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子恺:与烟、酒、茶相伴一生

360影视 日韩动漫 2025-04-28 17:32 2

摘要:成年后,大概没有人像丰子恺(1898 -1975)那样实践自己的生活理念,与烟、酒、茶相伴一生。他是真的溺爱她们,为此还为她们建设了绝妙的共存空间 ——缘缘堂。这是一个灵与肉完全调和的艺术品。当战乱开始,丰子恺被迫离开这个完美空间时,也没有放弃对烟、酒、茶的热

成年后,大概没有人像丰子恺(1898 -1975)那样实践自己的生活理念,与烟、酒、茶相伴一生。他是真的溺爱她们,为此还为她们建设了绝妙的共存空间 ——缘缘堂。这是一个灵与肉完全调和的艺术品。当战乱开始,丰子恺被迫离开这个完美空间时,也没有放弃对烟、酒、茶的热爱,他只是轻轻地拿起画笔,记录那些充满生活趣味的喝茶场景和意境。

关于丰子恺本人的酒生活,他不必担心有人比他描述得更好。金圣叹讲不亦快哉三十三则,林语堂有二十四快事,中年徐霞客回忆一生经历,总结了八次令他心醉神迷之事,丰子恺也有四次难忘的喝酒情境。

第一次在日本,“有一片平地,芳草如茵,柳阴如盖,中间设着许多矮榻,榻上铺着红毡毯”,喝正宗黄酒,酒友“老黄爱调笑,看见年轻侍女,就和她搭讪,问年纪,问家乡,引起她身世之感,使她掉下泪来。于是临走多给小帐,约定何日重来。我们又仿佛身在小说中了”。

第二次在上海城隍庙,“两斤酒,两碗‘过浇面’,一碗冬菇,一碗十景”,这“过浇面”的浇头是分开装的,因为口语的差异,也叫做“过桥面”。丰子恺和老黄成了素菜馆的熟客,堂倌一见两人,就叫:“过桥客人来了,请坐请坐 !”

第三次在桐庐,与盛姓老翁对酌。“他的鼓凳里装着棉絮,酒壶裹在棉絮里,可以保暖,斟出来的两碗黄酒,热气腾腾。酒是自家酿的,色香味都上等。”两人聊天,用花生米下酒,说的是老人的孙子,丰子恺用空话安慰老人,蹭喝了不少酒。

第四次在杭州,与朱姓钓虾者同饮。两人曾数次到岳坟吃酒,丰子恺是一斤酒配一盆花生,此人也叫一斤酒,兑三四只虾。虾是他自己钓的,在酒店现加工。丰子恺“看他吃菜很省,一只虾要吃很久”,由此断定其是真酒徒,后来一问,还是仰慕他的读者。

丰子恺一生有四位良友:烟、酒、茶和唱机。“四友”经常出现在各种小画中,只简练的几笔,就描画出了友情的温度。那个夏天,他与朱自清等人喝茶毕,顺手画了一幅小画,照例有植物,芦帘上卷,一弯新月点缀着窗户的梦,两把竹椅,一张小桌,上置一把茶壶,四个茶杯。按照宋人的审美逻辑,是梅花提升了整个喝茶意境(“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丰子恺题为: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

这词也是宋人写的,全词为:“楝花飘砌,簌簌清香细。梅雨过,萍风起。情随湘水远,梦绕吴山翠。琴书倦,鹧鸪唤起南窗睡。密意无人寄,幽恨凭谁洗?修竹畔,疏帘里。歌余尘拂扇,舞罢风掀袂。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天儿热,又有雨,睡了个午觉,就搞了点娱乐活动,消消暑气,最后淡淡地交待一句“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

仔细想来,他们肯定是喝了茶的,茶可解暑。对那时的文人阶层来说,大概没有人能抵挡“琴棋书画诗酒茶”的诱惑,也没有人愿意主动放弃,因为这些都是他们的社交媒介,更何况,那还是一个精巧的饮茶时代。杨万里推崇家乡的双井茶,瞧不上“日铸茶”和“建溪茶”。苏轼煎茶用个水都死抠烧水声。当皇帝的赵佶干脆写了一本《大观茶论》,总之是想指导别人点茶的意思。

