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手机在裤兜震起来时,我正盯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灰T恤洗得发透,眼角皱纹能夹死蚊子,怎么看都像被生活揉皱的纸团。
1
我捏着病退审批单,站在社区服务中心走廊尽头。
消毒水气味混着窗外蝉鸣,把七月的闷热浇得更稠了。
手机在裤兜震起来时,我正盯着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影子——灰T恤洗得发透,眼角皱纹能夹死蚊子,怎么看都像被生活揉皱的纸团。
“张桂兰,你赶紧回来。”丈夫陈建军的声音像块硌牙的石子,“我在家等你。”
陈建军知道我今天病退,说提早下班在家等我。
楼道里穿堂风掀起审批单边角。
我数着心跳等他挂电话,才发现掌心全是汗。病退手续办得比预想顺利,原想着先去菜市场买条鲈鱼,给儿子补补。
儿子考上重点大学,是喜事。
一直都想好好庆祝,一家人吃顿饭庆祝。
现在看来,这顿饭怕是要凉了。
单元楼门推开时,蝉鸣突然炸响。
三楼那户飘来红烧肉香味,勾得胃里直泛酸。
我摸着楼梯扶手往上挪,膝盖的旧伤在阴雨天总犯疼,今天却怪了,心跳比腿疼得更厉害。
家门没锁。
我刚跨进去,就看见沙发上偎着个穿红裙子的女人。
她指甲涂得血红,正用我去年买的景德镇茶杯喝茶。
陈建军斜倚在冰箱旁,手里晃着本蓝色小本子——是我们的结婚证。
“这是王芳。”他下巴朝红裙子点了点,茶杯重重磕在茶几上,“我们打算结婚了。”
“我们真心相爱。”
他们的话,简直侮辱了爱这个字。
阳光透过纱窗落进来,在地板上织出菱形格子。
我盯着那杯晃荡的茶水,想起这茶几还是结婚时买的,边角有道磕痕,是儿子三岁时拿玩具车撞的。
红裙子冲我笑,口红沾在杯沿,像只落错枝头的艳俗蝴蝶。
“离婚协议在桌上。”
陈建军踢了踢脚边的行李箱,“房子归你,存款我带走。好聚好散。”
行李箱是去年去儿子学校用的,拉链坏了半条,我用黑色皮筋捆着。
桌上摆着两页纸,最后一行签名栏空着,像张等着吃肉的嘴。
我伸手去拿协议,袖口蹭到茶杯,琥珀色的茶水在木纹上洇开,像道慢慢愈合的伤口。
“两套房子都是我的婚前财产,和你没有关系,不要以为分了房子给我。”
我走进房间,抽出压在枕头下的房产证,红本本拍在茶几上时,红裙子的茶杯晃了晃,“你看看清楚。”
陈建军的眉毛拧成绳。他抓过房产证翻了两页,指腹在“张桂兰”三个字上搓来搓去,像要把名字搓掉。
红裙子凑过来看,假发蹭到我手背,痒得让人想皱眉。
2
“你什么时候……”他声音突然拔高,“这些年你藏得够深啊!”
窗外有自行车铃响过。
我想起领证那天,他说“以后房子写你名”时,眼里闪着的光。
后来攒钱买第二套房,他又说“写我名吧,贷款好批”,我就信了。
直到上个月收拾旧物,翻出婚前购房合同,才知道自己蠢了二十年。
幸好我的父母之前提醒了我。
“你什么时候……”
陈建军的喉结在松弛的皮肤下剧烈滚动,食指戳着房产证上的钢印,仿佛那是块烧红的烙铁,“当年买第二套房时,你明明说过……”
“说过什么?”
我打断他,指尖摩挲着婚前购房合同的毛边。
1998 年的蓝黑墨水早已褪色,却还能辨出 “张桂兰个人财产” 的字样。
真是庆幸,我的父母有远见,要我去公证,作为婚前财产。
窗外的自行车铃由远及近,恍惚间又回到领证那天,他在民政局门口对我笑,阳光穿过他指间的红本本,在我手背烙下暖烘烘的光斑。
“存款呢?”
他突然踹了脚茶几,景德镇茶杯里的残茶泼在红裙子的香奈儿包上。
她尖叫着跳起来,他却像听不见,三步跨到我面前,沙发弹簧发出濒死般的吱呀声,“卡里五十万,你动了试试!”
我点开银行 APP 的手很稳。
余额为零的界面弹出时,红裙子的口红印在杯沿抖成模糊的圆,陈建军的瞳孔却缩成针尖。
他太清楚这串数字意味着什么了,那是他上周刚从股市抽出的钱,是他打算给红裙子付首付的钱,是他藏在婆婆名下自以为天衣无缝的钱。
“说不定藏起来了……”
红裙子的指甲抠进他胳膊,却在他转头时猛地缩回。
我见过这种眼神,去年他把公公的丧葬费拿去炒股时,也是这样瞪着质疑他的我,像头被戳中痛处的困兽。
“上周转给儿子了。”
我把手机推过茶几,屏幕映出他扭曲的脸,“高考红包,妈给的。”
“你放屁!”
