经典剧,尽管已经播了无数遍,她还是看得津津有味。
见我进来,她抬了抬眼皮,又低下头去,像是还在生气,但眼睛不时地瞟向我手里提的袋子。
"奶奶,这是给您买的烤炉,跟姥姥家那个一模一样的。"我把袋子放在她面前的茶几上,声音尽量自然。
奶奶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微微上扬,但她没有立刻去拿,而是努力绷着脸,嘴硬道:"哼,这会儿知道买了?昨天怎么不见你这么积极?"
我咬咬牙,忍住了反驳的冲动:"奶奶,我昨天是真的手头紧,今天去借了点钱才买的。"
这倒不是谎话,虽然我没接受小丽的借钱,但确实是从我自己的存折里"借"出来的。
奶奶这才伸手拿过袋子,动作有些迫不及待,打开看了看,仔细检查了商标和型号,确认和姥姥家的一模一样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
"这还差不多,一样的就好,我可不能比你姥姥家差。"她把烤炉小心翼翼地放在茶几上,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
我原本想说"礼物不在贵重,在于心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在奶奶的世界里,礼物的价值不仅仅是物质本身,更是一种地位的象征,是她内心深处不安全感的补偿。
她活了大半辈子,经历了太多坎坷,如今年迈的她,只想在亲人面前维持那点可怜的尊严。
"来,奶奶教你包饺子。"奶奶突然话锋一转,拉着我进了厨房。
她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前一刻还在生气,后一刻已经满面春风。
厨房里,奶奶熟练地和面、剁馅、擀皮,动作如行云流水。
我在一旁帮忙,看着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长满老茧的手,不禁想起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教我包饺子。
当我包出第一个像样的饺子时,她高兴地拍着手,说"钢钢真棒",那一刻,她脸上的笑容是如此真实而温暖。
"奶奶,您这手艺真好,包出来的饺子又好看又好吃。"我由衷地赞美道。
奶奶笑得更开心了,眼角的皱纹如同绽放的菊花:"那是!你爸小时候就爱吃我包的饺子,每次他放学回来,我都要多包几个让他先垫垫肚子。"
那个夜晚,厨房里弥漫着饺子的香气,奶奶絮絮叨叨地讲着父亲小时候的事。
她说起1960年初那个困难的冬天,全村人都在饿肚子,她硬是把自己的口粮省下来给父亲吃;说起1976年唐山大地震那年,父亲高考失利,她安慰了整整一个夏天;说起1984年父亲结婚,她把攒了一辈子的"私房钱"全拿出来给添置家当。
我静静地听着,第一次觉得,奶奶的话不再刺耳,反而让我看到了一个母亲的不易,一位老人的辛酸。
吃饭时,奶奶突然说:"你姥姥身体不好,你多照顾她些。"
"我身子骨硬朗,你少操点心。"
"这不是矫情,是真心话。"她用筷子指了指我的碗,"多吃点,姑娘家得吃饱了才有力气上班。"
这句话让我愣住了,筷子悬在半空中。
我抬头看奶奶,她正低头吃饺子,似乎只是随口一说,但这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我心头的坚冰开始融化。
原来,奶奶心里也是明白的,她知道姥姥需要照顾,也愿意我去关心姥姥,只是她希望自己不被忽视,希望得到同等的尊重和爱。
"奶奶,这饺子真好吃,比食堂的强多了。"我笑着说,把碗里的饺子一扫而光。
奶奶满意地点点头,起身又去厨房盛了一碗:"多吃点,长身体。"
晚饭后,我帮奶奶洗了碗,又陪她看了会儿电视。
临走时,她硬塞给我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她包好冻起来的饺子:"带回去煮着吃,省得天天吃食堂。"
回家路上,我想起小时候在奶奶家过年,她把压岁钱藏在枕头底下给我的情景。
想起初中那年冬天,我放学时忘带手套,她冒着大雪给我送去的情景。
想起高考前夜,她烧了一锅鸡汤,说要给我补补身子的情景。
想起她虽然嘴上总说我偏向姥姥家,却从没少给我做好吃的,从没少在我生病时照顾我......
这些记忆如同散落的珍珠,被我一一串起,才发现原来奶奶给我的爱如此之多,只是被我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也许,奶奶的爱就是这样直白而粗砺,如同她那双因劳作而粗糙的手,看似不够温柔,却承载了太多的艰辛与付出。
而我一直用对待姥姥的标准来要求奶奶,却忽略了每个人表达爱的方式都不尽相同。
姥姥的爱如同春雨,润物无声;奶奶的爱则像烈日,炙热而直接。
我该如何公平地对待这两份同样珍贵的爱?