丰子恺享受这种茶聚过程,他觉得写一本操作指南,实在是大煞风景,就选择了绘画,以记录那些喝茶的日子。那时,他在白马湖春晖中学任教,与夏丏尊、叶圣陶、朱自清、朱光潜、匡互生、刘薰宇、刘叔琴等人共事。大家住得也近,屋子连着屋子,就轮流买酒,互相请客,一起喝茶闲谈。1924年,这幅漫画发表在朱自清、俞平伯合办的杂志《我们的七月》上,是丰子恺的成名作。

郑振铎没有参加这次聚会,只得赏画过瘾,“虽然是疏朗的几笔墨痕,画着一道卷上的芦帘,一个放在廊边的小桌,桌上是一把壶,几个杯,天上是一钩新月,我的情思却被他带到一个诗的仙境,我的心上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美感”。朱光潜的逻辑在于:“所谓领略,就是能在生活中寻出趣味。好比喝茶,渴汉只管满口吞咽,会喝茶的人却一口一口细啜,能领略其中风味。”

从器物的角度来说,这套壶杯,酒也喝得,茶也喝得,凭主客的兴趣和环境选择。丰子恺一生最爱绍兴黄酒,朱光潜观察他,“酒后见真情,诸人各有胜概,我最喜欢子恺那一副面红耳热,雍容恬静,一团和气的风度”。丰子恺的看法是,“做人好比喝酒:酒量小的,喝一杯花雕酒已经醉了,酒量大的,喝花雕嫌淡,必须喝高粱酒才能过瘾。文艺好比是花雕,宗教好比是高粱。弘一法师酒量很大,喝花雕不能过瘾,必须喝高粱。我酒量很小,只能喝花雕,难得喝一日高粱而已。但喝花雕的人,颇能理解喝高粱者的心”。大约,这就是一个素心人对另一个素心人的洞察与理解,以酒作喻,再恰当不过了。

同样的心境,延续到抽烟上,丰子恺的看法,既不功利,也无机心,他只是自觉每样物品都有它的生命。有一次,他新点了一支香烟,在痰盂上敲烟灰时,用力重了,整支烟就“溺死在污水里了”,觉得“比丢弃两个铜板肉痛得多”,丰子恺解释说:

因为香烟经过人工的制造,且直接有惠于我的生活。故我对于这东西本身自有感情,与价钱无关。两角钱可买二十包火柴。照理,丢掉两角钱同焚去二十包火柴一样。但丢掉两角钱不足深惜,而焚去二十包火柴人都不忍心做。做了即使别人不说暴殄天物,自己也对不起火柴。

缘缘堂是丰子恺魂牵梦萦的生活空间,承载了他太多的情感和寄托。他相信环境支配文化,从建筑到陈设,每一个细节都要达其所想,“构造用中国式,取其坚固坦白。形式用近世风,取其单纯明快。一切因袭、奢侈、烦琐、无谓的布置与装饰,一概不入。全体正直、高大、轩敞、明爽,具有深沉朴素之美”。

修建期间,有朋友要送丰子恺一个黑人捧茶盘的摆件,他委婉地拒绝了。依照宋人王禹偁的观察,“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丰子恺则认为以黑人为俑不人道,两人的态度取向是一致的。缘缘堂匾额是马一浮题写的,中堂老梅是吴昌硕画的,壁间对联是弘一法师手书的佛经

丰家世居石门湾,亲友故旧甚多。缘缘堂落成后,五年间,丰子恺一家度过了一段非常愉快的时光。平时里,与亲友们“清茶之外,佐以小酌,直至上灯不散”。而一年四季,生活于缘缘堂,又另有妙趣,丰子恺在《告缘缘堂在天之灵》中,对这种生活的追忆,像画卷一般徐徐展开:

春天,两株重瓣桃戴了满头的花,在你的门前站岗。门内朱栏映着粉墙,蔷薇衬着绿叶。院中的秋千亭亭地站着,檐下的铁马丁东地唱着。堂前有呢喃的燕语,窗中传出弄剪刀的声音。这一片和平幸福的光景,使我永远不忘。

夏天,红了的樱桃与绿了的芭蕉在堂前作成强烈的对比,向人暗示“无常”的至理。葡萄棚上的新叶把室中的人物映成青色,添上了一层画意。垂帘外时见参差的人影,秋千架上常有和乐的笑语。门前刚才挑过一担“新市水蜜桃”,又挑来一担“桐乡醉李”。堂前喊一声“开西瓜了!”霎时间楼上楼下走出来许多兄弟姊妹,傍晚来一个客人,芭蕉荫下立刻摆起小酌的座位。这一种欢喜畅快的生活,使我永远不忘。

秋天,芭蕉的长大的叶子高出墙外,又在堂前盖造一个重叠的绿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不断地有孩子们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断地供着一盆本产的葡萄。夜间明月照着高楼,楼下的水门汀好像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虫齐声合奏,在枕上听来浑似管弦乐合奏。这一种安闲舒适的情况,使我永远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楼中一天到晚晒着太阳,温暖的炭炉里不断地煎着茶汤。我们全家一桌人坐在太阳里吃冬舂米饭,吃到后来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着许多晒干的芋头,屋角里摆着两三坛新米酒,菜厨里还有自制的臭豆腐干和霉千张。星期六的晚上,孩子们陪我写作到夜深,常在火炉里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鸡蛋来充冬夜的饥肠。这一种温暖安逸的趣味,使我永远不忘。

缘缘堂,无论季节怎样变化,丰子恺“永远不忘”,“冬天,屋子里一天到晚晒着太阳,炭炉上时闻普洱茶香”。1938年 1月,缘缘堂毁于战乱。但在这一年前的 11月 21日,丰子恺就带领家人逃难至他乡,“只要一闭眼睛,就看见无处不是缘缘堂”,因为它是一件灵与肉完全调和的艺术品。

八年间,丰子恺辗转于浙江、江西、湖南、广西、贵州、四川等省份的多个城市,既过现实生活,也琢磨趣味。昔年,王禹偁被发配到黄州,办公之余,“被鹤氅衣,戴华阳巾,手执《周易》一卷,焚香默坐,消遣世虑。江山之外,第见风帆沙鸟,烟云竹树而已。待其酒力醒,茶烟歇,送夕阳,迎素月”,过得也很快乐。当唐德刚在沙坪坝泡茶馆时,丰子恺也在那里搭建了“沙坪小屋”。从 1942年到1946年,丰子恺一家在“炒米糖开水”“盐茶鸡蛋”的叫卖声中度过。在沙坪坝庙湾特五号,丰子恺坦言“晚酌是每日的一件乐事”,以至于后来他“酒味越吃越美”“酒量越吃越大”“从每晚八两增加到一斤”。

1946年 7月 3日,丰子恺离开重庆,经绵阳、广元、汉中、宝鸡、郑州、武汉、南京,于 9月 15日抵达上海。之后不久,丰子恺回到故乡石门凭吊被毁的缘缘堂。漫画《昔年欢宴处,树高已三丈》就是最好的纪念:一人一树一破屋,为民国版“树犹如此 ,人何以堪”的真实写照,丰子恺只能从残存的线索一步步拼出缘缘堂曾经的相貌:

从寺弄转进下西弄,也尽是茅屋或废墟,但凭方向与距离,走到了我家染坊店旁的木场桥。这原来是石桥。我生长在桥边,每块石板的形状和色彩我都熟悉。但如今已变成平平的木桥,上有木栏,好像公路上的小桥。桥堍一片荒草地,染坊店与缘缘堂不知去向了。根据河边石岸上一块突出的石头,我确定了染坊店墙界。这石岸上原来筑着晒布用的很高的木架子。染坊司务站在这块突出的石头上,用长竹竿把蓝布挑到架上去晒的。我做儿童时,这块石头被我们儿童视为危险地带。只有隔壁豆腐店里的王囝囝,身体好,胆量大,敢站到这石头上,而且做个“金鸡独立”。我是不敢站上去的。有一次我央另一个人拉住了手,上去站了一会,下临河水,胆战心惊。终被店里的人看见,叫我回来,并且告诉母亲,母亲警戒我以后不准再站。如今百事皆非,而这块石头依然如故。这一带地方的盛衰沧桑,染坊店、缘缘堂的兴废,以及我童年时的事,这块石头一一亲眼看到,详细知道。我很想请它讲一点给我听,但它默默不语,管自突出在石岸上。只有一排墙脚石,肯指示我缘缘堂所在之处。我由墙脚石按距离推测,在荒草地上约略认定了我的书斋的地址。一株野生树木,立在我的书桌的地方,比我的身体高到一倍。许多荆棘,生在书斋的窗的地方。这里曾有十扇长窗,四十块玻璃。石门湾沦陷前几日,日本兵在金山卫登陆,用两架飞机来炸十八里外的石门县,这十扇玻璃窗都震怒,发出愤怒的叫声。接着就来炸石门湾,一个炸弹落在书斋窗外五丈的地方,这些窗曾大声咆哮。我躲在窗内,幸免于难。这些回忆,在这时候一一浮出脑际。我再请墙脚石引导,探寻我们的灶间的地址。约略找到了,但见一片荒地,草长过膝。

但家园已毁,前缘难续。族人买了很多酒来慰劳丰子恺,他痛饮数十分钟后,酣然入睡,次日就离开了这个伤心之地。

丰子恺最后居住的地方是上海“日月楼”,马一浮的对联说得很明白,“星河界里星河转日月楼中日月长”,丰子恺在这里喝茶、读书、画画、翻译外国文学作品直至终老,一生未再迁徙他处。

中国茶画,在文人画中,并不显得突出,但艺术传统和文化心灵却是一脉相承的。茶画,从张萱到吴昌硕,都有所涉及,到了丰子恺,风格为之一变,迎来了一个全新的时代。

丰子恺是中国漫画的先驱,成名作《人散后,一钩新月天如水》就是茶画。其存世茶画可分为三类:表现日常生活,为古诗词造相,抒发个人感情。这些画中,茶的物质性和精神性,结合得既质朴简单,又意境深远:

《黄昏》(1926)

《秋夜》(1926)

《茶壶的KISS》(1931)

《咖啡茶》(1932)

《吃茶》(1934)

《灯前自煮茶》(1942)

《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人不送迎》(1943)

《闲坐》(1946)

《月亮等我们》(1946)

《茶店一角》(1947)

《留客题诗夜煮茶》(1947)

《邻叟闲来无个事,一支烟管一杯茶》(1963)

自 1937年开始,丰子恺辗转流浪他乡,去过很多城市。1955年到 1966年间,他游历了莫干山、庐山、黄山、井冈山,也去了南昌、赣州、瑞金、抚州、景德镇、金华、扬州、杭州、绍兴、嘉兴、南浔、湖州、菱湖等城市,高山云雾出好茶,这些地方,多出名茶,这些城市,也是重要的茶叶消费区。在江西,丰子恺画了 6幅《采茶戏》,在黄山,他感叹“白云无事常来往,莫怪山人不送迎”,还说“青山个个伸头看,看我庵中吃苦茶”。

《江西采茶戏》

这 6幅《采茶戏》,在他的茶画中,具有某种唯一性。画是彩色漫画,重点表现人物的精神风采。采茶戏起源于茶农采茶时所唱的歌曲,与民间舞蹈结合后形成。江西采茶戏起源于赣南,分五大流派,流行于南昌、九江、吉安、宁都、萍乡、抚州、景德镇等地,具有浓郁的地方色彩。其传统剧目,除生活小戏外,以男女爱情为主,传统剧目数以百计。此 6幅画中,4女 2男,有老人,有年轻姑娘,画中人皆着戏服,有的挎着篮子,有的手执烟杆,正是日常生活场景的真实写照。