他的拳头砸在墙上,墙皮混着石灰簌簌落在红裙子的卷发里。
我想起三天前在婆婆家,老人往我卡里转钱时手直抖,她枯瘦的手指划过手机屏幕,说 “建军初中就偷拿同学橡皮,我早该知道他靠不住”。
那笔钱不是卖老房子的钱,是她攒了十年的养老钱,用蓝布包着放在樟木箱底,连陈建军都不知道。
她也知道陈建军问她要银行卡转钱,她在拿回卡以后,自己去银行看了余额。
陈元哲是她的孙子,是陈建军的儿子,这笔钱,给陈元哲,不会错。
老人家想不到,这是陈建军为了转移我们的共同财产做的事。
“那是我的钱!”
他的唾沫星子溅在我脸上,我闻到廉价白酒的味道 —— 是红裙子昨天在超市买的促销酒,十二块九一瓶。
婆婆总说他 “喝散装酒都要赊账”,现在看来,赊的何止是酒钱。
“法律上是共同财产。”
我捡起他踢掉的行李箱皮筋,慢慢缠在手腕上。
这根皮筋跟了我五年,磨得发白的地方露出里面的铁丝。就像这段婚姻,表面是弹性十足的假象,里子早锈成了渣,“但民法典第 657 条说,赠与合同一旦成立,不可撤销。”
我为这个家,丈夫和孩子,就是省自己,结果省出一个白眼狼丈夫。
红裙子突然尖声笑起来,笑得肩膀直颤:“妈?哪个妈?你婆婆早把钱给你了,关我们什么事!”
她掏出手机划拉,“我找律师问过,这钱算转移财产,能要回来!”
陈建军的眼神突然亮起来,像溺水者抓住根稻草。
我看着他喉结上下滚动,想起他每次撒谎时都是这副模样。
跟我说 “加班” 却在陪红裙子逛街,跟婆婆说 “投资” 却把钱塞进情妇账户,跟儿子说 “爸爸忙” 却连家长会都没去过一次。
“要不,你问问妈?” 我点开通讯录里的 “婆婆”,把手机放在茶几上。
红裙子的笑卡在喉咙里,陈建军的脸瞬间灰败。
3
电话接通时,背景音是噼里啪啦的麻将声,老太太的大嗓门盖过洗牌声:“建军啊?这个钱是我给了元哲,他考上大学可是好事,你给我,就算我的钱,你这当爸的别计较,啊?”
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嗬嗬的气声。
我看见他左手无名指的婚戒不见了,露出道苍白的戒痕,像条没愈合的伤口。
红裙子的美甲深深掐进他手背,他却浑然不觉,盯着手机屏幕,像盯着块逐渐沉没的浮冰。
“妈,我还有事。”
我拿走手机,听见婆婆在那头喊 “让孙子放假回来吃饭”。
陈建军突然蹲下去,双手抱住头,后颈的白发刺得我眼疼 —— 那是上个月他给红裙子挑项链时急出来的,店员说 “您太太真年轻”,他笑得比娶我时还灿烂。
“现在搬,还是等物业来?” 我捡起红裙子的口红,扔进垃圾桶。
她尖叫着扑过来,却被陈建军拉住。他抬头看我,眼里没了怒意,只剩浑浊的哀求,像条被晒在岸上的鱼。
楼道传来小孩的笑声。我想起儿子小时候,总爱趴在窗台看自行车铃经过,清脆的叮铃能让他笑好久。
陈建军终于站起来,肩膀塌得像件过时的旧衣。他拽着红裙子往门口走,后者还在嘟囔 “我怀孕了”,声音细得像蚊子。
我知道她没怀孕,就像知道陈建军藏在婆婆名下的钱早晚会回到儿子账户 —— 老太太昨天刚去公证处,把赠予协议盖了章。
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红裙子的尖叫:“你妈怎么能这样!”
陈建军的声音闷得像块破布:“别提我妈……”
我弯腰捡起他落下的钥匙,金属凉意从指尖漫上来,突然笑了 —— 原来有些钥匙,早就该扔了。
师傅们搬走最后一个箱子时,夕阳正染红西边的云。
我关上门,走进儿子房间。
墙上还贴着他小时候的奖状,“三好学生”“数学竞赛一等奖”,每张都用透明胶仔细粘好。书桌抽屉里有本笔记本,扉页写着:“妈妈,等我考上大学,带你去旅游。”
厨房传来咕嘟声,是萝卜排骨汤煮开了。
我盛了碗汤,坐在餐桌前。窗外的麻雀扑棱着翅膀掠过,楼下传来红裙子的尖叫:“陈建军!你弄疼我了!”