第二天一早,我又去了姥姥家。
姥姥正用那台电烤炉烤红薯,屋里弥漫着甜甜的香气,比起炭火烤的,少了些烟火气,但胜在干净卫生。
"姥姥,我给奶奶也买了一台一样的烤炉。"我坐在炕沿上,轻声说,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姥姥会不会觉得我不该这样"平均用力"。
姥姥笑了,笑容里没有一丝嫉妒或不满:"应该的,你奶奶对你也不差。"
她把红薯从烤炉里取出来,掰成两半,递给我一半:"尝尝,这烤炉真好使,比烧炭省事多了,不呛人,还干净。"
红薯烫手,黄澄澄的肉质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甜味在口中蔓延,甜到了心里。
姥姥看我吃得起劲,又给我掰了一块:"你喜欢吃甜的,跟我一样,你奶奶喜欢吃咸的,跟你爸一个口味。"
姥姥这么了解奶奶的口味,让我有些意外。
"姥姥,您和奶奶认识很久了吗?"我好奇地问。
姥姥笑着点头:"那可不,你爸妈结婚那会儿,咱们就认识了。"
"你奶奶那个人,就是嘴上厉害点,心里头最惦记你们。"
"前几年我腿摔了,她还特意来看我,带了她自己腌的咸菜,说城里买不到这味道。"
我惊讶地抬起头,这事我怎么从来不知道?:"真的吗?她都没告诉我们。"
姥姥点点头,眼神温和:"她是个要强的人,不喜欢别人看轻。"
"你多理解她点,她老了,就盼着家里人的关心。"
"这辈子啊,谁容易呢?你奶奶年轻时吃了不少苦,现在老了,就希望儿孙能多陪陪她,多孝顺她点。"
姥姥的话如同一盏灯,照亮了我内心的黑暗角落。
姥姥和奶奶之间,也许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大的隔阂。
是我自己在心里筑起了一道墙,把奶奶的爱拒之门外,而姥姥却早已理解了奶奶的不易和她表达爱的方式。
临走时,姥姥塞给我两个用旧报纸包着的鸡蛋,说是今早刚下的,让我煮着吃,补身子。
我看着手里的鸡蛋,心中涌起一股暖流,姥姥和奶奶,表达关爱的方式如此相似,都喜欢用食物来传递爱意。
只是我心中的偏见,让我对两种相似的爱有了不同的感受。
春节前,我收拾出一段时间,决定去陪奶奶住几天。
推开门时,奶奶正在用那台电烤炉烤面包,香气扑鼻。
见我进来,她连忙招呼:"钢钢来了?快坐,奶奶烤的面包马上就好。"
"刚学会的,你尝尝合不合口味。"
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突然觉得她老了不少。
她的头发全白了,背也有些驼,手上的老年斑越来越明显,但在厨房里忙活的身影却如此熟悉,如此亲切。
"奶奶,烤炉好用吗?"我放下背包,走到厨房,倚着门框问道。
"好用着呢!比煤气灶干净,还省事。"奶奶笑着回头,眼神里满是自豪。
"我还学会烤鸡翅了,你姥姥会烤啥?"她冷不丁地问了一句,眼神有些狡黠。
我笑了:"姥姥就爱烤红薯,其他的不会。"
"那我得教教她,改天我去找她,交流交流心得。"奶奶说这话时,眼里闪烁着光芒,像是认真的,又像是在开玩笑。
我心头一暖,惊讶于奶奶的转变。
也许在她心里,从来没有我想象的那种竞争,有的只是一个老人对家庭地位的在乎,对平等对待的渴望。
当我们给予她足够的尊重和爱时,她也能敞开心扉,接纳曾经"竞争"的对手。
那个冬天,我在奶奶家住了三天。
我们一起用电烤炉做了烤红薯、烤面包、烤鸡翅,奶奶还特意打电话给姥姥,邀请她来家里做客,说要交流烤炉使用心得。
电话那头,姥姥爽快地答应了,说等天气暖和点就来。
挂了电话,奶奶眼睛亮亮的:"你姥姥人不错,就是身体不好,你要多照顾她。"
我点点头,心里感到一阵温暖。
原来,奶奶心里一直都明白,只是需要一个机会,一个被尊重的机会,来表达她内心的宽容。
姥姥果真来了,带着她烤的红薯,说是要和奶奶换着吃。
两位老人坐在一起,像多年的老友,聊着各自的拿手菜,笑声不断。
姥姥教奶奶烤红薯的窍门,奶奶教姥姥烤鸡翅的技巧,谁也不藏私,谁也不端着。
我坐在一旁,看着这温馨的一幕,心中那堵墙彻底倒塌了。
原来,隔阂往往来自于我们的想象与误解。
当我们愿意放下成见,跨越那道心墙,就会发现爱一直都在,只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着。
后来的日子里,我常常带着姥姥去奶奶家做客,或是陪奶奶去姥姥家走动。
两位老人渐渐成了忘年交,常常交换各自的拿手菜和生活窍门。
有一次,奶奶甚至帮姥姥腌了一坛子咸菜,说是腌菜的手艺是她娘家传下来的,要教给姥姥。
而姥姥则送了奶奶一条她亲手缝制的围裙,上面绣着"福"字,寓意福气常在。
那两台一模一样的电烤炉,成了连接两个家庭的纽带。
它们像两盏灯,照亮了两个家庭之间的路,让原本平行的生活轨迹有了交集,编织出一张温暖的亲情网。
电烤炉后来坏了,被新的电器取代。
但它带来的改变却永远留在了我们的生活里。
它教会了我,爱有千万种表达方式,而理解,则是打开心门的钥匙。
如今回想起来,那台电烤炉的价值,远不止二百多块钱。
它是一面镜子,照出了我内心的偏见;它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我与奶奶之间的心锁;它更是一座桥梁,连接起两位老人,连接起两个家庭。
在那个物资还不算丰富的年代,一台电烤炉所承载的,不仅是实用的功能,更是情感的纽带,是心与心之间的沟通桥梁。
有时候,我们以为自己在给予,其实是在接受;我们以为自己在选择爱谁,其实是在学习如何去爱。
来源:天涯旧时光一点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