丰子恺的漫画,由他女儿编辑的全集传世,实际上也只是大部分存世漫画的汇编,自然不能反映丰氏漫画的全貌。因之,细分为茶画的画作,也没有准确的统计数据。丰子恺送给学生胡治均很多画作,“文革”期间,迫于形势,大多数被胡沉于江底(有几百幅),损失惨重。

现存漫画中,有一幅茶画.:有山、有云、有树、有茅屋、有篱笆,有拉琴人,招牌上有一个“茶”字,题字内容为“山路寂寂雇客少,胡琴一曲代 RADIO”。RADIO,指收音机,茶和收音机在一起,怎么看都有“混搭”的意味,丰子恺却是认真的,他只是如实地记录了人生中一次妙趣横生的喝茶经历。

那是 1935年的某个秋天,丰子恺与两个女孩去西湖山中游玩,遇到下雨。他们就近在一家小茶店避雨,喝着一角钱一壶的普通茶水,静静地等待雨过天晴。孰料,茶越喝越淡,雨却越下越大。两个女孩情绪都不好,丰子恺很淡定,还趁机实地体验了一把“山色空蒙雨亦奇”的境界。那时,有个茶博士坐在门口拉胡琴,“这好像是因为顾客稀少,他坐在门口拉这曲胡琴来代替收音机做广告的”。不久之后,茶博士就停止了拉胡琴。为了安慰两个女孩,丰子恺向茶博士借了胡琴,上阵表演:

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窗下,我用胡琴从容地(因为快了要拉错)拉了种种西洋小曲。两女孩和着了歌唱,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一个女孩唱着《渔光曲》,要我用胡琴去和她。我和着她拉,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曾经用钢琴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曾经弹过贝多芬的鸣奏曲。但是有生以来,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趣味。

这种融合经历、漫画和文字于一体的喝茶场景,可遇而不可求,在民国众大师的喝茶经历中,丰子恺大约算是独一份。

汪曾祺泡茶馆,泡出了学问,唐德刚泡茶馆,泡出了治学方法,丰子恺泡茶馆,是为了更好地写生绘画。在杭州时,他经常带着速写本坐在茶馆的栏杆边,记录下任何他感兴趣和有特点的人和物。丰子恺一生在很多地方画过茶画,茶馆是他钟爱的绘画场所。

为什么喜欢在茶馆楼上画呢?因为在路上画有种种不便 :第一,被画的人看见我画他,他就戒备,姿态就不自然。如果其人是开通的,他就整一下衣服,装一个姿势,好像坐在照相馆里的镜头面前一样。那时画出来就像一尊菩萨,不是我所需要的画材。画好之后他还要走过来看,看见寥蓼数笔就表示不满,仿佛损害了他的体面。如果其人是不开通的,看见我画他,他简直表示反对,或竟逃脱。因为那时(四五十年前 )有一种迷信,说拍照伤人元气,使人倒霉。写生与拍照相似,也是这些顽固而愚昧的人所嫌忌的。当时我有一个画同志,到乡下去写生,据说曾经被夺去速写簿,并且赶出村子外,差一点儿没有被打。我没有碰到这种情况,然而类乎此的常常碰到。有一次我看见一老妇和一少妇坐在湖滨,姿态甚好,立刻摸出速写簿来写生。岂知被老妇瞥见,她一把拉住少妇就跑,同时嘴里喃喃地骂。少妇临去向我白一眼,并且“呸”的吐一口唾沫,仿佛我“调戏”了她。诸如此类……

第二种不方便,是在地上写生时,往往有许多闲人围着我看画。起初一二个人,后来越聚越多,同看戏法一样。而这些人有时也竟把我当作变戏法:有的站在我面前,挡住视线;有的挤在我左右,碰我的手臂;有的评长说短,向我提意见 ;有的小孩子大叫“看画菩萨头!”(他们称画人物为画菩萨头。)这些时候我往往没有画完就走,因为被画的人,看见一堆人吵吵闹闹,他也跑过来看了!我走了,还有几个小孩子或闲人跟着我走,希望我再“表演”,简直同看戏法一样。

为了有这种种不方便,所以我那时最喜欢在茶楼上写生。延龄大马路上车水马龙,行人如织,都是很好的写生模特儿 !