声音很快被风吹散,像从没出现过一样。
手机屏幕亮起,是条新闻推送:“专家提醒:离婚时转移财产需承担法律责任。”
我关掉推送,咬了口鱼肉。
汤很鲜,盐放得刚好。隔壁传来孩子的笑声,谁家的空调外机在响,远处有人在喊“收废品喽”。
儿子去办好入学需要的手续回来时,我正坐在餐桌前削苹果。
果皮在指尖绕成螺旋,落地时断成两截。他书包带子蹭过我膝盖,带起阵风,把桌上的离婚协议吹得掀起角。
“妈,我听见了。”
4
他声音很轻,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苹果刀停在半空,我看见他攥着书包带的手在抖,指节泛白。厨房瓷砖映出我们的影子,一大一小,像两棵被风吹歪的树。
“对不起。” 我说,刀面映出我皱起的眉头。他突然蹲下来,头靠在我膝盖上,像小时候做噩梦那样。我摸着他后颈的短发,摸到块凸起的疤 —— 是七岁那年摔的,他哭着喊 “妈妈抱”,陈建军却在打麻将。
“该说对不起的是他。” 儿子抬头,眼里有水光,“你别难过,我查过民法典,他是过错方……” 我用苹果堵住他的嘴,甜味混着酸涩在舌尖散开。窗外的暮色漫进来,把他的脸染成温柔的灰。
“钱你留着。” 我把银行卡推给他,“学费、生活费,别省着。” 他摇头,卡滑落在地,像片不愿飘落的叶子。我想起他小时候,总把零花钱攒在饼干盒里,说 “给妈妈买镯子”。现在饼干盒还在衣柜顶,里面躺着他的第一份奖学金。
陈建军的短信在凌晨两点蹦出来:“明天下午三点,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街角的包子铺,我们曾在那儿吃了十年的早餐。我盯着短信,想起他最后一次给我买包子,多加了勺辣酱,辣得我掉眼泪,他却笑我 “没出息”。
包子铺的玻璃蒙着雾气。我到时,他正对着碗豆浆发呆,头发乱得像鸡窝。桌上摆着两笼包子,猪肉馅的,我早不吃了,他却总记不住。
“坐。” 他声音沙哑,像被砂纸磨过。
“净身出户。”
我把文件推过去,钢笔尖在 “陈建军” 三个字上晃了晃,“不然,你那些‘红颜知己’的故事,我能给你们厂长讲三天三夜。” 他的手悬在半空,像只断了线的风筝。我知道他在想什么 —— 厂里正评先进,他不想晚节不保。
“房子、存款,都是你的。”
他突然开口,筷子把包子戳得稀烂,“但你得答应,别去厂里闹。”
蒸汽模糊了他的脸,我却看得清楚,他眼角的皱纹比上个月又深了些,像被刀刻过的树皮。
“二十年。”
我数着桌上三个结满褐色醋垢的瓶子,指甲划过瓶口凸起的硬块,“知道这二十年我怎么过的?”
筷子在他指间僵成冰棍,我盯着醋瓶倒影里自己绷紧的嘴角。
“刚结婚时,你衬衫领口的汗渍洗不干净,我手把手教,最后还得重洗。后来你升职,我半夜三点等你回家热第三遍的菜,你吐我一身,我先顾着给你擦脸。”
窗外车铃叮当切进空气,我抓起醋瓶重重放下:“儿子出生那年,你整个月子没露面。我白天带娃,晚上熬夜给你织毛衣,针扎得满手血,你看都不看就扔沙发。我爸临终前想见你,你说项目忙 ——”
喉头像卡了块碎玻璃,“结果转头陪王芳在商场买包。”
他张了张嘴,被我冷笑打断:“婆婆住院,你说‘你照顾方便’。我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累得站着打盹,你周末来嫌病房味大,坐十分钟就走。”
指节敲在醋瓶上咚咚作响,“还有你生日那次,我学做蛋糕烫出水泡,你一句‘谁让你做这些没用的’,把我堵在厨房哭到天亮。”
突然抓起他手边筷子狠狠折断,木屑崩在他手背上:“儿子叛逆期,你只会打骂。我护着孩子,你骂我‘慈母多败儿’。” 声音猛地拔高,惊得窗外麻雀扑棱乱飞,“那天晚上儿子哭着问‘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你知道我多恨自己吗?恨自己为什么要守着个连儿子都不爱的男人!”
5
三个醋瓶在桌上投下交错的阴影,我把碎筷子拍在他面前。
“二十年,我把西装口袋塞满薄荷糖,公文包装好便签条。结果呢?你嫌我管得多,说我是怨妇。陈建军,你摸着良心说 ——”
指甲几乎戳到他鼻尖,“这二十年,我哪件事对不起你?”
现在想来,这些年的容忍,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以为用付出能换来他的珍惜,却忘了,一个不懂感恩的人,永远看不到你的好。
醋瓶里的醋早就酸透了,而我的心,也在这二十年里,凉透了。
“这都是你该做的,哪个老婆不是这么过来的。”陈建军居然还理直气壮。
谈判正僵时,手机在桌上震动。
我瞥见来电显示,儿子的名字旁还贴着张卡通贴纸——那是他初中时偷偷贴的。
“妈,他是不是又欺负你?”
陈元哲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却像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凝滞的空气。
陈建军的耳朵立刻竖起来,喉结不安地滚动。我盯着他握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和十二年前那个雨夜如出一辙。
那时儿子数学考了98分,他却因为丢的2分,一巴掌把孩子扇倒在地。
“别听你妈的!”
陈建军突然抢过手机,声音里带着虚张声势的怒气,“你现在立刻把那五十万转回来,那是我辛苦赚的钱!”
电话那头传来冷笑,比寒冬的风还刺骨:“辛苦?你辛苦在酒局上搂着别的女人?辛苦把爷爷的丧葬费拿去炒股?”
