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上世纪的八零年,南京市作家协会办了个文学创作讲习所。每星期一、三、五的晚上上课,不定期还会请南京的著名作家来开讲座,一旦联系好,临时通知说去就去的。那时鼓楼检阅台的背面朝西,围出了一个很大的院子,留了一个很大的门,上面挂着市文联的牌子,其实里面就是市作协办的文
鼓楼检阅台
一
我心中的鼓楼,那是以鼓楼检阅台为中心的。
鼓楼检阅台早就被拆除了,而我当年在检阅台的下面,整整上过两年的课。
上世纪的八零年,南京市作家协会办了个文学创作讲习所。每星期一、三、五的晚上上课,不定期还会请南京的著名作家来开讲座,一旦联系好,临时通知说去就去的。那时鼓楼检阅台的背面朝西,围出了一个很大的院子,留了一个很大的门,上面挂着市文联的牌子,其实里面就是市作协办的文学创作讲习所。前一个“史无前例”才过去,后面就紧跟着出现了一个文学的热潮,那也是“史无前例”的。从上世纪的1978年起,思想解放,全新的文学作品出现了,引发了全社会的共鸣。于是特别是在年轻人中,激发出的写作热浪汹涌澎湃,无数人一窝蜂地向着文学的这条道路涌来。
南京市作家协会办的文学创作讲习所,就此应运而生了。
当年的鼓楼检阅台,雄赳赳地矗立鼓楼广场的西边,几乎把五六百年前的鼓楼,挡了个严严实实。
二
现在的鼓楼广场还大体保持着原貌,而它周围标志性的老建筑,几乎都已消失殆尽了。那就让我以已被拆除的鼓楼检阅台为起点,顺着时针方向,把鼓楼广场过去的,已消失了的建筑,来即兴着数说两句吧。
在鼓楼检阅台北边,当年与之并肩的是回民馆子“马祥兴”和“曙光宽银幕电影院”,它们的对面就是鼓楼食品商店了。
鼓楼食品商店的东面,就是中央路,而后往南就是北京东路。
北京东路从鼓楼广场向东就是一个大下坡冲下去,两边栽着那时最时髦的雪松。而路的北边,从七十年代起就在盖着一座电讯大楼。
电讯大楼
这大楼也就七八层吧,在我的印象中它用了十年的时间也没造好,总是盖盖停停,停停盖盖。总算盖好了,红墙,白色的巨大窗框,在当年楼房稀少的南京,它是那么鹤立鸡群,万众瞩目。
可它就是长期空着不敢住人。听说是因为地基出了问题,这楼它站不稳,总是朝下沉,因为它的下面有个塘。这我就知道了。1958年前后,城北中央门一带空旷的地方建了许多大工厂,当年的青工们休息天都喜欢到这塘里来游泳。我七八岁时也去,小孩坐在塘边不敢下,坐旁边的一个青工就把我推了下去,差点就淹死了。那是个黄土岸的锅底塘,我被推下去时本能地抱住了那人的小腿,也把他拖了下去。后来我们被众人七手八脚地拖了上来。
在这塘上面盖高楼,它能不下沉吗?那时南京城里,还有一座出名的下沉楼,就在中山东路明故宫的边上,南航的那座,还没盖好就下沉得东倒西歪了。现在想来也就很明白,它的下面其实就是老大的一个朱雀湖啊。
在鼓楼广场东面的这座老也盖不好的楼,使年轻时的我感到神秘,对其无限地崇拜了。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新街口盖金陵饭店,七天一层,后来一座几十层的楼两三年就建好了,几十上百座高楼大厦,在南京雨后春笋般地到处拔地而起,虽使我对建筑工程的神秘感淡然了许多,但直到今天,凡是大桥、大坝、百层大楼、几十公里长隧道的纪录片,我都还是要追着看的……
三
跨过北京东路,到了南边的中山路口,就是早已被拆除了的鼓楼邮局了。
老鼓楼邮局是座老式的三层建筑,面积并不十分宏大,看上去却很结实。迎街的立门不太宽,却有一层半楼那么高,迎街的窗也很高,钢的,而且带着铁栅栏。那时你要是走进这邮局,很高的柜台一直摆到业务大厅的顶里面,大厅就像被拉得又窄又长,显得十分的深邃了。我家有个亲戚曾是里面拍电报的,表面上很谦虚,骨子里就和这大厅差不多,深邃而狭长,自视甚高。
老鼓楼邮局
进这大厅并不能一步跨进来,还要经过一个过道。过道大约三米宽,一侧放着一张逼仄的破桌子和一把扎着许多道用来紧固椅背绳子的破椅子。那椅子上从五十年代起,就摇摇晃晃地坐过两任代人写信的老先生。