坐茶馆也有风险,丰子恺的《茶店一角》直接呈现了汪曾祺、老舍、闻一多都给过的警告:莫谈国事。这是一种独立于“打茶围”“唱围鼓”“吃讲茶”等情况之外的茶馆生态。现实生活中,丰子恺不但对上海青莲阁的“陪吃茶”保持高度警惕,在杭州对西湖“茶盘”也一样小心翼翼,两者都指向现实的危险:

我由此联想到西湖上庄子里的茶盘:坐西湖船游玩,船家一定引导你去玩庄子。刘庄、宋庄、高庄、蒋庄、唐庄,里面楼台亭阁,各尽其美。然而你一进庄子,就有人拿茶盘来要你请坐喝茶。茶钱起码两角。如果你坐下来喝,他又端出糕果盘来,请用点心。如果你吃了他一粒花生米,就起码得送他四角。每个庄子如此,游客实在吃不消。如果每处吃茶,这茶钱要比船钱贵得多。于是只得看见茶盘就逃。

然而那人在后面喊:“客人,茶泡好了!”你逃得快,他就在后面骂人。真是大杀风景!所以我们游惯西湖的人,都怕进庄子去。最好是在白堤、苏堤上的长椅子上闲坐,看看湖光山色,或者到平湖秋月等处吃碗茶,倒很太平安乐。

苏曼殊、郁达夫、梁实秋诸人有一个同好,即喝完龙井之后,来一碗西湖藕粉。梁实秋总结说.:有善地,有美景,有佳茗,有美食,“四美”俱全。丰子恺也有“四事”,即天上的神明与星辰,人间的艺术与儿童。统摄这些的,表面看来,只是个人旨趣,内核却是敬畏之心、尊重生命。丰子恺除了在烟、酒、茶中看到生命气象以外,曾经还对一粒米饭展开过身世调查:

吃饭的时候,一颗饭粒从碗中翻落在我的衣襟上。我顾视这颗饭粒,不想则已,一想又惹起一大篇的疑惑与悲哀来:不知哪一天哪一个农夫在哪一处田里种下一批稻,就中有一株稻穗上结着煮成这颗饭粒的谷。这粒谷又不知经过了谁的刈、谁的磨、谁的舂、谁的粜,而到了我们的家里,现在煮成饭粒,而落在我的衣襟上。这种疑问都可以有确实的答案;然而除了这颗饭粒自己晓得以外,世间没有一个人能调查,回答。

一番追问,虽然不免惆怅,但目光放远来看,丰子恺那些空灵、干净、纯洁、简单的漫画,呈现的却是中国文化之美。如同他的茶画一般,灵魂还是中国的。是那伟大的艺术传统和悲悯的文化心灵,提升了那些漫画的格调。

丰子恺一生坚持过艺术化的生活,心境平和淡定,常常从古人的身上去寻找精神共鸣,诉之于求,便形之于画。但是,这种寻找不是无源之水,无本之木。影响他一生的那个人,那年在杭州。他出家前叫李叔同,出家后,叫弘一法师。正是从他身上,丰子恺深刻理解了人是如何认真生活的。

弘一法师由翩翩公子一变而为留学生,又变而为教师,三变而为道人,四变而为和尚。每做一种人,都做得十分像样。好比全能的优伶:起青衣像个青衣,起老生像个老生,起大面又像个大面……都是“认真”的缘故。