陈元哲的声音突然哽咽,“你知道我妈这些年怎么过的吗?凌晨三点给你热第三遍的饭,手指被熨斗烫出泡还在给你熨衬衫!”
陈建军的脸涨得通红,像被人当众扒光了衣服:“你个小兔崽子!懂什么!那钱是给你留的……”
“留的?”
儿子的怒吼震得手机嗡嗡作响,“留着给你和那个女人买房子?你忘了奶奶住院时,是谁在医院守了七天七夜?你又在哪?和王芳在三亚度假!”
我伸手拿回手机,陈建军还在嘴硬:“反正那钱是夫妻共同财产,必须拿回来!”
“共同财产?”陈元哲突然平静下来,字字如冰,“爸,你在建材市场拿回扣的事,我要是告诉纪委……”
“你敢!”陈建军的脸瞬间惨白,手机差点从手中滑落。
“我有什么不敢?”儿子的声音带着不属于他这个年龄的狠绝。
“你要是敢再为难我妈,我不仅要让所有人知道你的丑事,还要把这些年你对我们做的事,写成文章发到网上。”
电话挂断后,陈建军瘫坐在椅子上,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当晚,我听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一下,两下,第三下才终于打开。
“元哲,你帮爸说说情……”陈建军的声音带着讨好,“那五十万对爸真的很重要,你不是一直想要辆好车吗?爸给你买……”
“够了!”儿子的怒吼震得门框嗡嗡作响,“你现在知道求我了?我小时候考砸了,你怎么对我的?我妈生病发烧到39度,还要给你做饭洗衣服,你又在哪?”
“那是她自愿的!”陈建军的声音弱了下去。
“自愿?”
儿子突然笑了,笑声里满是悲凉。
“你怎么不说是你逼的?从今天起,你别想再踏进这个家门一步。还有,那五十万是奶奶给我的,受法律保护,你要是敢动歪心思……”
第二天清晨,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来,照在儿子眼下浓重的青黑上。
他把纸拍在我面前,“净身出户”四个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
“他签了。”儿子声音沙哑,突然紧紧抱住我,“以后换我来保护你,妈。”
6
我没有想到,陈建军为了钱,对儿子到了不要脸的地步。
陈建军攥着伪造的银行流水冲进校园时,九月的阳光正透过香樟树叶在地面织出碎金。
新生们拖着行李箱在行政楼前排成长龙,他故意扯松蓝色衬衫领口,露出三道用口红涂红的抓痕,在人群中央扯开嗓子:“陈元哲!你个白眼狼!拿了老子五十万就想断六亲?”
A4纸上的P出的转账记录被举得老高。
“2023年7月15日转账凭证”几个字刺得人眼花。
保卫处的小张试图扶住他乱挥的胳膊,却被他一把推开。
陈建军踉跄着撞翻“文明校园”警示牌,塑料牌在地上骨碌碌转,映出他额角的汗珠。
“叫你们校长出来!”他抹了把汗,瞥见化学系主任李教授路过,立刻扑上去抓住对方袖口,“李教授对吧?这小子用实验室的雷公藤碱做私人实验,你们管不管?这要是炸了……”
“爸!”
陈元哲的白大褂上还沾着滴定管里的蓝色试剂,他挤过人群时撞掉了新生的行李牌。
他因为成绩优秀,被李教授提前吸纳进实验室。
“你到底要干什么?”陈建军突然变了脸色,对着监控摄像头用力眨眼,指尖在眼角抹出湿润的痕迹。
“儿啊,爸知道你怪我离婚,但你不能偷家里钱啊!”
周围的议论声像潮水般涌来。陈元哲伸手去夺那张伪造的流水单,却被陈建军反手一巴掌扇在脸上。
白大褂口袋里的实验室钥匙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小兔崽子!”陈建军的唾沫星子混着烟味喷在儿子镜片上,“你吃我的、穿我的,现在翅膀硬了?信不信我让你连学都上不成!”
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
有女生举起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瞬间,陈元哲看见父亲眼里闪过的得意——那是一种猎手咬住猎物咽喉的阴狠。
保卫处的小张终于带着保安赶到,两人架住陈建军的胳膊时,他故意提高声音:“你们知道他实验室柜子里有什么吗?全是我买的试剂!还有他电脑里的检测报告,都是用公家资源做的!”