前一个握毛笔,后一个是捏钢笔的。握毛笔的就住离我家几步路的都司巷口,叫王呆子,大名王德义。他一笔字周周正正,拿去给人作字帖也可以了。据说他的字不比当年到处代人写店招的大书法家“江东周祺”差,就是人太刻板,呆,所以再好的字也就沦落到了鼓楼邮局的门口来,靠代人写家书糊口了。
后一个家住周必由巷,我们也算是邻居,他的字当然也好,却用的是一枝老粗的、看上去极有派头的“派克”金笔。这两人都胖,都虚胖,不同处在于前一个无冬是夏,都穿一件把纽绊一直扣到左边胳肢窝下边的长衫;后一个的胖明显要比前一个大一号,却穿的是一件板板正正的中山装,戴眼镜,中山装的纽扣永远也是一直要扣到脖子底下的。前一个王德义,无妻无子,和老妈一起过活,他老早就死了。后一个是我一个唐姓女同学的父亲,明明是女生,她父亲却给她起了个名字叫国男,听起来十分的强悍。这里可能有她父亲难言的经历与辛苦了,但这名字却叫她见人总是抬不起头的样子,你老远喊她“国男”,她是会永远也听不见的。
那时的老辈人大多是文盲,我奶奶就喜欢跑到这邮局来请人写信,因为我父亲那时下班后还要开会学习,很少晚上十点钟以前到家的。另外就是我奶奶还有些话,不愿让我父亲写信跟我叔叔去说。我叔叔解放前就参加了地下党,解放后参军,后来就整建制地开到黑龙江的密山,开垦北大荒去了,转业后就到了黑龙江的牡丹江。多少年后我要写历史大散文《先河》,这才知道牡丹江北去一百公里,就是大清流放犯人永不得归的苦寒之地,宁古塔了。于是这才有点明白我三叔在接到从三五千里外南方寄来的家书的心情了。
在这鼓楼邮局门口都是先由我奶奶口述,而后让这二位代写。
这两位先生代人写家书,总会把“我儿”写成“吾儿”,我奶奶说冬天要加棉袄,他们就写成“腊月勿忘添加寒衣”之类。写完后他们都要摇头晃脑地读给我奶奶听,我奶奶听了,总要夸一句,“先生不愧是先生。”而后付过几分顶多一毛钱的润笔,这就进邮局,掏出三叔的汇款单取钱去了。取了钱就奔鼓楼食品商店的二楼,去吃鸡鸣汤包,我与奶奶一人一客。如此写了不知多长时间,终于把我三叔写得勃然大怒了,来信说家信绝不要别人代写了,二哥没空,让侄儿侄女写也行。
于是我与妹妹就担起了代我奶奶写信的事。写后奶奶就对我们说,信里写的事不能乱说,否则就没有汤包吃了。所以我与大妹妹,从小就被练得嘴很紧。后来三叔回信就很高兴,说我们顶用了,还为我们改过信上的错别字。再后来他回来探亲,就带我逛了鼓楼食品商店北边在中山北路上的新华书店,为我买过一些书,其中一本就是一个叫刘厚明的专门为小学生写的《怎样写作文》。
这家书店门面不大,好像里面一头大,一头小,墙是斜着砌的。
四
鼓楼邮局的斜对面就是鼓楼医院了。
中山路口
小时候我有很严重的鼻炎,拖鼻涕,那时没有现在应有尽有的消炎药。鼓楼医院的治疗方法就是张开嘴,在鼻子下方用一根很粗的钢针管,从鼻窦处的软骨穿刺进去,而后用很粗的针管打水进去冲,把里面的脓鼻涕冲出来。每次都被搞得死去活来,所以我到现在都有很良好的忍疼性。这样的疗法消不了炎,过个一年半载就会复发。后来我又得过中耳炎,那时消炎药已普及了些,于是就去打“青霉素”,打屁股,也就是六七岁吧,我都是自己去。那时的“青霉素”不知怎么那么痛?打了一周的针,每次一针下去,我都要在板凳上足足趴上一个小时。也可能是我那时候太瘦,风吹吹就要倒的缘故吧。
过了鼓楼医院,再经鼓楼检阅台,这顺时针的一圈就绕了下来,又到鼓楼食品商店了。这是个我六八年到农村插队后回城,每次必然要去的地方。
我插队农村时,是不怎么回城的。回来后对城市就有一种强烈的对比感与陌生感,最陌生的还是肚子。有年我在农村呆了七八个月后回来,在家吃饭时看见钢精锅,心想我把这一锅饭吃下去,还能不能饱?于是吃饭时就警惕,尽量不犯馋形,不露吼相。早饭一过,兜里装着自己省下的那三块几毛钱就上街了。