有些人从来不说什么,却能强烈影响你的生命进程。丰子恺观察下的李叔同“温而厉”,其人格会散发出力量。“他从来不骂人,从来不责备人,态度谦恭,同出家后完全一样,然而个个学生真心的怕他,真心的学习他,真心的崇拜他。我便是其中之一人。因为就人格讲,他的当教师不为名利,为当教师而当教师,用全副精力去当教师。就学问讲,他博学多能,其国文比国文先生更高,其英文比英文先生更高,其历史比历史先生更高,其常识比博物先生更富,又是书法金石的专家,中国话剧的鼻祖。他不是只能教图画音乐,他是拿许多别的学问为背景而教他的图画音乐。”

丰子恺 17岁入浙一师,受教于李叔同门下长达 5年,得其言传身教,如沐春风。所以,从精神上,他更容易理解李叔同一生的行为。他毕业后,几乎是按着李叔同的足迹来前行的,去日本留学,到学校教书,1927年,又皈依在弘一法师座下。这是两个认真生活的人之间深刻的理解和认同。

我以为人的生活,可以分作三层:一是物质生活,二是精神生活,三是灵魂生活。物质生活就是衣食。精神生活就是学术文艺。灵魂生活就是宗教。

“人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三层楼。懒得 (或无力 )走楼梯的,就住在第一层,即把物质生活弄得很好,锦衣玉食,尊荣富贵,孝子慈孙,这样就满足了。这也是一种人生观。抱这样的人生观的人,在世间占大多数。其次,高兴 (或有力 )走楼梯的,就爬上二层楼去玩玩,或者久居在里头。这就是专心学术文艺的人。他们把全力贡献于学问的研究,把全心寄托于文艺的创作和欣赏。这样的人,在世间也很多,即所谓“知识分子”,“学者”,“艺术家”。还有一种人,“人生欲”很强,脚力很大,对二层楼还不满足,就再走楼梯,爬上三层楼去。这就是宗教徒了。他们做人很认真,满足了“物质欲”还不够,满足了“精神欲”还不够,必须探求人生的究竟。他们以为财产子孙都是身外之物,学术文艺都是暂时的美景,连自己的身体都是虚幻的存在。他们不肯做本能的奴隶,必须追究灵魂的来源,宇宙的根本,这才能满足他们的“人生欲”。这就是宗教徒。世间就不过这三种人。

抽烟、喝酒、饮茶,既是物质生活,也是精神生活,也有人将它们当做灵魂生活,在儒、释、道义理中互相启发和印证。而艺术来源于生活,更深植于内心的坚守与趣味。丰子恺这个著名的“三层楼”,既是解读老师出家的因缘,又何尝不是他对自己世界观的坚守。如果你问世人,一个诺言要用多久的时间来兑现,他会用行动告诉你:“世寿所许,定当遵嘱。”丰子恺用长达 46年的时间,以慈悲心肠,秉承“护生即护心”的精神,画了 6集《护生画》,成为一个时代的绝唱。

在更广阔的天地里,出现在丰子恺精神世界中的人物,有夏丏尊、马一浮、陈师曾、竹久梦二、夏目漱石等人;更远一些,还有很多,如陶渊明、王禹偁、苏东坡、归有光、张溥、徐霞客……中国历史上写诗的、写词的、画画的、喝茶的、写散文的,这个名单还可以列很长,很长。

年轻时,丰子恺激赏竹久梦二,认为他“寥寥数笔的一幅小画,不仅以造型的美感动我的眼,又以诗的意味感动我的心”。丰子恺也像梦二一般,将日常生活绘成一幅幅小画。他的挚友朱自清评价说:“我们都爱你的漫画有诗意;一幅幅的漫画,就如一首首的小诗 ——带核儿的小诗。你将诗的世界东一鳞西一爪地揭露出来,我们这就像吃橄榄似的,老觉着那味儿。”

壮年时,丰子恺将中国的古诗词译为一幅幅小画。一千多年前,苏东坡携酒游赤壁,有前后二赋记之,到了丰子恺这里,只取“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八字,一幅小画,将相距千年的精神气质一下子贯通。画中人举杯相庆,仿佛在替苏东坡告诉我们:“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

来源:小蔚观世界

相关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