“同学,请跟我们去保卫处配合调查。”
政教处的王老师不知何时出现,手里晃着记录本。
陈元哲的外套下摆被风吹起,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T恤——那是他考上重点高中时我送的礼物,领口已经磨得发毛。
他弯腰捡起钥匙,指尖在发抖:“我没偷钱,所有记录都能查。”
7
“查?”陈建军被保安架着往校外走,却还在大喊,“你以为学校会信你?陈元哲,现在把钱转回我账户,我还能给你留条路!不然……”
他的声音被行政楼的玻璃门隔断,最后那个“然”字拖得老长,像根细细的刺,扎进儿子眼底。
新生们的目光像无数根针,扎在陈元哲后背。
他摸了摸脸上的红印,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父亲也是这样在家长会后当众扇他耳光,说“考砸了还有脸见人”。
此刻阳光依旧温暖,他却觉得浑身发冷,白大褂上的蓝色试剂不知何时晕开,像块永远洗不掉的污渍。
“先去保卫处吧。”
王老师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怜悯。
陈元哲点点头,跟着往楼里走,行李箱拉杆在地面拖出刺耳的声响。
路过公告栏时,他看见自己的名字还在“新生奖学金名单”里,黑字红底,格外醒目。
而此刻,这个名字正在全校的微信群里疯传,和“偷钱”“不孝”绑在一起,变成最恶毒的标签。
陈建军站在警戒线外,看着儿子被带进保卫处,嘴角慢慢咧开。
他摸出手机给我发消息:“看看你儿子,跟你一样下贱。”
阳光照在他衬衫第二颗纽扣上——那是我去年给他买的,当时他还笑着说“还是老婆眼光好”。现在这颗纽扣歪歪扭扭,像他扭曲的人生,再也扣不上了。
我赶着去了儿子的学校,儿子见到我,反而安慰我。
“妈,我没事,你劝我的事,做不到了,他把我们最后一点情分都作没了。”
我知道,儿子决定和他父亲彻底决裂了。
陈元哲从内衬口袋里抽出 U 盘:“这是我妈房间的监控记录。”
他将 U 盘插进保卫处的电脑,画面里我正扶着衣柜缓缓坐下,突然手一松,水杯摔在地上 —— 那是上个月我低血糖晕倒的瞬间。
“装监控是怕我妈晕倒没人知道。我担心我妈。” 他声音发紧。
“没想到会录下别的东西。”
屏幕跳转,陈建军推开门走进房间,袖口露出半截网购快递单。他掀开我的药罐,从口袋里掏出个塑料袋,里面的浅褐色粉末簌簌落下。“雷公藤碱,网购记录在这儿。” 陈元哲调出交易截图,订单号清晰可见,“发货地址是河北某生物公司,和他办公室电脑的搜索记录吻合。”
陈建军突然扑向键盘:“那是保健品!”
王老师按住他发抖的肩膀,陈元哲继续播放监控:“他每次下毒后都会用酒精棉片擦手,却没发现快递单上的物流码沾了药粉。”
画面里,陈建军对着镜子整理领口,快递单边缘的褐色粉末格外醒目。
“还有这个。” 陈元哲打开文件夹,里面是数十张聊天截图.
“他和卖家的对话,上个月还在问‘有没有见效更快的配方’。” 陈建军的脸贴在玻璃上,呼出的白雾渐渐模糊了他扭曲的表情。我攥紧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 原来那些 “关心”,都是杀人的倒计时。
我瞥见王芳站在不远处,大概在等着陈建国从儿子这里要回钱,就立即问陈建国要钱。
8
陈建军被按在保卫处铁椅上时,后颈的白发沾着墙皮,像落了层薄霜。
他突然扭头冲王芳尖叫,嘴角溅出唾沫星子:“不是你说‘慢性中毒查不出’的?”
他额角的青筋随着嘶吼突突跳动,口红涂的抓痕被汗水晕成紫褐色,“上个月你还逼我加大药量,说‘张桂兰不死,我们永远没出路’!”
王芳的蛇皮高跟鞋在地面敲出密集的鼓点,亮片美甲几乎戳进陈建军眼球:“放你娘的臊!”
她香奈儿包的链条硌进锁骨,扯出道红痕,“是谁半夜在书房查‘雷公藤致死量’?是谁把毒药掺进她养生茶?”
她猛地扯开皮包拉链,甩出叠皱巴巴的聊天记录,“你看清楚,这是你发我的消息:‘等她病退就离婚,财产我都转移好了’!”
白炽灯在天花板投下冷白的光晕,陈建军盯着承诺书上自己的签名,喉结像卡了枚铁钉般上下滚动。
那行字迹被红笔圈住:“如王芳诞下子嗣,本人自愿赠予三百万房产。”落款日期正是我被查出“慢性中毒”的前一周。
王芳的眼影糊成两团灰紫色,睫毛膏顺着泪痕在脸颊拖出蛛网状纹路:“假怀孕?这超声波照片是你花两千块找城中村诊所P的!你连亲孙子都要拿出来骗,还是个男人吗?”
“孙子?”陈建军突然发出破锣般的笑声,“你肚子里那滩水,鬼知道是谁的种!”
他被保安按得肩膀发颤,却仍斜睨着王芳,“上个月你跟建材商的开房记录,我可都备份了——”
话未说完,王芳的巴掌已经甩在他脸上,翡翠手镯磕在椅背上发出脆响:“你敢说自己干净?去年挪用公款给小三家孩子交学费,账还挂在厂里呢!”
陈元哲突然将段录音投屏到墙上,陈建军的声音混着车载音乐漏出来:“宝贝别急,等张桂兰‘病死’,保险金有两百万……”
画面里,王芳的手正往陈建军咖啡杯里加糖,车窗外闪过我常去的菜市场招牌。
王芳的脸瞬间煞白,涂着水晶甲的手指在空气中抓握两下,像濒死的鱼:“你居然录音?”