想去的就是鼓楼食品商店,人却偏偏反着走。在唱经楼东街口,那里是居委会主任耿老太开的切面店,我过去掏出钱和粮票,声称要买一两面。她嫌太少了,不称。我就问她这钱和粮票是不是真的?江苏不发五钱的粮票,有五钱我还要买五钱的呢。她就只好称。我说,我还是来向你报到的,昨晚回来,你看我哪天走啊?她翻翻眼睛看看我。我说,我爷爷抗战前就死了,活着的时候,明明是我大奶奶死了后才娶了我奶奶,你为什么说我奶奶是资本家的小老婆?你在地主家当丫头,你才是小老婆!而后我把那一小撮面条一把捏了,塞进口袋里就扬长而去了。
这个耿老太,每回一回城,不出三天她就要登门赶我下乡了。城里清理阶级队伍时,她拿我家做靶子。如不是我叔叔解放前就参加了共产党,不是有人证明,那时共产党在我家开过会,那一次我家肯定就在劫难逃了。
而后我就像个游仙似地往南,一路看见油条买油条,看见烧饼吃烧饼,嘴不闲脚不住,走一路吃一路。眼也没闲着,不时朝街边有点动静的门里院子里望。
那时年轻没事,都窝在家里扳哑铃甩石锁和举石担子,当然也有练拳击和摔跤的。在一家院门口我听见他们在谈经验,说是锻练过后营养要是跟不上,就会肝肿大,没吃的那至少也要喝点糖开水。还听他们问,今天该某某某带了,还从家里把红糖偷出来啦?一听,我的饥饿感又发作了,就连忙买吃的,一直吃着走过了长江路,到了太平村。这家店有个专门的厂,我以为单一了,而后在那里买了个金刚脐,边啃着就直奔鼓楼的食品商店而去了。
为到鼓楼食品商店而先去太平村,无所事事以外,还有就是为了一种仪式感,以显示去鼓楼食品商店在我心里的隆重。因为我在乡下才熬过春荒,每天干重农活就吃七两米,认为那是党和贫下中农最考验我们的时候了,就死撑着,就是饿死了也不回来。
但每到深更半夜饿醒时,心里就忍不住想起鼓楼的食品商店大楼了。
五
鼓楼食品商店就在眼前,看看那赫然的店招,就拾级而上了。
鼓楼食品商店
进门后却没闻到鸡鸣汤包的味儿,朝二楼望望,抬脚就跨到上二楼的楼梯上了。原始欲望像匹脱缰的野马,放肆而张扬。考验一个人意志力的时候到了,我刹住了脚,却又想,不吃归不吃,我闻闻那味儿也不行啦?味儿呢?我明白过来,自从在鼓楼医院做过两三次那个鼻窦穿刺冲水术后,我的嗅觉就逐渐消失了。闻不到气味,正好帮我抵制住了诱惑,坏事变好事了!
我收回脚,把目光移到了这店里来。
鼓楼食品商店的糕饼糖食琳琅满目,在南京不分厂家包容四海而海纳百川,光看看那也是一场视觉的盛宴啊……油球、金刚脐、桃酥、马蹄糕……另一边还有五颜六色的糖果。眼花瞭乱了,我真害怕再多看几眼就会不管不顾倾囊而出。
在农村我见过馋到极点的人,卖了麦子有了钱,路过公社的食品店,忍不住进去一下就买了二十四个鸡蛋糕,说声“不过了!”就把那县食品厂做的,石头般硬的鸡蛋糕,在柜台上一齐摞起来又拍又搓又揉,揉成了人头一般的大,抱起来就啃。我想,在这里我稍一走神,就也会这个样子的。前面说到克制、意志力什么的,都是说得好听,其实决定因素,还是在腰包里。现在我腰包里只有三块多钱,粮票不谈,一天三顿饭不算,以四分钱一个油球计,省着点平均半小时吃一个,也就只能吃它一个星期了。
经验告诉我,回城后每次这样不断地吃上一星期,我的思维才会变得正常,估计是肠子被撑粗了些,上面也挂了点油,才会不是一见到什么,都会和“吃”联系起来的。
曙光电影院
俗话说“温饱思淫欲”,饥饿感消失后,“淫欲”谈不上,文化需求却上来了。我每天还到鼓楼食品商店买一个油球吃,而后出来过了中山北路,对面就是“曙光宽银幕电影院”,我想看一场电影,倒是真的了。
作者 王明皓
王明皓,一九五一年十二月生。老三届六八年初中生,插过八年队,做过八年工,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夜大中文系。江苏省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国家文学创作一级。现退休。 出版有长篇小说多部,其中《沧海•苍天 —— 北洋水师覆灭记》《台湾巡抚刘铭传》曾获第一、第二届“紫金山文学奖”长篇小说奖。并出版有短篇小说集《快刀》散文集《东篱下》等。由王明皓创作的二十八集电视连续剧《鸳鸯错》曾于2007年在全国各地省市电视台播出。
来源:彩色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