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陈建军蹲在厂区后墙根抽烟时,第三根烟头刚按灭在砖缝里,财务科的小李就攥着张纸跑过来了。四月的风卷着杨絮往他工作服里钻,他看见纸上“自愿解除劳动合同”那行字时,后颈的汗把衣领都洇透了。
陈建军蹲在厂区后墙根抽烟时,第三根烟头刚按灭在砖缝里,财务科的小李就攥着张纸跑过来了。四月的风卷着杨絮往他工作服里钻,他看见纸上“自愿解除劳动合同”那行字时,后颈的汗把衣领都洇透了。
“建军哥,周厂长让您现在去二楼办公室签字。”小李声音压得低,眼睛往办公楼方向瞟,“说是政策下来了,第一批下岗名单就仨人,您……您要不找周厂长再说说?”
陈建军没吭声,指甲在烟盒上掐出两道印子。他在红星机械厂干了十五年,从学徒工熬成车间技术骨干,去年还带着组里搞出液压阀改良方案,给厂里省了小二十万成本。上周周明远把他叫到办公室,说“年轻人要给厂里分担压力”,让他带头签个“停薪留职协议”,说好听是响应改制,实则变相下岗。
“签吧建军,你技术好,出去哪儿找不着活儿?”周明远靠在真皮椅上,手指敲着桌面,“你媳妇在纺织厂不也下岗了吗?政府给的补贴不少,够你俩折腾两年了。”他没说的是,自己侄子正等着接他的班,液压阀组组长的位置空了快俩月。
笔尖在协议书上洇开个墨点,陈建军盯着周明远胸前的厂徽,突然想起三年前暴雨夜抢险,他背着发烧的女儿往医院跑,路过厂区看见仓库进水,愣是把孩子托付给邻居,回来和工人扛了半宿沙袋。那时周明远拍着他肩膀说“建军是厂里的脊梁骨”,现在脊梁骨要被人锯断了。
下岗手续办得利落,陈建军收拾工具箱时,同组的老张偷偷塞给他个U盘:“昨天看见周厂长侄子在你工位翻东西,我把你记液压阀参数的笔记本扫描了,都在这儿。”金属工具箱磕在水泥地上当啷响,他摸着U盘上的挂绳,那是女儿用红毛线给他编的,突然觉得喉咙发紧。
离开厂子那天,他在传达室登记完最后一次出门记录,门卫老吴往他帆布包里塞了俩苹果:“后山那片竹林,你常去挖笋的地儿,我帮你盯着呢。”陈建军笑了,这厂子像个老旧的钟表,齿轮间卡着无数人的汗和血,现在他这颗齿轮被生生撬了下来。
头三个月最难熬。媳妇在菜市场摆菜摊,他骑着二八杠满街跑,给小修理厂打零工。有回路过红星厂门口,看见周明远的桑塔纳停在门口,副驾驶坐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是他之前对接的阀门供应商老王。车窗摇下时,他听见老王说:“老周啊,你那批液压阀密封度不够,客户都退货了——”话没说完就被周明远打断,车门“砰”地关上,尾气喷了他满脸。
陈建军摸了摸口袋里的U盘,里面除了老张给的参数,还有他这几年改良液压阀的手稿。当初为了怕厂里技术外流,他故意在申报资料里留了两个关键数据,真正的核心参数全记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后来笔记本被他烧成灰,却在心里刻成了印。
转机出现在六月。某天傍晚,他正在给一辆农用三轮车修发动机,手机响了,是老王打来的:“建军啊,你能不能来趟公司?我们接了笔出口订单,液压阀总出问题,图纸看了百八十遍,就是找不着毛病。”
车间里灯火通明,七八个人围在工作台前发愁。陈建军戴上手套,指尖刚触到阀门接口,就觉出不对——密封槽深度比他设计的浅了两毫米,这是周明远侄子接手后改的参数,为了节省材料成本。“试过换NBR密封圈吗?”他指着图纸上被划掉的标注,“丁腈橡胶在高温下膨胀率不够,得用氟胶的。”
老王拍着大腿站起来:“难怪周明远那小子说按原厂图纸做的!建军,你要不把改良方案卖给我们?价格你开!”荧光灯在陈建军眼镜片上晃出光斑,他想起下岗那天周明远说的“离了厂子你啥也不是”,突然笑了:“不卖方案,我帮你们建厂,专门做液压阀。”
三个月后,“晨光机械”的牌子在城郊工业区挂起来。陈建军没雇太多人,就找了几个红星厂下岗的老兄弟,老张当技术骨干,老吴管仓库。第一单就是老王介绍的出口生意,当他们把首批合格的液压阀摆在展台上时,红星厂的采购科科长正陪着周明远来参观。
“周厂长,好久不见。”陈建军递出名片,周明远的目光落在“总经理”三个字上,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展台屏幕上正播放晨光机械的技术专利,正是陈建军改良后的液压阀核心参数,下面标注着“自主研发”。
“你这是窃取厂里技术!”周明远手指发抖,却不敢大声嚷嚷,周围几个同行正往这边看。陈建军摘下手套,露出掌心的老茧:“周厂长,您当年让我签的协议里,可没说不让我自己琢磨技术。再说了——”他凑近了些,声音只有两人能听见,“您侄子改的密封槽参数,现在让红星厂赔了多少违约金?”
周明远后退半步,额角直冒冷汗。半个月前他刚被上级骂了狗血淋头,出口订单全退了,库存积压如山,银行贷款也快到期。眼前这个曾经的“技术骨干”,此刻眼里没了当年的憨厚,只剩冷飕飕的光。
“建军,咱有话好好说……”周明远想拍他肩膀,被陈建军躲开了。老张抱着一摞文件过来,故意大声说:“陈总,刚才市监局的人说,咱申请的高新技术企业补助批下来了。”周围响起掌声,陈建军看见人群里有几个红星厂的老同事,正冲他竖大拇指。
散场时周明远拦住他,语气软下来:“晨光刚起步,资金周转不容易吧?要不咱合作,红星厂给你们代工,利润——”“不必了。”陈建军打断他,从帆布包里掏出个信封,“这是我下岗时该拿的补偿金,您当年少算的三千二百块,我自己挣回来了。现在看见您,我就想起我闺女发烧那晚,您让我在抢险和陪孩子之间选。”
晚风掀起厂区的横幅,“诚信为本,技术先行”八个字在暮色里格外清楚。陈建军转身走向自己的办公室,身后传来周明远的叹息,混着远处机器的轰鸣。他知道红星厂的困境不会很快过去,就像他后颈的汗渍,总在午夜梦回时提醒他那些被碾碎的信任。
后来有人看见周明远常坐在厂区后墙根抽烟,对着陈建军曾经蹲过的砖缝发呆。而晨光机械的订单越来越多,陈建军在车间设了个“下岗技工培训角”,专门教新来的年轻人画图时要在角落留个小标记——那是他和老兄弟们心照不宣的暗号,像给齿轮间上的润滑油,让每个努力的人都能在生活里找到自己的卡槽。
他终究没原谅周明远。有些伤不是时间能磨平的,就像液压阀上的螺纹,错了半扣,就再难严丝合缝。但他学会了在伤疤上种玫瑰,让曾经的背叛,都成了浇灌花香的养料。
来源:隔壁家的小二