9
“还有更精彩的。”
陈元哲点开购物车截图,“假孕检测棒、PS软件、雷公藤粉末……这些订单都是用你的账号买的,IP地址却在我家书房。”
他指尖划过屏幕,“哦对了,你每次登录他的网银,都会在键盘留下指纹——我连键盘都送去验过了。”
陈建军突然挣脱保安的手,扑向王芳的脖子,却被她狠狠咬住手腕。
两人在地上扭打时,王芳的假发滚到我脚边,露出斑秃的头皮上狰狞的文身——是陈建军的名字,用我的养老钱纹的。
“贱人!”陈建军的领带缠在椅腿上,勒出道紫红的印,“你偷我妈养老钱的时候怎么不说?你逼我给你弟买房的时候怎么不说?”
“你们俩都闭嘴!”
民警猛地拍响桌子,陈建军这才发现他何时进来的。
王芳坐在地上喘着粗气,香奈儿包被扯开,里面掉出个验孕棒——显示阴性。她盯着验孕棒突然笑起来,笑声里带着哭腔:“看见了吗?陈建军,你连个假孩子都留不住!”
窗外突然滚过闷雷,雨点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
我看着这对互相撕咬的男女,想起二十年前陈建军给我戴婚戒时,王芳在旁边羡慕地说:“桂兰,你真幸福。”
此刻她的睫毛膏糊成黑块,陈建军的衬衫纽扣崩飞两颗,露出松弛的皮肉上暗红的抓痕——那是他们互相啃噬的勋章。
陈元哲轻轻揽住我肩膀,他白大褂上的蓝色试剂不知何时蹭到我袖口,像朵开在灰暗中的花。
保卫处的时钟指向三点十五分,阳光被云层切割成碎片,落在陈建军扭曲的脸上。
他突然对着我喊:“桂兰,我错了……”话音未落,王芳的高跟鞋已经砸在他头上:“你他妈早该下地狱!”
雨声渐急,陈元哲掏出薄荷糖塞进我嘴里,甜味混着硝烟般的气息漫开。
民警将两人分开时,王芳的水晶甲勾住了陈建军的领带,两人像被扯断的木偶,瘫在满地狼藉中。远处传来大学的下课铃,清亮得如同新生。
有些罪孽,永远无法用“互相推诿”洗净。
就像此刻,陈建军承诺书上的墨渍在水渍中晕开,王芳的假睫毛漂在积水上,而我们站在这场闹剧之外,终于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那是挣脱深渊后的,鲜活的声响。
10
我将证据分别装进两个信封,纪委的材料用牛皮纸封好,派出所的报案材料夹着公证文件。
陈建军被取保候审当晚,浑身酒气地拍门,钥匙在锁孔里拧得哗啦作响,像极了他人生的齿轮在岁月里卡得生涩又刺耳。
“桂兰!”他的拳头砸在门板上,带着廉价白酒的酸臭,指节因用力过度泛出青白——那双手曾在我低血糖晕倒时推开急救药,此刻却在试图叩开早已封闭的心门。
我隔着猫眼看见他西装裤膝盖处磨出的毛球,正随着颤抖蹭着门槛——那是上周他在王芳楼下跪求时,被保安拖行磨破的,混着泥渍的毛球里还沾着几根枯黄的草屑,像他狼狈人生的注脚。
他踉跄着撞进玄关,领带挂在脖子上,松垮得像条濒死的蛇,露出松弛的颈纹里卡着的粉底——是王芳用剩的廉价遮瑕,在路灯下泛着不自然的惨白,与他暗黄的肤色交叠,像块发了霉的旧墙皮。
“复婚吧,”他抓住我袖口,指甲缝里还沾着审讯室的蓝漆,那是他在拘留所里抠墙皮留下的痕迹,“我跟王芳断干净了,咱们重新过……”
话音未落,口袋里掉出张撕碎的流产诊断书,日期赫然是三天前,纸片边缘沾着疑似血迹的褐色斑点,在玄关惨白的灯光下格外刺目。
我盯着那纸碎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在产房外抽烟的模样,那时他的眼神还带着初为人父的忐忑,而不是此刻的浑浊与算计。
婆婆拄着拐杖来敲门时,陈建军正趴在马桶上吐,呕吐物混着胆汁的黄绿色,顺着马桶边缘滴在瓷砖上。
“妈!”他爬出来时膝盖磕在瓷砖上,白袜子蹭到地漏旁的头发——那是我昨天清理的王芳假发碎茬,卷曲的栗色发丝缠绕着他的脚趾,像条毒蛇缠上落魄的老鼠。
老太太盯着他血红的眼睛,拐杖重重敲在他手背,发出闷响:“先去洗把脸,看看你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
他抬头看向母亲,喉结滚动着,却在触及老人眼底的失望时,像被戳破的皮球般泄了气。
“妈,你帮我劝劝桂兰……”他扯着婆婆的衣角,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却被老人一把甩开。
老太太从布兜里掏出个红布包,里面是泛黄的出生证明,纸页边缘因多年珍藏而发毛:“你一岁得肺炎,桂兰在医院守了七夜。你看看你现在,连畜生都不如!”
证明纸页划过他脸颊,惊飞了鬓角的头皮屑,那些细碎的白色落在他衬衫领口,像落了层薄雪,却化不开他心底的冰。
11
我在厨房熬小米粥时,听见客厅传来闷响。
循声望去,只见陈建军已跪在婆婆面前,额头抵着地板缝,像具失去支撑的木偶。“我保证改!以后每月工资都交……”
他的声音带着哭腔,混着鼻涕眼泪滴在地板上,洇出小块深色水痕。
“晚了。”婆婆的拐杖点着他后背,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他心上,“昨天桂兰带我去做了财产公证,你别想再打元哲的主意。”
他猛地抬头,后脑重重撞到茶几边角,发出杀猪般的惨叫,身体因疼痛蜷缩成虾米,却在瞥见我站在厨房门口时,突然伸手抓住我的裤脚。
“桂兰,求你……”他的脸贴在我小腿上,胡茬蹭过皮肤,带着刺人的痒。
“看在咱们二十年夫妻的份上,给我次机会……”我盯着他后颈的白发,那是上个月给王芳挑项链时急出来的,此刻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放开。”我的声音冷得像冰,儿子不知何时站在我身后,伸手将我拉开,挡在我身前。陈建军抬头望向儿子,眼底闪过一丝希冀,却在触及那双与我相似的冷冽目光时,彻底凝固。
派出所的回执单寄来那天,陈建军堵在小区门口。
他穿着褪色的蓝衬衫,领口纽扣掉了两颗,露出与王芳的情侣纹身边缘——那抹青色在松弛的皮肉上扭曲变形,像条腐烂的青蛇,正慢慢吞噬他的灵魂。
“桂兰,”他往我手里塞了袋水果,全是烂了半边的桃,表皮爬满霉斑,“这是咱儿子最爱吃的……”“他现在看见桃就恶心。”
我推开他的手,袋子掉在地上,烂桃滚出,流出黏腻的汁液,在柏油路面上画出恶心的痕迹。他慌忙去捡,却碰倒了旁边的垃圾桶,里面的过期避孕药滚出来,在他脚边骨碌碌转。
路过的邻居指指点点,他涨红了脸,用鞋跟把药盒碾进路面,仿佛这样就能碾掉自己的罪孽。
婆婆搬来的那晚,陈建军突然翻墙进院子。
他踩着我种的月季,花枝折断的脆响里,几片嫣红的花瓣落在他肩头,像道讽刺的勋章。
他摔在晾衣绳下,白大褂钩子划破了脸,血珠顺着下巴滴在胸前,却浑然不觉。
只是抓住儿子的裤腿,像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元哲!爸爸错了,别让我坐牢……”
儿子冷静地掰开他的手指,每一根手指的掰开都像是在切断过去的纠葛。陈建军却顺势抱住儿子小腿,鼻涕眼泪全蹭在裤脚上,发出含糊的呜咽。
“放开他。”
婆婆拄着拐杖过来,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笼罩在陈建军身上,像道审判的帷幕。
他抬头看见母亲眼里的冷意,那是从未有过的陌生与决绝,突然松开手,向后跌坐在泥地里。他的皮鞋陷进花坛,带出半截王芳的假睫毛——那是上次扭打时落在这儿的,此刻粘在鞋底,像片褪了色的谎言。
12
庭审日清晨,陈建军在法院门口拦住我们。
他的头发油腻打结,胡乱别着根女士发卡——是王芳遗落在他车里的,粉色的水钻在晨光中黯淡无光,像他早已熄灭的良心。
“妈,”他扯住婆婆的围巾,指尖颤抖,“我要是进去了,你以后靠谁啊……”
老太太扯回围巾,露出里面戴着的银镯子——那是我去年送她的生日礼物,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靠桂兰,靠元哲。”婆婆挽住我的胳膊,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你进去好好改造,出来别再害人了。”
陈建军望着我们走进法院,突然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肩膀剧烈颤抖,西装裤膝头洇出深色汗渍,像两只丑陋的墨蝶,趴在他佝偻的背上,见证着这场闹剧的终章。
法庭上,他全程盯着被告席的木质纹路,不敢看我们。
当法官念出“有期徒刑三年”时,他猛地抖了一下,领带夹掉在地上,滚到我脚边。
那是结婚十周年我送的礼物,鳄鱼皮纹早已磨得发白,边缘刻着的“永结同心”四个字,此刻看来格外讽刺。
退庭时,他被法警押着经过我们身边,突然伸手想碰儿子的手,仿佛想抓住最后一丝亲情。
儿子侧身避开,他的指尖擦过被告席的金属桌角,划出道血痕,那抹红落在他泛黄的衬衫上,像朵开错季节的花,迅速枯萎凋零,正如他逝去的人生。
有些狼狈,是岁月对恶行最直白的审判。
就像此刻,陈建军的影子被铁门切割得支离破碎,而我们站在阳光下,儿子的手紧紧握着我的手,传递着温暖与力量。
那些年的隐忍与伤痛,终将在时光里结痂脱落,留下的,是重生的勇气与对未来的期许。而他的狼狈,终将成为我们走向新生的注脚,提醒着我们:善良需带锋芒,方能在深渊前守住光明。
在儿子每周雷打不动的“人体模特”配合下,我终于完成了病退后的第一个设计系列。
阳光穿过纱帘,在客厅画架上织出菱形格子,我用镊子将碎钻嵌入真丝裙摆,每颗水晶都折射着婆婆熬的雪梨膏甜香——她总说“女人气血足了,画出来的线条才软和”。
“领口再收半寸。”
陈元哲对着镜子调整假人肩线,白大褂袖口沾着实验室的蓝试剂,“这种不对称剪裁,像蝴蝶破茧时的挣扎。”他指尖划过布料,我突然想起十二岁那年,他偷拿我的碎布头给玩偶做衣服,被陈建军一巴掌扇到书柜旁的场景。此刻少年眼里闪着光,像在荒芜里种出了花。
婆婆戴着老花镜坐在沙发上,手里翻着我的设计稿,每翻过一页就往茶杯里添颗枸杞。
“桂兰,你记不记得结婚时穿的红毛衣?”
她指着画稿上的绞花图案,“你织那朵梅花时,针尖扎破七次手指。”
毛线针在她指间翻飞,新织的围巾边缘露出细密的螺纹,像极了我此刻正在绣的领口花纹。
13
每月十五号的探监日,陈元哲总会在早餐时多喝半碗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藏蓝衬衫,临出门前把探监卡塞进钱包夹层,动作轻得像在触碰什么易碎品。
“这周带了《蔬菜种植手册》。”
他晃了晃帆布包,里面露出狱方规定的探视物品。
“他上次说,菜园里的番茄总烂根。”阳光落在他后颈的烫伤疤上,那是七岁那年替我挡下沸水留下的印记,此刻正被秋风吹起的碎发轻轻拂过。
傍晚归来时,他的衬衫领口沾着片草叶。
“他种的生菜被虫蛀了。”
他边说边往我调色盘里挤钛白颜料,“隔着玻璃看他摘虫,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教我钓鱼——虽然他总把蚯蚓拍得稀烂。”
调色刀在画布上抹出块灰绿,像极了探监室里那面褪色的墙。
我洗净沾着钴蓝的手,从冰箱里端出婆婆腌的糖蒜:“他……问起我了吗?”
“没。”
陈元哲咬下一口糖蒜,酸甜味在口腔炸开,“但他盯着你的设计图翻拍件看了十分钟,连管教喊他都没听见。”
他指腹蹭过手机里的照片,陈建军的手悬在打印纸上,像想触碰画里那只振翅的蝴蝶。
深秋的工作室飘进桂花香时,我收到了陈建军的第一封狱中信。
牛皮纸信封上盖着“狱内检查”的蓝章,拆开时掉出片干枯的桂花——不知道他从哪个角落捡的。
桂兰:
菜园的番茄熟了,红得像你那件毛衣。管教说可以寄种子,你要吗?
元哲的烫伤疤……还明显吗?
建军 字
最后那个“字”写得格外用力,划破了纸背。
婆婆戴着放大镜读完,将信纸夹进《本草纲目》,书页间夹着她当年给我织毛衣时断过的毛线针。
“他年轻时给我写信,末尾总画个笑脸。”她摸着信纸褶皱,窗外的桂树正沙沙落着花,“现在倒好,字里全是窟窿。”
14
陈元哲将信拍给我看时,陈建军正在视频里笨拙地包粽子——监狱组织的端午活动。
他的手被粽叶割出道小口,血珠渗进米里,却还对着镜头比“OK”手势。
儿子说,他包的粽子全歪歪扭扭,像极了我刚学织毛衣时打的补丁。
隆冬来临时,我的首个个人展在市中心美术馆开展。
婆婆戴着陈元哲买的羊绒围巾,攥着我的手站在《破茧》系列前,玻璃橱窗里的蝴蝶标本振翅欲飞,翅膀上的金粉在灯光下流转成河。
“这只蓝闪蝶,翅膀上的鳞粉是元哲用显微镜挑的。”
我指着最大的那件装置,金属骨架撑起的蝶翼间,藏着数百片病人的X光片——那是我在医院做义工时收集的重生证据。
婆婆凑近了看,突然笑出泪来:“像当年你给元哲补的那条裤子,补丁上绣的就是蝴蝶。”
开展第二周,陈元哲抱着束向日葵冲进工作室:“妈,有人想买走《囚蝶》!”
他头发上沾着雪粒,眼睛亮得像落了星星,“买主说,蝴蝶翅膀上的‘罪’字,让他想起在监狱种树的父亲。”
我望着那幅用囚服碎片拼贴的蝴蝶,翅膀边缘的“罪”字被金线绣成了茧的形状。
手机突然震动,狱方发来陈建军参加植树活动的照片,他正扶着棵小树苗,铁锹把上绑着我寄去的蓝围巾。
春雪融化时,美术馆寄来感谢信。
信封里掉出张入场券副券,上面有行铅笔字:“蝴蝶飞的时候,记得帮我看看天有多蓝。”我将纸条夹进最新的设计稿,窗外的玉兰花正在抽芽,陈元哲和婆婆在楼下堆着雪人,笑声穿过窗缝,织成了比阳光更暖的线。
有些伤口,终究会变成翅膀的纹理。
就像此刻,陈建军在狱中种下的小树苗,正在春风里舒展枝条,而我们织就的光,早已穿透了所有寒冬。
来源:桃苑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